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黑名單
本章節 5960 字
更新於: 2019-11-12
「到了現在，我們已經知道，一場夢境，只是整個副腦網路中的一小部分而已。現今所有仍與副腦網路連接的人類，也就是俗稱的夢中人，他們的自我意識都被傳送到那個神秘且未知的領域裡。」
階梯講堂裡，女性的講師站在一個台桌前，一邊說話一邊翻閱著桌上的紙張，她身後的黑板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還有一些點綴的圖形。在現場的人數並不多，大概十五二十來個，連這間講堂的三分之一都塞不滿。這次的演說，明明是定位為面向一般大眾的科普講座，但台下坐著的訪客，都是以專業人士居多。
「從幾乎是所有的甦醒者口中，我們可以知道，一場夢境，那是一個近乎完美的理想鄉。利用那個烏托邦世界消除人群中紛爭的因子，再藉由副腦網路控制沒有意識的人體，進行絕對合理的活動，這是我們目前所能推斷，蟻丘社會的運作模式。」
為數不多的聽眾，感覺不出有一個是打算來好好聆聽的，紛紛擺出兇惡的表情盯著台上。
「從客觀的角度分析，我們必須承認，那確實是一個高效且強大的生物群體。」
此話一出，底下傳來一些輕蔑的訕笑，演講者打算當成沒聽到，接著說。
「那麼，已知的事實到這裡是介紹完畢了，接下來我們來討論一些假設的議題吧。」
其實她才真正想笑呢，底下這群些沒有一點討教心思，卻依然來到講座現場的學術權威，其行為在她的眼裡只能用幼稚來形容。一群老大不小的人們，這樣刻意嘲笑欺負一個青少年女孩，到底有甚麼意思，她確實搞不懂。
「副腦網路，和一場夢境，究竟是怎麼誕生的？」
「副腦，這種機械裝置，因為其名稱，很容易讓一般民眾聯想成像電腦一般的東西吧。既然如此，副腦間存在著一個相互連結的網路系統，甚至是一個虛擬世界，似乎也不是那麼奇怪吧？但在座的各位都知道，這種想像與事實相去甚遠，畢竟各位都是從各方而來的副腦學家。」
事到如今，既然現場可能連一位一般民眾也沒有，這場講座本身已經有些變質了，那她也乾脆不演了。
「就構造的角度，副腦就是一種比較精密的機器而已，可能更接近義肢或是人工臟器。或是舉更誇張的例子，例如時常進入城市裡運送補給的軍用卡車，有人能想像數台卡車中存在一個不為人知的網路系統嗎？用這樣子方式說明，應該所有人都能了解到就算都是機器，也不代表它們之中就有構成網路的要素。」
「所以話說回來，雖然從理論上說，副腦網路這種東西理應不可能存在，但它還是確確實實地出現在我們的眼前，這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說到這，她稍微扶了下鼻樑上的細框眼鏡，用雙手撐著講桌。
「依照目前最主流的說法，副腦網路不可能憑空出現，那一定是事先就設計好的，這樣一來可性就只有一個，就是整個副腦計畫，其實是為了創造一個方便管理人群的副腦網路，和方便奴役人群的一場夢境。所謂探索人類的可能性，和激發人腦的潛能，只是個幌子而已。」
「這計畫背後必定有一個龐大的組織，如果是這樣，那幕後的組織就便是我們陣營最大的假想敵，大家口中的『築夢人』。」
「這種論點的邏輯固然合理，聽起來可能性也不低，但是......」
少女拿起一張薄紙，開始朗誦起紙上寫的文字。
「『最初進入夢境的人們說了，當他們發覺自己存在於那個領域時，直覺知道那裏並不是現實，等到他們發現彼此時，則確定了那個領域並不是由自己所創造出來的。』，剛才所讀的，是舊世界針對一場夢境所做的紀錄的其中之一。」
「撇除這種像是奇幻故事的紀錄之外，我們還是能找到些許片段的文獻，指出一場夢境並非是一個一夕之間突然出現的東西，而更像是一個經過時間的推演，在人們的意識中慢慢聚集而成的領域。」
「所以，如果這種推論的方向沒錯，那起碼就『一場夢境』而言，它就不是一個人為刻意創造出來的產品，而是一個經由累積自然而生的產物。」
「以我個人的研究，我認為不管是一場夢境，或是副腦網路，都是在人群間一點一滴累積，逐漸形成的巨大聯結，聯繫了所有植入了副腦的人類。或者說將先後順序說的明確點，可能先是副腦網路在人群中默默地聯結，等到網路成熟之後，一場夢境才接著被建構起。」
「當然，我的說法，還是沒有闡明副腦網路到底是如何自然產生的這個根本疑問。雖然我沒有證據，但我認為，也許我們的著眼點開始就有問題，才讓我們沒有辦法看清問題的本質。或許讓副腦網路誕生的根本並不是副腦，而是人腦本身，人與人之間可能本來就存在著某種我們不了解的連結，副腦只是強化了那個連結而已，就像是一種人為的、意外的......」
考慮了一下，她還是把心中所想的詞彙說了說來。
「.......進化。」
果然，台下的反應變的更糟糕了，本來是輕蔑和嘲笑，現在則像是看到了噁心的東西。
「我知道就主流觀點，我的說法是荒唐又無稽，但這個世界向我們展現出的樣貌，不就時常是神奇又不可思議嗎？況且就算是主流的說法，同樣也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它是對。說明白點，在這個世界上，有任何人發現過『築夢人』了嗎？哪怕是一點他們存在的影子也好。」
「我想說的是，既然沒有誰有證據可以證明自己是對的，那為什麼就只有特定的說法需要被眾人擁護？如果那種論點是那麼無懈可擊，那又何必擔心受到其他觀點的質疑呢？身為副腦科學的學者之一，我必須說，我們從副腦中能了解到的事情，就是我們其實甚麼都還不了解。」
少女無懼他人的眼光，鏗鏘有力地說著。這一刻，他們間的關係真有點像導師和學生。
「不可諱言，『蟻丘』是影響這個世界的重大因子，這代表著，我們研究的成果，不但會左右人們面對『夢中人』的看法和態度，還會關乎新生人類社會如何在這個世界生存。」
「我想我們有自己的理由，也有義務，去認清『一場夢境』和『副腦網路』，究竟是甚麼。」
人們交頭接耳的聲音在室內迴盪，窸窸窣窣地聽著讓人煩躁。少女決定忽視它們，迅速地收拾東西就朝門口走去，才剛走出了門，就和一個高瘦的男人撞上了。
「精彩的演講，林孟穎博士。」
男人笑容可掬地說道，仔細一看才發現他只是微微地揚起嘴角而已。孟穎心中想到，比起這讓人搞不清楚狀況的表情，裡面那群一目了然的笨蛋反倒看起來有些可愛。
他穿著整齊的套裝，讓身材更顯得筆挺，棕髮，五官立體，髮型和面容都很乾淨，還有一雙藍色的眼珠子。
和他相比，林孟穎看起來就矮了一截，帶點自然捲的頭髮束成一個低馬尾，穿在身上的白袍和長相很不相搭，倒不是說她不好看，只是清純的臉蛋展現不出與服裝相符的成熟感。
「安德列斯。」「你來這裡幹嘛？」
「和裡面的人一樣啊，來聽講座，畢竟講者可是當今副腦科學界中首屈一指的林博士。」
安德列斯假惺惺地說著，孟穎不禁翻了一個白眼。
「是呢。那麼，日機萬里、德高望重，堂堂的臨界城城主，聽完了之後有甚麼感想嗎？」
「妳這說法，讓人感覺到滿滿的嘲諷，妳知道嗎？」
「這句話原封不動還給你。」
安德列斯乾笑了兩聲，兩人邊走邊聊，孟穎從實驗衣的口袋裡拿出一個巴掌大小的雪花蛋糕，拆開包裝後捧在手中津津有味地品嘗著。
「好吧，雖然不知道能不能算是感想，但我倒是有個疑問。」
「請說？」
「到目前為止，我們的確沒有見過『築夢人』的蹤跡，但光用這點就判斷他們不存在，是不是也太過武斷了呢？就算沒有親眼見過，還是有些蛛絲馬跡可以猜測他們是甚麼人吧，例如那些消失的原生人類？」
在新生的人類社會裡，原生人類一般指是指沒有植入副腦的人類，就這個定義，原生人類可以再分為兩種。一種是在新社會誕生後出生的人類，另一種則是在舊世界，少數沒有接受副腦的人。
若是植入副腦，人們便會受到副腦網路的控制，成為在現實世界中沒有意志的人肉魁儡，既然知道這點，撇除已是既成事實的甦醒者不算，自然是不能讓人們再繼續擁有副腦了，這是現在的人普遍有的通念，但在舊世界中，對副腦的看法可不是如此。
在舊世界某時期，所有人都有權利和義務裝備副腦，說誇張點就像是一項物種改造計畫，世界上99.9%的人裝置了副腦，但仍有那0.1%的人沒有。0.1%看似是個很小的數字，但乘以當時的人口基數，那也是6000萬人。這群人說實話也是憑空消失了，這麼多人到底去哪了，沒人知道，起碼不存在於新生社會之中。
雖然在一場夢境誕生之後，對舊世界產生的影響和衝擊是可想而知，但在有一定科技水平基礎下，很難想像這麼龐大數量的人類會消逝殆盡。就算舊世界的原生人類真的是滅絕了好了，但總會留下一些痕跡吧，然而卻沒有被找到。
所以人們針對舊世界的原生人類發生了甚麼事，有許多猜測，其中包括一種，指稱那些原生人類，就是幕後黑手，可能是舊世界中擁有實際權力和資源的階級，就是他們制定了真正的人工副腦計畫，他們就是「築夢人」。
「首先，我必須澄清一點。」
林孟穎聽了安德列斯的問題，一邊咀嚼著口中的點心，一邊咬字不清地回答。
「我的重點，並不是要說服誰，讓誰相信『築夢人』是不存在的。我只是指出一個客觀事實，是我們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他們是存在的。」
「這種講法，一般人稱之為詭辯，妳知道嗎？」
「隨便你，反正『築夢人』存不存在，也不是我想說的重點。」
「喔？」
「就算發現了『築夢人』又如何？我換個方式問好了，我問你，根據你的了解，副腦具體來說是甚麼東西？」
「大概跟普通市民了解的差不多吧，是一種輔助裝置，協助大腦工作，讓人體能夠更有效率地運作。」
「是呢，我想也是。那現在重點來了，我就跟你講明了，就算是我，對副腦了解的程度其實也跟你差不多喔。」
「甚麼？」
談到這裡，安德列斯皺起了眉頭，大概是他們倆見面以來，他表現出最淺顯易懂的表情。
「這是甚麼意思？」
「我是說，就算是我，當今副腦科學界中首屈一指的林博士，對副腦的了解，也就僅止於它是種輔助裝置，協助大腦工作，讓人體能夠更有效率地運作，這種程度而已。副腦具體是怎麼運作的，和中樞神經是怎麼系統配合的，又是怎樣操控人體內各式神經元的，這些我們完全不知道，明明周遭有這麼多實際的個體讓我們研究喔，我們還是觀察不出個所以然。」
「協助大腦工作，讓人體能夠更有效率地運作，光看這句話，我們也只是理解了而已，實際上究竟是怎麼做到的我們也不知道。換句話說，我們就像看到了一個人從籃球場的中場起跳，飛越了半個球場然後灌籃得分，是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也理解了甚麼事發生了，但就是不明白它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有時候我真的想問，妳這種富有創意，又淺顯易懂的比喻靈感到底是從哪來的。」
安德列斯微微一笑，孟穎則露出了略顯不滿的表情。
「你有認真在聽嗎？我可是很認真的在解釋耶。算了......另外說回副腦本身，就算找遍整個新生社會，大概都找不出一個夠天才的工程師，可以解析副腦的機械構造。」
「竟然有這種事嗎？」
「沒錯，明明就科技水平而言，應該是現在的社會比較先進呢，但面對舊世界中創造的副腦，我們卻對它一無所知。而且你想想，如此跨時代的創造，背後需要多少科學家和工程師一同合作，又要經過多少研究和實驗，但其中的過程或成果，到目前為止竟然都沒有找到一點紀錄喔，反倒是一場夢境和副腦網路的文獻還比較多呢，簡直就像突然從天上掉下來的東西。」
「聽妳這樣一講，副腦感覺像是外星人送來的黑科技呢。」
這句話像是木頭人的咒語，凍住了孟穎的腳步，啣著點心的手指也停在半空中，讓他覺得有些驚訝，因為他純粹是輕巧地、隨便地撇下了一句話。
「外星人......外星人嗎？」
孟穎閉起了張大的嘴，若有所思，喃喃自語。
「以前都沒想過，搞不好真有可能呢......」
她的反應讓安德列斯矇了一小會，隨即豪放地哈哈大笑。
「喂！你突然間發甚麼瘋？」
眾目睽睽下，安德列斯的舉動讓孟穎覺得有點難堪，卻沒注意到自己的怪叫聲反而引來更多人的目光。
「真想讓講堂裡的那些傢伙聽聽妳的說詞啊，我說孟穎......」
「幹嘛？」
少女警惕地反問，對方的下一句話卻還是讓她猝不及防。
「妳還真可愛。」
「蛤？」
她不忍發出了丟人的聲音，整張臉垮了一半。
「妳很聰明，所以妳所說的大概都是正確的吧，當然妳也知道『正確的』和『好的』，不能夠一視同仁，就算這樣妳還是選擇了正確的路。」
「作為一個研究者，不選擇正確方向，那是要怎麼找出真相？」
「沒錯，追求真相，那就是妳的基準點，但我是好奇在現在的世界中，真正在乎那些事情的人有幾個呢。」
「不過，以我的身分，堂堂的臨界城城主，我得給妳一個忠告。」
聽著，林孟穎心中有股不好的預感，於是靜靜地等待對方的後話。
「妳再不克制一下妳那正確的言論，小心被某些有能力的人給盯上喔。」
「難道不是已經被盯上了嗎？」
少女垂頭喪氣地說，安德列斯則冷哼了兩聲招牌假笑，同時遞了一張紙。
林孟穎接過紙張，裡面寫滿了冠冕堂皇的詞彙，先是讚美她在學術上的成就，特別提到她的見解是如何卓越和獨特。所以，為了協助孟穎研究，「高堡」將任命她為戰地研究員，分配到戰鬥部隊中，還期勉她為了自己，也為了新生社會，取得更多的研究成果。
「甚麼啊這是。」「我是甚麼時候開始歸屬於高堡了？」
她彷彿生吃了一坨芥末，邊發出不削的聲音，馬上就對手上的白紙黑字沒了興趣，反過來問安德列斯。
「所以你打算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只能照做了吧。」
「認真一點回答好嗎，我認識的你可不是這麼聽話的人。」
「不，我可是一次都沒有違抗過高堡的指令。」
「開甚麼玩笑！」
男人的回答拐著彎、抹著角，讓孟穎有些焦急，不自覺地拉高了聲調。
但安德列斯此時掏出了幾張填滿了表格、照片、和文字的白紙，硬是塞到了孟穎的胸前，像是在告訴她先別急。
「這是甚麼東西？」
「他們是叫我把妳發派到戰鬥部隊裡，但可沒指定是哪個部隊。」
起先孟穎不太想很配合，但聽了男人的話後，斜眼瞧著他，還是接下了資料。
她不耐煩地亂翻，直到發現其中一張後，動作停了下來。
瞪大了眼睛，似乎是在確認自己有沒有看錯，同時喃喃道：
「八月十五.......『圓月女神』？」
說著，疑惑的臉孔緩緩地轉向安德列斯。
「是妳很有興趣的個體吧？就在妳將要加入的隊伍中喔。」
「你到底在盤算些甚麼？」
嘴巴開合了幾次，反覆想了許多事，最終，少女只問了一句話。
男人又堆起了那可掬的笑容，反問她：
「妳指的是甚麼？」
然後，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只有腳步聲從兩人的腳底響起。
「......算了，反正這是決定好的事了吧？我知道了。」
「沒錯，具體發配的細節，我會再派人通知妳。還有，我說孟穎......」
安德列斯似乎很高興她有這樣的反應，臉上的笑容看起了開心了一點，讓她覺得毛骨悚然，不是很想搭理安德列斯的話。
「妳還真是可愛。」
「......」
「我就喜歡妳這種地方喔。」
見對方擺出的冷回應，安德列斯又接了一句，成功的讓林孟穎停下腳步，閉上雙眼，嘆了一口氣。
「安德列斯。」
「嗯？」
「你真噁心。」
「哈哈。」
階梯講堂裡，女性的講師站在一個台桌前，一邊說話一邊翻閱著桌上的紙張，她身後的黑板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還有一些點綴的圖形。在現場的人數並不多，大概十五二十來個，連這間講堂的三分之一都塞不滿。這次的演說，明明是定位為面向一般大眾的科普講座，但台下坐著的訪客，都是以專業人士居多。
「從幾乎是所有的甦醒者口中，我們可以知道，一場夢境，那是一個近乎完美的理想鄉。利用那個烏托邦世界消除人群中紛爭的因子，再藉由副腦網路控制沒有意識的人體，進行絕對合理的活動，這是我們目前所能推斷，蟻丘社會的運作模式。」
為數不多的聽眾，感覺不出有一個是打算來好好聆聽的，紛紛擺出兇惡的表情盯著台上。
「從客觀的角度分析，我們必須承認，那確實是一個高效且強大的生物群體。」
此話一出，底下傳來一些輕蔑的訕笑，演講者打算當成沒聽到，接著說。
「那麼，已知的事實到這裡是介紹完畢了，接下來我們來討論一些假設的議題吧。」
其實她才真正想笑呢，底下這群些沒有一點討教心思，卻依然來到講座現場的學術權威，其行為在她的眼裡只能用幼稚來形容。一群老大不小的人們，這樣刻意嘲笑欺負一個青少年女孩，到底有甚麼意思，她確實搞不懂。
「副腦網路，和一場夢境，究竟是怎麼誕生的？」
「副腦，這種機械裝置，因為其名稱，很容易讓一般民眾聯想成像電腦一般的東西吧。既然如此，副腦間存在著一個相互連結的網路系統，甚至是一個虛擬世界，似乎也不是那麼奇怪吧？但在座的各位都知道，這種想像與事實相去甚遠，畢竟各位都是從各方而來的副腦學家。」
事到如今，既然現場可能連一位一般民眾也沒有，這場講座本身已經有些變質了，那她也乾脆不演了。
「就構造的角度，副腦就是一種比較精密的機器而已，可能更接近義肢或是人工臟器。或是舉更誇張的例子，例如時常進入城市裡運送補給的軍用卡車，有人能想像數台卡車中存在一個不為人知的網路系統嗎？用這樣子方式說明，應該所有人都能了解到就算都是機器，也不代表它們之中就有構成網路的要素。」
「所以話說回來，雖然從理論上說，副腦網路這種東西理應不可能存在，但它還是確確實實地出現在我們的眼前，這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說到這，她稍微扶了下鼻樑上的細框眼鏡，用雙手撐著講桌。
「依照目前最主流的說法，副腦網路不可能憑空出現，那一定是事先就設計好的，這樣一來可性就只有一個，就是整個副腦計畫，其實是為了創造一個方便管理人群的副腦網路，和方便奴役人群的一場夢境。所謂探索人類的可能性，和激發人腦的潛能，只是個幌子而已。」
「這計畫背後必定有一個龐大的組織，如果是這樣，那幕後的組織就便是我們陣營最大的假想敵，大家口中的『築夢人』。」
「這種論點的邏輯固然合理，聽起來可能性也不低，但是......」
少女拿起一張薄紙，開始朗誦起紙上寫的文字。
「『最初進入夢境的人們說了，當他們發覺自己存在於那個領域時，直覺知道那裏並不是現實，等到他們發現彼此時，則確定了那個領域並不是由自己所創造出來的。』，剛才所讀的，是舊世界針對一場夢境所做的紀錄的其中之一。」
「撇除這種像是奇幻故事的紀錄之外，我們還是能找到些許片段的文獻，指出一場夢境並非是一個一夕之間突然出現的東西，而更像是一個經過時間的推演，在人們的意識中慢慢聚集而成的領域。」
「所以，如果這種推論的方向沒錯，那起碼就『一場夢境』而言，它就不是一個人為刻意創造出來的產品，而是一個經由累積自然而生的產物。」
「以我個人的研究，我認為不管是一場夢境，或是副腦網路，都是在人群間一點一滴累積，逐漸形成的巨大聯結，聯繫了所有植入了副腦的人類。或者說將先後順序說的明確點，可能先是副腦網路在人群中默默地聯結，等到網路成熟之後，一場夢境才接著被建構起。」
「當然，我的說法，還是沒有闡明副腦網路到底是如何自然產生的這個根本疑問。雖然我沒有證據，但我認為，也許我們的著眼點開始就有問題，才讓我們沒有辦法看清問題的本質。或許讓副腦網路誕生的根本並不是副腦，而是人腦本身，人與人之間可能本來就存在著某種我們不了解的連結，副腦只是強化了那個連結而已，就像是一種人為的、意外的......」
考慮了一下，她還是把心中所想的詞彙說了說來。
「.......進化。」
果然，台下的反應變的更糟糕了，本來是輕蔑和嘲笑，現在則像是看到了噁心的東西。
「我知道就主流觀點，我的說法是荒唐又無稽，但這個世界向我們展現出的樣貌，不就時常是神奇又不可思議嗎？況且就算是主流的說法，同樣也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它是對。說明白點，在這個世界上，有任何人發現過『築夢人』了嗎？哪怕是一點他們存在的影子也好。」
「我想說的是，既然沒有誰有證據可以證明自己是對的，那為什麼就只有特定的說法需要被眾人擁護？如果那種論點是那麼無懈可擊，那又何必擔心受到其他觀點的質疑呢？身為副腦科學的學者之一，我必須說，我們從副腦中能了解到的事情，就是我們其實甚麼都還不了解。」
少女無懼他人的眼光，鏗鏘有力地說著。這一刻，他們間的關係真有點像導師和學生。
「不可諱言，『蟻丘』是影響這個世界的重大因子，這代表著，我們研究的成果，不但會左右人們面對『夢中人』的看法和態度，還會關乎新生人類社會如何在這個世界生存。」
「我想我們有自己的理由，也有義務，去認清『一場夢境』和『副腦網路』，究竟是甚麼。」
人們交頭接耳的聲音在室內迴盪，窸窸窣窣地聽著讓人煩躁。少女決定忽視它們，迅速地收拾東西就朝門口走去，才剛走出了門，就和一個高瘦的男人撞上了。
「精彩的演講，林孟穎博士。」
男人笑容可掬地說道，仔細一看才發現他只是微微地揚起嘴角而已。孟穎心中想到，比起這讓人搞不清楚狀況的表情，裡面那群一目了然的笨蛋反倒看起來有些可愛。
他穿著整齊的套裝，讓身材更顯得筆挺，棕髮，五官立體，髮型和面容都很乾淨，還有一雙藍色的眼珠子。
和他相比，林孟穎看起來就矮了一截，帶點自然捲的頭髮束成一個低馬尾，穿在身上的白袍和長相很不相搭，倒不是說她不好看，只是清純的臉蛋展現不出與服裝相符的成熟感。
「安德列斯。」「你來這裡幹嘛？」
「和裡面的人一樣啊，來聽講座，畢竟講者可是當今副腦科學界中首屈一指的林博士。」
安德列斯假惺惺地說著，孟穎不禁翻了一個白眼。
「是呢。那麼，日機萬里、德高望重，堂堂的臨界城城主，聽完了之後有甚麼感想嗎？」
「妳這說法，讓人感覺到滿滿的嘲諷，妳知道嗎？」
「這句話原封不動還給你。」
安德列斯乾笑了兩聲，兩人邊走邊聊，孟穎從實驗衣的口袋裡拿出一個巴掌大小的雪花蛋糕，拆開包裝後捧在手中津津有味地品嘗著。
「好吧，雖然不知道能不能算是感想，但我倒是有個疑問。」
「請說？」
「到目前為止，我們的確沒有見過『築夢人』的蹤跡，但光用這點就判斷他們不存在，是不是也太過武斷了呢？就算沒有親眼見過，還是有些蛛絲馬跡可以猜測他們是甚麼人吧，例如那些消失的原生人類？」
在新生的人類社會裡，原生人類一般指是指沒有植入副腦的人類，就這個定義，原生人類可以再分為兩種。一種是在新社會誕生後出生的人類，另一種則是在舊世界，少數沒有接受副腦的人。
若是植入副腦，人們便會受到副腦網路的控制，成為在現實世界中沒有意志的人肉魁儡，既然知道這點，撇除已是既成事實的甦醒者不算，自然是不能讓人們再繼續擁有副腦了，這是現在的人普遍有的通念，但在舊世界中，對副腦的看法可不是如此。
在舊世界某時期，所有人都有權利和義務裝備副腦，說誇張點就像是一項物種改造計畫，世界上99.9%的人裝置了副腦，但仍有那0.1%的人沒有。0.1%看似是個很小的數字，但乘以當時的人口基數，那也是6000萬人。這群人說實話也是憑空消失了，這麼多人到底去哪了，沒人知道，起碼不存在於新生社會之中。
雖然在一場夢境誕生之後，對舊世界產生的影響和衝擊是可想而知，但在有一定科技水平基礎下，很難想像這麼龐大數量的人類會消逝殆盡。就算舊世界的原生人類真的是滅絕了好了，但總會留下一些痕跡吧，然而卻沒有被找到。
所以人們針對舊世界的原生人類發生了甚麼事，有許多猜測，其中包括一種，指稱那些原生人類，就是幕後黑手，可能是舊世界中擁有實際權力和資源的階級，就是他們制定了真正的人工副腦計畫，他們就是「築夢人」。
「首先，我必須澄清一點。」
林孟穎聽了安德列斯的問題，一邊咀嚼著口中的點心，一邊咬字不清地回答。
「我的重點，並不是要說服誰，讓誰相信『築夢人』是不存在的。我只是指出一個客觀事實，是我們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他們是存在的。」
「這種講法，一般人稱之為詭辯，妳知道嗎？」
「隨便你，反正『築夢人』存不存在，也不是我想說的重點。」
「喔？」
「就算發現了『築夢人』又如何？我換個方式問好了，我問你，根據你的了解，副腦具體來說是甚麼東西？」
「大概跟普通市民了解的差不多吧，是一種輔助裝置，協助大腦工作，讓人體能夠更有效率地運作。」
「是呢，我想也是。那現在重點來了，我就跟你講明了，就算是我，對副腦了解的程度其實也跟你差不多喔。」
「甚麼？」
談到這裡，安德列斯皺起了眉頭，大概是他們倆見面以來，他表現出最淺顯易懂的表情。
「這是甚麼意思？」
「我是說，就算是我，當今副腦科學界中首屈一指的林博士，對副腦的了解，也就僅止於它是種輔助裝置，協助大腦工作，讓人體能夠更有效率地運作，這種程度而已。副腦具體是怎麼運作的，和中樞神經是怎麼系統配合的，又是怎樣操控人體內各式神經元的，這些我們完全不知道，明明周遭有這麼多實際的個體讓我們研究喔，我們還是觀察不出個所以然。」
「協助大腦工作，讓人體能夠更有效率地運作，光看這句話，我們也只是理解了而已，實際上究竟是怎麼做到的我們也不知道。換句話說，我們就像看到了一個人從籃球場的中場起跳，飛越了半個球場然後灌籃得分，是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也理解了甚麼事發生了，但就是不明白它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有時候我真的想問，妳這種富有創意，又淺顯易懂的比喻靈感到底是從哪來的。」
安德列斯微微一笑，孟穎則露出了略顯不滿的表情。
「你有認真在聽嗎？我可是很認真的在解釋耶。算了......另外說回副腦本身，就算找遍整個新生社會，大概都找不出一個夠天才的工程師，可以解析副腦的機械構造。」
「竟然有這種事嗎？」
「沒錯，明明就科技水平而言，應該是現在的社會比較先進呢，但面對舊世界中創造的副腦，我們卻對它一無所知。而且你想想，如此跨時代的創造，背後需要多少科學家和工程師一同合作，又要經過多少研究和實驗，但其中的過程或成果，到目前為止竟然都沒有找到一點紀錄喔，反倒是一場夢境和副腦網路的文獻還比較多呢，簡直就像突然從天上掉下來的東西。」
「聽妳這樣一講，副腦感覺像是外星人送來的黑科技呢。」
這句話像是木頭人的咒語，凍住了孟穎的腳步，啣著點心的手指也停在半空中，讓他覺得有些驚訝，因為他純粹是輕巧地、隨便地撇下了一句話。
「外星人......外星人嗎？」
孟穎閉起了張大的嘴，若有所思，喃喃自語。
「以前都沒想過，搞不好真有可能呢......」
她的反應讓安德列斯矇了一小會，隨即豪放地哈哈大笑。
「喂！你突然間發甚麼瘋？」
眾目睽睽下，安德列斯的舉動讓孟穎覺得有點難堪，卻沒注意到自己的怪叫聲反而引來更多人的目光。
「真想讓講堂裡的那些傢伙聽聽妳的說詞啊，我說孟穎......」
「幹嘛？」
少女警惕地反問，對方的下一句話卻還是讓她猝不及防。
「妳還真可愛。」
「蛤？」
她不忍發出了丟人的聲音，整張臉垮了一半。
「妳很聰明，所以妳所說的大概都是正確的吧，當然妳也知道『正確的』和『好的』，不能夠一視同仁，就算這樣妳還是選擇了正確的路。」
「作為一個研究者，不選擇正確方向，那是要怎麼找出真相？」
「沒錯，追求真相，那就是妳的基準點，但我是好奇在現在的世界中，真正在乎那些事情的人有幾個呢。」
「不過，以我的身分，堂堂的臨界城城主，我得給妳一個忠告。」
聽著，林孟穎心中有股不好的預感，於是靜靜地等待對方的後話。
「妳再不克制一下妳那正確的言論，小心被某些有能力的人給盯上喔。」
「難道不是已經被盯上了嗎？」
少女垂頭喪氣地說，安德列斯則冷哼了兩聲招牌假笑，同時遞了一張紙。
林孟穎接過紙張，裡面寫滿了冠冕堂皇的詞彙，先是讚美她在學術上的成就，特別提到她的見解是如何卓越和獨特。所以，為了協助孟穎研究，「高堡」將任命她為戰地研究員，分配到戰鬥部隊中，還期勉她為了自己，也為了新生社會，取得更多的研究成果。
「甚麼啊這是。」「我是甚麼時候開始歸屬於高堡了？」
她彷彿生吃了一坨芥末，邊發出不削的聲音，馬上就對手上的白紙黑字沒了興趣，反過來問安德列斯。
「所以你打算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只能照做了吧。」
「認真一點回答好嗎，我認識的你可不是這麼聽話的人。」
「不，我可是一次都沒有違抗過高堡的指令。」
「開甚麼玩笑！」
男人的回答拐著彎、抹著角，讓孟穎有些焦急，不自覺地拉高了聲調。
但安德列斯此時掏出了幾張填滿了表格、照片、和文字的白紙，硬是塞到了孟穎的胸前，像是在告訴她先別急。
「這是甚麼東西？」
「他們是叫我把妳發派到戰鬥部隊裡，但可沒指定是哪個部隊。」
起先孟穎不太想很配合，但聽了男人的話後，斜眼瞧著他，還是接下了資料。
她不耐煩地亂翻，直到發現其中一張後，動作停了下來。
瞪大了眼睛，似乎是在確認自己有沒有看錯，同時喃喃道：
「八月十五.......『圓月女神』？」
說著，疑惑的臉孔緩緩地轉向安德列斯。
「是妳很有興趣的個體吧？就在妳將要加入的隊伍中喔。」
「你到底在盤算些甚麼？」
嘴巴開合了幾次，反覆想了許多事，最終，少女只問了一句話。
男人又堆起了那可掬的笑容，反問她：
「妳指的是甚麼？」
然後，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只有腳步聲從兩人的腳底響起。
「......算了，反正這是決定好的事了吧？我知道了。」
「沒錯，具體發配的細節，我會再派人通知妳。還有，我說孟穎......」
安德列斯似乎很高興她有這樣的反應，臉上的笑容看起了開心了一點，讓她覺得毛骨悚然，不是很想搭理安德列斯的話。
「妳還真是可愛。」
「......」
「我就喜歡妳這種地方喔。」
見對方擺出的冷回應，安德列斯又接了一句，成功的讓林孟穎停下腳步，閉上雙眼，嘆了一口氣。
「安德列斯。」
「嗯？」
「你真噁心。」
「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