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善與惡的聖堂-2

　　一份笑容，解開諾蘭喉頭的鎖。

　　「……罪、罪犯，費德．馬提爾，於帝瓦倫諾聖堂教師期間，藉職務之便，私下編製不法瀆神刊物，散播異端邪說……企圖宣揚反真理之思想，顛覆教廷。中央聖堂異端討伐隊於其住處進行搜索，尋得手稿六十四頁及違禁書籍七本，罪證確鑿，故將其逮捕……」

　　諾蘭越念越快，心跳越是鼓動。總算說出口的聲音，一字一句，猶如乾旱的大地終於降下點點雨水，在地面匯聚成小河，奔騰流向看不到的天際。

　　然而，天際線的盡頭，卻是更多不解。

　　「經審判所審問，罪犯招供於任職期間，藉職務之便，私下庇護……無神世界通緝犯十餘名。罪犯身為學堂教師，本應以身作則，卻毀棄道德，投奔邪惡，實屬天理不容。按本審判所『聖刑律』裁定，費德．馬提爾公開處以『火刑』，六等親屬內不得為帝國人民，流放『邊境沙漠』，永世……不得回歸。」

　　他終於朗讀完畢，回過神來，已是汗流浹背。這份判決書裡的罪孽，字裡行間、鉅細靡遺，全都在描述著眼前這熟悉的男人——費德．馬提爾，諾蘭成長過程最為敬愛的中央聖堂學堂教師，在他長大並任職於聖職工作後，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見過他了。

　　但諾蘭怎麼也沒有想到，這難得的重逢，竟是最後的生死訣別。而自己，正是親口宣讀著他的死亡的那個人。

　　無數記憶在腦海飛速掠過。

　　諾蘭自幼便是孤兒，每當他問起有關父母的一切，得到的總是搖頭與憐憫，或者是謊言。他了解那些謊言是所謂的「善意」，但善意的謊言太多了，在笨的人都知道那些「大人」一定在隱瞞些什麼，卻沒有人願意說出來，讓人厭惡。只有眼前曾經的學堂老師，會平和地對他陳述他所知道的事實，然後分享他的生活，以及喜怒哀樂。諾蘭沒有父母，對他來說，這高聳的男人便像是自己父母般的存在，直到現在他都是這麼認為。

　　偶爾夜裡，諾蘭會想起幼時每當他遇到難解的問題時，費德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相信真神的指引吧。」然後對著年幼的自己露出溫暖的微笑。那份笑容像是有股魔力，諾蘭遭遇困境時，都能夠帶給他平靜與自信。

　　「到底……發生了什麼……」諾蘭心中低語，困惑地望向費德。這位曾手把手帶著他認識世界、認識真神，教導他一切美好奇蹟的恩師，如今，卻成了十惡不赦的罪人？

　　這一切太突然，諾蘭滿肚子困惑與悲痛，他想起許多費德的教導，寬恕、慈愛、正義、善良、知足、感恩、自律、信仰……這種種的美德，無一不是他現今仍在努力遵守的教條。可是說出這些教誨之人，突然就在眼前被送上刑架，因為他褻瀆了真神，散布了邪說，包庇罪犯……這算什麼？這就是所謂的「真神的指引」？別開玩笑了！

　　環視周遭，光線很強，諾蘭幾乎睜不開眼。他慢慢轉過身，向審判所長行禮，熾熱的陽光似乎正燒灼他的背。

　　審判所長點頭示意。

　　諾蘭回面群眾，非常用力地吸了口氣，大聲說：「罪人……費德．馬提爾，你可認罪！」

　　他幾乎是用吼的說出最後幾個字，他很少說出這麼大的聲音。他的心好痛，像被壓上一百多塊磚頭，必須大力吼出才得以喘息。

　　費德抬起眼眸，熟悉的視線彷彿看穿了一切，看穿諾蘭的逞強，令他不自覺地迴避他的眼神。費德的眼神依舊如此平和與堅定，他也許只是在等待著什麼？也許他已有所計畫，某個英雄將會在下一刻飛身而入，以矯健的身手撂倒在場所有的騎士與討伐隊員，乾淨俐落地救走費德。如果真是這樣該有多好。費德依然活著，分別已經太多年頭了，這些年他到底經歷了些什麼，他想好好問問他，然後聽他跟自己解釋這一切都是誤會，一切都會回到從前。他還想再多聽聽他的聲音，重新複習他的教誨，帶他逛逛聖堂裡的今昔，讓他知道自己過得還不錯，並為自己感到驕傲。

　　「罪人……費德．馬提爾……」費德的聲音比諾蘭印象中更蒼老，但他的聲線依然勾起諾蘭的滿滿回憶，此人真的是他熟悉的老師。此時，費德停頓了許久，所有人都在等待，這一刻漫長得有如永恆。諾蘭看著他的神情，頓時了解他的下一句話，一股恐懼瞬間竄上心頭。「不……不要！」幾個字哽在喉頭，諾蘭幾乎要喊了出來。　

　　「認罪。」

　　簡明扼要的口氣，他的風格一如繼往。諾蘭胸口像遭到重擊，他知道老師不曾說謊。現在他卻沒有辯解，理性與感性在心中拉扯，自己彷彿才是遭到審判之人。諾蘭頭一次如此希望，他這番話是個謊言。

　　諾蘭不禁別過頭，握緊的雙拳讓他渾身顫抖，整個世界似乎有什麼地方崩塌了。

　　教宗厄爾拄著權杖站起，視線慢慢掃過整片的人群，輕咳一聲，宣告：「罪人，你迷途知返，承認罪孽，真神將授予寬恕。現在，你已獲得允許，說出最後的遺言。」

　　費德昂首，表情平淡，這臉孔多了好多歲月的皺紋，灰濛濛的汙垢看起來讓人心疼，蒼白的頭髮染上了黑色、灰色與紅色。以前的他非常重視儀容，最後的一刻卻是如此邋遢。他仰望天空，淒涼的面容有雙明亮的眼。

　　「……致……吾珍愛之人……」

　　忽然，一股莫名的力量穿過了諾蘭胸膛，有氣無力的幾個字宛若巨大的鐘聲，在諾蘭腦中迴盪，費德清澈的視線直直射向他的雙眼，好似想再教導些什麼。諾蘭不敢與他對視，怕忍不住自己的情緒。

　　「……『真理』這條道路，一路走來，吾不曾後悔！」

　　「行刑！」

　　審判長站了起來，敲下木槌。

　　騎士點燃木堆，諾蘭急忙退向桌邊。強烈的熱氣撲面而來，火舌如跳舞般亂竄，刺鼻的黑煙揚上半空中，費德整個人瞬間被火焰覆蓋。當諾蘭回望時，已然看不見他的身影。

　　「慈愛的真神，求祢垂憐，求祢俯聽，求祢的雨水降臨人間……求祢不再讓罪業的烈火燃燒……」

　　熟知的「祈水經」突然自火焰中傳出，那聲音嘹亮異常，清晰得不自覺令眾人凝神，那聲音亦沙啞而脆弱，脆弱得一陣風吹就能蓋過。然而風並未吹撫，所有人全數靜下，似乎在心底跟著朗誦，專心聆聽這最後的輓歌。

　　「……求祢……啊……求祢……的生命之水……澆灌我們的心靈……啊啊……吾等全心全意……讚美……祢……願……啊啊啊啊……」

　　輕輕幾聲哀號，誰都知道火焰已灼上他的身軀，這份痛楚正是罪孽的最佳歸處。

　　諾蘭呆望著眼前的大火，這象徵邪惡與罪孽的火焰，本該讓罪人承受無盡的折磨，但祈水經卻在烈焰中高唱……某個強烈的印象一下子閃過腦中，他想起在學堂初學第一本書的最初章——「聖經」——那「創世紀」內容似乎印證在眼前：「……初時，大地混沌，天地未分，黯淡無光，黑色的火燃燒一切，永不熄滅。某刻，漆黑的核心出現了白色的裂痕，那是最初的光。青鳥自裂痕中飛出，祂降下青色的雨水，讓黑色的火焰凝固。於是，形成了最初的天與地，最初的冷和熱……」

　　「……願祢的名……響徹……啊啊啊啊啊啊啊……雲霄……願祢的……啊啊啊……慈愛……如……」

　　朗誦的聲音逐漸狂亂。諾蘭茫然了，那文字中的世界真理，何以與眼前的景象相互輝映，何以自己內心最初的記憶，那整片火紅的風景，會與燃燒的刑架重疊？費德的「真理」是什麼，是誰寬恕了誰，誰審判了誰，誰又救贖了誰？

　　「……光芒……照……耀……啊啊……大地……啊啊啊……不讓……啊啊啊……誘惑……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淒厲的慘叫取代了朗讀聲，最後的段落再也唸不出來，直到費德的聲音停止，殘餘的火焰滋滋作響，一切歸於塵土。眾人靜默著，任炙熱的太陽烘烤空白的思緒，罪惡在正義的審判下焚燒殆盡，那餘火卻彷彿永遠不滅，繼續隨著空氣的高溫燃燒每個人的背脊。風終於揚起，讓身上汗水起了清涼的救贖，呼嘯聲蓋過了火焰，一雙雙迷茫的目光總算回過了神。

　　廣場突然暗下，抬頭仰望，天邊烏雲緩緩會聚，將火紅的太陽遮蔽。這時節的正午過後常會下雨，天空的景象顯示著時間流逝。諾蘭心頭閃過一個錯覺，費德高誦的「祈水經」，讓他化作青鳥，為身處地獄的眾人，祈來了救贖的雨。



　　「萬能的真神，求祢垂憐，求祢俯聽，求祢的雨水降臨人間，求祢不再讓罪業的烈火燃燒，求祢的生命之水澆灌我們的心靈，吾等全心全意讚美祢。願祢的聖名響徹雲霄，願祢的慈愛如光芒照耀大地。不讓誘惑的火苗重燃我們的靈魂，讓我們的靈魂蒙受祝福。」
　　　　　　　　　 ──《祈水經》，聖母教祈禱文第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