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五 鶴的夢(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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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11-03
雨燕換了一套衣服,走下階梯時,神智已經完全清醒了。

沿著階梯而行的木製扶手,綠湖水色的窗簾,白色調中帶股歲月痕跡的陳舊。抬頭一看,階梯轉折後向上延伸,再上去是設有鐵門的頂樓,她幾乎沒親手開過頂樓鐵門的握把,但相當篤定頂樓的地板質地粗糙,圍牆低矮。這裡確實是她的家。

她走進廚房,看見丹歌彎下腰,在櫥櫃裡尋找著什麼東西。

同樣都是母親的背影,明明只是背影而已,何況還是這種粗茶淡飯的日常瑣事,雨燕不知怎地感到眼頭一熱。她揉揉眼睛。

「廚房的計時器不知道跑哪去了……找到了,為什麼會在垃圾桶?」丹歌喃喃,幸虧垃圾桶裡除了計時器外沒其他東西,整潔的和新品一樣,她試探性按了一下計時鈕,嗶嗶,「太好了,還能用。」

「……壞了也沒關係,媽,我現在練就了一身默念計時的功夫喔。意外的很準。」

「妳這些年來到底都過著怎樣的生活……嗯?」丹歌驚呼一聲,歪歪頭,「我好像說了很奇怪的話,妳明明一直都在這裡。」

忘了吧,丹歌一面說,招呼她過去。圍裙不知道為什麼只有一件,她把圍裙套到雨燕身上。

「我好像是第一次這麼做。」丹歌替她將綁帶打結。

「我也是。」

雨燕接著感覺到母親得將綁帶拉到最緊才能繫住她的腰。瘦過頭了,隔著衣物束縛住腰際的綁帶,似乎隱約聽見母親這麼埋怨。

她捲起袖子,將手洗乾淨後拿起菜刀。姿勢熟練。

將川燙過的排骨洗淨,和切塊的蔬菜一起放到大鍋裡熬煮高湯,這種湯要熬很久很久;趁這段時間將青椒切半,丹歌總說青椒內的薄膜和種子含有大量營養成分,於是雨燕把這些薄膜種子剁碎、混進調味好的絞肉,再塞回挖空的青椒與番茄裡做了盅。

肉片得一張張攤平下鍋才不會捲曲,燙熟後立刻放到冰水裡冰鎮,這樣肉質才不會硬化;切成細絲的洋蔥重覆用冰水洗淨辣味,擺盤到肉片旁,淋上醬汁。

「盡是挑一些費工費時的料理呢。」

「都是妳做過的。以前妳一邊做菜時會告訴我訣竅,那時候我聽不懂,現在懂了。」告訴一個得踩著小板凳才能站上流理台的小孩,小孩怎麼可能聽得進去呢,她花了好多時間摸索才稍稍理解,「而且……費時的東西能待久一點,比較好。」

胸臆的瘡口,正因這遲來的母愛逐漸癒合。

「媽。」雨燕抬頭看了窗外的藍天一眼,「我很喜歡陰天。」

「我知道。」

「喜歡陰天是件很奇怪的事嗎?」

「只要和這世上的常理唱反調的事情都很奇怪不是嗎?」社會就是由這種單調的不講理湊成的,丹歌聳聳肩,「順應潮流吧,這樣可以活得比較輕鬆。」

「嗯,我知道。」這次換雨燕點頭應聲了,「這世界上也常常有人要我們加油,或是努力活著什麼的,我卻怎樣也沒辦法持之以恆,所以我應該是屬於奇怪的人。雖然我認為自己很普通,但看在別人眼裡就是不一樣,出生和際遇不一樣,不一樣就是奇怪。」

「奇怪不好嗎?」

「不會不好,只是……」

雨燕看向與她並肩站立的丹歌,她已經不是需要抬高下巴才能瞥見母親一縷容顏的稚氣了。

「只是寂寞的時候,願意牽著我走的人,我好像自己鬆開他的手了。我很後悔。」

「嗯。」

「媽,在那之後,我遇到了很多人。有冷言相向的旁觀者、也有始終陪在我身邊幫助我的人。」

這些人大多是過客,好比斑駁竹影,她不會詳記那些人的輪廓,但只要有光的地方,影子就永無消失的一天。

她也遇見了一位奇妙店鋪的店主,有人說他遑顧是非善惡只會遵從自己的意志行事,但她想他應該不是壞人,不,或許他有點壞心眼吧,但那不是店主的全貌,頂多只佔一部份的比例而已。或人,或妖異,生成的因素都不能僅用善惡二元論劃分。

還有許輝良。在某些人的世界裡,他並非罪人;間接促使許輝良喪失理性的利害誘因,那些她不得知、也無從得知的顯赫高官,搞不好心中的某部分也有著良善與純淨。

許菲央。看在許輝良的女兒許菲央眼中,她自己說不定才是得了便宜又賣乖的惡魔。

受害者,加害人,事件終結後仍拖曳著瘡疤而行的遺屬。

「無論是怎樣的相遇,我都會銘記在心。事情的好與壞,我都會牢牢記住。」說到這,雨燕緊閉雙唇,停頓了一陣,「……我原本是這麼決定的,但是我逃走了。我告訴自己別再面對了,逃跑比較輕鬆,然後逃來了這裡。」

丹歌只是靜靜聆聽,頷首。

「媽,我做了很過份的事情……我傷害了對我而言很重要的人,明明不是那個人的錯。」

「對方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雨燕想了老半天,甚至停下正在轉動的湯杓,最後得到了結論:「完全順應社會的期待而活,卻還是有點奇怪的人。」

「感覺很辛苦呢。」

「是啊。」

背負著他人渴望的形象而活,舉手投足讓她無法分辨是真意或假象,猶如戴著面具一般。

「他好像隱藏著什麼……不,我一直都知道他有秘密,只是我沒過問,我一直認為那不是我有資格去碰觸的領域。如果知情了,我害怕我們之間的關係會改變,我怕他會離開我。」

我只是想用這種自認為體貼的狡猾,繼續束縛住對方而已。

──忽然,雨燕聽到「啪嚓」一聲。

「媽?」

原來是丹歌把瓦斯爐給關了,她順手一抽,解開了雨燕繫在後方的圍裙結,「我們不是約好要去散步了嗎?」

「可是──」

「回來以後我再整理就好。」丹歌知道她在顧慮什麼,笑著要她別擔心,「之後還有機會的話,妳再做給我吃吧。」

那些即將上菜的料理被放在餐桌上原封不動。雨燕乖乖脫下圍裙,將手洗乾淨。

她悄然聽見了惴惴不安的樂曲旋律,指尖開始發冷發白。

丹歌牽起她的手,「走吧。」綻放出最為熟悉的甜美笑容,帶她走出屋外。

午後陽光將兩人的頭髮照耀的晶光點點,若雨燕放下高高綁起的頭髮,她的酒紅色髮絲說不定會像輕盈鳥羽般隨風飛揚出優美的弧度。舒適的微風拂過臉面,沖淡了雨燕的忐忑。她記憶中的故鄉從未有過如此乾爽的清風。

「我們去看海吧,雨燕。」

被牽住的手傳來心安的暖度,丹歌笑著對她說道:

「現在回想起來……我們好像沒有在晴天的海岸散步過,我們一起去看海吧。」

雨燕深怕多說一句話,情緒就會潰堤,她只能乖乖點頭,「……嗯,走吧。」回握住丹歌的手。

屋外的是靜謐步道,步道的彼端是沙灘與海。

直到雨燕回過神來時,視野已然遼闊無盡,眼前出現了湛藍到簡直要和藍天連成一線的壯麗大海。自家窗戶裡看見的夏日積狀雲正向她招手。

這片海洋沒有起點,沙岸沒有人聲,翹首一望也不見盡頭。

腳下的足跡隨著波浪反噬而被沖刷,連一點沙印也沒有留下,因此就算雨燕一時興起想計算自己究竟走了幾里路,回頭一望仍舊徒勞無功。

「雨燕,妳會恨我嗎?」

丹歌的聲音,和浪濤聲一起傳了過來。

「怎麼會呢。」雨燕語塞了,苦笑,「……好吧,對不起,說不定……有那麼一點點。」

母親曾囑咐她要保持誠信,她不擅長說謊。只要說出違心之論,胸口就會傳出不安的怦然。

「妳離開得太早了,我那時候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直到現在我還是會常常想起妳。一想到妳的時間已經停止了,我卻得繼續向前走。我想連妳的份一起過下去,但是我真的好害怕。」

「對不起。」

「我笨手笨腳的,一個人什麼也辦不到。有人願意陪在我身邊,我非常感激,但是、但是啊……不管我再怎麼努力,哪裡都找不到妳。」

我可以跑得很快,很遠。用我的雙腳。

「妳為什麼要這麼快就丟下我一個人呢?」

只是妳所在的地方,我似乎怎樣也到達不了的樣子。

「妳要我成為堅強而樂觀的人,要學習寬恕,不可埋怨自己的際遇。必須成為無時無刻都能抬頭挺胸,充滿勇氣的人。我試著努力過了,妳走了以後,我一直都沒有放棄。」

因為唯有遵守妳的願望,我才能讓記憶中的妳永保清晰,將這股思念延續下去。

但是無論怎麼努力,路途的盡頭卻沒有妳。

「媽,我是不是……成功達到妳理想中的模樣了呢?」

雨燕感覺到牽著她的手的丹歌,如受到某種撼動般,震懾了一下。

母親的手和記憶如出一轍,粗糙且結著厚繭,怎麼奉承也稱不上細緻。皺紋與掌心的細紋連成溝壑,生命的紋路泌成小河,那些川川細流裡,乘載著她們共享的時光。

「雨燕,妳是我的孩子。」

「嗯。」

「我們這裡常下雨,妳出生的那天也是雨天,但我希望今後無論面對怎樣氣候的天空,妳都能飛得高高的。」

「……像燕子那樣?」

「對,像燕子那樣。」

兩人沿著海岸線並行,沙粒與絮絮白浪拍擊腳邊,浪花撲上岸時會揚起泡沫,退潮時則剜走沙塵。雨燕總覺得每次浪潮湧上來並撤退時,母親的形影,也會一點點地被削回時間的洪流裡。

「我或許沒辦法給妳健全的家庭,也得接受家人的協助才有辦法撫養妳,但是,妳是我的孩子,我無法成為妳的父親,不過我有自信可以給妳等同的關懷與愛。」

丹歌的笑容悲傷,當她笑著擰起眉梢時,神韻和雨燕有幾分相似。

「我原本是這麼想的,但果然還是失敗了,對不起。妳是我引以為傲的孩子,我卻無法成為能夠讓妳自豪的母親。」

我擅自改寫了妳的夢,讓妳活在虛假的現實裡,丹歌說。

「妳會後悔知道真相嗎?」

「……我有後悔過。」

雨燕坦白。至少現在,她不想再逞強了。

「我會後悔地想著,如果那時候我沒被捉住,如果那時候我更有力量……如果那時候我沒有試圖掙脫許輝良的話,說不定事情會有其他走向。不對,如果不要認識許輝良就好了。我想過好多如果,但是……」

如果許輝良沒有越過那條線。

如果母親那時候沒有將掌心貼附在他的肩胛,使力將他推出去。

「但是……所謂的如果,總是建立在不可能之上的,對吧?」

她的母親聞言,不知怎地,眼頭漸漸盈出溫潤的水氣。

丹歌努力維持著不讓臉孔扭曲,緊閉嘴唇,眼痕劃過她的臉頰。

好奇怪,雨燕暗忖,這人明明只是夢境的幻影,是樂譜裡的其中一顆音符,掌心傳來的體溫卻沁透了她的思緒。

丹歌是虛,卻也是實。是她希冀的過去。

「不過只有一點永遠也不會改變,那就是能夠成為妳的女兒,我很幸福。我沒有後悔過。」

悄悄地,薄色的柔光拂掠過雨燕的視野尾端。

雨燕看見了某個人。

涼風吹舞著塵沙,跳脫了夏季晴天的該有的印象,風不知道為什麼變冷了。她不得不掩住被沙子簾幕拍打的臉,有道人的身影,闖進她半瞇的狹隘視野。

天空的蔚藍開始褪灰,積狀雲黯淡了色調,蠢蠢欲動的溼氣在雲團裡循環。雨燕想呼喚那人的名字,卻像是被奪走聲帶般發不出任何聲音。

她捕捉到的「那個人」,正朝著陰鬱天空的盡頭邁進。頭也不回。

「……那,我也不會後悔。」

丹歌這麼回答。她同樣定睛遠方,想必也看見了沙岸遠處的人影。

「我曾經猶豫過,發生那種事情後……究竟該不該牽起妳的手。」她輕撫著雨燕的掌心,「沒有放棄,真是太好了呢。」

而後,她鬆開雨燕的手。

「我記得,妳從小……腳程就很快。」

長久以來施加在雨燕身上的束縛,此時,如冬雪融化般迎刃而解。

「妳會一直跑,回頭看著我,叫我快點跟上。妳也會停下來等我,這些我都記得。」

「……媽……?」

「但是,雨燕……其實啊,妳的速度已經快到我沒辦法跟上了。」

雨燕察覺自己的身體變得輕盈,聲帶得到了舒緩。

「現在的妳就算沒有我,一定也沒問題的。妳已經不再是籠中鳥,只要妳願意,妳可以飛往任何地方。」

「媽,我、其實……還有很多話想告訴妳。」

高興的事,難過的事,喜極而泣,或是聲淚俱下。我還有好多事情想和妳分享。

我想更加有自信地堂堂活著,想要穩穩踩著地面大口呼吸。我想好好面對。

「如果將來還能見面的話,妳願意聽我說嗎?」

「我會很期待的。所以,這次我不說再見。」

丹歌將手心貼上她的背後,溫柔地將她往前推。

「請連我的份一起,替我走過更多我沒見過的未來吧。」

指尖脫離雨燕背後的同時,雨燕開始向前奔跑。

難以形容的輕盈感吹快了她的步伐。儘管肉眼無法視及,觸覺也捕捉不到,她卻有股確信感,那必定是道秋金色的冷風。

藍天的某處縱橫出裂縫碎屑,樂曲旋律鑽開了縫隙。狂風為之共鳴高嘯,風吹亂了積狀雲,頭頂變成了雨燕再熟悉不過的厚雲陰天。她短暫停滯的時間,正逕自朝秋季駛動。

奔跑到一半的雨燕突然「嗚哇!」的發出一聲怪叫,差點踉蹌撲倒在地。不知道什麼時候,腳下不再是沙灘,凹凸不整的石頭階梯阻斷她的路程。

氣溫驟降,聳然高塔矗立在海面上,那正是灰澤的惡夢終焉。斑駁石階節節攀升,連結著高塔的頂樓。她所尋覓的「那個人」,正如被海岸拍打而形成的漣漪般,搖搖欲墜,朝著塔頂蹣跚。

這次,雨燕沒有任何躊躇,飛快踏上了階梯。

「……學……學長。灰澤學長。」

她試著開口呼喚,聲音像初啼的雛鳥般怯懦。那個人沒有回頭。

「灰澤……柳灰澤,等等我!」

怎麼追逐,怎麼吶喊,那人仍重覆著他早已歷經千百次的夢魘橋段。雨燕心急如焚,她得意的腳程再怎麼追,也無法拉近彼此的距離。

「柳灰澤,你這個人實在是……超級大笨蛋!」

她 近乎自暴自棄的破口大罵。

「總是佯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不透漏心裡話,獨自一人承擔著痛苦,你以為你是什麼聖人嗎?你和一般人一樣有情緒,害怕辜負他人的期待,也會有無能為力的時候,那些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是你卻不打算向人求助!像我這種笨蛋,你以為我會完全懂你心裡的想法嗎?你以為我會讀心術嗎?很多事情不說出口,我哪會知道啊!」

愈接近頂樓,與天空相隔的距離更是近得宛如能伸手觸摸雲朵。雨燕聽見又有新的旋律穿透厚雲的間隙從天而降,那是夢境邁向尾聲的不協調音。

她急得泌出眼淚。還有機會挽回嗎?如果追不上他的話怎麼辦?頭頂的陰雨雲尚未傾盆,眼眶裡就率先下起了雨。

「然後,我也很狡猾,因為我也和你一樣,不對,我比你更狡猾。我明明察覺到你心裡的秘密,卻還裝作不知情的樣子!因為我知道只要不探究真相,你就會一直待在我身邊!因為我不想再孤零零的了!」

即使是在夢裡……雨燕用盡全力奔跑。她逼迫自己再快一點,再跑快一點。

即使是在夢裡,我也不想再重演你的苦痛。我不想重蹈覆轍了。

這次,我想和你並肩而行。

「你和許輝良的關係,我說不在乎是騙人的,但是這不是你的錯,你不必感到愧疚。你也是,菲央也是,我也是!我們沒有人是錯的,至少我想這麼相信!再怎麼後悔,時間都沒辦法倒流了。既然無法改變過去,那就改變想法吧?我想試著改變,和你一起!」

就像她永遠不會遺忘那天的雨夜和血泊一樣,戒忌的毒瘤不可能全數剝除,說不定從今以後,她也會因為這層糾葛再度陷入徬徨的迷宮。

然而,正因如此。

──媽。

雨燕在心中呼喚著母親,她明白,這恐怕是最後一次。她由衷希望這種懊悔是最後一次。

「灰澤,我原諒你。」

──如果妳所謂的「寬恕」是放下執著的意思。那麼這次,我想試著真正原諒看看。

「所以,你也可以原諒我嗎?」

請原諒我的自私與膽小。原諒我尚未擁有能夠淡然放下追憶的成熟。

我想再次正視現實。和你一起。

──倏忽,雨燕驚覺腳下傳來無從挽回的失落空洞。

天際與海洋的底端傳來了地鳴,連心臟也為之撼動。地殼開始崩盤,石階與海中高塔崩潰瓦解,天空甚至降下了構築著夢境的羽毛碎片。

冷風吹灌的她向後仰,世界一百八十度旋轉倒錯,天與海宛如被澆上潑漆的畫布般連成一片陰鬱的灰鼠色。緊接著是失墜的風壓與疾速。雨燕綁高的頭髮散了開來,綻放開來的葡萄紫色長髮儼然成為天際的唯一一抹星光。

矗立在海中的塔樓彷彿浴火的冰晶般溶解,做為橋樑的階梯化散。失去立足之地的雨燕與灰澤正無可避免地從高空疾墜。

「灰澤!」

雨燕伸長手臂,她總算、總算碰觸到了灰澤。

不可以再放開這個人的手了。這個意念促成她展開行動的所有力量。

數百、數千公尺的空景是種走馬燈,兩人的身軀撞擊咆嘯的海面。苦澀的鹹味刺進嘴唇的縫隙,水花蕩漾。

雨燕與灰澤墜入反射陰霾天空的深藍色大海。

重力加速度揚起爆炸蕈狀雲般的浪花,波浪晶滴騰起水平面,數以千計的白厚泡沫綻放而開。

一朵,一朵,又一朵,琉璃色花氈浮現在眼前,如夢似幻地破碎。

世界是一片近乎透明的午夜藍寂靜。

遠在天邊的光芒穿透水面,折射,水紋好似慈母般包裹住兩人的身體,聽覺只剩下水流與泡沫碎裂的洪流。雨燕深怕灰澤會離去般,緊緊依偎著他。

明明是在海中,她卻看見灰澤流下了眼淚。淚水沾濕了他們兩人的細長睫毛。眼淚宛如陰霾天空落下的零星雨點,與其用雨聲來比喻哭聲,不如說更似遇熱即溶的雰雰白雪。

那些雪花是她無法捕捉的泡幻。再怎麼渴求著彼此,他們終究是不同的個體,懷有他人無法完全共感的切身之痛。現實如此,夢境亦然。

她僅能用拇指抹過灰澤的眼睫,將自己的臉龐挨近他,盡可能擷取灰澤埋藏在心靈的鼓動。在這場夢裡。

「……對不起。」

雨燕用她小小的胳臂,將灰澤擁入懷抱。

「這次,一起回去吧。」

黎明的白光剔透了水面,來到深海的孤寂,那圈光暈似極了晨曦。

白光固然溫暖,但對待在深海的雨燕而言太過刺眼,她忍不住闔上眼。

在光芒吞噬一切以前,夢裡的灰澤似乎也輕輕地,回擁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