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五 鶴的夢(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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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10-13
滴答,滴答。

淚水遠比雨勢更加喧騰,漫漶著雨燕的視界。

雨燕滿臉淚痕地自夢境的漩渦中清醒過來。不絕於耳畔的聲音是雨聲,同時也摻雜著她的眼淚。

「妳明白了嗎?這才是,當年的真相。」

菲央用盡全力將她抵在低矮的水泥圍牆,濡濕瀏海的雨水水珠低落,點在雨燕的臉頰上。

雨燕被迫以怪異的角度定著在牆垣,無法動彈,一有個閃失,她就會後仰摔下頂樓,像當年的許輝良一樣。

「但是社會只會記得一個為了辦案而不惜威脅民眾的警察最後慘死!是他自作自受!已經被逆轉過一次的事實,即使之後又有新的真相流傳出來,願意改變印象的人又有多少?」

菲央嘶啞,卻用盡力氣吼叫的聲音在耳邊轟炸。

「就像妳一直相信妳媽媽是清白的一樣,我也想相信我爸爸是無辜的!但是為什麼……為什麼妳們要這麼做?說不定……他本來可以不用死的……」

真相是撩亂百花,殘酷而眩目。陸丹歌與許輝良,兩人均為被害人,卻同為加害者。

頭部傳來被鈍器重擊時的耳鳴。聽起來像是沉入深海時,有股薄膜阻隔一切噪音的寂靜。

這種時候該做些什麼好呢?神經麻痺,失去所有知覺,也感受不到低溫針扎肌膚的冰冷。雨燕的視野開始霧化,迷茫的世界裡,菲央的臉正和許輝良開始重疊。

接著是柳灰澤,她宛若看見灰澤佇立在許輝良一手釀下的陰影當中。

「那麼……告訴我吧,菲央,妳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雨燕擠出這句聲音時,語調平靜到連她自己都毛骨悚然。

她同時質問著自己:我追求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讓我重新記起這些事情,又能怎麼樣?」

從頭到尾任由對方責備,被壓制在矮牆的雨燕,終於反捉住菲央的衣領,使力將菲央甩開。情勢一舉逆轉,她將菲央壓在充滿水漥的地面上,高聲質問著對方:

「讓我想起這些……妳父親難道就會回來嗎?少作夢了!」

那是連雨燕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苛薄與咒恨。曾經在菲央前表現出來的溫馴與開朗,哪裡也找不到了。情緒就此潰堤,她不顧菲央震懾的呆滯,憤恨地哭罵:

「開什麼玩笑……原諒這種事,哪有可能這麼簡單。」

輝椋鴉盤旋在夜空,赤色眼瞳在雨夜裡漫出一道紅光軌跡。她早已無暇顧及。

雨燕屢次告訴自己:對不起,我沒有那種冠冕堂皇的志向。

「我可是一刻也沒有完全忘記當時發生的事……就算夢境曾經被抽換過,我也沒有忘!那些惡夢會一直逼我想起來!許輝良那種傢伙,就算我原諒他了,媽媽也不可能活回來。我恨不得他再被折磨個數十次,逼他永遠後悔自己犯下的過錯。」

我也無法維持你們心目中的期望,樂觀積極什麼的,寬恕什麼的,那種理想主義我辦不來。

「為什麼偏偏是我們?我們有做錯過什麼事嗎?」

我終究還是無法學習原諒。

「妳說妳父親也有苦衷,他是被我媽害死的,那難道我媽就該死嗎?!罪魁禍首是誰?妳敢說許輝良完全不用負起責任嗎?別說夢話了!要不是妳……要不是許輝良,我現在也不會有這種遭遇!奪走我親人的是你們!給我搞清楚責備的對象!你們才是殺人兇手!」

光靠我一個人,是沒有辦法一直抬頭向前進的。

「妳要我贖罪?難道這些事是我願意的嗎?那我又該找誰補償,誰能讓我再見我媽媽一面!妳告訴我啊?!」

豆大的眼淚模糊視線,落在菲央的臉頰。她已經看不清楚菲央的表情了。

強風從頭頂灌壓下來,改變路徑的風雨拍打到身上,如針刺般疼痛。雨燕本來要吐出更多毒辣言詞的聲帶抽搐了一下,無法換氣的她停止呼吸。體內的血液再怎麼失控奔騰,與生俱來的本能令她的身體逕自行動,她以自己的身體,阻擋了本來會直擊到菲央身上的強大風壓。

雨燕抬起臉。在天際靜觀其變的輝椋鴉,已然降落在她們眼前,收起了巨大的黑色羽翼。

大雨重擊,身體盡傳出鞭打般的疼痛,以雷霆之勢從胳膊劈到雨燕背後。這一瞬間,她忽視了一切疼痛,鬆開緊捉住菲央的手,站起來。

菲央從地上攀爬起來,「那、那是……」

雨燕充耳不聞。

「……是你。」

她走向降落在頂樓空地的烏鴉怪鳥,直視著牠的赤色瞳眸。輝椋鴉同樣看著她,沒有躁動,乖巧地宛若被馴服一般。

「灰澤學長所目睹到的『已經死去卻出現在街上的人』就是你吧?許輝良。」

於夜晚馳騁而去的黑影,再次復活的輝椋鴉,也是你。

我的心魔,就是讓夢境起死回生的元兇。

「生前,你奪走了我最重要的東西……現在就連死後,也不打算放過我嗎?」

雨燕想忽略菲央的盲目,更想痛斥自己的執念之深,深到怨尤。即使大勢已去,許輝良釀下的業果仍陰魂不散的蠶食鯨吞著她。

事到如今咎責又有什麼用呢?她嘲諷自己的際遇,不禁哼笑出聲音來。打從事件以後,她就刻骨銘心地意識到這世上有受到上天眷顧的人,以及被眷顧排除在外的人。

要論二分法,她絕對屬於不受到上天眷顧的那一側。她也認了,畢竟這世界上的道理大多都是由「沒辦法」和「果然還是不行」這兩種結果構成的。多的是力挽狂瀾也回天乏術的慘事,能隨心所欲的只有一點點。死心比較輕鬆,認份則能因禍得福,不再抱持多餘期待最能快活。

保持樂觀積極的正向就可以展示出「我沒有錯,我努力了,我還可以繼續加油」的態度,不只能適度哄騙自己,更能心安理得。這比什麼樣的麻藥都來得有效。接著心靈深處再秉持著靜如止水,過著和絕望與喜悅都沾不上邊的日子。幸福與否,那是另一回事。

然而──

「……對、不起。」

然而──斷斷續續的字句卻溜出輝椋鴉的唇齒間。

雨燕發覺輝椋鴉再也不是暗夜的怪鳥,而化為了人貌──他化身成當年的許輝良,低頭向她懺悔。

「我不求妳的原諒,但是,對不起。」

然而──她的夢魘,正向她流露出她意識底層苦苦追尋的那句話。

年幼時被尋夢樓店主取走的輝椋鴉之夢,睽違十數年,終以夢羽的姿態回到了她的身邊。枉顧她的意願。

「事到如今說這種話,又能挽回什麼呢?」眼淚模糊一片,雨燕的臉孔因悲慟而變貌,「你不過,就只是我的夢境而已……」

真正的許輝良再也不可能像這樣向她乞求原諒了。她也不可能原諒。

「……你是我創造出來的幻影。」

或許,正是她無意識渴求著許輝良向她贖罪的願景,輝椋鴉才會褪去黑羽和赤瞳,以最為純粹的姿態來到她眼前。

那名尚未被惡意侵蝕理智,僅僅是深愛著妻女的,木訥而正直的許輝良。如同她母親般溫柔慈祥的人。

「就算我原諒了你,媽媽她也……不可能回來……」

她摀住雙耳,頻頻搖頭。輝椋鴉的情感宣洩就是她自己的心靈寫照,她卻一個字也不想承認。

輝椋鴉伸出手,拭去她奪眶而出的眼淚。雨燕感受不到指尖拭過肌膚的觸感──在她與輝椋鴉的眼瞳相視時,輝椋鴉的形體開始如飛舞的雪絮般瓦解。

鳥羽的殘骸隨風扶搖直上,捲走遍地的夢境樂譜後形銷骨毀,和樂譜一同消失在雨燕和菲央的眼前。

雨勢不知不覺消弭,逝去的夢羽帶來了黎明。

心頭一震,長年間填滿著意識底層的某道魅影,隨著輝椋鴉消失的光芒煙消雲散,胸口多了個窟窿的空虛。雨燕失去重心橫倒在地。

「……嗚……」

夢境,是人心。她感覺到重鳶在她耳邊悄語。

眼前這褪去烏鴉姿態、頹喪而悲哀的人影,是她的夢境。是長年禁錮著她的魔怪。

「……啊啊……嗚、啊啊啊啊……」

遍布瘡痍的她如今能做的,唯有懷抱著連幻影都不留存的愁緒,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