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五 鶴的夢(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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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10-27
《其六》夢即實

有道白光引領著雨燕。

纏繞著肌膚的低溫與濕度,令她聯想到尋夢樓裡的夢池。虛與實的交界。不,或許她又沉入了某個不知名的夢境裡,她的身體已經不存在任何判斷力。

無風,無暗,無色,沒有天空高山或海洋,也不見花草與土壤,她站立在無瑕潔淨的白色空間。一望無際的白,卻隱約聽聞潺潺不息的小河流動。

「打從一開始,你就知情了嗎?」

雨燕問著站在她面前的人影。那有著一頭黛藍色髮絲,夕陽色眼眸閃爍妖光的尋夢樓店主。

重鳶那對絕美的鳳眸直視著她,無語無聲。

「……你們,全都好狡猾。」

她抿緊著嘴唇,眼眸裡流著汪泉。

「你們每個人都知道真相,就只有我像個笨蛋一樣被耍得團團轉……太過分了。」

她拿出外套內袋的護身符,母親曾告訴她千萬別開,否則會失去效力。已經是時候了,她抽出裡頭的內容物。才不是什麼祈福後的紙張,而是夢境樂譜的碎片,頁角沾著墨水般的黑血漬。

這張譜記載著她被改寫過的假夢,雨燕恨不得將樂譜撕個碎爛。

所以重鳶才不肯編織菲央的夢?也不幫助學長?只因為真相必定會像這樣暴露在陽光下嗎?她不需要這種半調子的溫柔。

「……我一直告訴自己不要在意,要好好聽話。我會有這種遭遇都是沒辦法的,除了這樣說服自己以外,我想不到其他辦法。」她像是渴求認同般捉著重鳶的手,苦苦哀問:「我努力過了,我已經夠努力了吧?」

「──食夢妖無法作夢。」

重鳶總算出聲了。語氣不帶怨懟和惋惜,平靜如流水。

「正因無法作夢,才會食下他人的夢境。我和你們人類不同,於現實,於夢境,都無法與思念之人相會。」

「所以你才會經營尋夢樓這間店嗎?」

重鳶又閉上了唇。

「……如果能夠和想見的人重逢,你會做些什麼呢?」

「或許會殺了對方吧。」靜默後,他回答。

雨燕不禁失聲笑了出來,她同時無助地想哭,眼淚隨著扭曲的笑臉湧溢而出。

「那樣太浪費了……好不容易能見到面,請別這麼做。」

「我的事妳管不著。」

「太不公平了,你明明……擅作主張地干擾我的夢境。」

「妳若感到厭煩,就燒掉那張譜吧。」

「……尋夢樓的店主,東方重鳶先生,請幫幫我。」

她像是初臨尋夢樓般,生澀又笨拙地呼喚重鳶的全名。

「我犯下了錯,我長年間深信的事實其實都是謊言,我傷害了許多人。究竟哪個才是真相,哪邊又才是現實……我已經不明白了。」

雨燕掩著臉,她不這麼做,眼淚就會不受控地落下來。

「我曾經大言不慚地認為『比起夢境,現實才是真的』,我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就是因為現實無法改變,人們才會追求美夢。我認為自己絕對不會被夢境給迷惑,不需要仰賴織夢的力量。但是我錯了。」

總覺得體力與血液流動的速度都在衰弱,她終於雙腿一軟,跪倒在地上。

「可以替我編織一場……母親她還健在的夢嗎?」

她乞求得椎心泣血。

「……我突然,好想念她。」

重鳶瞇起眼睛,「受現實逼迫而逃入夢中,進而被夢境吞噬的例子,大有人在。」

「我知道。老師你想說的我都知道,但我還是想見她一面。」

她垂下頭,再也沒有抬頭正視重鳶的勇氣。眼淚落入潔白地面,不著痕跡。這裡似乎是個連淚痕也不允許留下的地方。

「我已經沒辦法了,一個人……我不行了。」

「我拒絕替許輝良的女兒織夢,並非起了廉價的同情,而是那女娃還過於脆弱。憑那點氣候的精神力,入夢也只有被夢境侵蝕殆盡的份。」

頭頂上方傳來重鳶不帶感情色彩的聲音。

「可妳不同,麻雀。」

「……老師?」

「妳擁有分辨旋律色彩的潛能,懷有高於常人的精神與適性,這是不可多得的稀貴之力。因此那時,我才會放妳進來。」

重鳶所謂的「那時」,究竟是指她強硬進駐這間店鋪的時候?抑或是近十五年前,丹歌抱著深陷昏迷的她橫越風雨向尋夢樓求助的時候?雨燕不明白,她沒有力氣去理解了。

「若妳打算委身於夢境,那麼陷入沉睡即可。對食夢一族而言,夢境的價值時而凌駕於現實之上,妳所追尋的夢,說不定才是真實。」

反之,就此被囚禁於夢中的話,充其量不過也就如此。他冷言。

「同樣的,若妳於現實仍有惦掛之人的話……」

他彎身,視線與她等高。重鳶將併攏的五指輕輕覆蓋在她的眼皮上,冰涼,留有血脈的流動。

「屆時,就睜開眼睛,回來見我一面吧。」

指尖傳來的是冬雪稍稍融化般的,最為罕見的溫柔。這位店主擁有讓時間走慢的能力,雨燕曾這麼想過,而今,她的意識變得遲緩。

樂聲浮盪。她若有似無地在僅剩一縷白光的視野裡,勾勒出紫竹笛織出的翡翠色旋律。

雨燕闔上雙眼。

意識被睡意完全滲透前,依稀有誰──牽起了她的手。



──雨燕……雨燕……

雨水色的旋律是種搖籃曲,勸誘雨燕陷入更深的夢鄉。更沉一點,再沉一點,落入寧謐的海底。

──雨燕,醒來。

深湛大海裡聚滿著夢境的羽毛,化為包覆她的絨毯。似箏似阮的樂聲滑順過鼓膜遨遊,雨燕閉上本打算睜開而半闔著的雙眼,逐漸瞇成一條無光縫隙的視野裡,她反而找到了最為安詳恆定的藍色世界。

「──陸雨燕,妳要睡到什麼時候?」

雨燕猛地抽口氣,像是回彈的皮球般,從鬆軟的床鋪裡跳起來。

循著張開眼的剎那,景色從深海回溯到陸地。她半彈跳起的身體搖搖晃晃,又跌回床鋪裡。雨燕呆滯地瞪著被踢成一團亂的棉被,傢具的樣式與花色,這是她的房間。

不是她獨立後所租賃的小小單人房,而是她那遠在北邊,老舊而令人懷念的灰色故鄉。

「雨燕?還在恍神嗎?」

有道聲音不斷呼喚自己,溫柔而具有韌性的聲音近在咫尺,她只得怔忡地轉動脖子。

「……媽?」

「難得放假也待在家裡不出門,還睡成那副傻樣子,不覺得很可惜嗎?」丹歌掀開她床邊的窗簾,「妳看,難得的大晴天喲。」

陽光一舉射入沒開燈的室內,雨燕刺眼地用手遮住雙眼,窗外的湛藍天空點綴著夏季特有的積狀雲。秋天不是快結束了嗎?晴天?

「這麼好的天氣可不常見,這段時間一直都是陰天嘛,等我做完家事後,我們出去走走吧?」

「喔、喔……」腦袋尚無法順利運作時,身體率先動了起來,她跳下床,「等等,我來做好了,妳休息吧!不用擔心,從今以後都交給我吧,這些年來我都住在外面,已經很習慣……咦……」

耳朵好像有個沙漏正在倒流,失衡的思緒一時間找不到重心而傾斜,雨燕感到一陣被棍棒敲擊般的耳鳴,差點摔回床鋪裡。

「妳還沒睡醒?」

「不、不是,對不起。我只是沒站穩。」

「那,準備好就下來吧。我在樓下等妳。」

雨燕看著丹歌走出房門的背影,眼前倏然出現了某種似鏡面的倒相──風雨衝撞的黑夜裡,母親離她而去。那時候她還小,身高太矮,手也不夠長,怎樣伸手都無法挽回母親漸行漸遠的身影。

樂譜的旋律聲再次介入她的思維,雨燕凝視著自己的掌心,「我習慣了……」

習慣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