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02）

「…你迷失在無光帶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
提風笑了笑，然後吐出了個讓卡特的血液凝結的單字。
「龍。」
少年猛地往後退，撞倒了椅子，砰的一聲摔在地上。旁邊的人疑惑地往這桌望去，提風只是站起身，安靜地將卡特扶起來，摸到他的手時，他能感受到卡特劇烈的顫抖。
「你說…什麼？」
「龍。」提風重複了一次，「讓你想起不好的回憶了？」
卡特沒有回答。他將椅子扶起重新坐好，狠狠地喝了一大口草果酒，被辛辣的味道嗆得直咳，慘白的臉上才因為酒精稍稍回復了一點紅潤。他抓住自己的左手，理應沒有痛覺的手彷彿隱隱抽痛起來。
「還好嗎？」提風關切地問。
「沒事。」
卡特勉強吐出這兩個字。他為了自己少見的失態感到憤怒又丟臉，雖然一想起那時的狀況，還是忍不住發抖，但天生的倔強卻又讓他覺得自己很窩囊。彷彿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提風笑了笑，「不需要因為害怕龍而責備自己。你不知道你自己對上的是什麼樣的東西。」
「他…看起來明明是人的樣子，卻又沒有人的氣息。」
卡特梗了半天才開口。他不太願意回想在遺跡下面的洞窟時的事，唯一記得的，就是哈爾異常的威嚇氣息。
「我不自覺的…就跪下了…身體完全不聽使喚…」
「那是當然的了。」
提風的聲音很溫和，稍稍安定了卡特的心情。魔法師道：「龍是遠超我們以上的存在，是幾乎與神齊平的種族。你的反應是正常的。」
「…不對。」
卡特想起來了。
「不對。那個時候，朱利安那傢伙雖然害怕，但很明顯不一樣…為什麼？」
為什麼又是他？
為什麼？
「朱利安啊。他跟龍的關係不一般呢…」提風笑了笑，「該說是你運氣太差還是他運氣太好呢？他是被龍篆養的人，而當時你的目標是他，這正好觸碰了龍的逆鱗。」
卡特沒有在說什麼，只是握緊了拳頭，用力得關節發白。提風輕輕摸摸他的手背安撫他，道：「讓我來告訴你一點令人開心的事吧。例如…」
「有站在他那裡的龍…自然也有站在我們這裡的龍。」
卡特愣了一下，然後抬眼望向提風。
「…是指你在黑暗沙漠遇見的…？」
「算是吧。」提風笑了笑。
「那是我獨自迷失在無光帶第二天的事了…」

雖說體感上是第二天，但當時年幼的提風，其實無法確定到底過了多久。茫茫沒有邊際的黑暗中，要不是腳下還有沙子的觸感，他簡直要連自己的存在都懷疑起來。
大家都不見了。他們比預期的還早進入無光帶，剛進去就被暗影之狼襲擊。他們不是很大的商隊，雖然有帶上戰士，但那也就是帶個安心，實際上遇上暗影之狼，又什麼都看不見，戰士能有多大的效用，實在無法期待。
小提風一開始還被師父拉著，但不知怎麼忽然地師父就放手了。他身邊都是尖叫跟兵器交雜的聲音，以及血肉被撕裂的細微響聲，似乎有液體濺到他身上，他被撞倒了，甚至被踩了好幾下，馬匹嘶鳴，跟野獸的咆哮聲和同伴的慘叫混在一起，他哭著爬起來，隨便找了個方向就撒腿開始跑。沙子細軟冰冷，他踉踉蹌蹌地不停前進，好幾次摔倒吃了一嘴沙，卻還是不敢停下來。直到他終於跑不動了癱倒在地上，才意識到身邊已經安靜得出奇，只剩下他自己猛烈的喘息聲，還有心跳在耳中劇烈鼓動的聲音。
「師父？團長？」
他試著叫喊，但沒有人答應。提風滿眼都是濃稠的黑色，心中的恐慌已經到達了最高點。
完了。死定了。而且是最慘的死法－－在黑暗沙漠中，慢慢地被渴死跟餓死。
他摸摸腰間，皮革製的水壺還。他不知道是不是該為這件事慶幸，因為即使有水壺，也頂多就是再撐兩日，最終還是要死的。
提風在原地待了好一陣子。他哭了，但很快就停止了哭泣。在沙漠中把水分浪費在哭泣上是愚蠢的行為，他是霍倫特人，災禍與磨練是稀鬆平常的事，他會戰鬥到最後一刻，像他從小被教導的那樣－－雖然具體來說，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了。
提風隨機決定了一個方向，邁開腳步。
黑暗沙漠的無光帶裡，唯一的優點就是恆定的溫度。在外頭還會有白天熱得要死晚上冷得要命的問題，但是無光帶裡的黑暗似乎連體溫的感覺都能吸收，既不熱，也並不怎麼冷，甚至奔跑時身體產生的熱度都會很快消失。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累了就停下來，覺得可以了就繼續，水壺裡的水他省著喝，但原本就沒有裝滿，很快就喝完了。
喝掉最後一口水的時候，提風覺得，大概也就這樣了吧。
他也會成為那個迷失在無光帶裡的人，被黑暗帶走靈魂，連故土都回不去。
提風又往前走了一步。當腳落下碰觸到地面的時候，他整個人嚇得往後彈了一公尺。
硬的。
為什麼是硬的？
而且觸感不像是石頭，它是平的？
當時才十二歲的提風被嚇得不輕。但他很快就定下心神，小心翼翼地再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
是地板。雖然還有些沙子的觸感，但砂粒下面確實是…
提風思考了一下，然後他趴了下來，用四肢著地爬著走，盡可能多地摸索這個奇異的地方。
沒聽說過無光帶裡有建築物…？雖然那有可能是知道的人都沒出來過就是了。
提風摸摸索索地在這未知的建築物上面爬來爬去。他每探出一步都很小心，畢竟不知道這平面到底延長到何處，是否下一步就會踩空摔進哪個沒人知道的深淵…在黑暗中，不止是距離，連時間的流逝似乎都沒了判斷依據，提風覺得自己爬了很久，也可能是只爬了一兩分鐘－－當提風伸出手卻被什麼東西擋住時，他總算鬆了口氣。
－－這是有盡頭的…不然不知道他還得爬多久…
小提風摸著那玩意緩緩地站了起來。那似乎是個柱子，四方的角，有點粗，至少提風張開手還摸不到盡頭，得將手貼在上面多摸索兩下才能摸到柱子的轉角。
「哎！」
乎地，有什麼颳了他的手一下。提風驚呼了一聲立刻把手縮了回來，還沒等他握住腰間的小刀，就聽見很細微的『嗡』一聲。
「…？」
他警戒地看著周圍。這聲音他從沒聽過，是怎麼了？有什麼要出來了嗎？他要死了嗎？
沒有什麼東西出來，他也沒有死。但是，提風的眼前，發生了讓他至今都難忘的一幕。
陰暗的光一簇一簇地亮了起來。那甚至有些不太像光，因為當你盯著那個光源看的時候，會發現他是黑色的；但若視線不定著在上面的話，又會發現他似乎正在發光－－至少，那「光」周圍的東西，是可以看清輪廓的。提風整個人都愣住了，在他面前的，是一條非常寬廣筆直的長廊，而那盡頭，是一個方方正正的巨大黑影－－稍微仔細一看，可以分辨出，那似乎是個像神殿一般的建築物。
好大。
而且長得跟「市場」好像…？
市場是霍倫特的一個巨大建築。方方正正的，黑色的一個建築。資源缺乏的霍倫特人蓋不出那種東西，那個建築，在他們有記憶之前，就已經存在了。雖然不知道是誰蓋的，但因為建築本身十分堅固，又能遮風擋雨，那裡已經變成了霍倫特的『市中心』，各式各樣的攤販商店都在那裡聚集，裡面是商隊們的駐紮地，算是霍倫特比較熱鬧的地方。
真的好像啊。
難道蓋出這個神殿的人，跟蓋市場的人是同一個人嗎…
看得見之後，提風就沒那麼害怕了－－雖然，這個不正常的「亮光」，還是讓人多少有些心底發毛，但除了死亡，還有什麼更壞的呢？
說真的，提風要是再大一點、見過的事再多一點，可能就會猶豫不前了，但當時他還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什麼都不知道，也就沒有那麼多恐懼。
提風很快走到了長廊的盡頭，他踏上階梯，來到主建築的門前。大門沒有關，就那樣敞開著，他走進寬廣的正廳，地上有很多正方突起的扁平石碑，上面都刻著奇異的文字。這些文字就像是外面的那些「光」，仔細盯著看時，就會變成黑色，但視線一拉遠，又像是在發光。
到底是什麼東西…
提風大著膽子去摸那些字，手指下感受到的石材很平滑，一點都不像是有東西刻在上面。
太神奇了。
他繼續往前走。大廳黑暗幽深的盡頭是一座向上的樓梯，提風小心地爬了上去，進入一個很大的房間－－剛一走進房門，他的腿就不聽使喚地發軟，少年連站都站不住，直接跪坐在了地上。
從未感受過的壓力向他襲來。那是直接施加於靈魂的重壓，彷彿正被什麼高位之物鄙視一般。
什麼東西…？這裡有什麼東西…？
提風渾身發抖，他顫顫地抬起頭望向前方。
眼前是一大「塊」黑影－－之所以說是一大塊，是因為那東西雖然漆黑得看不出細節，但卻能感覺得出來是個立體物。提風再仔細看了看，在昏暗的奇異光線下，他隱約分辨出了那東西樣貌。
那是一隻很大的…
蜥蜴…？
這個想法才剛冒出來，他就猛地整個人趴在了地上，濃重的恐懼感倏地浸透他的全身，他冷汗直流，上衣都被浸濕了。
不敬！怎可如此不敬！
他下意識地覺得自己想了不好的事，但在他的印象裡，長這樣的，也就是岩地中常出沒的鬣蜥，他沒有任何惡意，但就是覺得，自己似乎想了不好的事。
為什麼會這樣？
不是蜥蜴的話，該怎麼稱呼這個…這個…
乎地，他腦中閃過了個在這一刻之前，都無法形塑形象的詞。
龍。
「龍…」
提風覺得自己身上的壓力似乎輕了一些，他困難地抬起頭，再次望向那個「龍」。
黑色的巨大生物一動不動地趴在平台上。他身上似乎有什麼金色的東西不時閃過，少年又多看了幾眼，才隱約分辨出，那是連接在一起的未知文字，像鎖鍊般纏繞那黑色巨龍全身。
被關起來了？
他用盡力氣將自己撐了起來，邁開步子朝龍走去。他的汗水滴在地上，很快就被黑色的地板吸收了。走上平台的階梯層數並不多，但提風覺得自己彷彿走了一輩子，等到終於來到摸得到黑色巨龍的距離時，他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喘得甚至有些暈眩。
這條龍為什麼會在這裡？
為什麼像是被鎖起來了似的？
他一邊喘一邊想，龍的巨大身軀就在眼前，小提風望著那黑色的鱗片，竟看得出神。
好想摸一下看看。
他這麼想的同時，就看見自己的手也同時伸了出去－－到底是下意識，還是被什麼操控了，提風還沒來得及弄明白，他就感覺自己的手摸上了「什麼」。
那是一種很奇異的感覺。像是摸到了虛空中的一睹牆壁，彷彿是空的，卻又彷彿有東西在。濃稠而堅硬，就像無光帶的黑暗。
而這黑暗中，彷彿有什麼猛地向他襲來－－
「!?」
忽然鑽入腦中的劇烈衝擊讓提風猛地跪了下來，他一個踉蹌滾下了剛剛讓他爬得要死要活的階梯，然而身上的疼痛已經算不上什麼，腦中的飽漲感跟刺痛感才讓他覺得生不如死。
發生了什麼事？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提風混亂又害怕，他眼前發黑，掙扎著想逃離這個房間－－但終究沒有如願。
他昏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