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半年，感謝你、記得你、念著你（下）

　　漂浮著，在無意識的海中漂浮著，逐漸地，逐漸地清醒。什麼都做不了，只能任由其沉浮。
　　然後，那一天的回憶漸漸鮮明了起來──

　　「該死，都第幾天了，為什麼還是找不到夜靈花！」
　　鬱鬱蔥蔥的森林裡空不禁抱怨道。也難怪了，畢竟他已經在這座森林裡待了將近一個星期，剛開始的時候還覺得挺新奇的，但沒過多久就只剩下疲勞不堪，而且身上魔石帶來的陣陣疼痛也不停地剝奪著空的專注力。
　　不時還有野獸襲擊，最可怕的是永遠都不知道什麼時候魔獸會出現，雖然現在還身處於森林外圈，但卻不得不提防。因為雖然魔獸喜好魔力濃郁的地區，但總有些例外會發生。
　　資源有限，卻又不得不多做堤防，這讓空心神耗弱。尋找食物的時間漸漸比尋找夜靈花所花費的時間還要漫長，這種徒勞無功的感覺湧上，讓人氣餒，讓人只想放棄。
　　嗷嗚嗚嗚嗚嗚嗚──
　　又來了，又是那個嚎叫。
　　可能還有段距離，不過在這樹幹叢生之地要判斷出正確的位置實在不容易。怎麼辦，要往更深處找找嗎……
　　這樣要重新尋找新住所，還是先試著在能當天來回的地區試試？啊啊啊啊，煩死人了，媽的，為啥老子要幹這種麻煩事不可啊！？
　　空不禁開始自暴自棄了起來，往地上隨便一躺，任由泥土枯枝沾上身體也沒在乎，用手臂擋住自己的視線。
　　唦啦唦啦，樹葉磨擦的聲音竄進耳裡。很吵，吵得人心浮氣燥。
　　「嘖……」
　　到這世界已經半年了嗎……
　　那一天要不是遇到了老頭，我現在會在哪？呵……反正不會是活著的狀態。如果，如果我死了的話……
　　我的屍體沒有蘊藏任何魔力，除了維持一些生物體的營養之外沒有任何用處，正如老頭說的，不過是大型『垃圾』罷了。
　　但，還活著。也就是『移動式』垃圾。對於養了個垃圾的老頭來說，大概他看到了我身上的什麼價值也說不定……
　　「也有可能只是心血來潮就是了，哈……」
　　這種寄生生活，說實話沒什麼不滿。空沒有未來的方向，他已經看不到他人生的道路了，壞掉的東西不管怎麼修補都會留下痕跡，又或者說，老龍強硬地將其拼湊，維持著危險的平衡，卻找不到黏著劑將之牢固，在找到方法之前只好繼續維持現狀。
　　空自己也有注意到，他只是不停做著老龍要他做的事，但有什麼辦法，未來什麼的從來就只是虛無縹緲，如果連現在都做不到的話，那還有什麼可能找到未來，消極一點的講，空他早就不再對於未來抱持著什麼期待，若現在沒有人需要他了的話，空可能會欣然地接受死亡吧。
　　樹幹上有隻不知道是什麼的昆蟲，聲音很像蟬在叫，大概，它也是在綻放生命吧，向著看不見的未來鳴叫。
　　怦咚怦咚，心臟在胸口無止盡的跳動，於此時此刻顯得特別大聲，生命脈動的聲音有些惱人。
　　清風輕輕拂過髮梢，明明身處危險的環境之中，空卻感受到了片刻寧靜。
　　頭髮……好像又長了，回去讓老頭幫我修一修吧。
　　施展了〈隱身〉〈寂靜〉等幾個魔法的魔法陣後空站起身，為了早點回到家而開始行動。

　　然後終於在兩天後，正當空決定要變換根據地之時發現了一叢夜靈花。夕陽西下但森林中卻已是昏暗一片，少量的光線透過樹蔭逕直落在花上。即使尚未入夜，那花就像閃耀出一絲微光般。
　　啊啊，比想像中美上半分，不是像老龍為空製作的專屬魔法那種工整的巧奪天工『藝術品』的感覺，而是大自然的『神造物』之美。
　　空不自覺地嚥了口水，並且準備摘下它完成任務，伸出了手──
　　！？
　　有敵意！
　　腦中傳出的些微刺痛是〈危機察覺〉產生了反應，空立刻往旁邊撲去，下一秒剛才站的位置有個龐然大物重重落下。
　　「啊……」
　　我的夜靈花啊……！？渾蛋！！
　　嗷嗚嗚嗚嗚嗚嗚──
　　抬頭一看，一頭狼型生物站在粗大樹梢上，盯著空不放，微微瞇起的眼角以彎曲的弧度嘲笑著空的徒勞無功。
　　該死是怎麼知道我在這的！〈隱身〉之類的效果應該都還沒消失才對，這王八蛋眼睛居然直勾勾的盯著我……！
　　空太陽穴上青筋跳動著，怒視著那匹渾蛋狼，心底深處卻不失一分冷靜，高速翻閱腦中記憶，並成功找到了狼的真面目。
　　森林狼──約一點五米高的C級魔物，少數個體有潛力升上B級，群體行動時等級為B。主要棲息於具有大片森林的魔力散發處，以戲謔獵物為樂，在獵物精疲力竭之前會不斷進行騷擾。嗅覺極佳，數公里距離的味道都可以掌握。固有魔法：〈落石〉〈風刃〉〈咆嘯〉。
　　眼下有兩個方案，一是宰了牠，二是轉身逃走。
　　方案一的話有個問題──空沒辦法使用強大的魔法。不是因為他不會，而是魔石的魔力殘量並不充裕，如果只是像〈隱身〉這類基礎魔法倒還勉強堪用，攻擊的魔法尤其是要能殺了魔物的魔法幾發出去後空就只能等死了。
　　另外如果沒能順利解決而讓牠有機會呼朋引伴就徹底完了。
　　選擇二的話還有機會，只要讓牠一直認為我是獵物就沒有問題，既然牠以戲謔獵物為樂的話，總會有辦法。
　　──好，就這麼決定了。
　　「喂喂──！渾蛋，你對我的夜靈花幹了什麼好事啊啊啊啊！」大吼著，森林狼對著暴怒的空揚起嘴角，似乎是相當滿足於空的表現。如此一來森林狼只會斷定空是『弱者』而已了。
　　雖然實際上，空也確實是弱者沒錯，在這片魔物居住的原始森林中──不，在這整個世界裡都是連弱者也不如的垃圾。
　　首先是〈浮遊〉，讓移動速度上升。然後──逃跑劇正式上演！

　　「噗咳──！」
　　背部重擊到了樹幹上，壓迫到了肺部空氣一口氣噴了出來，頓時之間呼吸困難。不僅僅是因為撞擊，彷彿無止盡的奔跑也再再消耗了能量，已經逐漸無法維持平順吸氣與吐氣。
　　一開始還很順利，緩慢卻又確實的跟森林狼拉開了距離，運用了各種方式，無論是地形、魔法、誘餌干擾全都做了，為了洩憤甚至還賞了森林狼幾發飛刀攻擊，雖然小刀被輕而易舉地吹飛就是了。
　　這種讓人輕易誤會的優勢，維持著，維持著，然後輕易地被破壞殆盡。
　　……如果沒有魔法這種東西的話。
　　再多的努力，在強大的魔法之下都可能一發逆轉，就是這麼殘酷的世界。嘛，雖說沒有魔法空也做不到現在這地步就是。
　　謹慎，再謹慎，消除了氣味，消除了聲音，消除了身影，掩蔽了對方的視線，準備了陷阱，連誘餌都用上了，但是當森林狼看似束手無策時──
　　『吼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森林狼的固有魔法〈咆嘯〉卻將所有的計謀全數正面擊破。以牠為圓心的半徑五十米內所有生物被魔力強化過的聲音衝擊耳膜，如同教堂報時的巨大鐘聲在腦中無限迴響，尖叫、狂嘯、嘶吼，一時間森林陷入地獄般，屍橫遍野。
　　就是在這時空被逮到了。強而有力的粗壯前肢拍蚊子似將空擊飛，若非空緊急向後一躍降低衝擊，想必現在他已經斷手斷腳了吧。
　　但狀況依舊沒有好轉……相反，隨著森林狼一步一步的逼近，只有越來越危險而已。
　　啊啊，這回真的要死了吧……
　　我努力過了，拚死逃過了，所以死了也是能被原諒的吧？
　　這一刻空已經放棄了。本來就沒有什麼一定要活下去的理由。我的性命是老頭的，是被他詛咒過的，死活都要由他決定──
　　癱軟在地上，卻將最後的一絲力氣灌注進右臂，從戒指裡召喚最後一把刀子使勁揮出，沒預料到空頻死會反擊的森林狼，輕易地就被利刃刺穿了其中一隻眼球。
　　「活……活該啦！你這……渾蛋！哈、哈哈哈！」
　　這下是真的回天乏術了……若是刀子能再插得更深點、能再銳利點，或許就能直通腦部宰了森林狼，已經沒辦法了……
　　暴怒的森林狼大吼了一聲，高舉前肢，不準備繼續玩弄空這獵物了，只想盡快將這弄傷牠的這垃圾壓碎成肉末。
　　就這樣空閉上雙眼，等待死亡的降臨──

　　「哎呀？欺負人可不行喔？」
　　不屬於這戰場的第三者的聲音從空中傳了下來。隨後，一道蒼藍色的火焰束貫穿了森林狼，接著躥出熊熊大火將森林狼燒得連灰都沒留下。
　　「唔嗯……〈獄炎矢〉過傷害了嗎？」
　　一名男子輕巧地落在地面上。他的聲音充滿磁性與溫柔，一頭接近黑色的暗藍色長髮隨意綁在身後，身著古代中國風青衫，看起來瀟灑，風度翩翩，帥氣卻又帶點鄰家大哥的感覺。
　　空就是被這樣的人給救了。

　　晚上在營火旁，兩人聊了起來。
　　好相處而且能言善道，相當好聊天的對象，這是當時那名男子給空的印象。
　　或許是因為對方在必死的絕境中救了他，所以空對他特別不帶一絲戒心，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空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跟人交談了而渴望交流也說不定。
　　「──然後啊那死老頭子就叫我一個人來到這種鬼地方找什麼夜靈花的，我不過是個普通人誒，像剛才要不是大哥你出手相救我早就該死了，那渾蛋老頭！」
　　「哈哈哈，沒什麼，我不過就是剛好經過罷了，又剛好覺得你有種讓人熟悉的感覺才幫忙一下而已，真的沒什麼了不起的。」
　　男子豪爽笑了數聲，接著說道：「要不我順便幫你找趟夜靈花吧？」
　　「不……這……」
　　空想了想後鄭重地拒絕了。雖然他也是很想偷吃步，但畢竟這也是跟老龍約定好的任務，所以他還是想靠自己完成，不然藉助外力的話總覺得好像認輸投降了一樣，心裡嚥不下那口氣。
　　聽到了空的理由，男子又是笑了幾聲。
　　「那好吧！我就不幫你了，不過我可以提醒你，夜靈花的生長地這附近就有，別再往中層去了，否則兄弟你一定會死。」
　　「好的，感謝你了。」
　　「不會不會。對了小兄弟，這片森林這麼大，你怎麼找到回去的路啊？」
　　面對男子的疑問，空不疑有他便拿出了老龍給他的一塊魔石結晶。看似透明無暇，卻在某個角度時能夠看到裡頭有道紅色的亮光，雖然在原地看不出來，但實際上就算移動了，那光也會持續朝著同一方向。
　　「原來還有這種魔法道具啊……真是有趣。」男子接過魔石後端詳了好一會兒，很快又還給了空。
　　「那老頭什麼沒有，稀奇古怪的東西最多了。」
　　這句話，空看似說的埋怨，但眼尖的人都看得出來空眼中有那麼一絲暖意。
　　就這樣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陣，男子起身準備離去，離開前他又再次提醒了空別往深處去這件事。
　　「那麼就到這裡說聲再見吧？」
　　「恩。」
　　空倒是也沒有什麼不捨，很久沒有講那麼多話，他此時也是覺得有點累了。
　　「對了對了，我叫尼德霍格，有緣的話再見吧，掰啦。」
　　男子瀟灑地轉身離去，忽然一個高高躍起，飛過眾多高大巨木後背後展開魔法陣，一對蒼黑色翅膀倏然迸出，並且高速離去。
　　空看了看尼德霍格飛走的方向，喃喃自語地說。
　　「果然不是人族嗎？該不會是龍……」
　　好！趕快採完夜靈花回去跟老龍講講遇到了可能是龍族的這件事吧！
　　於是空興奮地收拾了一下便繼續開始探尋夜靈花這困難的任務。

　　兩天後，空果不其然在附近找到了夜靈花，感嘆了片刻這份詩畫般的美景之後，為了預防老龍又想給他出這種麻煩的修行，他將此地五分之四的花全數摘走，數來大概上百朵被丟進了儲物戒指中。
　　原本的絕景頓時變得東禿一塊西禿一塊，令人看到不禁都要哭笑不得，但可惜這裡除了空之外沒有其餘外人，更何況空對自己做的這件事也沒有任何後悔感，甚至還看了下後滿意地點了點頭。

　　就這麼又過了十天，一路上輕輕鬆鬆地空順利回到了他和老龍的家。但是越是靠近，空就越是覺得不對勁。
　　怪怪的……但說不上來是哪裡……
　　直到即將踏入洞口時，空才豁然開朗──對了，是那臭老頭子沒有出來迎接我！
　　平時，若是老龍讓空一個人外出，回來的時候他總是坐在崖上，化作人族的老者型態，向空說一句：「歡迎回家」。
　　無論什麼時候皆是如此，白天是，黃昏時是，夜晚時是，晴天是，雨天也是，無論何時，無論有什麼要緊事，都不曾缺席過。彷彿對他而言空比什麼寶石、古籍都還要重要一般，細心呵護著，灌溉著。
　　所以才會覺得奇怪，這樣的一個人……不，龍，怎麼可能突然之間就撒手不管了呢。
　　空逐漸地加快了腳步，最後甚至跑了起來，因為他聞到了，洞中有一股鐵鏽味，是血的味道這點小事空還是分辨得出來，而且越是靠近裡邊就是越濃郁。這是第一次，空來到這個世界之後第一次產生了『擔心』這種情緒。
　　他擔心老龍的安危，即便知道老龍實力非凡；他擔心他的未來是不是再也聽不到那名老者那句「歡迎回家」的聲音，即使他曾經聽到厭煩了；他擔心……他的這些擔心是不是全都會成真……
　　「哈……哈……」
　　完全沒有顧慮到呼吸，只是一味的盡力奔跑，很快地就看到了大廳的光線，而映入空眼簾的景象──
　　「臭老頭啊啊啊啊啊──」
　　老龍以人類的型態倒在血泊之中，胸口心臟的位置被挖出了一顆大洞，老龍的鮮血已經不再噴湧而出。
　　「沒事吧！你沒事吧？！快回答我啊！」
　　空不停晃著老龍的肩膀，只希望那對象能夠應他一聲。但是無論他如何的乞求，那人都沒有人和反應。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只是出一趟遠門而已，為什麼回來就又失去了一切……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啊！
　　慟哭著，以流不出眼淚的雙眼哭著。
　　哀鳴響徹他的家，只剩下他獨自一人的家。
　　過了良久，聲音早已沙啞，眼眶紅腫刺痛，空放空著，腦中一片空白。如果沒有了老龍，那麼那個『詛咒』是否還生效呢？他的心又逐漸陷入了一片渾沌，昏暗不明。
　　直到──
　　一陣風吹進了山洞，讓空已有些長了的瀏海揚了起來，更是將兩張紙送到了他的眼前。
　　而第一張的內容一進到空眼裡時，他的眼中重新閃爍起了光輝，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眶濕潤了，不自覺地流出了兩道淚水，真正的淚滴一顆一顆掉在地面上，然後很快被吸收地板上出現一點一點的痕跡……

　　那內容是只有斗大的四個字──
　　『歡迎回家』

我回來了……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