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五 鶴的夢(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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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9-07
那天,許輝良拜訪了陸丹歌。氣溫被濃稠的夜色包裹。
丹歌與女兒住在長輩留下的老房子裡,這裡地處偏僻,房價相對便宜,即使轉手了也無法在都會區謀得更好的住處。也罷,丹歌對都會沒特別憧憬,她挺喜歡偏鄉的寧靜,有屋簷能擋雨對她而言已經夠奢侈了。
這棟房子幾乎沒有訪客,她也喜歡遠離喧囂。因此,耗費漫長路途專程來找她的許輝良,想必是有要緊之事。
如果時間能倒轉的話,丹歌絕不會應門。她不應該開門的。
──許輝良將刀抵在她咽喉上,命令她與女兒上頂樓。
她一時間懷疑這是場惡夢,眼前的刑警別談平日的情分了,甚至找不到任何和顏悅色的痕跡。許輝良單論外貌總給人股嚴肅拘謹,而今,只留下異樣的瘋狂。
她與女兒就這麼被迫走上頂樓,濃重灰雲覆蓋天空,取代月光滲透雲層的是雨點,灰色雨絲刮過丹歌的臉頰,雨滴比貼在頸上的刀鋒還冰冷。
許輝良關上鐵門,把她甩出去,力道不小。丹歌差點踉蹌,當她立刻轉身時,許輝良早已換了目標,剛才差點割傷自己咽喉的刀,現在竟然抵在她女兒身上。
「雨燕!」丹歌大叫:「你到底想做什麼?!我要……」我要報警了,她把這句話吞回去,這威嚇既可笑又可悲,她眼前的人就是警察。
許輝良不顧懷裡小孩的掙扎,以平靜到令人發毛的語氣問:
「陸小姐,那場沸沸揚揚的隨機殺人案,妳應該有聽說吧?」
丹歌無法把目光從女兒身上移開,雨燕正在發抖。她停頓了好久,才從記憶力找回曾經看過的新聞片段。市內發生的隨機殺人案,已出現數名死者,案情陷入膠著。她所居住的邊緣小城竟然發生如此重大案件,搞得人心惶惶。
丹歌嚥了口唾沫,「……我知道。」
「案情還沒有進展,反倒是我快被折磨死了。」許輝良轉轉眼珠子,「我負責調查。」他說,些微顫抖的瞳孔下,是兩圈發黑凹陷的眼窩。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小孩是無辜的,先放開我女兒。」
「當天,妳在案發現場附近吧。」
「……你在懷疑我嗎?」
「不,已經逮捕到事件的嫌疑犯了,只差臨門一腳。」許輝良沒有鬆開挾持住雨燕的力道,「嫌犯有不在場證明,陸小姐,我需要妳破解這個證詞。只要妳願意協助,事件就能圓滿落幕。」
她立即會意過來,「你是要我作偽證?」這種委託竟然會從一名刑警嘴裡脫口而出,她不敢置信,但許輝良的目光沒有絲毫玩笑之意,「……我辦不到,這件事我會當作沒聽說過,請你放棄吧。」
「現在逮捕的嫌疑犯,極有可能是真兇。」
「那就更應該找出有力證據才對,警察和司法就是為此而存在的吧?」
「是不是真兇,就只差陸小姐妳的證詞。」
「……還沒找到證據,就代表那個人也有可能是清白的。你是要為了你的功績,去毀掉他人的人生嗎?」
「那麼妳是要我們坐以待斃,乖乖把有可能是殺人魔的兇嫌放回社會嗎?」
許輝良高聲反駁的同時,握刀的手腕宛如毒癮發作般顫抖,雨燕發出恐懼的怪叫,一個八歲大的孩子再怎麼心智未熟,也明白生命遭到威脅的恐懼。
「縱虎歸山,讓事件繼續惡化,產生更多受害者,另一方面毀了高官們功績的我會有怎樣的下場也可想而知,誰也得不到好處。但是只要有妳的幫忙,一切都可以扭轉。」
這個人究竟在說什麼?惡寒騷動著丹歌,氣溫突然驟降,一滴冷意閃過她眼睫。雨勢變大了。
「陸丹歌,每次從這種頂樓往下看,或是在地鐵站的時候,我總是在想……就這樣跳下去,不知道該有多好。」
許輝良扭頭瞥了屋頂下一眼,高屋齡的舊式住宅,水泥圍牆的高度只及成年女性的胸口。這牆實在太低了,一個翻身就能輕易越過去,丹歌總是禁止雨燕上頂樓。
「我說啊……單親撫養小孩很辛苦吧?只要妳幫助我,該給的報酬一毛也不會少,我可以給上面一個交代,你們母女也能暫時維持生活。這對我們而言,都不是什麼壞事才對。」
「你的工作是負責解決案件吧?為了查案不擇手段,如果被發現了,你難道不怕刑罰嗎?!」
「不會被發現的,不,應該說就算被發現了也不會有人在意。每個人都是體制下的亡靈,長官急著破案,我們這群底層階級的人只要盡責地當隻獵犬就好了,能獵到野兔,誰也不會在意你是用了什麼方法逮住獵物的。這世界就是悲哀到這種地步。」
「你想做什麼……」丹歌看見許輝良架起雨燕的脖子,將她抵在圍牆邊緣上,「住、住手!雨燕!」
「是要乖乖協助我,還是我親自推妳女兒下樓,妳自己選一個吧。」
三層樓住宅,外加頂樓,四層樓的高度。雨勢漸強,雨水宛如子彈般射出雲層,落到一樓庭院地磚的速度,僅僅一眨眼不為過。
「反正都是走投無路,下場不會更慘了。當然,我知道妳不會讓我這麼做就是。」
丹歌光是想像女兒也會像雨點一樣轉瞬即逝摔往一樓,登時雙腳發軟。
「……許先生,當初你幫助我們,主動向我們搭話時,我很感謝。我相當尊敬你,但是現在……我認識的許先生,不應該是這種人才對。」
「難道我就沒有壓力嗎?!」她的話一舉壓下許輝良的情緒開關,他聲音飆高,眼珠充著血絲,「在你們把人民保母這種稱號冠在我們身上以前,我們也是個普通人!我也有情緒!為了自保而犧牲他人是理所當然的吧?妳要保護妳的孩子,難道我就不能保護我自己嗎?」
「……」
「……我啊,已經好久沒看到女兒了。」許輝良掩著臉,「我想不起女兒的臉長什麼樣子。只要這件案子結了,說不定,會有什麼轉機……」
「你要是真敢這麼做……我不會放過你。」
「好,那就讓我死吧。把我從這裡推下去。」
他點點下巴,口氣輕鬆地置身事外。
「癌症。」接著,他指指自己,「發現的時候已經太遲了,沒得救了。」
「你……」
「比起狼狽地病死在床上,殉職的撫恤金至少還能讓家人衣食無慮一陣子,妳要是沒打算幫忙,就這樣把我推下去吧,我反而會感謝妳。」他失焦的目光裡只剩下渾沌的病態,「陸丹歌,我們同為人父人母,對孩子的付出無能為力,這種感受,妳能理解吧?」
丹歌無法把眼前這名野獸和她所認識的許輝良畫上等號,這個人已經完全瘋狂。
雨燕的哭嚎聲使耳膜刺痛,許輝良充耳不聞。
「妳答應協助我作證,或是我把妳女兒從這裡推下去,再不然就是妳親手把我推下去。三擇一的單選題,比二分法還大發慈悲。妳選一個吧。」
豆大雨水恰巧落入他的眼裡,許輝良刺痛地擰起眉,正當他的注意力被水珠轉移的剎那,手臂竟然傳來撕心裂肺的疼痛──他所挾持住的陸雨燕,那照理而言手無縛雞之力的孩童,朝他手臂狠狠咬了一口。
力道很大,他立刻發出嘶吼,「……妳這小鬼──!」慣用手綻放出一片血花,他按住被雨水沖刷的傷口,理智隨即斷線。許輝良重新握穩刀子,朝愣在原地、來不及逃跑的雨燕刺了過去。
「雨燕……住手!」
淅瀝淅瀝。
世界像是被抽走了雨聲以外的所有聲響,丹歌的聽覺變得敏感而孤寂。除了雨聲震耳欲聾,那一秒,那連一秒也嫌太長的間隙,她無法捕捉任何聲音與顏色。
身體是自己的,卻又無法操控,而是仰賴某種無法言喻的力量動了起來。
她用盡全力推開許輝良,將女兒護在懷裡,阻擋攻擊的手臂因而被割開一道血色半弧。
她感受不到痛,守護在臂彎裡的孩子、她的體溫與哀號,這些就是全部。
「……啊……」
這茫然的聲音不知是誰發出來的,又該說究竟有沒有這聲音都是個謎題。丹歌一時間喪失了聽覺,視野一眨眼間被拉遠。
近在咫尺的許輝良,竟然好似被捲入時空黑洞般,身體急速往後退,在她眼前形成一個小黑點。
丹歌緊抱著雨燕的手心上,殘留著從傷口汩汩流出的鮮血,以及推開許輝良時的餘熱。
高度過低的圍牆,許輝良正似隻浮出海面且後仰的海豚,後腦朝外,臉朝上,翻了出去。
「叔……叔……?」雨燕發出囁嚅。
究竟是許輝良失足後仰?還是她將掌心貼上許輝良的肩胛,使力將他推離低矮的水泥牆?她一時間無法分辨。雨水滲滿著手掌的生命線紋路。
她唯一明白的,是許輝良在她眼前,成了暴雨中的其中一顆雨珠。
雨燕從她懷裡掙脫──抑或是她失神而鬆手,任憑雨燕爬到圍牆旁,朝下方望去。
「啊……啊啊啊……」
微弱燈源在黑夜裡點燃了一層薄地毯般的柔光,忽明忽滅的光芒下,綻裂著糊爛的紅色泥沼。許輝良已完全化為泥淖的一部分。
丹歌不由得聯想到黃昏。
倒臥在溼黏血海裡許輝良敞開雙手臂,眼珠浴血,那副模樣──像極了掠過暮靄的烏鴉。
「……不、不行……別看!」丹歌卒然回過神,將雨燕從牆邊抓回來,雨燕卻好似癲癇發作般抽搐著身體掙扎,發出淒厲而詭異的怪叫。
「嗚、呃、啊啊啊啊!」
「陸雨燕,閉上眼睛!不準看!那不是真的!」
「叔叔……他!啊、嗚……」
情急下,她將一記耳光打在女兒臉頰上。清脆的巴掌聲立即被雨聲掩蓋。
「聽我的話,陸雨燕,閉上眼睛。忘記所有妳看見的東西。」
「咳……咳咳……嗚……」
雨燕發出一聲窒息般的抽噎聲,呼息急促,她跪在地上開始嘔吐,糊狀物與胃液零落在被雨勢洗刷的水泥地上。
幼童的精神無法抗衡這種等級的恐懼與衝擊,不,即便是心靈健全的大人也無法。
雨燕逐漸失去重心,丹歌搶在她癱倒前,將她埋入自己胸膛。
丹歌目睹自己的雙手一片血染,她正用著腥紅一片的手支撐住孩子的胳臂。喉嚨想要發出狂叫,眼頭酸澀,她忍俊住源源不絕的罪惡感,收緊抱住女兒的力道。
丹歌闔上眼,雨水的氣息,風的狂嘯,許輝良失去呼息後引發的寂靜,她將這些氣流全吸進肺腔裡。
再度睜開雙眼時,身體已不再顫抖。
她將許輝良推下樓的指尖,她的心靈,此時此分,鎮靜的連她自己都感到毛骨悚然。
「……許輝良是自己摔下去的。」
我沒有錯。丹歌在心中反覆催眠自己。
「許輝良他想加害於我們……然後不小心自己摔下去了。和我們無關。」
我是為了保護我的孩子。我必須保護雨燕。
「只要保持這個想法……就沒有問題。」
心意已決的當下,丹歌聽見了樂曲飄盪。
音色與旋律不知從何方翩舞而來,穿越雨水四射的間隙,稀稀疏疏地來到她耳際。
「……笛聲……?」
許輝良再也不可能睜開眼睛了。已經釀下過錯的她,也同樣不能允許這人再度甦醒。
丹歌心一橫,抱著雨燕,跑回屋簷裡。全身沾滿雨水與塵土,手臂殘留著與許輝良拉扯時的觸感與刀傷,唇瓣和指尖褪盡了血色。懷裡的女兒奄奄一息,若不是胸口有微弱呼吸起伏,丹歌甚至會懷疑自己正抱著一具屍體。
音色蔓延在她的腦際,浸透她的體溫與血液。
丹歌踩著階梯,從屋宅大門奔跑了出去。雙手抱起雨燕的她無法撐傘,只得偃低身子,將自己的頭部與肩膀作為遮掩,盡可能不讓風雨侵襲著懷中的生命。
她只剩一條路可走,即是追隨旋律的軌跡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