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2-3

　　「請妳解釋清楚！」

　　乾癟又高亢的嗓音穿透校長室的門板。

　　「生輔組長，小聲一些。」

　　校長說道。他挺直腰桿坐在柔軟舒適的辦公椅上，看向身旁的生輔組長。

　　生輔組長點點頭，拿下眼鏡仔細擦拭，試著收歛削瘦臉龐散發的緊張感。

　　反覆看過鏡片上沒灰塵，他把細框金屬眼鏡戴回去。太過乾淨的鏡片映出了小愛，以及旁邊兩個穿著明顯違反校規的學生。

　　「我就說！放牛班配上一個打扮這麼誇張的老師根本不可能有好結果！這個斗老師，根本只有學歷漂亮，做教育者還早得很！」

　　生輔組長再開口，卻是將各種歧見拋出來，根本無法幫助小愛了解狀況。

　　「我才剛到，連發生什麼事都還不曉得。」

　　小愛壓低臉，瞪著生輔組長說道。接著她又把目光移到旁邊的學生。

　　那是她班上的不良三人組之跟班一號與二號，左寮里與右守舉。同時也注意到兩人臉上與手臂上遮也遮不住的的淤青。

　　「雖然我也猜到是怎麼回事。」

　　「妳怎麼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生輔組長的嗓子會讓小愛想到被掐著的雞叫。事實上她有點想掐死這混蛋。

　　「總之先聽他們說明吧！剛才情況太亂了，我們再整理一次。」

　　校長這麼說了以後看向少年們，生輔組長與小愛也望過去。在視線的逼迫下小右先開了口。

　　「我們早上……」他瞥了小愛，看到那滿不在乎的表情就對著生輔組長說：「在得到老師允許後離開學校。」

　　「對，超爽的。我們去玩遊戲。就是那種有大型機台的地方。」

　　「咳！」小右用力乾咳一聲打斷小左「然後我們要離開──準備回學校的時候。」

　　「不是去吃飯嗎？」

　　「先吃飯再回學校。」

　　小右瞪了小左一眼。小左忽然覺得自己該閉嘴，也就照做。雖然他並不清楚要為了什麼閉嘴。

　　「你們繼續說。」

　　生輔組長表面客氣，卻瞟了小愛才催促少年們，主要是看著比較有條理的小右，讓他接著講下去。

　　「總之我們撞見一群流氓。穿著吊嘎，或者是俗氣的西裝，還戴粗粗的金屬鍊子，很經典的那種流氓。走在最前面的那一個還在他那顆光頭上刺青。」

　　無法忍著不說話，小左插進來。

　　「對！我們在路邊遇見他們，本來可以相安無事，可是田腳仔──我是說羅同學他生性比較……剛強……就跟人槓上。」

　　「我們很無辜，根本是被牽連進去。還有，是對方先找碴！」

　　「最糟的是對方掏了刀，我們卻赤手空拳。」

　　小左像是在伸張他應有的權力，用力擺動雙臂。

　　聽起來好像你們有刀，甚至有槍就不怕了？為什麼不乾脆被捅死，省了這場鬧劇。小愛在心裡叫苦連天，更甩甩頭讓試圖冷靜。

　　看在生輔組長眼裡倒像小愛終於有了幾分罪惡感。

　　小左還在加油添醋說著他的故事。

　　「本來我們應該佔上風，左一拳、右一腳打得他們滿地找牙。呃……當然是羅同學幹的。最後會輸都是因為他們有刀。太不公平了！」

　　講到來，小左甚至顯得有些得意，小右趕緊說：

　　「後來有人報警，然後我們就跑散了──」

　　說到這，兩人闔起嘴。

　　「那個像熊一樣的傻大個呢？」

　　小愛為了向上級表達她有打算關心，而追問：

　　「可能被他們帶走了……」

　　「或許會被他們打到死……」

　　小右、小左個別說道。

　　「說來說去都是因為妳沒管好他們！身為老師讓學生在上學期間跑出校外太失職了！應該馬上辭職！你們！也要退學！通通離開學校！」

　　生輔組長那削瘦的臉因為一口氣吐出太多話而發白，顯得更慘淡且神經質。

　　「沒事。好在我們剛把警察請走。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相較之下，校長則一臉平靜。

　　「生輔組長，你冷靜點。」

　　但校長在辦公桌下的手卻一直摳著西裝褲的線頭。

　　「要是消息傳出去，媒體很快就會跑來。我們應該把每位老師找過來開會統一口徑，當然，兩位同學還有斗老師，你們也要跟我們一起商量之後的事情。總之，我們該上下一致別讓狀況惡化。」

　　斗愛思，或者說裡面的齊家平，他很清楚這種手段是為了控制學校形象。為了一間學校，也為了許多人，比起把事情弄臭，何不把事情弄得像沒發生過。

　　不過他心裡卻想著──麻煩死了，早知道把這群小鬼用鐵鍊拴著。

　　但學生們可不是這種反應。

　　小左彎下腰把身子向校長湊近，說道：

　　「那……羅同學呢？」

　　小右也兩眼直盯著校長。

　　他們看著的那名大人如此回答：

　　「很遺憾，剛才警察來的時候打過他的手機……連絡不上他。警察也還沒有找出他在哪裡。我們等開完會，就連絡他家裡通知現況。」

　　言下之意，校長也沒有消息，更不知道怎麼辦，也不打算積極處理。

　　小愛想，這是很正確的判斷。

　　個體並不重要，特別是與一個組織、一個團體相比，將其割捨是非常當然的選擇，就像身體細胞有損傷的一天，它會壞死會被取代，理所當然。甚至稱不上選擇，而是條件反射，不必思考其中的好壞。

　　放在軍隊裡也是，一個人在敵營裡何苦救他？應該當他是死人，優先考慮軍隊的下一步才對。至於那個傻大個被打個半死放回來就回來，死了就只能說他倒楣。

　　再說，處理犯罪行為是警察的工作，從來就不應該由學校負責。

　　雖然正確，可是感情無法接受。

　　少年們還不是大人。他們比起因為跟羅力田是朋友，不如說，因為這種冷酷而震驚。

　　這種像是機器在運作般的冷酷；這種屬於大人的麻木，並擔心下一個會不會是自己。

　　可是他們也無法責備。當他們在羅力田挑起事端時選擇看好戲的時候，當他們在情況危及時拋下他的時候，就已經是「這邊」的共犯。而且，直到剛剛他們也都在極力撇清關係。

　　人類不都是這樣嗎？

　　家平想到他上輩子最後的時光。在日軍登陸上海後，他穿梭於急於避難的人群裡，只為了保護一個小孩，把任務擱置了。

　　如果那時候自己也拋下小孩，只是逃跑的話，是不是──

　　「斗老師，妳在發呆嗎？」

　　生輔組長垂下眼皮，冷淡地看著她。

　　「沒事。」

　　小愛摸摸胸口。作為齊家平的傷口已不在胸前。

　　旁人無法理解她的舉動包含的意義，便把她擺在一邊。

　　將手指交叉，雙手放在桌上，校長開口將小愛與眾人的注意力拉回討論上。

　　「在場的各位已經瞭解情況，後續的事情我們只有等待結果。接下來也沒有什麼能為羅同學做的。其他老師那邊我們會先溝通。至於斗老師……一開始我很相信妳的能力，但這個班對妳似乎還是太沉重，後續的處置我們再商量。那……你們可以走了。」

　　小愛擺了張撲克臉，點了點頭表示明白，轉身退去，心頭卻有些悶。

　　這下麻煩了，我多半要被開除。

　　想要當個老師試試，果然不大適合我。

　　沒工作要養那個貪吃的妞妞太難了，是不是把那個小混蛋趕回地獄？

　　一開校長室的門要出去，就發現煩惱的來源之一，妞妞正站在門口，手頭抓著的手機還不停發出警鳴。

　　「大事不好了！快跟我來！」

　　小愛咋舌，有預感要發生大事，回過頭對不良少年們說：

　　「你們先回教室自習。」

　　小左與小右愣愣的點頭離開。

　　妞妞則緊張的把小愛帶到附近的樓梯間報告。

　　確認過周邊無人，妞妞開始說：

　　「有惡靈出現了！」

　　「惡靈？」

　　「是的，怎麼辦，我們要不要去解決問題啊！」

　　「啥？妳到底在說啥哈？」

　　小愛被妞妞沒頭沒尾的說明搞得一頭霧水。這時候警鳴中斷，取而代之是手機鈴響。

　　妞妞接起來跟電話另一頭的誰說過幾句以後，將手機遞給小愛。

　　「找您的。」

　　小愛皺起眉，一臉狐疑地接過手機湊到耳邊。

　　「喂喂？是齊先生嗎？還是要叫斗小姐？」

　　相比眼前緊張發抖的妞妞，手機傳來的話語太過缺乏危機感。

　　小愛立刻想起那個混帳閻羅王。

　　「是我。隨你高興怎麼叫，但先說重點。我再重複一次，說重點！」

　　「真是的，緊張時刻才要開玩笑啊！說到正題，妳知道惡靈嗎？」

　　惡靈是死後對人世還有迷戀，沒去地獄接受審判進入輪迴的靈魂，會因為執念或自身的惡意危害人世。如果還是靈體的狀態通常沒有太強的影響力，但偶爾會附在人類身上為惡。

　　「他們死了還繼續為惡的話，因果善惡的計量將無法處理，我們必須要強制讓他們升天來到地獄進入輪迴中。」

　　閻羅王以他一派戲謔的口氣說道。

　　「干我什麼事？」

　　「首先，因為地獄的業務很忙，而且要最小限度地避免直接影響人世，所以我不能親自上陣。畢竟我的力量可是強到能夠輕鬆毀掉一個城鎮喔！妳希望被捲進去嗎？」

　　小愛用鼻子冷哼代替回應。也不知道你是吹牛還是說真的。根據以前的不良經驗，小愛自然是偏向閻羅王在吹牛。

　　「再來，就我所知，妳到人世的這一個月善惡值沒什麼正向成長。現在就是立功的機會了！只要打倒惡靈就能夠獲得數以百計，甚至更多的善行值。想必妞妞已經說明過了吧？」

　　「她沒有。」

　　「唉呀，她還是一如往常呢！」

　　邊看著眼前無辜眨眼的妞妞，小愛回了閻王一句：

　　「你也是一如之前，讓我想痛揍一頓。但要是你把這個冒失助手換掉我會考慮不下重手。」

　　「嘿嘿，那得等妳死掉之後才能做到。此外，在我看來她目前還算稱職。總之，妳應該有點幹勁去驅逐惡靈了吧？」

　　「我會考慮……話說，閻羅王應該知道所有靈魂的資料吧？」

　　小愛出言試探，希望得到妹妹的消息。

　　「根據保密原則不能夠洩漏機密喔！」

　　「諜報員的常識是世上沒有機密，也沒有無法保護的秘密。」

　　「如果妳順利成事，我會考慮。還有什麼要討價還價的嗎？」

　　「讓我再對你說一句。」

　　「請。」

　　「王、八、蛋！」

　　「謝謝，這話我上次已經聽過了。另外，在妳掛掉手機以前給個小提示，妳嘮嘮叨叨一直抱怨的小助手可會幫大忙。特別是在打倒惡靈這事情上。」

　　「希望是。」

　　小愛掛斷電話，將手機拋給妞妞。

　　妞妞慌張地接著手機，趕緊跟上早已走遠的小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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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室裡的氣壓很低。剛回來的小左與小右帶著傷回來，卻不見他們的老大羅力田，加上小愛出去好一陣子還沒回來，大家心裡已經有了各種想像，而且也與事實相差不遠。

　　但，還是有個人忍不住要問：

　　「你們怎麼了？」

　　是阿亮問的。

　　小左與小右不是很願意開口。旁邊的晴茵也覺得阿亮幹嘛關心這些事。

　　阿亮還是堅持地再度提問：

　　「他呢？」

　　他──當然是指羅力田。

　　平時總是欺負阿亮的小左與小右，可能是帶傷而變軟弱，他們一五一十吐出在校外與人起衝突的經緯。

　　「活該！」

　　晴茵聽完以後痛快地笑著，可是她一瞥阿亮陰鬱的神情，又伏下眉頭。

　　「你在同情他嗎？」

　　「我……」

　　沒有什麼好同情的，其他同學們都在心裡作出回答。同時也奇怪一直受羅力田欺負的阿亮怎麼會是這種表情。

　　像是告解，阿亮顫抖著雙脣開口：

　　「以前，我們是同一個國中的。以前他救過我！」

　　那時候羅力田是未來光明的柔道選手，還曾經入選國家青少年代表，如果繼續鍛鍊說不定會成為奧運選手。

　　羅力田與阿亮同班，但沒說過幾句話。阿亮只是在遠處看著這個有些自大又豪爽好相處的少年，打從心裡感到羨慕。相反地，羅力田一定不記得阿亮是同班同學，也沒注意過阿亮這號人。

　　有一次放學，壞蛋纏上阿亮，勒索他要把所有的錢都交出來。

　　他們把阿亮拉到暗巷，一前一後把路給堵死，肯定逃不了，而即使把錢交出來，他們還是揍阿亮。揍人沒什麼好理由，只是因為有趣，這樣就足夠了。暴力總是蠻不講理。

　　遠遠地，羅力田碰見這個場面。

　　他像個英雄解救阿亮，但對方回擊時還抓了塊磚頭，他的手臂因此骨折，更被敲昏結果一同受到凌虐。

　　事後，混混們沒被抓到，但羅力田因為負傷而無法出賽，更別說有打架的污點而被柔道團體敬而遠之。於是他從柔道頂尖選手之位滑落，之後越來越墮落。這次即使羅力田撿回一條命，之後還能不能融入社會做為普通人生活呢？

　　「打架一定是錯的吧！可是我那時候被他救了以後，卻什麼也沒能做到。」

　　小左與小右，還有晴茵都低著臉。同學們則是別過臉或做著根本沒心思做的瑣碎動作。

　　「沒有誰能幫忙救救他嗎？」

　　阿亮嘴邊洩漏了這句話。

　　乓地，教室的門被打開後還撞到牆壁發出巨響。

　　小愛與妞妞走進來，腳步倉促，臉色凝重。當小愛目光掃過全班後，沒好氣的說：

　　「幹嘛？你們都在做什麼？不是叫你們自習？怎麼沒看到一個人桌上有課本。」

　　「我、我們……」

　　「不管了，我等等有事要辦，要先早退。你們都待在教室。要做什麼都好，就是不準再跑出學校，下堂課應該是理化，我之後會問理化老師有沒有人逃課，乖乖上完課乖乖回家。懂？」

　　她的目光釘在小左與小右身上。那兩人乖乖點頭。

　　「很好……」

　　小愛說完，準備離去。

　　「等一下！」

　　話一出口，阿亮就後悔地僵在原地。

　　「幹什麼？要上廁所姑且還是可以去上啦！」

　　阿亮拚命擠出勇氣，雖然阿亮覺得今天到剛才為止已經發揮他一輩子份的勇氣，總之他還是盡可能擠出一點點勇氣說：

　　「不是要上廁所。那個……老師妳……妳知道羅同學的情況嗎？」

　　「不知道。」

　　小愛的眼神冷如冰霜。阿亮總覺得眼神裡的意思是，誰敢再提起那個名字就宰了誰。可是他還是抱持一點點希望追問：

　　「是要去找他對吧？把羅同學帶回來……」

　　「跟他沒關係。我有急事要辦，順帶一提這傢伙也會跟著我，我這次真的要走了。」

　　小愛拉著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來回張望的妞妞，朝大門踏出一步。

　　阿亮扯開嗓子說：

　　「等一下！妳不是老師嗎？不是應該保護學生，去把學生帶回來嗎？拜託你了！」

　　「干我屁事？」

　　強忍怒氣的小愛，語音顫抖如壓住一鍋滾水的鍋蓋。

　　「可是……」

　　「真是夠了。弱者總是乞討他人的憐憫與幫助。說起來，我的工作是教書！要是還得當保姆，而且是你們每個人的保姆還得了？這麼希望他得救？那你自己去吧！你不是他的同學，而且還是班長嗎？」

　　小愛扔下殘酷的話語就跑出去，妞妞安慰的一句「不會有事的。」從門口溜進來，但傳不進無語攤回椅子上的阿亮耳裡。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