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人-紅色的北極熊

本章節 8683 字
更新於: 2018-07-12
  ——現在時間,十一點整。
  
  帶有電子音的人聲從喇叭傳出,我忍不住抬頭看了下時鐘,現在已經晚上十一點了。再過沒多久,今天就要結束了。
  電台開始播放音樂,旋律漸漸填滿整間便利商店。
  是很柔和的鋼琴獨奏。
  那節奏讓今年的冬天變得更加寒冷。
  「哈啾!」
  我摸著發癢的鼻子。
  好冷,我一邊發抖,一邊搓著手中的暖暖包。
  明明玻璃自動門在此時是關起來的狀態,但我似乎還是著涼了。既然因為著涼而感冒的人沒有逐年減少,看來地球暖化沒有想像中那麼嚴重。
  北極熊應該不會感冒吧?因為每次在報導中看見北極熊,都是一些比感冒還要悽慘的消息。如果我下輩子誕生在遠離人煙的荒涼之地,或許就不會感冒了吧,但那樣我也可能不知道世界上存在著北極熊——那樣我就不能替那些因文明而瀕臨絕種的生物祈禱了。
  我也是瀕臨絕種的生物。
  畢竟學校的課本都說每個人是獨一無二的,那麼大家應該要好好愛護目前僅存的一個我。應該吧。
  所以我很珍惜每一次的感冒,每次的噴嚏聲讓我覺得自己並沒有被這個世界遺忘。若記得沒錯,上次的感冒距離現在有了兩年之久。我總覺得自己是為了等待下一次的感冒而努力活著。就像北極熊努力尋找下一座冰山那樣。
  光是找到冰山就那麼吃力,更別說是異性了。這是我跟北極熊在這個冬天都面臨到的困擾。
  幸好拜感冒所賜,我與一個女人成功搭上了話。
  對方只有在夜晚才會前來。為了保暖,她在這個冬天總是穿著毛呢大衣,並且搭配深色長裙。我在兩年前就記住了那個女人的長相,她有著清秀的五官,以及俏麗的短髮。不過到了最近,女人留長了頭髮,而且替自己的眼神增添嫵媚的眼影。
  外表雖然產生了變化,但她的微笑是不會隨著時間或妝容改變的。
  儘管衣物掩蓋了身體的曲線,我還是覺得她在話語中所透露出的都是赤裸裸的情感。
  她感謝我替她微波晚餐。
  甚至關心我的身體。
  儘管那可能是基於禮貌上的問候,或者是烙印在靈魂深處的家教,但就算是如此市儈的理由,依然絲毫不損她散發出來的魅力。
  
  ——無論她是什麼職業,都是如此。

  「那個女的?我看過她……嗯,等一下,先等她離開。」趴在櫃台的男性盯著打開的自動門,接著才轉頭望著我說:「你不是在這裡工作很久了?」
  「大概……快兩年了。」我想了一下後才回答。
  「都過了兩年才注意到她?」
  男人一面說,一面皺起眉頭。
  這個男人是我的大夜班同事,是個會在說話時誇張地擠眉弄眼的人。外表看起來三十多歲,不過我也只知道這麼多。
  他是個注重隱私的人,至少很注重他自己的。這個男人從事過很多職業,就算他某天忽然說出一句「我跟你說,搶銀行專用的那個套在頭上的絲襪錢絕對不要省」,那也只能用一句「嗯」來回應他……
  嗯。
  雖然今天沒有排到他的班,但他因為無聊而選擇來陪我聊天。
  這個男人很享受別人有求於他的表情,所以當我以渴望的表情說出「我還真的不知道她是誰」時,他顯得非常開心。他臉頰的肌肉不停地抽動著,右眼連續眨了好幾次。可能他的腦袋裡塞了大量的底片也不一定。
  「你比我想得還單純啊,這是好事。」男人歪著嘴開口:「你會來這裡工作應該是因為這裡的薪水吧——好啦,不管你說什麼,我都咬定你都是看上這裡的薪水才來的。那為什麼這裡的時薪比別家便利商店多了二十塊呢?就是因為這附近住著一堆像是『那個女人』的傢伙,以及相關產業的人。簡單來說,這裡就是鬧區。踩在我們腳下的這個地名,常常都出現在電視機裡。」
  男人相當地健談。
  雖然是聊天,不過大部分的時候都是我負責聆聽。男人很清楚哪些話題是我涉入不深的,但這不代表他會打斷我說的話。我偶爾也會因此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不過不是現在。
  「呃,這個我知道啦。可是你怎麼知道那個女的不單純?她穿衣服的品味不是還不錯嗎,身上也沒有擦奇怪的香水……那種行業的人好像都喜歡擦某種味道的香水。那是加了女性荷爾蒙的香水嗎?嗯……還是我說錯了?因為之前幫那些人結帳的時候好像都有聞到……」
  「喔?」他按住抽動的右眼,「你有在半夜的時候經過隔壁那條街嗎?我是說從早餐店轉進去的那一條。」
  「我……我只有在快上班前才會經過這附近。」
  「哇啊,你這樣不行啦,晚上十點多經過這裡怎麼會有刺激的事情。」男人邊說邊將菸放在嘴唇上,但沒有點燃,「有機會的話挑個大概半夜三、四點多的時間過去,你會發現早餐店轉進去的那條路是紅色的——這才不是什麼意識流的白痴形容法,我跟你講那條路真的是紅色的。像是門口的燈啊,鐵門後面的房間啊,都是紅的。」
  「紅燈區?」
  「嘿沒錯,我最喜歡你這種有慧根的小孩子。」男人用舌頭頂住上顎,發出宛如把重物扔入水中的清脆聲響,「那個女的啊,她就住在那裡。」

  ——她是一位舉止嫻淑,卻住在紅燈區的年輕女人。原來如此。

  「住在那邊的人你都認識嗎?」我忍不住問。
  「……嗯,我知道他們,但他們幾乎不知道我。」男人彎下腰,將手肘頂在櫃檯的玻璃桌面上,並且十指交扣,裝得慎重其事地說:「其實我有很多很多很多——事情可以說,可是我想先問你一個問題,這樣才知道以後能不能繼續做朋友——你喜歡那個女的嗎?還是只是單純地想要跟她……嗯……摟摟抱抱?」
  男人刻意斟酌了用詞。
  我猶豫了兩秒,最後回答自己只是單純地好奇而已。
  「——啊,我就知道是這樣,怎麼可能會有人在上船之前就暈船的。這樣子的話就好辦多了。」
  「什麼意思?」
  「我有她的電話,你有需要我可以給你。」
  男人說完後就打開手機,唸出那個女人的手機號碼。
  我雖然記了下來,卻有點空虛。
  明明什麼都還沒開始,可是總覺得已經有某些地方做錯了。就像是被下了「只能從打電話來建立關係」的暗示那樣。
  如果真的打了電話,而女人也接了起來,那麼無論她有沒有追問我如何得知電話號碼,都將讓我陷入掙扎吧。就算北極熊聽得懂人話,應該也不會有什麼全人類代表之類的打電話給北極熊吧……我認為有點像這種感覺。其實北極熊跟人類都滿討厭的。
  不過——那個女人有男朋友嗎?這才是重點。
  有多少男人撥打過那個號碼了呢?
  「號碼應該都存進去了吧?」
  「呃、嗯。」
  「其實啊,我在今天傍晚的時候才找過那個女的。她是有固定的工作地點啦,不過也有接散客。你如果有興趣,可以報出我的名字,我想大概會給你一些優惠。哎呀,沒在騙你的啦,三八兄弟。」
  男人看起來相當自豪。
  為什麼他會覺得自豪呢?
  男人的表情就彷彿推銷人員那樣。
  「不過——不建議你太常去啦,這是過來人的經驗。雖然她的服務是不錯,價錢也真的很公道,可是再過沒多久我就會刪掉她的手機號碼了。」
  「你想要先保養身體一陣子?」
  「保養?你以為我是誰?那怎麼可能啊。」男人張望了下四周,確認沒有其他客人後就坐上了櫃檯,「那個女的住的地方還不錯,熱水器不會忽冷忽熱的,今天換好衣服後我躺在床上發著呆。她也沒有趕人,只穿著內衣就坐在床邊陪我聊天……她跟我說,白天有個客人在付錢之後就拿著她的內衣褲往外跑,當時她真的快要哭了出來。」
  「也是有那種人啊?」我盯著男人起伏的喉結,宛如釣魚用的浮標似的。
  「當然有喔,人可是百百種。但幸好跟她同居的男大學生幫她解決了事情……她還說,跟她同居的那個大學生還是處男,問我相不相信?但我沒有回答她,你應該知道原因吧?」
  「嗯……不太清楚。是因為她說謊嗎?」
  「你不清楚我在意的部分也是正常的。先告訴你一件事情好了,她完全沒有說謊的理由,因為她得不到任何好處——而最讓我在意的,正好就是她很誠實地講那些事情。喂,這很嚴重耶。」
  「那樣也會被人嫌棄嗎?」我不知道該做出什麼表情。
  「如果她的職業是老師或是其它隨便一個搬得上檯面的職業,我還不會有這些疙瘩,但她不是啊。她甚至在送我離開的時候問我要不要留下來吃個晚餐,那種感覺……嗯……不管是不是基於禮貌,都讓我聯想到……」
  「……」
  「她讓我——想到我的女朋友。」男人按住自己的側臉,表情顯得僵硬,「我明明是去那裡放鬆的,而那個女的也讓我覺得賓至如歸,但我反而有了壓力——如果我當初有好好讀書,現在應該能夠分析這種情況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個地方的缺點就是讓『我們』這種人有著歸屬感,而那是不對的。大錯特錯。」
  男人說得沒錯。
  在那種與情歌旋律格格不入的場所中,最廉價的商品就是愛。比起早晨的刺眼日出,那種無形的事物反倒更讓我眼前的這個男人不知該如何應對。即使人類友善地準備動物園裡的空位給北極熊,那對北極熊跟人類而言都不是最好的做法。
  這是連我都能理解的事情。
  男人還說,那個女的甚至幫他盛了一碗飯,但他編個理由拒絕了。
  將碗筷放在餐桌上後,他從那裡離開了。也可以說是逃了出來。
  因為他還有著棲身之所。
  「你……想要喝杯咖啡嗎?你跟我說了這麼多,今天我請你。」
  「咖啡?喔好啊,你越來越會做人了嘛,不錯不錯。」男人的右眼皮重新開始跳動,那彷彿是他的第二顆心臟似的。
  男人點了一杯加糖的拿鐵。
  等待咖啡的那段時間裡,我跟男人都很有默契地一同看往外頭的夜色。
  結果當我轉身替手中的咖啡加蓋時,男人忽然在我的身後喊了一聲:「啊啊,我還有一件事要忙——」他大喊著下次再讓我請客,似乎是有著緊急的事情。
  我連忙轉頭,結果眼球只捕捉到他的背影。
  櫃檯的桌上放著一張皺巴巴的百元鈔票,我把鈔票放入收銀櫃,望著手中的發票嘆了一口氣。接下來要怎麼辦?我連自己的咖啡都準備好了,該不會要喝兩杯吧?要是喝太多咖啡,之後眼睛可是會變得跟貓熊一樣。對我來說,不是只要是可愛的熊就都能接受啊。
  看了一下時鐘,還沒到午夜十二點。
  
  碰!
    
  「咦?」
  值大夜班最讓人害怕的,就是會發出聲音的事物。
  有個人撞上了玻璃門。
  幸好玻璃沒出狀況,頂多是留下了那個陌生人的額頭印子。
  是一位沒看過的女性。
  衣著的話,她穿著不符合寒冷季節的短裙,搭配鬆鬆垮垮的毛衣。外表看起來還是學生。那位女性咬著歪掉的菸,邊哭邊走了進來。
  她沒注意腳下的情況,一路走到了飲料區。
  菸還沒有熄滅。
  女學生有著一頭柔順的黑色長髮。儘管綁著馬尾,不過髮圈卻隨著她的行進而逐漸滑落。馬尾的高度也緩慢地下降著,像是在體現主人的心情。
  菸的味道有點刺鼻。
  我拿起原子筆在厚重的簿子上塗塗寫寫,假裝是在清點進貨的商品,然後藉著眼角的餘光鎖定了女學生所在的方位,一步一步地靠近她。由於不知道該如何搭話,所以我想自己的行為應該只是單純地被好奇心所驅使吧。想著想著,我嘆了一口氣,接著深呼吸,吸入女學生所吐出的刺鼻白煙。好臭。
  被女學生含住的菸搖晃著。
  她正在自言自語。
  她並不知道身旁有著陌生人,因此那些話都是說給自己聽的,或者是假想中的某個人,某個男性。
  女學生詛咒著那個人。
  咬緊牙根詛咒著。
  甚至連那個人身邊的人都受到她的詛咒。
  
  ——女學生的腳步沒有停下來,她在店內繞著圈。
  
  ——聲帶跟頸部以下的部分都已經脫離了她的掌控。
  
  我盯著她的背影,彷彿是在風雪中努力掙扎的風箏那樣,我不曉得自己是被什麼東西綁住了。
  女學生一面哭著,一面替自己的詛咒做了結尾。
  她終於慢下腳步。
  染血的某個物體從她手中摔落,在地板發出清脆的破裂聲。是玻璃碎片。
  先是鬆開了險些折斷彼此的手指,她雙手抱胸,縮起了肩膀。幾秒鐘後才又隔著毛衣以手掌摩擦起手臂。女學生的嘴唇開始發抖。
  毛衣染上了血,原來她的手掌受傷了。看來是被玻璃碎片割傷的。

  ——好冷。

  她喃喃自語著。
  女學生終於意識到天氣的寒冷,這讓我放鬆了一些。
  嘴上的菸蒂被她丟進了垃圾桶。
  當她來到櫃檯結帳時,她很有禮貌地詢問我菸的種類分成那幾種,還自動自發地拿出證件,證明自己已經成年了。雖然她的長相無法讓人聯想到可愛的動物,不過生物一旦露出弱點,往往會得到同情……我想無論什麼物種都是如此,除非是飢寒交迫下的北極熊。
  身分證被手掌染上了鮮血。
  她恰巧跟我都在同一年出生,還擁有一個罕見的名字。姓氏跟名字唸起來都是同個音調。我在內心重複了幾次,發現還挺可愛的。
  我幫她挑了一款比較適合女生的涼菸。
  國中時,我也抽了一陣子的菸。
  同學之中抽菸的不在少數,但我的人緣不怎麼好,所以實際上沒看過同年紀的人叼著菸。我懷抱著那種想像買了一個又一個的打火機,並在成年後的某一天把菸戒掉了,至今都沒有再碰過……除非是客人要結帳啦。
  戒菸的理由已經忘記了,但那時的心情多少還殘留著。或許是因為認識的人都不需要為了年紀而躲躲藏藏地抽著菸吧。就如同北極熊那樣——如果此時便利商店外頭聚集著一堆喝著酒划拳的北極熊,我應該也不會憧憬那種生物。瀕臨絕種就瀕臨絕種吧。
  是這樣的心情。
  「所以……就是吸一口氣,然後直接用打火機點……這樣子嗎……好,謝謝你,那我知道了。」
  說完後,她拿著剛結帳完的菸與打火機站在櫃檯前,似乎是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是要回家嗎?還是要去其它的地方?由於她的年紀與我相仿,我忍不住替她擔心了起來。
  我們互相注視著對方,結果則是彼此都覺得尷尬。
  「對了……」
  忽然想起來,我的手邊剛好有兩杯熱騰騰的咖啡。
  原本是想要跟聊一下天,但還是打消了念頭。畢竟今天晚上已經聽了太多故事,我必須多花一點心力在自己的人生上。之所以會關心眼前的女學生,我猜只是單純的移情作用吧。
  既然如此,還是點到為止就好了。於是我隨口編了一個理由,將咖啡送給她。
  送走咖啡後,手指開始變得冰冷。
  這才是冬天該有的氣溫。
  「——喂,那個。」我喊住了即將離開便利商店的女學生。
  「有什麼事嗎?」
  自動門才一打開,夜晚的風就猛然灌入這個空間。
  女學生那因為回頭而飄揚的長髮,無聲地抓住我的心思。
  所以我說了這麼一句:

  「加油。」

  女學生抿著嘴唇,似乎下一秒就會皺起眉頭。
  我……我為什麼會突然想說這句話呢?不是素不相識嗎?
  「這是……」她側著頭,背對著晚風將單邊的頭髮撥至耳後。
  「……」我以有點豁出去的態度替自己找台階下,「這只是……普通的加油而已。因為妳是開店到現在的第一萬個客人,所以我覺得……要說一點特別的話。店長也是這樣跟我說的。」
  沒想到我竟然把責任推給了店長。
  監視器錄得到聲音嗎?我開始擔心起這個問題。
  「喔、喔……原來是這樣。」女學生注視著自己的腳尖點點頭,似乎是接受了,接著則是抬起頭說:「不過我還是很開心……謝謝你。你也要加油喔。」

  謝謝你。她是笑著這麼對我說的。

  我之所以會從事服務業,有一部分的理由是想要聽見別人的感謝。但不曉得女學生到底在話語當中添加了什麼香料,那聲道謝竟然會讓我的臉頰逐漸發熱。或許只要在電台中播放女學生的聲音,世界上就不需要暖氣了。我不斷胡思亂想著。
  女學生終於離開了便利商店。
  「……」
  但我陷入了無止盡的沉思之中。
  我接下來要做些什麼呢?拖地?還是繼續處理進貨事宜呢?或是衝出去喊住女學生——不,這又不是老掉牙的偶像劇。如果我真的那麼做了,接下來只會演變成警匪追逐片吧。

  ——現在時間,十二點整。
  廣播中的死硬人聲恰巧在此時告知了午夜的來臨。
  
  簡直就像是童話故事一樣。
  或許是天氣的關係,我甚至懷疑起她到底是不是真實的……雖然聽說即將凍死的人們可能會看見內心渴望的事物,不過我完全不想要為了微薄的薪水凍死在冷清的便利商店之中。
  為了冷靜下來,我喝了好幾杯咖啡,幾乎將當天的薪水花費殆盡。但比起身體,當下竟然是先擔心起自己的銀行帳戶,這就是這個世界替我量身訂製的悲哀。我站在收銀機旁,不曉得是為了等待什麼而持續站著,直到早上才發現自己的鼻子舒暢了許多,久違的感冒已經痊癒了。
  地板上的血被我擦得一乾二淨,完完全全消失了。
  遺留下來的,只剩下女學生的髮圈。
  我把那個收入口袋中。
  早晨的日照讓手指暖和起來。幾小時前的寒冷簡直就像是前一個世紀發生的事情。與早班的店員交班後,我坐在機車的座墊上,猶豫著要不要戴上安全帽……接下來要去哪裡呢?
  回家睡覺嗎?
  我很在意儲存在手機裡的那串女人的電話號碼,卻又沒有撥打的勇氣。我想或許是受到女學生的影響,所以此時我非常渴望可以跟異性有進一步的關係。總之,只要能避免步上北極熊的後塵,我什麼原則都能放棄。
  或者該說,逃離寂寞就是我的原則。
  我搖了搖頭,將手機放入機車後座的置物箱中。
  「……唉。」接著戴上安全帽。
  後來,我騎車來到了朋友所說的那條街道。
  那個女人生活的街道。
  不過別說是紅色的照明,就連路燈都損壞得差不多了。早晨的陽光鑽過騎樓的縫隙,刺探著潛伏其中的生物們。
  我鬆開機車的油門,靠著慣性滑行了一段時間——老鼠、鴿子、麻雀、藤椅上的老人們,這些留在視網膜上的畫面,平凡得讓人不由得害怕起來。
  這裡不像那個女人居住的地方。
  朋友描述的那個地方,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的城市。
  或許在那個世界裡,到處都是跟那個女人相似的人,所以端莊嫻淑反而失去了價值。而那個世界與這個世界在某些時候是相通的。說不定那是一個北極熊能夠得到幸福的世界——身為一個瀕臨絕種的打工學生,我此時寧願這麼相信。
  騎樓下方有著奇怪的霉味。
  我一面想像著自己習慣了霉味,一面在深黑色的積水上跨出腳步。
  除了積水,還踩到了某種生物的幼蟲。
  ——嘰。
  踩到了蔬菜殘渣。
  ——喀。
  踩到了玻璃碎片——以及躺在其中的布娃娃。
  那是一隻很醜陋的布娃娃,甚至看不出來原本是什麼動物。
  布娃娃的臉頰佈滿了柱狀物體。
  那些全都是菸蒂。我猜這隻布娃娃可能明天就會被清潔隊收走了,當然也有可能是變得更加醜陋,最後與這條街道同化。
  我凝視著布娃娃的臉。
  如果只是單純被當成菸灰缸,那麼應該至少會讓人還分辨得出來原先是什麼動物。但娃娃的兩邊耳朵都消失了,目前只在大概的位置留下能看見裡頭棉絮的鋸齒狀開口。或許某個人曾經一邊吐著白霧,一邊靜靜地讓手中的菸燙穿布娃娃的耳朵吧。而且是反覆地戳著,反覆地在這個不會求救的物體上留下傷口。
  眼睛也消失了,至少是被聚集的菸蒂淹沒了,我完全不想用手指去確認發生了什麼情況。
  地板有著些許血跡。
  但除了菸蒂造成的傷口,布娃娃還沒有沾染到這條街道的腐爛氣味。我於是將那隻布娃娃混著滿地的菸蒂踢進一旁沒加蓋的水溝,並離開騎樓。
  莫名地有點失望。
  我從口袋拿出糾纏成一團的耳機,將接頭插入手機,收聽著上大夜班時習慣選擇的電台。那個頻道的內容是由百分之八十的流行音樂所組成,剩下的部分則是較為小眾的歌曲,以及負責報時的冷硬人聲。

  ——現在時間,九點整。

  我聽著那無聊的報時聲,在打工生活中度過了好幾年。
  大部分的電台都有會陪著聽眾閒話家常的主持人,但聽久了就難免覺得主持人不過是事務性地應付罷了。這不是批評他們的工作,只是在我理想的人際關係中,最好還是不要存在著滔滔不絕的人比較好。
  那是我個人的問題。比起談話,言之無物的歌曲更加適合我。這樣才沒有思考痛苦的餘裕。
  所以是因為這樣,才無法擺脫寂寞嗎?
  不知道。
  人生說不定只是報時系統的附帶品而已,我偶爾會這麼想。
  為了排遣情緒,我每個月都會撥打一通無聲的電話給那個女人。
  沒有問候,也理所當然沒有對話。
  因為我只是期待著自己能聽見女人的嗓音,或者是呼吸聲。只要有那些細微的聲響我就能活下去了。那個女人是我生命中少有的燃料。
  女人的手機號碼一直都沒有更換。

  在我從大學畢業後,接聽的人變成了不認識的男性。

  我跟那個人聊了一下子,發現對方的應對進退都相當得體。稍微問了年紀,發現是一個重考生。他說自己正在為了大考而準備,但如果想要出來聊一下天,還是可以的。
  他說,女人最近換了一份工作,而且開始抱怨起公司的上司,至少變得比較像人了。
  他希望女人可以再憤世嫉俗一點,自私一點。
  我也這麼認為。
  並深呼吸——
  「再見。有空再聊。」
  嘟。
  嘟。
  嘟——通話結束。
  原來在手機裡的那串手機號碼,擁有者已經更換了。可能是共用也不一定。
  總之,希望男學生可以珍惜與那號碼有關的一切。畢竟女人在他的世界中停止了流浪。
  「——哈啾!」
  手中的衛生紙被我揉成了一團,變成沒有人想要打開的形狀。
  又感冒了。
  不過我的心情很平靜,就像是聽見學校老師說出「空氣中氮氣佔了大部分」那樣……我依然在呼吸著,氮氣也依然藉著氧氣的名義鑽入肺部,並與我的肺泡一輩子擦肩而過。如同我與那個女人的關係。
  這才是戒菸的真正理由。
  
  「……啊哈……又失戀了啊。」嘆了一口氣。

  雖然失戀了,而且即將落入跟北極熊相同的處境,但這次反而很開心。
  既然那個女人讓「風塵女子」這個職業成為了過去,我忽然覺得自己這幾年的打工生活也存在著特殊的意義。
  我跟那個女人都明白自己需要的是什麼,並持續在假想的道路奔跑著。只不過她比我早一步到達了終點。
  真是太好了,寂寞原來是有終點的。
  後來——
  即使辭去了便利商店的工作,我偶爾還是會經過那條無法看見終點的街道。
  但就只是經過,我沒有在那個路段讓機車停下來。
  關於那裡的回憶,仍然是一片鮮紅——紅色的燈光,以及紅色的口紅。
  年輕女性們站在這座城市的角落,笑著對我招手。
  蹲踞在暗處的男人們嚴肅地討論著性價比,我熟識的男性也在裡頭。
  我沒有鬆開機車的油門。
  其中一位朝我招手的女性吸引了我的目光,她穿著薄紗睡衣,手掌有著明顯的傷痕,延伸到了手腕。五官則是非常精緻。這條無盡的街道似乎只是為了陪襯她而存在。
  對方留著染燙過的短髮,瀏海與眉毛切齊。印象中,那個女性先前留著一頭柔順的長髮,而且與我同年。由於她將髮圈遺留在便利商店,我因此還記得她的名字。
  現在的她,已經不適合綁馬尾了。
  所以——
  我依然沒鬆開機車的油門。
  刮過臉頰的寒風順勢帶走附著在腦海的男女談笑聲,以及廉價的菸味。

  ——現在時間,四點整。電台裡的歌曲唱著,失眠的原因是孤獨感太薄弱。

  「……快要天亮了。」黎明前的夜晚是最寒冷的。我拿下了耳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