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五 鶴的夢（03）
本章節 2631 字
更新於: 2019-10-13
暴雪般的風雨吹入紅磚瓦的復古店鋪內。
衣服的吸水量已到飽和，雨水自丹歌衣襬滑落，浸濕擺在店鋪門口的地毯。她奪門而入時，門扉附近響出了鈴聲，這鈴聲旋即被外頭的風雨蓋過。
冷風奪走她的體溫與力氣，她屈身跪在地毯上。
丹歌聽見了跫音，有人正從店鋪深處裡徐徐走了出來。
「請你……幫幫我……」
她緊緊摟著胳臂裡的雨燕，抬頭對著迎面而來的人大喊：
「拜託你……請幫幫這孩子！」
出現在她眼前的青年儼如一朵白蓮，兩輪鳳眸打量著她。她這外人所帶來的風雨及紛亂，對方絲毫不染，舉手投足均清麗得荒唐。
髮色是近乎漆黑的黛藍，恰似無風無雲的夜色，清朗夜光則下是兩輪暗金滿月。非人的妖異之色，反而為風雨怒嘯之夜帶來了恆定。
「妳是否把我和醫生搞錯了？」青年口氣淡泊。
「這裡是尋夢樓，你則是店主吧？」
「我還以為妳視力衰退到分不清店鋪與診所的區別，失禮了。」
丹歌沒有因這尖酸刻薄的言詞而打退堂鼓，她沒有這種游刃有餘。這個人一定就是店主，無從判定的信心驅使她如此篤定。
「我聽說只有特定的人才能找到尋夢樓的店址……我是跟隨著笛聲而來的。」
「是嗎。」店主改口，「那麼，歡迎蒞臨尋夢樓，客人。」
「我只剩你可以求救了，請你幫幫這孩子。」
不是幫助她，而是幫助她的孩子。
「請幫我替這孩子編織一場夢。一場能夠覆蓋今晚的真相，成為她記憶一部份的夢境。」
「哦？」
「拜託你。」
雨水與熱氣滿溢著喉嚨口，她的聲音卻嘶啞無比。她苦苦央求。
「我不能……讓雨燕成為殺人犯的女兒……」
丹歌垂下頭，就這麼下跪乞求憐憫也無妨，只要能編織虛假的夢境，以什麼作為代價她都甘之如飴。
良久，猶如凍結的時間迸出一條裂痕，有了動靜。她聽見店主輕輕吁了口氣。
「隨我來。」
丹歌猛然抬起臉，正好與店主的鳳眸四目相接。
店主睨了她一眼，沒打算攙扶，逕自上了店鋪深處的樓梯。丹歌急忙抱起女兒，像隻剛學步的幼鹿般，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尋夢樓的店主命令她將雨燕安置在地面上。光亮的木質地板冷得發寒，丹歌照做了，雨燕並沒有被無機質的低溫冷醒。
「就這兩個吧。挺適合雨聲的。」
他瞥了眼擺在雨燕身旁的一台古箏，不遠處則架著中阮。
「不惜操縱人心也打算扭轉真相，你們人類可真殘忍。橫亙千年，照舊本性難移。」
店主言詞辛辣。
「這雛鳥目睹的真相正化為夢魘，停駐在腦海裡。」他彎身，指尖輕輕拂過雨燕的眼睫，「直接讓對方醒來也麻煩，稍待片刻。」
忽然，丹歌看見了旋律的流動。
聽起來荒謬，聲音怎麼可能用肉眼觸及？然而這場異相千真萬確地浮現在眼前。某種灰雨般色調正從雨燕指尖流瀉而出，經店主之手，轉移到譜架的白紙上。空白的五線譜上浮現出了音符。
一張，兩張，惡夢的旋律不斷，周圍佈滿了白紙雪花。
「美好的回憶，總有一天會派上用場。」
無人演奏的古箏與中阮，不知何時，琴弦逕自震動了起來。清澈的琴音與灰雨色的旋律交織重疊。
「至於夢魘，盡可能埋葬則省事。」
店主說道。尋夢樓的店主看來也有著希求遺忘的過去。
「本店以夢境為交易籌碼。作為代價，這夢魘我就收妥了。」室內揚起一陣不合宜的風，將零散在地的樂譜吹攏到店主手裡，他對著丹歌晃了晃這些譜，「夢魘的輝椋鴉，我會一同關進籠裡。」
「……輝椋鴉……」
「象徵現實的夢魘化身。」店主早已看透夢境裡的真相，不避諱地道：「您親手推下去的那個人。」
「你的意思是……你抽走了雨燕腦海裡，許輝良存在的惡夢了嗎？」
「正是。然而以虛假夢境壓抑真相並非治本之道，只要記憶尚存，就算藏得再深，這場夢魘終將一日會再度浮出水面，於您女兒的心裡復甦。即便如此也無妨？」
「……沒有關係。」
她只剩下這個方法了。
「只是……如果。」丹歌握緊拳頭，濡濕全身的雨水，正逐漸乾涸，「如果將來惡夢真的重演了，雨燕再次拜訪尋夢樓的話……我希望，你能夠幫助她。」
「妳是指，像現在這樣，再次取走她的夢魘？」
「不。」丹歌搖頭，「我希望……今後的雨燕做出怎樣的選擇，你都能見證到最後。就算只是作為旁觀者也好。」
如果店主拒絕了她該怎麼辦？這個請求沒有任何邏輯，店主更沒有義務同意。丹歌不知道自己有多少籌碼能夠驅使店主行動。
「無妨。」
店主卻乾脆地答應了。他哼笑一聲，神色輕佻。
「被恣意改寫記憶的雛鳥將來會有怎樣劫數，我也挺感興趣的。」
「你……」
「只是人類的壽命更迭對我們而言僅是一瞬，這隻雛鳥將來會長成怎樣的相貌，我可沒自信認出來。不如這樣吧。」
店主將自己的拇指抵在唇間，輕抹了一下。白皙指尖被咬出一道傷口，鮮血流淌而出。那是人類不可能會擁有的，漆黑如墨的血。
「食夢妖的血，能作為引路道標。」他將自己的血抹上某張樂譜的頁尾處，「我不擅長記人臉，妖異的血，我至少能分辨。」
抹上血的譜，是以雨燕的惡夢為基礎所改寫過的樂章。那場虛偽的夢境裡，丹歌再也不是將許輝良推下樓的元兇。
「您就將編織而出的虛假夢境，連同食夢妖的血，一同安置在這隻雛鳥身邊吧。將來若有機會，我也會用這血認出她來的。」
「如果雨燕不會來到這裡呢？」
「那不是正和妳意？」聞言，店主又追加了一句：「不過，所謂的如果，總是建立在不可能之上。」
丹歌接過樂譜，她十分瞭然自己接下來該怎麼做。她今後將無法扭轉社會對她的觀感，那麼至少，她不能奪走自己在女兒心中的一席之地。
將記載著美夢的樂譜枕在雨燕的枕頭下使她入睡，日日夜夜。洗淨她的記憶，徹底改寫雨燕這天晚上所目睹的一切。
讓這場虛偽的假夢，徹底化為真實。
「客人。」
臨走前，店主突然喚住了她。
「這麼做，真的值得嗎？」
「……我這是為了雨燕好。」
丹歌穩定住頻頻發抖的聲帶。
「犯下過錯的我不可能陪那孩子到永遠，她勢必得背負我的罪過成長……因此，我得盡我所能守護這孩子的精神，讓她所相信的真相不被撼動。這是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
「是嗎。」
為了她好。店主喃喃著丹歌說出口的話，語氣很淡，像是拂掠耳邊的冷風。
「能理直氣壯說出這種話的，向來都不是當事人自己呢。」
店主的眼神過於虛幻飄渺，這究竟是在揶揄，抑或是純粹以旁觀者的角度看破世事，丹歌無法探透。她明明就站在店主面前，卻深感這妖異距離自己有千百尺之遠。
「那麼，慢走不送。」
期待您的再度蒞臨。尋夢樓店主通常會在送客時觀察顧客的神色，視情況後道出這句話。
唯獨這次，店主保持了靜默。
※
衣服的吸水量已到飽和，雨水自丹歌衣襬滑落，浸濕擺在店鋪門口的地毯。她奪門而入時，門扉附近響出了鈴聲，這鈴聲旋即被外頭的風雨蓋過。
冷風奪走她的體溫與力氣，她屈身跪在地毯上。
丹歌聽見了跫音，有人正從店鋪深處裡徐徐走了出來。
「請你……幫幫我……」
她緊緊摟著胳臂裡的雨燕，抬頭對著迎面而來的人大喊：
「拜託你……請幫幫這孩子！」
出現在她眼前的青年儼如一朵白蓮，兩輪鳳眸打量著她。她這外人所帶來的風雨及紛亂，對方絲毫不染，舉手投足均清麗得荒唐。
髮色是近乎漆黑的黛藍，恰似無風無雲的夜色，清朗夜光則下是兩輪暗金滿月。非人的妖異之色，反而為風雨怒嘯之夜帶來了恆定。
「妳是否把我和醫生搞錯了？」青年口氣淡泊。
「這裡是尋夢樓，你則是店主吧？」
「我還以為妳視力衰退到分不清店鋪與診所的區別，失禮了。」
丹歌沒有因這尖酸刻薄的言詞而打退堂鼓，她沒有這種游刃有餘。這個人一定就是店主，無從判定的信心驅使她如此篤定。
「我聽說只有特定的人才能找到尋夢樓的店址……我是跟隨著笛聲而來的。」
「是嗎。」店主改口，「那麼，歡迎蒞臨尋夢樓，客人。」
「我只剩你可以求救了，請你幫幫這孩子。」
不是幫助她，而是幫助她的孩子。
「請幫我替這孩子編織一場夢。一場能夠覆蓋今晚的真相，成為她記憶一部份的夢境。」
「哦？」
「拜託你。」
雨水與熱氣滿溢著喉嚨口，她的聲音卻嘶啞無比。她苦苦央求。
「我不能……讓雨燕成為殺人犯的女兒……」
丹歌垂下頭，就這麼下跪乞求憐憫也無妨，只要能編織虛假的夢境，以什麼作為代價她都甘之如飴。
良久，猶如凍結的時間迸出一條裂痕，有了動靜。她聽見店主輕輕吁了口氣。
「隨我來。」
丹歌猛然抬起臉，正好與店主的鳳眸四目相接。
店主睨了她一眼，沒打算攙扶，逕自上了店鋪深處的樓梯。丹歌急忙抱起女兒，像隻剛學步的幼鹿般，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尋夢樓的店主命令她將雨燕安置在地面上。光亮的木質地板冷得發寒，丹歌照做了，雨燕並沒有被無機質的低溫冷醒。
「就這兩個吧。挺適合雨聲的。」
他瞥了眼擺在雨燕身旁的一台古箏，不遠處則架著中阮。
「不惜操縱人心也打算扭轉真相，你們人類可真殘忍。橫亙千年，照舊本性難移。」
店主言詞辛辣。
「這雛鳥目睹的真相正化為夢魘，停駐在腦海裡。」他彎身，指尖輕輕拂過雨燕的眼睫，「直接讓對方醒來也麻煩，稍待片刻。」
忽然，丹歌看見了旋律的流動。
聽起來荒謬，聲音怎麼可能用肉眼觸及？然而這場異相千真萬確地浮現在眼前。某種灰雨般色調正從雨燕指尖流瀉而出，經店主之手，轉移到譜架的白紙上。空白的五線譜上浮現出了音符。
一張，兩張，惡夢的旋律不斷，周圍佈滿了白紙雪花。
「美好的回憶，總有一天會派上用場。」
無人演奏的古箏與中阮，不知何時，琴弦逕自震動了起來。清澈的琴音與灰雨色的旋律交織重疊。
「至於夢魘，盡可能埋葬則省事。」
店主說道。尋夢樓的店主看來也有著希求遺忘的過去。
「本店以夢境為交易籌碼。作為代價，這夢魘我就收妥了。」室內揚起一陣不合宜的風，將零散在地的樂譜吹攏到店主手裡，他對著丹歌晃了晃這些譜，「夢魘的輝椋鴉，我會一同關進籠裡。」
「……輝椋鴉……」
「象徵現實的夢魘化身。」店主早已看透夢境裡的真相，不避諱地道：「您親手推下去的那個人。」
「你的意思是……你抽走了雨燕腦海裡，許輝良存在的惡夢了嗎？」
「正是。然而以虛假夢境壓抑真相並非治本之道，只要記憶尚存，就算藏得再深，這場夢魘終將一日會再度浮出水面，於您女兒的心裡復甦。即便如此也無妨？」
「……沒有關係。」
她只剩下這個方法了。
「只是……如果。」丹歌握緊拳頭，濡濕全身的雨水，正逐漸乾涸，「如果將來惡夢真的重演了，雨燕再次拜訪尋夢樓的話……我希望，你能夠幫助她。」
「妳是指，像現在這樣，再次取走她的夢魘？」
「不。」丹歌搖頭，「我希望……今後的雨燕做出怎樣的選擇，你都能見證到最後。就算只是作為旁觀者也好。」
如果店主拒絕了她該怎麼辦？這個請求沒有任何邏輯，店主更沒有義務同意。丹歌不知道自己有多少籌碼能夠驅使店主行動。
「無妨。」
店主卻乾脆地答應了。他哼笑一聲，神色輕佻。
「被恣意改寫記憶的雛鳥將來會有怎樣劫數，我也挺感興趣的。」
「你……」
「只是人類的壽命更迭對我們而言僅是一瞬，這隻雛鳥將來會長成怎樣的相貌，我可沒自信認出來。不如這樣吧。」
店主將自己的拇指抵在唇間，輕抹了一下。白皙指尖被咬出一道傷口，鮮血流淌而出。那是人類不可能會擁有的，漆黑如墨的血。
「食夢妖的血，能作為引路道標。」他將自己的血抹上某張樂譜的頁尾處，「我不擅長記人臉，妖異的血，我至少能分辨。」
抹上血的譜，是以雨燕的惡夢為基礎所改寫過的樂章。那場虛偽的夢境裡，丹歌再也不是將許輝良推下樓的元兇。
「您就將編織而出的虛假夢境，連同食夢妖的血，一同安置在這隻雛鳥身邊吧。將來若有機會，我也會用這血認出她來的。」
「如果雨燕不會來到這裡呢？」
「那不是正和妳意？」聞言，店主又追加了一句：「不過，所謂的如果，總是建立在不可能之上。」
丹歌接過樂譜，她十分瞭然自己接下來該怎麼做。她今後將無法扭轉社會對她的觀感，那麼至少，她不能奪走自己在女兒心中的一席之地。
將記載著美夢的樂譜枕在雨燕的枕頭下使她入睡，日日夜夜。洗淨她的記憶，徹底改寫雨燕這天晚上所目睹的一切。
讓這場虛偽的假夢，徹底化為真實。
「客人。」
臨走前，店主突然喚住了她。
「這麼做，真的值得嗎？」
「……我這是為了雨燕好。」
丹歌穩定住頻頻發抖的聲帶。
「犯下過錯的我不可能陪那孩子到永遠，她勢必得背負我的罪過成長……因此，我得盡我所能守護這孩子的精神，讓她所相信的真相不被撼動。這是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
「是嗎。」
為了她好。店主喃喃著丹歌說出口的話，語氣很淡，像是拂掠耳邊的冷風。
「能理直氣壯說出這種話的，向來都不是當事人自己呢。」
店主的眼神過於虛幻飄渺，這究竟是在揶揄，抑或是純粹以旁觀者的角度看破世事，丹歌無法探透。她明明就站在店主面前，卻深感這妖異距離自己有千百尺之遠。
「那麼，慢走不送。」
期待您的再度蒞臨。尋夢樓店主通常會在送客時觀察顧客的神色，視情況後道出這句話。
唯獨這次，店主保持了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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