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善與惡的聖堂-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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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10-07


  日正當中,天空萬里無雲,天氣滾燙得像要把地面的石板熔化。空曠的審判所廣場平台周圍聚集了大量人群,人聲嘈雜,高高矮矮的人群看上去猶如黑之海的浪紋。灰白色的平台成了僅存的沙灘,平台側邊擺了一張長桌,中央堆木材及乾草,一座木造十字架孤獨地豎立其上。

  西側道路被淨空,全身盔甲的「日耀騎士」阻隔了道路兩端路口,每十個人一列,共排了五列人牆,手持旌旗,或者是長戟,紅色的騎士披風隨風搖曳,像在炙熱的空氣中熊熊燃燒。

  道路對面是棟灰黃色的三層樓石造建築,建築的圓柱間隔有序,垂直向上在屋頂處形成尖塔,頂端覆蓋黑色屋瓦,整棟建築的模樣宛如正被天空吸納。走廊上的拱門與拱窗整齊地排列,樑邊及屋簷處鑲上深褐色花紋石條,一樓走廊正門是兩個人高的黑色鋼鐵大門,上頭有些許繡蝕;鐵門上方,寫著金色大字「帝國審判所」。

  此情此景,已故詩人華本的歌謠迴盪在耳:「裝睡的人們吶,在太陽下歌舞;甦醒的人們啊,在太陽下融化。山腳是冰冷的,山頂是火燙的,山坡是鋼鐵的,山嵐是有毒的。唉唷,何必苦苦追尋?這座神權之山,已無容身之處。」

  鐵門開了,門軸轉動的聲音奇大,如同吹響了號角。沸騰的人聲頓時安靜。人們紛紛伸頭觀望,七、八名身穿墨綠大衣的「異端討伐隊」從門內走出,整齊地列隊大門兩側,隨後數人緩步現身。眾人瞧去,為首之人身材高瘦,微微駝著身軀,身上長袍潔白典雅,細瘦的臉龐滿是皺紋,長長的白鬍鬚延伸到胸口,右手拄著金色權杖,上頭鑲了顆半個拳頭大的藍寶石。呢喃的討論聲此時響起,那藍寶石權杖與白鬍鬚的知名特徵,正是聖母教教宗——厄爾.艾米諾。

  緊隨教宗身後之人,身高比教宗矮上一個頭,背駝得更彎,頭髮幾乎禿了大半,一小撮白鬍子留在他的鼻頭下,皮膚紅潤,神情卻顯得相當有精神。眾人的呢喃變成喧嘩,無人料到異端討伐隊的巴奈特總隊長竟也出現在此,今日的審判必然非同小可。

  「肅靜!」一旁騎士大聲喝道。

  後方之人自門內陸續走出,審判所長、中央聖堂主教、日耀騎士團長、黑衣騎士團長,全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直到最後一人現身,才終於來了個比較陌生的面孔。少數有人認出了他——諾蘭.艾米諾,中央聖堂總書記官。

  他們走上廣場平台,在邊上一張長桌列席。一陣強風吹來,捲起漫天沙塵。風力意外強勁,讓台上之人掩袖阻擋,一時亂了行進步調。位於最後的總書記官諾蘭不經意瞥見,巴奈特總隊長舉起手,看似隨意輕揮幾下,風勢隨即消散。沙塵不再干擾,教宗與其他人望了望,互相頷首,一齊坐下。

  桌旁沒有諾蘭的座位。他站在桌邊,一名事務員遞給了他一捲文件,上頭印有審判所的紅色封蠟圖案:火焰、槌子與天秤。是判決書。

  大人物們坐定,執行時間未到,各自不發一語地等待,場面又變得寧靜。風也冷靜了,烈日照得眾人身體滲出了汗,時間幾乎靜止。諾蘭盯著眼前的木堆,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那是他最不想面對的場面。燥熱的空氣彷彿正為下一刻的風景演奏著序曲,汗水從髮際流到了下顎、頸部、胸口,心跳彷彿隨著時間越來越快,讓人頭暈。他不願擦拭汗水,擦拭這僅存的冰涼慰藉。

  咚、咚、咚——

  報時的鐘聲響起,這時刻還是到來了。諾蘭深深吸了一口氣,隱忍開始上湧的胃液。

  「時間已到,奉真神艾米諾之名,宣讀判決!」

  審判所長敲下木槌。

  黑色的人海從遠處被分了開來,數十匹鎧甲戰馬噠噠地騎入,馬群中夾雜一輛馬車,那輛馬車比平常所見還要大上快要一倍,車身看上去以黑鐵鑄造而成,由四匹馬同時拉動。

  馬蹄聲越來越大,諾蘭感覺到自己的心跳似乎也跟著被擾亂。騎士們井然有序地停佇平台旁,能夠觀察到他們腰間都繫上了長劍,背上揹著深褐色的鳶形盾牌。騎士各自下馬,組成人牆阻擋群眾,為黑鐵馬車隔出通道。一名騎士走至黑鐵馬車旁,解開栓在車門上的鐵鍊,「鏘」的一聲打開車門,將一名男子拉出。

  那名男子看上去約五十歲有餘,披頭散髮,渾身汙垢,衣服單薄又破爛,夾雜零星的暗紅色血跡,雙手雙腳栓在鐐銬裡,顯然經過不少苦難。他觀望四周,像在思索些什麼,身後騎士推了他一把,逼迫他向前走。他又看了看眼前的平台,隨後便逕自向前,沒再讓騎士壓著他前進。

  男子的胸膛挺得很直,沒有掙扎,沒有任何情緒,邋遢的外表好似偽裝。他踏上平台,沒有人出聲,行進的腳鐐聲大得讓人耳鳴;他掃視了長桌前的大人物們,最後與諾蘭眼神交錯。

  褐色的瞳孔漆黑而深邃,陽光射入他的眸裡,看起來格外堅毅。他嘴唇微張,沒有出聲,卻像說了些什麼。

  突然,他微微一笑。

  那一刻,諾蘭幾乎忘了呼吸。


  
  *



  火,周圍都是火,所有的東西都在燃燒。

  那是諾蘭所能想起的記憶中最初的畫面。

  除了那紅通通畫面外,關聯的形容詞如熱、燙、痛、尖叫、死亡……其實並沒有特別的實感。接下來的記憶飛躍了很長一段時間,氣味首先湧入,木頭的味道,又香又臭,觸感特別冷。畫面轉變,他被牽進了一間很寬廣的房間,很多木製的桌子椅子,視野充滿了褐色,當中還有好幾個小點亮晶晶的,一雙又一雙的眼睛。

  那些目光多麼純粹,如冰雪般剔透,以及刺骨。

  當下,他哭了出來。

  一隻手摸了摸他的頭,很溫暖,手的主人自稱「老師」。老師告訴他是被真神所選上的人,那些流下的淚水是真神的眼淚。真神有使命賦予要賦予他,所以在二十九年的一場大火災中拯救了他,多麼美好的奇蹟。

  「啊,可憐的孩子,幸運的孩子。」

  老師對著諾蘭微微一笑,他至今還記得那笑容。

  對,那個笑容。

  為何如此熟悉?



  *



  「咳。」

  審判長一聲輕咳,讓諾蘭回過了神。男人已被綁上了木堆十字架,一名騎士提著大鋼桶,在木堆周圍澆上油料,刺鼻的腥味瀰漫空氣中。太陽炙熱無比,彷彿隨時會點燃火苗。諾蘭開始聽見自己的心跳,汗水流了滿身,感受不到任何涼意,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黏滯感。

  他步向平台中央,環視一圈,所有人的眼睛正盯著他,觀察他的動作。目光,火焰,刺骨的寒霜,灼人的高熱,記憶,孤獨,時間好慢……初時的記憶與現實瞬間融合,他突然好想逃走,逃到自己的房間,喝上一整壺的清水,然後撲上床昏睡。

  連續幾口呼吸,諾蘭發現自己的雙手正在微微顫抖,他抓抓褲管,擦乾手汗,按碎判決書上的封蠟,張開紙面,「帝國審判所判決書」斗大的黑色油墨立刻進入視線。

  他照著內容朗讀:「帝國審判所異端審判庭第九九二號聖事判決,審判結果宣讀……宣讀,如下……」

  突然,一個久違又熟悉名字出現在紙上,諾蘭哽住了聲音,他看向木堆上那男人的面容,正平靜地閉目。

  一震強烈的暈眩襲來。

  「……犯人,費德.馬提爾……」

  為什麼……是你!

  諾蘭心中大叫,全身無法克制地開始顫抖。心臟像是打結,痛得無法發出聲音。所有人都在等他,等他繼續宣讀。他張嘴,口好乾,卻完全感覺不到喉嚨的存在。

  混亂、驚愕、痛苦、疑問,諸多情緒湧上心頭。天上的太陽在焚燒,底下的目光寒霜刺骨,他快要抓不住手中的判決書,努力逼自己快點出聲,絕不可以在這裡停下。然而,越是如此思考,身體卻越無法控制。

  一張白紙黑字成了轉眼成了拷問。他幾乎無法思考,憑著本能,無助地望向那即將殞落的男人,費德.馬提爾。

  費德睜開了眼,與諾蘭對望。

  他又笑了。

  諾蘭感覺自已彷彿穿越了時空,重新嗅到了那教室中獨特的木頭香氣。還有那雙溫暖大手。

  以及奇蹟。

  再一次,同樣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