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人-門內的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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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7-05
  我打開了門。
  床上躺著一個一絲不掛的女人。
  她一動也不動,宛如屍體似的。
  儘管察覺到我的視線,她依然沒有要遮擋身體部位的打算。話雖如此,那也不是在引誘我。她只是靜靜地等待著。
  那麼——她模仿著屍體是為了等待什麼呢?
  投胎轉世嗎?
  我將手中的女性內衣扔往她的身體,直到這個時候女人才開始有了動靜。她先是緩緩地挺起上半身,接著頂著滿頭亂髮跟我說了聲:「謝謝。」
  屍體開始活動了。
  儘管身體機能尚未死去,但我眼前的這個女人早就在二十多歲時拋棄了身為人該有的堅持與自尊。像她這種人,只能依靠他人口中的價值觀苟延殘喘著。也由於內心已經死去,所以肉體上的折磨完全不算什麼。
  因此,她這輩子都不敢去思考愛情的定義。
  她認為,人與人之間只存在著需不需要彼此的問題,「愛情」這兩個字就只是混淆視聽用的話術。為了維持這種薄弱的關係,她不斷地提供我金錢,我則是負責提供她想像中的溫柔。
  女人熟練地將保險套打結,扔進一旁的鐵皮垃圾桶。
  她將皺巴巴的內褲攤開,接連讓雙腳跨入。
  暫時懸空的左腿看不見一絲贅肉,那種站姿宛如隨著季節遷移的鳥類。但這沒有持續很久。我的視線沿著她的腳踝順著身體的曲線移動,最後停留在女人頭上的天花板。
  我持續躺著,沒有起身,隨手抓起床邊的胸罩湊往臉部。胸罩沒有沐浴乳的香味,卻也沒有汗的氣息……我想對胸罩做出評論,可是連依靠成見、不入流的話都擠不出來,畢竟這是第一次用手指感受胸罩布料的觸感。鋼圈的構造跟想像中不太一樣。
  是很樸素的內衣。
  「休息一下再出去吧。」
  女人邊說邊綁起馬尾。
  她用手指調整了熱褲與腰部肌膚接觸的部分,然後拉了拉上衣的下襬。
  並將自己的皮夾給了我。
  「我會煮晚餐,你要記得回來。」她咬住我的耳垂。
  她在用字遣詞上與常人無異,那種衝突感讓我有著時間正在前進的實感。畢竟她穿起衣服的光景就宛如某件行為的倒帶似的。而她則不斷重演著最該從記憶中抹除的那些畫面。
  我沒主動抱過她。
  「妳幾點下班?」我接著問。
  「……都可以。」
  女人的臉色不太好,讓人聯想到被扔在垃圾堆上頭的布娃娃。
  不過她的皮夾倒是好多了,裡頭是滿滿的鈔票。
  她的證件被鈔票包圍著。
  證件的照片是在兩年前拍的,那時候她還不太會化妝。不但眉毛有點稀疏,不怎麼立體的五官更是無法捕捉其他人的目光。雖然是很親切的長相,但如果過幾天沒有看見本人,對於她的印象就只剩下稀薄的好感而已。
  她花了兩年的時間摸索異性會喜歡的說話方式,以及異性喜歡的妝容。最後卻連我都幾乎忘記了她原本的長相跟個性。
  女人在這兩年裡留了一頭染得光鮮亮麗的長髮,並且燙捲。
  而且變得沉默寡言,除了喘氣之外的每句話都充滿了算計。
  對於有潔癖的人而言,她連妓女以外的名字都不配擁有。

  「謝謝光臨,歡迎下次再來。」

  使用女人的錢付了帳後,我從禮品店的店員手中接過紙袋。袋子的提繩輕輕勒住我的手指。
  我買了一隻玩具小熊。
  那隻熊被擺在展示櫃時已經是被包裝在玻璃罐中的狀態,所以玩具小熊本身的觸感、氣味,只有收到禮物的人才能知道了。除此之外,玻璃罐裡頭放了許多裝飾品,例如貝殼,或是會令人聯想到其它國家的小物件。以禮物來說還滿合適的。
  出了禮品店後,我將紙袋抱在胸前,跑了起來。
  下雨了。
  嘩啦啦的雨聲淹沒了人們的嬉笑聲。
  能夠躲雨的地方比想像中難找得許多,我在停下腳步後打開提袋確認,幸好禮物沒有被淋濕。
  雨帶來的濕氣讓人不太愉快,我只好用菸的濾嘴來過濾空氣。我再一次打開女人的皮夾,讓手指翻攪著那些鈔票,以及她那平淡無奇、扁平的樣貌。
  我用女人的錢買了一把傘。
  人們在雨中跑了起來,或是撐著傘盯著自己的鞋尖緩緩前進著。
  情侶們在傘下讓彼此的臂膀勾在一起,那讓我想起打結的乳膠製品。
  裝著小熊的提袋在身旁轉著圈圈。我讓手腕順時針轉動半圈,接著再逆時針轉動,不斷重複著這樣的動作。
  等到我返回住處,雨依然沒停止。雨聲讓人明白自己必須做些什麼。
  我拉開家中的門、踢走掛在腳尖的鞋子,然後讓濕淋淋的腳底拉出一條通往客廳的假想引線。
  我看著手錶,做起了深呼吸。
  女人已經回到這個地方,被她的聲帶所震動的空氣傳到了客廳。
  她說的話構不成一段句子,斷斷續續的。
  有時是喘氣聲,有時是在匆忙之中咳出的隻字片語。
  幾乎是單方面的自言自語。
  儘管是如此,我仍認為那足以被稱為對話——這麼說好了,我覺得處在那種狀態下的男女,說出來的話反倒是有違常理的充滿深度。他們深知自己在做些什麼,卻偏偏使用著各種暗喻的話語搔癢著肋骨的內側,偶爾甚至能以喘氣達到類似的效果。最讓人驚訝的是,這一切都是很本能、毫無算計的——假如真有什麼企圖,這也是「之前」或是「之後」才發生的。
  女人早已習慣攝取陌生男性的體溫了,我也對那樣的她感到習以為常。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換下衣物,哼著歌前往浴室洗澡。
  浴室有被使用過的痕跡,地板溼溼滑滑的。我用蓮蓬頭沖洗著磁磚地面,費了很大的功夫才把陌生人的氣息沖進排水孔。安心下來之後,則是洗了將近兩個小時的澡。
  直到晚飯的香味穿過了便宜的塑膠門板,我才離開浴室。
  「你的朋友今天有打電話來喔。聲音聽起來滿可愛的。」
  女人背對坐在餐桌上的我,整理著使用過的鍋具。
  「哪一個?」我問。
  「沒說自己是誰,嗯……就是講話禮貌得有點奇怪,而且充滿一堆專業術語的一個女生。」
  「喔,應該是班上一起做報告的同學。」我用指尖拿起晚餐的炒肉絲,放入口中,「她有說什麼重要的事情嗎?」
  「問你想不想要她的房間鑰匙。」
  「……能夠用專業術語講這些東西還真了不起。」
  「不是專業術語,但可以從語氣聽得出來她的想法。感覺動機很單純。」女人在裝完飯後,也跟著用手抓起一塊肉,小心翼翼地放入口中,「她說你的作業有地方出錯了,所以想要當面跟你談談。還很著急地想知道你在哪裡。後來我問她有沒有你的手機號碼,她在回答『有』之後整個人都支支吾吾的。感覺有點傻傻的。」
  「妳說這些一點說服力也沒有,妳也不是什麼學者。」
  「嗯啊,但至少我是個女的。」
  她在說完後擺出讓人無法反駁的微笑。
  女人舔了舔泛著油光的嘴唇,接著吸吮著手指。
  「如果她真的打電話給你,你會跟她見面嗎?」她又問。
  「……會拒絕吧。」
  「你看吧。代表那個女同學還滿了解你的,所以才想要直接跟你見面,這樣也不至於在電話中就必須打退堂鼓。嗯……雖然還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不過她這種思考模式也不難理解。」
  「吃飯啦。」
  「我還不餓。」女人邊說邊用筷子翻動著盤子裡的菜,像在挑選什麼似的,「……感覺是個成績很好的女孩子。我有猜錯嗎?」
  「常常在領獎學金的。」
  「獎學金啊……這種人通常家裡也很有錢吧。」
  她低下了頭,瀏海擋住了表情。
  嘰——
  椅子腳摩擦著地板。女人站起身,將手中的碗筷放入水槽。
  「妳不吃了嗎?」
  「有本錢吃的話,我會多吃一點的。」
  她說了莫名其妙的話。
  我沒有理會她,只是逕自端起盤子,將菜的湯汁倒入碗中,然後用筷子攪拌均勻,並舔乾淨筷子上剩餘的飯粒。
  女人經過我的身旁,似乎是想要回自己的房間。
  我不想要她這麼快就回去工作的地方。
  「等一下還有客人要來嗎?」我再度開啟了話題,延長聊天的長度,「不然桌上怎麼多了一個空碗,而且還準備了筷子。」
  「……」女人只是微笑。
  「不想說嗎?」
  「讓你猜猜看。」
  「嗯……」我象徵性地猶豫了兩秒,「是那種……看不見的朋友嗎?」
  「——答錯了喔。就算我真的沒有朋友,也不會邀請那種東西。感覺就是會被鬼壓床嘛……我也是需要休息的喔,至少我覺得可以床上隨便滾來滾去是很奢侈的事情,不然乾脆把我綁起來好了,要嗎?」
  「聽起來一點都不好笑。」我只能這麼回答。
  「我又不是脫口秀的主持人。你不是很清楚這一點嗎?」
  「說不定妳很適合當家庭主婦啊。」
  「……你喝醉了嗎?」女人皺起眉頭,來到餐桌旁,「你今天是怎麼了?我記得晚餐裡面沒有加很多酒啊。」
  碗裡已經沒有任何食物,晚餐的菜也吃得差不多了。
  我刻意動作誇張地放下筷子。
  「對啊,哪有人會在菜裡面加這麼多酒啊……菜就算了,連湯也加酒?」我攤開雙手,向女人抱怨她所煮的菜。但實際上我並不討厭菜色。
  由於女人的職業,我甚至連一句「喜歡」都必須以如此隱諱的方式來表達。
  我跟她已經持續了這樣的相處模式兩年多了。
  「魚肉需要這樣才能去掉腥味嘛。」女人嘟起嘴,模樣看起來有點俏皮。
  「難道高麗菜也有腥味嗎?」
  「腥味是很主觀的。這不是我能決定的啊,反正你也吃完了不是嗎?」她在說完這些話沒多久後,打開了啤酒,用酒精清洗著身體的器官。
  真好喝,她一面說著,一面將酒遞過來。
  「……不用了。」我搖搖頭,拒絕了。
  「好吧,滿身腥味的男人。」
  「我有禮物要送給乾乾淨淨的女人喔。」
  她忽然眼睛一亮,對我張開了雙手。
  我用手掌抵住女人的額頭,不讓她藉著酒意抱住我。模仿無尾熊失敗後,她選擇雙手叉腰,盯著我朝她額頭打直的那條手臂。
  「我把禮物放在客廳的桌上,不喜歡的話我會找時間拿去退貨。」
  話還沒說完,女人就前往了客廳。
  她從包裝紙中取出玻璃容器,拔開了軟木塞。
  做為禮物的玩具小熊好不容易才脫離了密閉空間,下一秒就立刻被她緊緊抱在胸前。女人用鼻頭蹭了蹭小熊,吸了一大口氣,或許小熊有著能讓人解酒的氣味也不一定。至少女人閉上了雙眼,我不需要為了她的表情而感到提心吊膽。
  回過神來,她已經將小熊放回玻璃罐裡,並且重新綁上絲帶。
  「不喜歡嗎?」我問。
  女人一直傻笑。
  她把機車的鑰匙給了我,要我將小熊隨便送給路上的某個人,而且十二點過後才可以回來——「為什麼?」我忍不住詢問。
  「……」女人聳聳肩,像是在說著「我也不知道喔」。
  還真是莫名其妙。
  看了下手錶,時間剛過晚上十點。
  為了打發時間,我去附近買了消夜,然後坐在女人的機車椅墊發起呆來。流浪貓躺在隔壁的機車腳踏墊上,慵懶地翻著身子。
  「……哈囉?」
  陌生的女性聲音讓我嚇得聳起肩膀。還好人類的毛髮不如貓咪那樣地茂盛。
  我眨了好幾次眼睛才調整好呼吸,並且看往自己的手錶。
  十一點半。
  不,其實也沒有非看手錶不可的必要,這只是一種本能。慌張下的本能。就如同我事後也搞不清楚自己當初為何要將懷中的紙袋提繩綁起來那樣。
  女性的年紀比女人年輕許多,年紀仍足以被稱為女孩。她的外表很乖巧,留有一頭黑色的長髮,而且沒有上妝。不過衣著方面卻讓我有點搞不透——即使季節邁入了冬天,而女孩也穿起毛衣,但她的下半身卻是迷你裙搭配過膝襪的打扮。我不理解那種穿著的必要性。
  啊……不小心就發起呆了。
  女孩沒有對我的沉默表示些什麼,她只是逕自坐在我身旁的機車坐墊上,讓自己的視線與我平行。
  「你想對我說什麼?」
  她劈頭就這麼問。
  「……什麼?」我搞不清楚她的意思。
  「你不是跟我約了十點多在這裡見面嗎?」女孩頓了兩秒,「是跟你住在一起的那個女生跟我說的。」

  我被擺了一道。

  「嗯……」我壓抑住心情,保持鎮定地找了些話題:「不知道離畢業還有幾天啊……偶爾我會想這些事情,然後斟酌自己能在這些時間內做些什麼。就像是買消夜買到一半會跟店家說『晚點再來拿喔』,大概是這樣……妳呢?」
  女孩愣了愣,就像是沒預料到我會聊起這個話題似的。
  嗯……我也沒預料到。
  在她的眼裡,我應該是個怪人吧。
  「我沒想過這種事……對不起。」想不到她道歉了。
  「為什麼要道歉?我是說,沒有那個必要吧?」
  「那我要為了剛剛的道歉而道歉……是這個意思嗎?好啦,開玩笑的,我只是一時半刻想不到有什麼可以回應的答案。嗯……畢業嘛。是畢業的話題沒錯吧?」女孩的身影彷彿融入了黑暗,或者該說路燈無法提供照明的陰暗處都有著她的氣息。在她輕聲說話時,周圍靜悄悄的:「計算那種東西的意義應該不怎麼大……雖然人生能因此變長的話是好事也說不定。可是似乎不太可能。但是……如果不替人生設想各種階段性的任務,又會覺得——很那個吧?」
  「娶妻生子之類的?」我問。
  「雖然聽起來很庸俗,可是能被大多數人接受也是有它的道理的……應該沒錯吧。」
  「是嗎?」我眨了眨眼睛,重新掌握與女孩的距離感。
  「其實我只是不太會算日期而已……哈哈。」
  「妳數學很差嗎?」
  「……沒看過比我更差的。嘿嘿。」是奇怪的笑聲。
  我別開視線,不想讓她的表情留在記憶裡。
  流浪貓的肚子應該很餓吧。不過由於貓咪位在跟女孩相同的方位,因此我只好避開那兩隻生物的視線,自顧自地咀嚼口中的消夜。
  「現在的時間,還剩下……」她盯著我腕上的手錶說:「好像還剩下七個多月……在畢業前,如果可以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麼,那就好了。」
  願意讓我拿走一塊嗎?
  女孩的指尖比向我手中的消夜,眼球中卻映照著我的臉。
  她似乎還有說一些不痛不癢的話,但我已經想不起來了。
  
  因為她所說的「那些」,我幾乎都聽女人說過了一遍。
  
  不外乎就是愛恨情仇之類的話題。
  對方那為了討好而發出的笑聲,一瞬間讓人誤以為世界上的女性都是那副模樣,但我隨即就否定這個失禮的念頭。即使她們兩人真的有許多相似的部分,原因也並非基於同為「女人」,而是大家都同為「人類」這點。
  所以——此時待在房間裡的那個女人不是獨一無二的。
  我知道這點。
  而女人也知道這點,所以她才設局讓我與同年齡的異性有相處的機會。
 
  女人想讓自己被其他的異性所取代。
  
  ——相當諷刺的是,這才是她真正獨一無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