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碎片

本章節 3766 字
更新於: 2018-07-10

  「吶,塔隆。」

  「嗯。」

  「你的刀……總是這樣晾在外頭麼?」

  十八歲那年冬天的某個夜裡,她覓得一個不錯的時辰,北風吹得諾克薩斯上空難得撥雲見月,她總是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儘管外頭寒冷,但她說什麼也要去屋頂看星星。

  而作為護衛的他,理當陪著她去。

  「……刀子?」

  他伸手撫著那把藏於腰際的鋼刀,冰冷的感觸倏地傳至指稍,但,他還是不懂她的意思。

  「嗯,刀子。」她側著頭,對他投以一抹從容的微笑,與她父親有幾分相似。

  儘管她時常用這樣的微笑對著他,但他總是下意識地別過目光,雙眼交對的時間不會超過兩秒,而當時他對自己這樣的反應並沒想太多。

  「父親的刀子,總是收在刀鞘裡頭呢。」她疑惑地問著,事實上,她見過的刀子大部分也都有刀鞘。

  他沉著雙眼,陷入沉默,其實他壓根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那把刀,打從他有意識以來就一直陪伴著他,他也不曉得它是怎麼來的,而為什麼沒有刀鞘?也是個差不多的謎團。

  「我不知道……」他有些疲憊地說著,似乎只要話題觸及他回想不起的過去,就總會感到心頭沉甸甸的。

  「咦?這樣不危險麼?」她雙眼瞪得大大的,看著他腰際那把刀,隱藏於斗篷的陰影下卻仍反射著微弱的鋒芒。

  他也低頭看了那把刀子,事實上,這把染過無數鮮血的鋼刀,他連睡覺都掛在腰上。自小,他便養成了習慣,若睡眠時周遭一有任何動靜,就立即出刀示警,愈快愈好。

  省了拔鞘這累贅的動作,久而久之,自然也沒了刀鞘的必要。

  「我習慣如此。」說完,他微微地嘆了口氣,很細微。

  習慣了即便沒有刀鞘,佩在身上也不會傷到自己。
  習慣了就算沒有刀鞘,那把刀依然被他保養得閃亮如新。

  習慣,將刀身的鮮血隨意往地上一甩,讓他月光下的影子添上幾枚星星點點的伴。

  她有些不可思議地望著他,但也沒再問下去。

  而那天夜裡,他在她閨房門邊守著,闔緊雙眼,一個疑問不斷在心頭打轉著。

  為什麼你的刀,沒有刀鞘呢?

***

  眼前的景象染滿鮮血,他的雙手和衣裳亦是,熟悉且麻木。

  蒼白的面容灑著數滴血珠,帽沿陰影下的深紅色雙瞳空洞而無神,他乏力地舉起左手,將臉上的血抹去,卻又染上了更多的鮮血。

  他怎麼又殺了人?這裡又是哪兒?

  迷茫地左顧右盼,但周圍除了漫天的鮮紅與數十具死屍之外,逐漸清晰的畫面是黑暗的巷尾,什麼也沒有,只有他與他的影子。

  在看見自己又因空虛而胡亂殺人之後,他想起了那個原因,便又將自己拉回酒醉的混沌意識裡。他頹然垂首,發現了散落在地上的酒瓶,伏身拾起,將之猛烈地朝嘴裡一灌,卻發現瓶裡一滴酒都不剩。

  在那之後已經過了多久了?

  在他得知了那個消息後,究竟過了多久?

  一天?兩天?三天?

  「你夠了……」

  身後傳來一道聲音,他的視線沿著地上的死屍與大片的血跡延伸至巷口的那人身上,他警戒地舉著手上的鋼刀,深紅的眼眸散著毫不收斂的殺氣,想依著這幾天一貫的作風,殺掉所有接近他十公尺內的任何人。

  那人毫不畏懼地走來,他見狀而發瘋似地衝了上去,出刀就要刺向心窩,卻被那人持巨刃擋下。

  「塔隆,醒醒。」巨刃的陰影之下,那人的面容逐漸清晰。

  模糊的視線聚焦了對方的白髮與褐色雙眸,他這才稍微認出是雷玟,右手因而稍稍放鬆了持刀的力度。她皺著眉,對眼前的景象相當無奈,說道:「我原本不想管你,但再這樣下去你要被通緝了。」

  他的雙眸毫無焦心、似看非看,她出手扶正了他的肩膀,接著說道:「在諾城殺幾個人是無所謂,但天殺的!你知道這幾天你到底砍了多少人麼?」

  「給我、酒……」僵硬的唇吃吃地擠出這幾個字,他不是在開玩笑,他心裡曉得他若是不透過酒精來麻痺自己,就只能拿更多的鮮血來沖刷幾近崩潰的意志。

  「嘖。」她忍住了出拳揍他的衝動,無奈地從包袱中取出酒來,遞給他的時候還不忘瞪他一眼。

  接過酒瓶,他二話不說扭開瓶蓋,猛烈地將酒水灌入口中,但搖晃的手無法平穩地握住瓶身,酒灑得他一臉都是,酒與血更混在一塊兒。

  他神色茫然地抹開臉上的暗紅色液體,緩緩地靠著汙黑的磚牆滑了下去,最後,像個洩了氣的皮球似的,屈著膝,將臉埋了進去。

  酒水沿他的臉頰滑落而下,一滴、兩滴。

  雷玟見他如此便不忍再多說什麼,緩緩走向他,輕拍了他的肩頭。

  「明天,她就要離開諾克薩斯了。」她低首看著塔隆,輕聲地告訴他。

  塔隆的雙拳握得死緊,指甲崁入肉中的刺痛卻沒能分擔內心半點痛苦。

  此刻他終於明白,什麼叫後悔。

  自他得知了那個消息之後,便放任自己墮落於酒醉之中。
  他沒來由的到處傷人,恨不得將眼前的事物全部摧毀,否則他一定會瘋掉。

  迷茫在一片混亂的思緒當中,所有的回憶全都攪在一塊,他已經失去了分辨是非的能力,甚至,他覺得自己根本已經喪失了自我,就連他到底為什麼要回來都快要忘記。

  他繞了好大一個圈子才終於發現他生存的意義,但命運竟輕而易舉地澆熄他心中好不容易才重燃的苗火,殘酷又無情地向他宣告……

  他根本無法保護她。

  藉酒澆愁,卻越澆越愁。

  腦海裡,全是她。

  「塔隆,你會保護我的吧?」

  那是責任與義務?是對將軍的服從?還是……對她的誓言?

  儘管他當時盡好本分,對她不苟言笑、冷漠至極,但為何最後他卻選擇殘忍地背棄她的盼望?

  思及此,他恨不得一刀劃開自己喉頭,讓充滿罪惡的自己就這樣死去。

  那些畫面隨著酒意竄起,從他們邂逅開始,每一幕,在他的腦中不斷輪迴著。

  他想到十三歲的她生氣地拖著長裙跑著跑卻摔了跤,淚潸潸地要他說「她很美」才願意原諒他。

  他想到她第一次在大庭的燈火下對他說「歡迎回來」,那純真的微笑,使他第一次感覺到,世上竟有人能待他如此坦然、毫無心機。

  他想到那一夜她在屋頂上,紅著小臉怯怯地說「把這當作你的家吧,塔隆」那時他笑而不答,但不可否認的是,內心那暖暖的感覺,很陌生、很奇妙,卻也很美好。

  他還想到,某一晚他做了惡夢,無法克制顫抖地摟著她,但她卻不責怪他的踰矩,只是靜靜地為他分擔心中的恐懼。也似乎是從那時開始,她看待他的眼神與先前有了些分別,但他也說不上到底有什麼不同,只覺得,那確實將他們的距離更緊緊地拉近了一些。

  最後一幕,是她悲傷地流著淚,像是在哀求他別離她而去,但他卻頭也不回。

  為什麼要離開?

  作為刺客,他深知自己不該有任何情緒,他不過是聽命行事的殺手,一直以來都是如此。但,他卻漸漸地,失去了原本的樣貌,就因為她是他不可抗拒的命。

  每每在早晨聽著她嘟嚷而醒來,都讓他覺得自己的每一天不再那麼空虛而無意義,不再只為了活著而活著,而是為了守護她而活著。

  當他像往常一樣,獨自一人站在諾城的尖塔上看著血紅的夕陽西下,再也不會感到自己又苟活了一天。

  為了將軍、為了她。

  雖然他深知,自己不過是一道影子,但,卻是一道,有自己影子的影子。

  儘管他並不允許自己存有一丁點幻想,但那對他而言,卻教了他學會「人該有的樣貌」,久而久之,他也逐漸發現那正是他渴求以久的事物,歸屬的感覺。

  為什麼要回來?

  已經無法再回到過去,現在的他,又有什麼資格說要保護她?

  放任自己渾渾噩噩地活著,一年,等他意識到她似乎不能沒有他,卻早已來不及,她早已深陷於命運的安排,因著凱倫的陰謀而必須遠嫁至敵國。

  有時他會想,這著著實實是他的現世報,是上天對他的懲罰。

  「呵呵……」

  「……你怎麼了?」

  「呵呵呵……哈哈哈哈……」

  將軍會怎麼看他?背叛者?

  她又會如何看他?會原諒他嗎?

  這些他全都想過,但……

  「絕不……」

  雷玟一臉狐疑地看著他,他念念有詞地低喃著,她無法聽清楚他在說什麼,也無法看見他此刻的神情。

  「塔隆,你說?」

  「我絕不───妥協!!!」

  酒瓶摔到地上破個粉碎,他吃力地站了起來,憤怒地朝雷玟持刀刺去,她立刻舉起巨刃擋下攻擊,兩刃膠著,發出細微的金屬摩擦聲響。她冷靜地看著他,什麼也沒說,只覺得他需要宣洩。

  「凱倫.達克維爾───!!!」

  他發瘋似地大喊,手上的鋼刀也不間斷地刺向眼前的雷玟,不,眼前的人是他所痛恨,意圖奪走她的人。

  重砍、突刺、暗器、割喉……他竭盡一切所能,殺死每一個他看見的人,因為他早已陷入混亂而無法自已,他眼前的每一張臉,都是他──凱倫,他恨不得切開那張得意的嘴臉、掏出他的心臟,要他死!死得徹徹底底!

  「我絕不……」

  雷玟橫著巨刃對抗他的力道,這對她而言不是難事,因為此時的塔隆,只是胡亂地攻擊,每個揮刀的動作都有無數的破綻,她冷靜地一一擋下,待他用盡了力氣,停下了攻擊,她伸出左手將他輕輕地按在牆上。

  他不再攻擊,狂亂的眼神也被疲累稍微減去那麼一點,紊亂地喘著,他伸手將雷玟的手撥開,背靠牆面,低下了頭,只見陰影下的面容,緊咬牙而顫抖著。

  「絕不……」

  一滴、兩滴。
  淚水安靜地從陰影裡墜了下來。

  滑下臉頰,落至地面。

  有如他此刻內心的樣貌,思緒的碎片,殘破而四散一地。

  「你這蠢蛋……」

  雷玟蹙著眉,被他的悲傷所觸動,緊閉上雙眼,深吸了口氣,無奈地開口說:

  「就讓我……幫你一次吧,塔隆。」

***

  那晚,卡莎碧雅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窗外跳進一隻可愛的白兔。

  白兔告訴她,有東西要送給她。

  她好奇地看著這隻會說話的白兔,問道:

  是什麼東西呢?

  只見那隻白兔扔下一個大布袋,

  就跳出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