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Distressed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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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11-01
  『警報解除,拉比尼斯已經殲滅。重複一次。警報解除,拉比尼斯已經殲滅。』


  確認拉比尼斯全數殲滅後,避難設施內便不斷重複著這樣的廣播。

  這個地方是祐他們所在的住宅區D區使用的避難設施,設施內除了樑柱和牆面,基本上沒有任何設備。住家附近的人此刻都集中在這個地方。眾人原本席地而坐靜靜等待,聽見警報解除,紛紛起身準備離開避難設施。

  他們交頭接耳討論著不知道這次拉比尼斯是否有入侵到市區?不知道自家有沒有毀損?一下子說到上次為了維修房屋,過了一段不便的生活;還說到月影只會給他們找麻煩;又說至少還活著就謝天謝地了。

  燿嗣靜靜地看著他們,眼底透露著滿滿的鄙夷。

  耍嘴皮子誰都會,實際付出卻是另一回事。燿嗣最討厭那種不知道要替自己說過的話負責的人。他雖然還是個小孩子,這種人卻已經碰到不想再碰。

  他很慶幸祐今天沒有出任務。否則他不知道忍不忍得住心裡這股氣。

  但這件事現在一點也不重要。既然警報已經解除,那他們也要準備回家了。

  燿嗣將視線從那些人身上移開,看向依舊屈膝坐在地上的祐。

  「⋯⋯⋯⋯」

  自從進入避難設施之後,他就一直是這副德性。跟他說話愛理不理的,只顧著緊抓靠在膝蓋上的雙臂,臉上充滿不安。

  燿嗣猜想,祐大概是在擔心月影的人。但站在燿嗣的立場,那些人平時已經過度依賴祐了,這次讓他們辛苦根本一點也不為過。

  如果可以,燿嗣甚至希望往後七年他們都靠自己解決每一次的拉比尼斯入侵。等他們明白祐這七年是怎麼度過的,或許就能學會什麼是感激了。

  「祐,走吧,回家了。」

  峰樹背對著祐蹲下來,示意祐坐上他的背。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走。」

  「祐,你的臉色不太好,讓叔叔揹你吧?」

  亞澄在一旁擔憂地說道。她的母親也站在她的身後。

  現在還在新年放假期間,所以她們和神鳴家相同,是從家中的避難通道來到這裡的。

  看到連亞澄都開始擔心自己,祐看了一眼峰樹,似乎是想確認自己的臉色是否真的很難看。

  既然拉比尼斯已經殲滅,他體內的那份焦躁也得到緩解,照理說,臉色應該會比剛才好很多才對。

  但峰樹還是意味深長地看著祐,沒有從地上起身的意思。

  祐這才妥協,乖乖跨上峰樹的背。

  「唉⋯⋯我今年都要十五歲了,還讓爸爸揹著走⋯⋯」

  峰樹起身時,祐在他的背上悄悄碎唸著。

  真雪聽了,笑嘻嘻地從旁調侃:

  「不喜歡的話,以後換你揹著爸媽走啊。」

  「我當然會揹。我可是個很孝順的人。」

  祐不滿地鼓起腮幫子回答。

  「哈哈,那以後就拜託你了。」

  峰樹也跟著答腔,露出期待的神情。

  亞澄看著他們的互動,不自覺感到一絲羨慕。

  因為父親的溫情已經在她的記憶中消失,父親這個位置對她來說只剩下想像。

  看著他們,亞澄突然開始思考,不曉得當父親還在世的時候,自己是否也曾經像祐這樣,靠在自己父親的背上?

  對亞澄來說,這個問題的答案或許只能問母親才會知道。不過她有一件事情可以肯定。

  靠在父親背上的她,臉上的表情一定不像祐這麼緊繃。

  「祐。」

  亞澄快步走到峰樹身旁。

  「在爸爸背上的時候,表情應該更放鬆一點才對喔。」

  「咦⋯⋯?」

  「因為以後輪到你揹他們不是嗎?要是不趁現在享受,以後可就沒機會囉。」

  亞澄笑吟吟地說著。

  而峰樹聽亞澄這麼說,也故意說了一句:

  「怎麼?爸爸的背不舒服嗎?」

  「我⋯⋯我又沒有這麼說⋯⋯!我只是⋯⋯」

  只見祐支支吾吾地開口:

  「真的覺得這樣很丟臉⋯⋯」

  「啊——我知道了,你想在亞澄姊姊面前保持好形象嘛。真是遜斃了。」

  「才不是!你閉嘴少——唔⋯⋯!」

  「祐?」

  聽見祐發出悶哼,峰樹不禁停下腳步,扭頭往後一探究竟。沒想到祐竟低頭縮起身子,雙手緊抓著峰樹的肩膀。

  「好痛⋯⋯動到傷口了啦⋯⋯」

  峰樹嘆了口氣,轉頭看向燿嗣,本想好好教訓他。但當峰樹看見那張心慌的臉,就明白燿嗣已經知道自己錯了。

  不過為了以防萬一,峰樹還是決定多嘴一句:

  「燿嗣,這陣子你要是管不好自己的嘴巴,我可是會把你趕出家門喔。」

  「我⋯⋯我知道啦。我太得意忘形了,對不起⋯⋯」

  「嗯。」

  峰樹滿意地點了點頭,繼續往前走。

  他們家的老么雖是問題兒童,卻擁有知錯後坦率道歉的優點。不用費心說教大概是峰樹當了爸爸後覺得慶幸的一件事吧——雖然他剛才用了更激烈的手法限制祐的行動,但那是祐想逞強在先,他可沒有半點錯,也不會反省。

  沒走幾步路,亞澄突然拉拉祐的衣袖,然後開口問道:

  「欸,祐。我問你喔。讓叔叔揹真的有這麼丟臉嗎?」

  「有啊。我都快十五歲了,要成年了耶⋯⋯」

  「可是我倒覺得在應該請求別人幫助的時候依賴別人,也是一種帥氣的表現啊。」

  「咦?」

  「而且照著你的邏輯走,難道長越大就越不能依賴別人,不管什麼事都要一手包辦嗎?」

  「這⋯⋯倒也不是⋯⋯」

  「對吧。」

  亞澄露出滿意的微笑。

  「我記得以前你在球隊的時候,就會坦率請隊友幫忙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我們的球隊之所以強悍,是因為當時身為司令塔的你明白要適時求助別人。你知道自己的能力在哪裡,也很了解隊友的能力。比起那些只想自己逞英雄的人,我覺得你要帥多了⋯⋯啊⋯⋯」

  話說到一半,亞澄突然意會到自己說出一個不得了的形容詞,因此發出尷尬的聲音。

  ——帥。

  她說祐很帥。

  因為她這段突兀的停頓,祐也瞪大了眼睛。

  他萬萬沒想到會從亞澄口中聽見這樣的形容詞。

  「啊⋯⋯呃⋯⋯」

  當祐徹底意識到這件事,突然覺得身體一陣燥熱,臉龐更紅了起來。

  懷特節前夕的曖昧還有探病時的記憶頓時席捲兩人的腦海,他們的對話就這麼突然卡住,只是張著不斷開闔的嘴巴,卻一個字都沒擠出來。

  他們的家人從頭到尾在一旁聽著,心裡都有說不出的大量吐槽。明明想一吐為快,卻只能假裝若無其事地往前走。

  「所、所以!」

  見氣氛被自己弄得如此尷尬,亞澄心一橫大吼,直接劃破那股難忍的氣氛,說出她的結論。

  「我想說的是,現在就算受叔叔幫助,那也沒什麼好丟臉的啦!」

  「喔⋯⋯喔。」

  為了快速結束這個話題,祐也識相地點頭,表示他同意亞澄的說法。

  這段對話結束後,他們兩人便不再出聲,輪到兩家的女主人開始聊天。

  回家後,祐坐在房間的床上,背部靠著枕頭,望向窗外。

  窗外隔著小陽台便是亞澄的房間。祐看著那扇拉起窗簾的窗戶,腦中不斷回憶著剛才亞澄說過的話。

  「該求助的時候就要依賴別人⋯⋯」

  她說的沒有錯。自己在球隊時,確實是這麼一路闖過來的。

  「為什麼⋯⋯」

  可是為什麼當自己身在月影的時候,卻無法像在球隊那樣從容地依賴他人呢?


  ※


  「好了,你現在想找什麼藉口我都聽,說吧。」

  這裡是月影的醫療中心。

  此刻狩刀的雙手正交叉在胸前,以一副氣瘋了的樣子睥睨坐在病床上的天夜。

  好不容易等千世替他看診完畢,確認身體沒有大礙,只是過度使用能力引起疲勞,狩刀這才沒有後顧之憂,盡情發洩自己的怒氣。

  「對不起⋯⋯」

  「我說過,我想聽的不是道歉。」

  「⋯⋯⋯⋯」

  聽見狩刀如此冰冷的語調,天夜原本因過度使用能力而上升的體溫瞬間冷卻了下來。這恐怕是他首次見到如此生氣的狩刀。

  天夜和狩刀生活了九年,以前他生氣歸生氣,還是留有最低限度的溫柔。

  但現在天夜卻只感覺得到讓他如坐針氈的怒氣。

  這讓他覺得很可怕。

  「是⋯⋯我太⋯⋯心急了。」

  連一句話都說得斷斷續續,天夜自己也訝異他的心竟動搖成這樣。

  「有什麼好心急的?」

  「⋯⋯⋯⋯」

  「說話,天夜。」

  天夜抿了抿唇,遲遲無法下定決心開口。因為如果要他說出理由,那就像一個嘴硬說這輩子不結婚的人,卻被人發現有上交友網站認識對象一樣難堪。

  但狩刀的怒氣一直壓在他身上,他實在承受不住那股如烈火般的刺痛感。

  幾經掙扎後,天夜終於鬆口:

  「我⋯⋯好像頭腦明明清楚,可是心裡卻過不去。」

  「對什麼事?」

  「對我比不上祐和千封⋯⋯」

  聽見這句回答的瞬間,狩刀訝異地杵在原地不動。

  他似乎沒有料想到天夜會為了這件事煩惱。

  「怎麼事到如今⋯⋯」

  沒錯。事到如今。

  天夜和千封的差異性,在研究所時期就已經很明顯。

  雖然擁有必須依靠媒介發動能力的共通法則,雙方能力的方向性卻恰恰相反。

  千封的能力著重在殺傷力,天夜的能力著重於細膩度。一個破壞力強大,一個善於應用能力。說這種話可能很諷刺,但以一個軍事組織的幹部來說,這種沒有突出殺傷力的能力可說是致命傷。

  他和千封的差異已經如此明顯,更別說和祐比較了。

  所以為了和他們並肩作戰,天夜費了很大的功夫才將自己的能力變得具有殺傷力,甚至發揮了他的支援能力,確立現在三個部隊的戰鬥模式。

  因此就算他的攻擊力較弱,也沒有人質疑他的幹部地位。他確確實實是月影引以為豪的風帝。他自己更不曾糾結過。

  然而⋯⋯

  「哈⋯⋯真的是事到如今⋯⋯」

  天夜自嘲般地輕笑,同時也捨棄了剛才一直抓在手中的矜持,自暴自棄地開口:

  「我知道你很生氣,但我也很驚訝。我以為我不會有這種窩囊的糾結⋯⋯真是難看⋯⋯」

  看來我也還是個小鬼——天夜補充說著。

  見天夜無地自容地垂下頭,狩刀也嘆了一口氣。

  他吐出自己所有的不滿,放鬆緊繃的情緒,坐在床緣。

  「我記得你說過,正因為你和他們不一樣,才能做到他們辦不到的事。」

  「我現在也沒有否定這種想法。不是我自誇,要不是我一直在後面掩護,月影的殉職率應該會比現在高至少二十個百分比。」

  「既然這樣⋯⋯」

  「可是——」

  天夜打斷狩刀的話,搶先往下說:

  「我也不知道我今天是怎麼一回事⋯⋯聽到蘭德先生說『只有雷帝才有辦法』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好焦躁⋯⋯」

  天夜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就像審視自己的能力一般,瞇起眼睛。

  「為什麼我會這麼無力?為什麼月影總是非他不可?為什麼那個時候⋯⋯我完全束手無策⋯⋯」

  天夜說著,將自己的臉埋進手掌中,不再開口說話。

  那個時候——

  大概是指上次祐遇襲的事吧。

  「⋯⋯⋯⋯」

  狩刀沒有說話。

  他只是看著天夜,試著整理自己因憤怒而混亂的思緒。

  換句話說,那個名為「路」的孩子就是這次讓天夜暴衝的導火線。

  因為敵人展現出壓倒性的力量,將天夜再度拉到那個他自以為已經跨過去的門檻,逼他重新審視自己的無力——

  「天夜。」

  理清思緒後,狩刀首先呼喚天夜的名字。

  他這聲呼喚顯得沉穩、平靜,一反他剛才那股懾人的怒氣,終於有了一絲溫柔。

  「我不會否定你的想法,因為我知道『為了祐』是你待在月影的其中一個理由。可是我希望你好好審視你今天的行為。」

  因為這一席話,天夜終於抬起頭來看著狩刀。但他的面容卻充滿了不解,就像一個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的旅人一樣。

  平常聰慧過人到教人恨得牙癢癢的他,現在難得露出宛如迷途羔羊的表情,狩刀卻一點也笑不出來。一想到他現在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行為伴隨著多大的風險,才剛壓下去的怒氣這下子又化為焦躁,從心靈的縫隙當中溢出。

  「你知道你今天只是運氣好,所以才沒受到追擊嗎?」

  「我——」

  天夜反射性就要吐出反駁的字眼。但他的聲音卻在與狩刀四目相對後,突然梗在咽喉之間,就這麼消亡無蹤。

  因為他窺見狩刀眼裡滿滿的責備、擔憂以及嚴肅,那些情緒瞬間將他拉回作戰時,自己使用「鐮鼬」攻擊拉比尼斯當下的心態。

  當時的他根本沒有想到「後續」,只是憑著一股衝動和鬥爭心魯莽行動。

  他根本「不知道」,也「沒想過」狩刀心裡擔憂的事。

  「對不起⋯⋯」

  「還有你的身體。以前你在研究所受到太多壓迫式的實驗,過度使用能力會給身體帶來多大的負擔,你應該很清楚吧?」

  「我知道⋯⋯所以你才會嚴格控管我和千封使用能力。」

  「你違背總司令的命令,如果我真的想,我可以用軍法處置你。」

  「⋯⋯⋯⋯」

  「最後一件事。」

  狩刀伸出他的大掌,就這麼粗魯地放在天夜頭上。

  那一瞬間,有一股暖意流入天夜的體內。

  「我把你從研究所裡救出來,不是為了讓你糟蹋自己的身體。」

  ——啊⋯⋯

  天夜瞪大了雙眼。這時候,他才終於想起自己直到剛才都忽略的事。

  那是狩刀從以前就一直掛在嘴上的話。

  ——要把自己當人看待。

  就算離開了那個只把自己當實驗白老鼠的嚴苛環境,如果他的心態依舊,那便沒有意義。只是換了一個地方折磨自己而已。

  這有違狩刀的初衷。

  「⋯⋯對不起⋯⋯」

  一想到自己今天有那麼一瞬間把自己當成「兵器」,天夜就覺得他實在愧對這九年來一直陪在身邊的每一個人。

  明明每個人都在幫助他,他卻自己縮回迂腐的殼中。這樣的他,根本沒資格說他想揮別過去的自己。

  「我知道錯了⋯⋯我很抱歉。」

  「嗯。」

  所以他道出打從心底的歉意,在反省之餘,也藉此提醒自己不能再犯。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