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人-將世人流放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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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7-08
  「你瞧不起我嗎?」
  「……」
  「說話啊。」
  為了聽清楚那對男女的談話,我稍微放下了車窗。
  車窗的隔熱貼紙讓我看不清楚他們的表情,不過聲音倒是聽得一清二楚。
  「你要做什麼?」是女孩的聲音。
  「……」
  「我知道了,原來抽菸比我還重要啊。那種難聞得要命的東西會讓你這麼開心嗎?你雖然讓自己看起來很特別,可是特立獨行不代表就是對的。跟你住在一起的那個女的也是。我跟她講過了電話,就連她都覺得自己不應該跟一個學生同居。」
  「……」
  「因為她是一個為了錢去吃別的男人口水的人。」
  「……那是暫時的。」
  「可是記憶是一輩子的,不是嗎?這句話聽起來還真是浪漫,你要去對那個女的說看看嗎?」過了兩秒,女孩的聲音驚慌起來:「你要做什麼?離我遠一點。」
  「要嗎?」
  安靜了下來。
  兩個人都在思考著下一步該怎麼做。
  「我不抽菸。」女孩說得很果斷。
  「……」
  「嗯……好吧,我只抽一根。」
  黑暗中,出現了打火機所製造的微弱火焰。
  香菸燃燒產生的火光數量增加了。
  女孩彎下了身體,劇烈地咳出濃烈的白煙。
  「咳……你在耍我嗎?」
  「菸本來就是這樣的東西。」
  「不錯啊,我很喜歡這種下馬威。因為你瞭解菸,所以這也代表你瞭解所有事情,是這個意思嗎?還真是厲害,你不但瞭解自己,瞭解那個女的,而且也瞭解我。真是太厲害了。」
  「……」男孩嘴角的火光變得更加明顯,接著又吐出了一道白煙。
  「既然那麼瞭解,那你有猜到我會這麼做嗎?」

  女孩高舉雙手,將懷中的某個物品重重摔往地面,發出玻璃碎裂的聲響。

  「——不要靠近我!」
  女孩撿起一片玻璃,接著面對著男孩,一步一步地後退著。
  男孩仍站在原地抽著剩下的菸,如同最初那樣。
  
  我打了方向燈,然後緩緩踩下油門。因為女孩跑了起來。
   
  她咬著菸跑過斑馬線,手中仍緊緊握著玻璃碎片。
  接著經過檳榔攤。
  女孩那頭烏黑長髮拍打著背部,宛如是在安撫她的心跳似的。女孩咬著菸走入了便利商店,並買了人生中的第一包菸。
  以及兩杯咖啡。
  
  最後——用手指敲著我的車窗。
  
  我收下她遞給我的熱咖啡,幫女孩打開了車門。
  「啊,總算啊,歡迎妳回來——」
  「……」
  面對我的笑容,女孩連一秒的目光都沒有施捨。
  車內的空間都被菸味與咳嗽聲填滿了,而尼古丁似乎取代了女孩身體裡的水分,所以多餘的部分都只好從眼眶排出。她笨拙地捏著菸的濾嘴,並以另一隻手拿著屬於自己的那杯咖啡。
  她一邊喝,一邊皺起了眉頭。
  我的那杯咖啡喝起來異常地甜。
  「失戀了嗎?」
  「……」她瞪了我一眼。
  女孩一點都不享受流過食道的黑色液體,給人一種宛如是為了生存才逼迫自己吞下的感覺。她目前從事的一切都沒有樂趣可言。咖啡因也好,酒精跟尼古丁也好,那種東西的價值就在於我們其實不依靠那個也能夠活下去,所以才會不間斷、矛盾地攝取著。
  女孩剩下了不少咖啡,她將杯子置放在杯架上,當成了菸灰缸。
  她試著用不靈活的手指彈掉累積的菸灰,卻不小心讓整根菸都落入了咖啡中。不過女孩連眼皮都不眨一下,只是拿起了第二根菸,並在三十秒後讓第二根菸掉入同樣的下場。
  我盯著她手掌上那因為緊握玻璃碎片而留下的傷口。
  幸好她的情緒稍微平穩了下來,我可不想讓一個握著利器的人打開車門。
  鮮血染紅女孩身上的毛衣,但她不怎麼在意。雖然現在是冬天,但聖誕老人身上的衣服之所以是紅色,我想絕對是跟鮮血毫無關係的吧?
  她點燃起第三根菸。
  「我是看車牌跟車型才認出來的,這台車的隔熱貼紙根本就讓人沒辦法看清楚裡面到底是誰。」女孩吸了一口菸,將夾著菸的右手伸出了車窗,垂掛在車門上。
  「妳就算搞錯了車子,只要駕駛是男生,應該都會讓妳上車吧。」
  「這是在安慰我嗎?」
  「因為妳聽不進去安慰的話,所以我能說的事情也只剩這些了。妳應該不想要我勸妳菸少抽一點吧,聽說沒抽菸的人自殺機率特別高喔。」
  「……哪裡來的數據?」
  「從妳身上來的。」
  「……」她不發一語,又點了一根菸。
  香菸末端燃燒的火光不停靠近我的大腿,最後則是落入我手中的咖啡裡。女孩說,她覺得我不應該喝太多咖啡,喝太多咖啡的人會變得很多話,不過她沒說那是從哪來的研究。
  第五根菸開始燃燒。

  「好笑吧?我竟然輸給一隻雞。」女孩直接了當地說出了結論。

  「妓女?跟剛剛那個男生有關嗎?」我在腦海搜索著回憶裡的畫面,「妳跟那個男生最近都在吵這個嗎?」
  「……下午的時候,我跟他在我工作的地方見過面。」
  工作的地方嗎?
  如果沒記錯,女孩在禮品店打工。
  「那時候就吵架了?」我接著問。
  「沒有……應該說,我那時候很開心,直到不久前都還很開心,因為今天剛好是我的生日。」女孩拿出第六根菸把玩著,「可能是因為你昨天送了我禮物的關係,所以我才覺得世界上的男生都應該給我一份禮物……開玩笑的。」
  「所以,那個男生今天去了你打工的店,還買一份禮物?」
  「他挑了很久,最後買了一隻很可愛的娃娃。」她邊說邊咬著指甲。
  「妳覺得那是送給妳的生日禮物?」
  「我沒有那麼自以為是。」她讓第六根菸落入咖啡裡,「雖然是稱不上工作了很久,但我至少也接觸過幾千個客人……而那個男生的言行舉止就彷彿其他的客人那樣,所以我從頭到尾都沒有抱著期待。但是……我還是會忍不住思考比較浪漫的那種可能性。」
  「妳因為第六感而跟他翻臉了嗎?」
  「……如果是我理虧就好了。」女孩拍了拍菸盒的底部,以嘴唇含起第七根菸,「那隻可愛的布娃娃被放在閃閃發亮的玻璃罐子裡,而罐子上的包裝是我負責的,我當初所綁的是雙線的蝴蝶結,不過剛剛收到的時候,包裝上的絲帶變成了十字結。光是蝴蝶結的形狀就天差地遠了。對了,蝴蝶結其實不好綁喔……但比起軟趴趴的蝴蝶結,最難受的還是收到被拆封過的禮物。所以……我把那個禮物摔破了。」
  「嗯……妳有沒有想到一個可能性啊?儘管那個男生真的拆開了包裝,也應該還有別的理由吧?以我來說的話,很有可能就是有什麼東西忘了放進去——像是卡片那一類的。」
  「你是說,寫得濃情密意的那種卡片嗎?」
  「至少機率不是零吧?。」
  「因為你把自己的經驗算進去,所以才覺得可能性不是零……」還沒等我回覆,她接著說:「那個人的確是有寫出那種卡片的可能性,但寫給我的可能性卻是零。因為我從很久以前就知道他跟某個女生同居了,對方比我大了好幾歲,是一個不會為了卡片這種小事鬧脾氣的女生。」
  「這樣聽起來,妳早就知道他有女朋友了?」
  「我一直都期待自己能夠跟他發展些『什麼』,不過從來都沒有付諸行動……就算如此,還是會因此而失望喔。如果真的……真的要為了不道德的事情付出努力,我至少要確定自己是童話故事裡的主角。否則投資報酬率也太低了。」
  「抽菸的公主或皇后?」
  「……是公主嗎?」她搖晃著手中的咖啡,盯著在漆黑之中那宛如繁星的煙灰,「抽菸的女僕希望墮落的王子不要繼續跟賣身的公主來往——你覺得這種故事會吸引人嗎?」
  「如果那個故事是虛構的,我覺得會很吸引我。」
  「你把自己弄得就像好人一樣,所以你在故事裡應該會擔任馬夫之類的角色……就是那種看過各式各樣的事情,結果還是沒沒無名的人。」
  「沒沒無名是那麼糟的事情嗎?」
  「你看,你這樣根本就是標準的馬夫個性。除了馬夫什麼都不能當。」
  而且剛好還有車。
  說完後,女孩點起了不知道是第幾根的菸。
  等到菸蒂將杯子裡的咖啡吸得一乾二淨的時候,她抓著自己衣服的下擺,問了我這麼一句:
  
  「你覺得……公主會穿著怎麼樣的內衣?」
  
  彎曲的指節勾著下擺,不斷提升高度。
  指尖輕輕滑過皮膚。
  女孩稍微收起下巴,俯視著自己的胸部。毛衣的下擺因為身體的曲線而固定在鎖骨前方,女孩輕輕咬住了衣服,等待著我的回答。以女性來說,她的第二性徵已經發育成熟了。
  那是一件有著鏤空設計的純黑蕾絲內衣,肩帶以精緻的蝴蝶結裝飾著。
  妻子穿過類似的內衣。
  我看著女孩的臉,沒有說任何話。
  因為做著不適合自己的行為,所以她的嘴角不停地顫抖。女孩吸了吸鼻子,讓眼淚落在沾染血液的毛衣上,彷彿獻上什麼祭品似的。為了讓喉嚨深處的哭聲能順利吐出,她最後總算鬆開了嘴。
  毛衣隨著地心引力重新滑落,覆蓋住她的上半身。
  為了那個男孩,她買了相當昂貴的內衣。
  所以此時才會自暴自棄。
  「公主的話……」她以沾血的手腕抹著紅腫的眼眶,「會穿著很樸素的內衣,而且尺寸通常不太合適,因為人在成長期會不斷地發育,但公主因為天生害羞,所以一件內衣會使用很長一段時間。她也討厭讓人看見自己的裸體。」
  「那妳呢?」
  「女僕是沒有那種無謂的矜持的……並不是身為女僕才變成這種小家子氣的個性,而是個性決定了一個人是否能夠變成童話故事中的主角……這點我滿有自知之明的。所以……」
  「……休息一下吧。回去後我再慢慢聽妳講。」我拍了拍她的背。
  「我不要。」長髮因為眼淚而沾黏在她的臉頰上,「為什麼連你都不想聽我講話?」
  「嗯,因為失戀是一件很難過的事情,很難過很難過的那種,所以我反而覺得妳應該要試著靠自己處理那種情緒,因為我不會隨時都在妳的身邊——當然現在是無所謂啦。」
  「……你好討厭。」
  「被妳討厭的人應該多到可以組成另一個地球吧?」
  「我……」她氣到瞇起眼睛,眼淚從睫毛落下。
  女孩咬住下唇,盯著車窗外的夜晚。
  隨著車窗緩慢地升起,女孩的表情反射在隔熱貼紙上,她透過左右顛倒的世界瞪著我的雙眼。不過我沒有為此而心情低落,畢竟女孩只懂得以憤怒的情緒處理悲傷。
  那是她的底線。

  ——如果連最後的憤怒都放棄了,那麼失去的就不只是那個男孩。
  
  我沒什麼好說的,只能摸摸她的頭。
  女孩身上有著香味,畢竟跟我使用的是同一款沐浴乳。
  然而在眨眼間,她忽然抓住了我的手。
  「為什麼要摸我?你把我當成小孩子嗎?」她皺起眉頭。
  「沒有啊,不是都長得這麼大了。」
  「——這是黃色雙關嗎?你給我說清楚是哪裡大。」女孩邊說邊用手護住自己的胸口。真希望我是在不清楚她穿蕾絲內衣的情況下聽到這句話。
  「妳現在的狀況是不管聽到什麼都感覺有言外之意啊。」我忍不住替自己辯解:「可能我隨便說一句天氣好冷,妳都會以為我在取笑妳下半輩子註定孤苦無依啊。」
  「所以你真的是那麼想囉?」
  「不、不是啦。我剛才說的只是舉例而已,總之妳先把打火機放下來。妳這種恐怖的取暖方式反而會讓身體變冷啊。」

  ——叩叩叩。
  
  有人敲著車窗。
  我吞了一下口水,好不容易才注意到女孩以外的事物。
  對方是一個穿著制服的男性。
  女孩在聽到那道聲音的當下連忙從我的身上爬起,然後整理著自己的服裝。由於隔熱貼紙的關係,外頭的人很難窺視裡面的情況。
  
  ——叩叩叩。
  
  等到女孩整理得差不多,我才放下車窗。
  刺眼的光線讓我閉上雙眼,忍不住用手掌去遮擋。但對方隨即就將手電筒拿開了——
  「麻煩證件讓我看一下。」
  是警察。
  身旁的女孩顯得很驚訝。
  有好幾名警察。
  到底出了什麼事呢?
  最年長的男警員用手按住尚未完全放下的車窗玻璃,說他們接獲了通報。
  他們聽說這裡有一輛奇怪的車子。而他們前來的時候,也發現車窗的確是關起來的,所以想跟我確認一下狀況。
  我被要求拿出身分證。
  警察從我手中接過證件,將上頭的資料輸入行動電腦,接著瞄了一眼車內的狀況說:「嗯,杯子裡面都……現在天氣這麼冷應該沒有蚊子了吧?為什麼抽菸還不打開車窗?」
  「啊……啊哈哈……」我只能乾笑。
  「所以你旁邊這一位是?」
  「是我女兒啦。」
  「喔,是女兒啊……你看起來好年輕啊,真會保養。」警察笑著把證件還給了我,「都這麼晚了,是還有事情要忙嗎?」
  「啊……沒有啦,她剛剛被男生甩了,所以我陪她在這裡抽悶菸……不然還能怎麼辦?主要是怕她去做一些有的沒的傻事啦。哈哈,現在的年輕人嘛。因為她臉皮比較薄,所以我乾脆把車窗搖起來……你也知道的,女孩子家不想讓人看到她哭得唏哩嘩啦的樣子。」
  「喂!」女孩整個人從副駕駛座彈起來,只為了摀住我的嘴巴,「我剛才哪有哭啊,我明明就……」
  雖然是要堵住我的嘴巴,女孩最後卻乾脆掐住了我的脖子。雖然就結果來說都能達成目的,我還是不希望她在警察面前做這種事。
  不過,此時倒是發生了意外的狀況——
  
  女孩的臉上都是血。
  基本上都是從手掌流出的,但由於她剛才不停地擦掉眼淚——

  「……」
  完蛋了。
  想不到又節外生枝了。
  我抬頭瞄了身旁的警察一眼,結果對方盯著我的臉開口:「是……施先生嘛,你可以再把證件給我一下嗎?」
  我重新拿出皮夾。
  耳邊傳來了警察們的細碎討論聲。等到我再度交出身分證後,剛才那位年長的警察請我下車,說是想要檢查我的後車廂。
  「喔……好。」
  「可以麻煩你立刻下車嗎?」
  「好……你等我穿一下鞋子,因為我習慣在休息的時候讓腳透一下氣……」
  「沒有沒有,你先把車門打開。」
  「等、等我一下嘛,很快就好了。」
  我一面說,一面在駕駛座彎下了身子。如果可以的話,實在是不想讓陌生人聞到香港腳的味道。
  結果這個舉動觸動了他們的神經——
  警察按住了腰間的槍套。
  「警告你,馬上打開車門——」子彈上膛,「下車!給我下車!」
  我在下了車後望向仍在車內的女孩,希望她能夠說些什麼。
  結果她只是哭哭啼啼地縮在角落。
  「我……他對我……」
  哭就算了,還說了一些混淆視聽的話,搞得我好像嫖客似的。
  這讓我開始相信起前世今生的理論,我上輩子一定是個會在喪禮上講黃色笑話,或者是個會送蠟筆給視障朋友的渾蛋。
  下了車後,我的左手立刻從視野中消失了——我被壓在車門上,左側的肩膀差點就要脫臼了。明明在印象中,警察的行事風格不該是這麼強硬的。我猜有一部分是因為接近年底了吧,他們應該也有考績的壓力。我想著這些事,想辦法讓自己好過一點。
  後來不知道為什麼,那些警察解開了手銬,拍拍我的肩膀就裝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那樣。
  這一切從開始到結束還不到二十分鐘。
  事情告一段落後,女孩也精疲力竭。
  她開始討厭起副駕駛座,所以選擇躺在後座稍事休息。由於後照鏡裡的世界相當狹窄,我於是抬起頭調整了一下,直到自己能夠透過鏡子看見女孩的身影。
  她側躺在後座,抱住了彎曲的雙腳,宛如受傷的穿山甲。
  女孩正在盯著自己被玻璃割傷的那隻手,不曉得在想些什麼——她的手已經被人包紮過了。我猜或許是剛才那些警察幫的忙吧。
  我問女孩如果想抽菸該先從哪裡開始學起,接著拿起打火機——
  「呼……」
  菸有很濃的薄荷味。
  才抽了半根,我就忽然湧起咬著菸衝進加油站的念頭。但後來想想,女孩就在身旁,我不能那麼做。我不能讓她死得那麼痛快——開玩笑的。
  「……呼。」
  不過話說回來,一個沒抽過菸的小女生會在精神狀況不佳的時候清楚地知道女性比較適合抽涼菸嗎?
  我趴在方向盤上,盯著不遠處的便利商店發著呆,試著讓腦袋冷靜下來。
  女孩則是渾身無力地仰望著天窗,小小聲地說:「對不起嘛……」
  「我猜,應該是便利商店的店員去通報的吧?」
  「是嗎?」
  「應該還有印象吧,妳不是叼著菸進去買東西的嗎?我猜店員就是在那個時候看妳不順眼的。」我拿起手邊的咖啡,但才拿起來就想起裡頭有著菸灰,於是放了回去。
  「……我覺得不是他。」
  「不是他的話,剩下的可能性就是路人了。」
  「那個店員……是他送我咖啡的。」女孩盯著手中的紗布,「……我原本只想要買菸,可是他又幫我沖了兩杯咖啡,說我是當天來到店裡的第幾位客人……雖然主要是自己的運氣還不錯,不過店員的態度讓人覺得……嗯,心裡滿舒服的。他說希望我能找到可以一起喝的人。」
  「妳不是都不陪我們上教堂嗎,怎麼還會相信『來店隨機送禮』這種神話等級的事情?」
  「你的講法好討厭。」
  「但很實際不是嗎?妳也要想到一個可能性喔,那就是他說不定本來就要泡那兩杯咖啡,但臨時出了狀況,所以只好送給一個不認識的女生。也順便日行一善。」
  「你說的那些『可能性』會讓這個世界變得很不浪漫。」
  「但某些人就是喜歡不浪漫的世界,至少妳媽媽是那樣。」我邊說邊從口袋裡拿出車鑰匙,「這樣問好了,妳覺得那杯咖啡喝起來開心嗎?」
  「是還……不錯啦。」
  「啊?不錯?妳之前不是才在糾結那個——算了,妳這小鬼還真矛盾。」
  「哪裡矛盾了?說清楚啊。」
  「妳是在半夜十二點前拿到這兩杯咖啡的嘛,所以這應該也能算是妳的生日禮物吧?」
  「——才不是!」她奮力踹了一下我的椅子。
  女孩瞪大了眼,目光炯炯有神。
  真希望累積在我身上的疲勞也能像她身上的一樣說離開就離開。
  人到了一定的歲數後,比起家人,讓人深深體認到自己仍活在世界上的反而是揮之不去的疲憊感。生理跟心理都是如此。但也沒辦法避免,因為空氣中充滿了疲憊感——只要每深呼吸一口,我就多衰老幾秒鐘。用想的就讓人疲憊。
  我總是希望女孩能化除我身上的勞累。
  
  「喀!」某個物體從我身旁飛過——打中了後照鏡。

  後照鏡裂開了,鏡子中的女孩也裂開了。
  坐在後座的女孩不曉得為什麼突然將手機扔了過來。
  一轉頭就看到她正在用雙手拉扯著自己的頭髮,而且不斷哀號著。
  「怎麼了?」
  「他——」女孩用發紅的雙眼望著我。
  「是誰啊?誰又怎麼了?」
  「……呃啊!我們班的同學創了一個用來聊天的群組……然、然後那裡……剛……」女孩的嘴唇一直顫抖著,「剛剛說的那個人,『那個男生』他……他說要休學……然後……」
  「休學?」
  「啊啊啊……」
  「妳知道原因嗎?該不會就是……」
  「啊啊不知道啦啊啊啊啊——」她開始大吼大叫,甚至從後座上滾了下來。

  ——個性決定了一個人是否能夠變成童話故事中的主角。

  這些是女孩在不久前說過的,真希望我能反駁這句話。
  還真的是……有點滑稽。
  人其實不需要那麼認真也活得下去。不過那也只是單純「活著」而已,所以我基本上對於女孩的處世態度沒有給予太大的負面評價。只要當事人願意秉持著信念好好活下去,並且沒給其他人帶來麻煩,那就是足以被稱讚的事情了。
  「妳下次也會哭得這麼慘嗎?」
  「我……我要殺了你。」也太快了吧,已經變成麻煩本體了。
  「哇啊,女孩子最好還是不要講那種話啦。我可是妳爸耶。」我轉動車鑰匙,發動引擎,「而且我要開車了,妳如果真的想要對我做些什麼,至少也要等我把車子停下來吧……」
  從破碎的後照鏡中,能看見女孩臉上都沾滿了眼淚跟鼻涕,呼吸也變得很急促。那模樣讓我聯想到得了重感冒的黃金獵犬。
  我踩下油門,車子開始前進。
  過了好幾個紅綠燈,女孩的哭聲仍從我的身後持續傳來。我還是第一次知道人類可以製造那麼多眼淚,女人果然是水做的。或者該說,人體的百分之七十果然都是水分。但前者聽起來比較「浪漫」,女孩應該會喜歡那種形容。
  又過了幾個紅綠燈。
  原本想直接回家,不過我繞了一個大彎,開上了山路。
  女孩在途中才發現路上的建築物越來越少。
  「……你要去哪裡?」
  我沒有回答她。
  因為目的地是回憶裡的那條山路。
  年輕的時候,我很喜歡騎著檔車繞著這座山。當時由於網路不發達,同好們都是在一間開在半山腰的移動式咖啡廳認識的。咖啡廳的本體是一台貨車。現在想想,現代人應該不會稱呼那是咖啡廳。
  現在這種時間,咖啡廳已經關了。
  不過無所謂,我只是想稍微跟女孩分享我的人生。
  至於此時開車前來的目的,就只是想要跟她一起在大概的位置俯瞰這座城市。先前我跟妻子、女孩來過幾次,但時間都在白天。
  結婚前,我一直都想要跟一位不熟悉的女性在夜晚前來,不一定要做些什麼,安靜地坐在那裡也可以。我總是抱著這樣的想像,而現在只是偶然地想起「啊,我還有那種事情想要做呢」。也恰巧滿足了條件——畢竟眼前的女孩,已經不滿足於只當我心中的公主。總有一天,我肯定也會對她感到陌生。
  下了車後,女孩扶著車門,乾嘔了一陣子。她好像暈車了。
  就各方面來說,這些事情我還真的不曾在年輕時想過。
  幸好她喜歡我珍藏的這個夜景。
  山坡上的樹林在黑夜裡化為剪影,變成了整座城市的相框。那些遠方的燈火感覺隱藏了許多故事,明明不久前我跟女孩都深陷其中,現在卻宛如局外人似的。光是思考著這些事情,就覺得情緒逐漸隨著時間沉澱了下來,轉為我臉上的鬍渣,或是成為黑髮當中的一絲灰白。
  跟女孩對上視線,她的眼神讓我聯想到妻子。
  我壞心眼地問她會不會覺得自己很幼稚。
  面對年輕人,我的態度一向如此。
  「……我哪裡幼稚?」她小聲地反駁著。
  「如果是成熟的人,這時候就會很感慨地說自己很幼稚。」
  「……」女孩沉默了幾秒,「成熟的人在剛剛就會什麼話都不說。」
  「通常是在結婚之後才會變成熟啦。」
  「你真的這麼想吵架嗎?」
  「吵起架來的話我一定會輸的,因為成熟的——」
  「閉嘴啦!」
  女孩抓住我的衣領,那眼神就像是想把我扔到山腳下。
  我舉起雙手表示投降,她隨即鬆開了手。
  其實我原本是想要說一些感性的話,但那種溫柔並不適合現在的她。
  世界上總是存在著一些不擅長處理悲觀的人們,最好的處理方式就是讓他們避免持續思考那件事情。這稱不上是疾病,畢竟「擅長處理悲觀」這件事聽起來也好像哪裡怪怪的,就如同我對別人說「我很擅長結婚喔」那樣。這種技能的分寸往往最難拿捏,所以酒精跟香菸才會變為合法的毒品。
  我摸了摸女孩的頭,她這次沒有反抗。
  如果這真的是一個童話故事的世界,那麼我想王子、公主與惡龍應該滿山滿谷吧,而且還只有一線之隔。畢竟沒有人會希望成為王子或公主以外的人,卻又希望他人成為惡龍,這樣人生的道路才能清晰一些。例如名為房貸的惡龍,名為癌症的惡龍,以及名為社會觀感的惡龍。
  但不需要如此絕望。
  即使世界上的惡龍絕對不只一條,不過每個人至少都能擁有一個公主。這是我在接下來的日子必須慢慢讓小公主理解的事。可是實際上會花費多少時間呢?很抱歉,我不知道。
  垂手可得的那些,本來就不能被稱為幸福。
  「其實啊,」我笑著說:「就算結婚了,妳媽還是沒限制我太多事情喔。」
  「……像是你的嘴巴?」
  「哈哈,那是其中一點啦。不過最重要的是,當初我跟她討論了很久結婚這個詞的含意——人為什麼要找尋伴侶呢?人又為什麼要為了結婚放棄重要的事物呢?」
  「……」女孩別開視線。
  「我在結婚前,跟妳媽說了一段話,她那時候的表情有點複雜,可是過了沒多久我們就去登記結婚了。妳想要猜看看我說了些什麼嗎?」
  「會照顧她一輩子……是這種的吧?」
  「那也太不浪漫了吧?」我借用了女孩常掛在嘴邊的詞,用手掌推掉她臉上的水份,「我當時跟她說——『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以完整的身體離開這個世界,而且之後也會是如此』。很浪漫吧?」
  「聽起來很不負責任。」
  「妳說的負責是對誰負責呢?人本來就是為了讓自己得到幸福才活在這個世界上,為了別人而活的那種論調至始至終都是邪門歪道。所以我覺得,就算自己在某些時候真的很難過很難過,也要搞清楚哭得唏哩嘩啦的理由。絕對不要為了別人流眼淚。」
  「……」
  「要為了自己而哭,好嗎?這才是活在世上最重要的事情,也是情感存在的意義。」
  「……好。」
  女孩一臉認真地哭了出來,在我這個不被允許託付後半輩子的人面前。
  很久沒抱她了,她的體溫讓我很安心。
  在未來的某一天,女孩身上的沐浴乳香味也會變得與我不同。
  因為女兒是上輩子的情人,所以我這輩子變成了女孩專屬的馬夫,目前仍在替她找尋適合的城堡。
  「我還是不能那麼自私。」女孩搖搖頭後推開了我。
  「……這樣啊。」
  我則是因小公主的決定而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