其五 鶴的夢(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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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11-16
有種處在深海,又漸漸化為漣漪的逸散感。

並非遵循重力地朝海底下沉,而是懸浮而上,身體輕飄飄的,矇矓的思維被某道溫柔白光點亮。雨燕感受到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

循著那股體溫,意識流入血液裡,復甦了情感與精神。

當雨燕睜開眼睛時,視野已被眼淚濡染整片。

長期昏睡造成四肢傳來陣陣刺痛,喚醒她的溫暖是從慣用手傳來的,她下意識抬起手,才發覺手似乎被什麼東西給壓住了。

灰澤正緊握著她的手,臥倒在床邊,發出睡眠的歇息。

多半是淺眠的緣故,雨燕僅是抽動了一下手腕,查覺到動靜的他立刻吸一口氣,抬起身子來望向她。

雨燕,灰澤,再次見到彼此的兩人都找不到能開口的隻言片語。

灰澤始終沒有鬆開緊握住她的手。

好久,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許是連秒針也開始疲憊之時,雨燕深深吸口氣,劃破沉默:

「……早、早安?」

「這種時候,第一句話應該選別的才對。」灰澤吐槽。

「對不起。」

「不過……嗯。」他點點頭,收緊她的掌心,「早安。」

灰澤勉強自己漾開笑容,那抹微笑無比脆弱也發著抖,似乎吹口氣就會消失。

「雨燕,妳睡了很久……很久很久。」

他伸出手,手臂繞過雨燕的肩膀,像是夢境裡雨燕擁抱住他一般,將她攬進懷抱裡。

「……我以為……妳再也醒不過來了……」

雨燕看不見他的臉,但她深知這人已經無法維持住從容了,畢竟連她自己也一樣,無法再故作歡笑。

潸然流下的淚珠落在灰澤的肩膀,為了不讓這份體溫再次溜走,她也緊緊地、緊緊地回擁住灰澤。

「妳還記得……我被那店主施了奇怪的法術嗎?多虧他,難得好好睡了一覺。只是醒來以後,哪裡也找不到妳。」

「……」

「我跑到了尋夢樓,店主向我說了妳和菲央的事,丹歌小姐與輝良舅舅的事,還有我的惡夢的事……他最後告訴我,妳人在夢裡。」

雨燕這下才意識到這裡是她借住在尋夢樓裡的臥室,灰澤坐在她的床鋪旁。是重鳶同意讓他待在這裡的嗎?

「我有想過,如果繼續活在夢裡對妳而言比較輕鬆的話,那就這樣吧,我沒有資格插手。但是……果然還是沒辦法,我太膽小了。」

聞言,雨燕離開他身邊。她將手伸進枕頭下方,果然有著樂譜。單單用指尖輕撫過五線譜,儼然就能聽見夢境裡的旋律。

「……是個很美好的夢,學長也在夢裡。」

「我知道。」灰澤別過目光,「不小心睡著的時候,我好像……有看見一點。」可能是因為牽著手的緣故吧。

「是嗎?那我們做了同一場夢呢。」

「在夢裡,好像被痛罵了一頓。」

「……嗯,我追著夢裡的你跑,一直叫著你的名字,但是你都不理我,我就有點意氣用事。」

她放下樂譜,遲疑了一陣後,主動握住灰澤的手。

「不過,我還是比較喜歡現實的柳灰澤。天氣總算放晴了很開心,在海邊散步也很開心,但是我還想看看其他的世界……如果時間就此停下來,我就無法實現約定了。我很貪心,所以我回來了。」

說著說著,她不知道該怎麼做結尾,只好苦笑了一下。

「如果不是你的話,我……好像就不行。」

儘管看不見自己的臉,但她心想,現在這種沒轍的笑臉,說不定有點像柳灰澤本人。

「……陸雨燕。」

「嗯?」

「我承認當初接近妳是出自於愧疚,我沒有辦法放下妳不管。」

或許也帶點同情吧,灰澤說。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妳是誰,我又是什麼身份,和這些一點關聯也沒有。我不想……再因為已經逝去的人們動搖我們的關係。」

「嗯。我知道。」她閉上眼,憶想著灰澤的夢魘,夢裡的那些鬼魅,她已經不再感到害怕了,「我都知道。」

「……妳有告訴過我,要試著說出心裡的話。」在夢裡。

坦誠對他而言有點困難,但是他會試著學習。

「我想試著說說看。」他低著頭說話的模樣沒有平時的從容,而且笨拙起來,「當妳說要報考警校的時候,成為警察的時候,我都想反對。發現妳在尋夢樓工作的時候,我甚至想把妳抓回來。」

雨燕微笑著點點頭,「嗯,我有感覺到。」

「人緣或風評什麼的,那些怎樣都好,比起那些必須隨波逐流的事情,我其實只是想要一個在我展現脆弱時,能夠溫柔對待我的脆弱的人。我認為那個人就是妳,卻又不希望是妳,被妳發現這種事情的話,很遜。」

「我從來就沒有覺得你很遜過。」

「我也不喜歡妳對店主的稱呼,那種來歷不明的傢伙,簡稱他為『妖怪』就夠了。」

「老師好歹算是我們的救命恩人。要是沒有他,我們現在可能沒辦法在這裡面對面說話。」

「還有一點我必須告解,不,是懺悔。」

「你的用字遣詞太誇張了,學長。」

「打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是個無可救藥的人。」

「那個時候?」

「和妳相遇的時候,不,應該是更久更久以前……那時候妳還不認識我,是我第一次遇見妳,看見妳在靈堂裡注視著丹歌小姐的照片的時候。」

談吐得宜的灰澤,稀奇地不擅言詞了起來。

「看著妳的眼神和側臉,那個當下,我就被吸引住了。我心想著『啊,一定就是這個人了』,我今後一定會常常思考著這個人的事情。明明是喪禮,我卻想著這種事,很不檢點吧?但我就是沒辦法不這麼想。我記得這種情況是叫做……嗯,對。」

他掩著臉,仍無法完全掩飾泛出臉頰的微微紅霞。

「一見鍾情吧。」

雨燕聞言,深深吸一口氣,不禁加重握住灰澤的手的力道。短短幾秒內,她徹底嚐受體溫飆高到連耳朵都泛紅的經驗。

她不知該怎麼回答,支支吾吾個老半天後,只好別過臉說了句「謝謝。」

我也必須試著向前走了,她心想。

「……學長,我也有很多事情想告訴你。」藏在她內心的想法,還有關於母親及許輝良的種種,「你願意聽我說嗎?」

「嗯。」他不有疑地頷首,「用不著一次全說出來。一點、一點慢慢來吧。」

「在這之間……恐怕會有很多令人難過,再怎麼後悔也無能為力的事。聽完以後,或許你會討厭我。」

「怎麼可能會討厭妳。」

「如果吵架了怎麼辦?」

「那就吵架吧。」灰澤說,這麼說來,他們似乎沒有真正產生爭執過,「把藏在心裡的想法全說出來,大吵一架,然後和好,這樣就行了。」

「那麼……」

雨燕告訴自己,今後她將經歷的未來起落,想必多如繁星。這麼思考的同時,她隱約又聽見了夢境的旋律,卻不再感到徬徨無助。她也是,身旁的灰澤一定也一樣。

他們彼此,都已經獲得了能夠誠實面對回憶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