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野星空
本章節 5130 字
更新於: 2019-09-28
落下的過程中漢娜四處張望，透過戰術眼鏡，輔助系統將隊友們和漢娜、克林姆的動力輔助系統在視野中標註出來。漢娜操縱降落傘，往靠近動力輔助系統降落的方向移動。
地面是一大片曠野，沒有會阻止她們安全降落的遮蔽物。漢娜落地後小跑兩步抵住地面，趁著降落傘傘體還沒攤到地上，將傘繩拉回。迅速回收降落傘之後漢娜將克林姆放下來。她們朝最後看見動力輔助系統的方向跑去。
不一會兒就看見空投的補給箱落在前方。漢娜解開空投補給箱的降落傘，克林姆則打開補給箱，直接跳到箱子裡穿戴動力輔助系統。穿好的時候漢娜已經將降落傘收好了。克林姆跳出箱子，拔出附在動力輔助系統大腿外側的工兵鏟三兩下挖出一個深坑，穿好動力輔助系統的漢娜將箱子推入坑裡，用沙土石子做些簡易的偽裝。
目前為止任務進行地非常順利。周圍都沒有印地亞方的動靜，就算他們發現成元有空投行動，要在這片曠野之中找到快速移動的零星入侵者，無異於大海撈針。現在只要和隊員們會合之後，往事先訂好的邊境位置撤收就好了。
「漢娜，妳有沒有覺得現在的地形有點奇怪？」她們朝眼鏡上標示著克里斯降落的方向奔跑，克林姆突然開口。
「怎麼奇怪？」
「依照我們前進的方向和距離，」克林姆用手勢調整戰術眼鏡上呈現的地圖，「我們現在應該已經在森林裡面了。妳看。」
漢娜的戰術眼鏡跳出克林姆的分享畫面。確實，地圖上的圖例顯示她們的所在地是一片森林。漢娜說：「會不會是因為這幾年的植皮分佈改變很多？」
「如果是這樣，森林消失的範圍也太大了。」
「也可能只是上面標註的森林，和我們想像中的森林有很大的差異。」
「差異有這麼大嗎？」克林姆看著周遭只有零星礫石，偶爾出現一些低矮灌木叢的平坦地面。
面對克林姆的疑問，漢娜只能發出遲疑的哼聲。雖然心裡有些疙瘩，但是她們還是沒有停下來。
不久，漢娜望見前方有些很外型像礫石，但排列不自然的影子出現在眼前。兩人放慢速度。漢娜用動力輔助系統肩膀附近的探燈打出暗碼，對面也發出呼應的訊號。漢娜和克林姆這才放膽前進。
「全部的人都到了嗎？」
漢娜看著或蹲、或坐，在曠野上縮小身形的重裝戰術小組成員。這次的任務以克里斯為中心，所有人在空中標定克里斯降落的方位，落地後快速集結，與傳統上以地標、集合點為主的戰術有很大的區別。很幸運的，沒有一個人落下。克里斯說：「妳們是最後到的。」
「好，我們準備前往第二集合點。應該一個小時之內可以抵達，之後我們再好好休息。」漢娜在戰術眼鏡畫面上顯示的羅盤標定方位，並讓克林姆走在前方。漢娜說：「克林姆、王博山，我們作前鋒。比爾隨時確認邊境基地的訊息。天河伍壓隊。一路縱隊前進，出發！」
然後過了兩個小時，第二集合點的特徵地形依舊沒有出現。
她們迷路了。
漢娜評估他們前進的距離已經到達原訂距離的一點五倍，已經不是路線曲折能夠解釋的時候停下隊伍。她仔細看向四周，想要找到任何能和地圖對應的地形，但不管怎麼看，都只有一片陌生的曠野。
「我們先就地整休，日出之後繼續行動。在此之間兩小時一班哨，注意偵查載具。不要暴露了。」
在所有人卸下動力輔助系統、立起簡易帳篷之後，漢娜走到守第一班夜的克林姆身邊。克林姆盤腿坐在岩石旁邊——曠野中穿著動力輔助系統長時間停在一點太過顯眼，克林姆放哨的時候將裝甲脫下來，直接坐在地上——她身上的迷彩圖樣融入陰影，漢娜有一種眼前的女孩只是幻影的錯覺。
「怎麼了？」克林姆看漢娜倒是看得很清楚。她說：「不睡覺嗎？」
「我想一下事情。」
「妳不睡覺，」克林姆作勢起身，想要把漢娜趕去休息，「那我去睡囉。」
「克林姆，不要這樣。」漢娜沒有和平常一樣嘻笑過去，並接受克林姆的好意。她打斷克林姆，說：「陪我說說話。」
「那妳坐這邊。」
克林姆拍拍身邊的地面讓漢娜坐下來。漢娜坐下之後發現克林姆能看見的視野視角並不大。
「妳坐在怎麼大的岩石旁邊，看得到後面嗎？」
「王博山坐在石頭另外一邊。」
「很高興妳告訴我這件事。」如果等一下講到尷尬的事情，被王博山這個大嘴巴聽到就不好了。漢娜壓低音量，轉頭確認岩石的大小，希望將兩人的談話留在兩人之間。
「我現在需要講什麼嘛？」
看漢娜一直沒有開口，克林姆在想是不是漢娜也和自己一樣，只是想要聽人說說話紓解壓力。只聽漢娜說：「妳覺得我們為什麼會迷路？」
「迷路不就是迷路嗎？還有原因？」
「我不知道。」漢娜擺擺手。「我們都照著羅盤的指示，地圖也對準了，但地標就是沒有出現。」
「我以為發生這種事情比較正常。其實我之前根本不知道你們怎麼找到路的。」
「如果妳也收過特戰隊訓練，妳也會知道啦。」
「特戰隊不是每天伏地挺身，然後全裸在石頭路上爬嗎？」
「才不是。」漢娜苦笑。之前很想糾正克林姆對於特戰隊的貧乏想像，不過現在倒是慶幸自己沒有這麼做。這樣的克林姆才是她知道的克林姆。她抱著她的膝蓋，說：「我想繼續先前的話題。我不想，不想什麼都沒有說就這樣結束。」
「妳很害怕我們回不去？」
漢娜在黑暗中點點頭，她說：「妳不要跟其他人說。」
「好。」克林姆也點點頭。她安慰漢娜：「我們就離成元不超過兩百公里——我們可能稍微走錯一點方向，那就走錯嘛——一定可以回去的。」
「回去當然是回得去。我只是怕，如果我們被發現、如果我們真的引發了戰爭，那我們的生活就沒有辦法回到從前了。」
「會嗎？成元現在就在以撒和別人打仗，我們的日子還不是過得好好的？」
「那不一樣。成元只是派軍隊到以撒進行任務，然後扶植當地政府而已。除了我們這些軍人之外，一般的成元人的生活不會受到影響。但印地亞不一樣，印地亞是大國，國土也和成元相接。如果真的打起來，就算印地亞的軍隊沒有進入成元邊界，如果其他國家參與進來、如果成元的那些鷹派真的要進行全面戰爭。到時候進行總體戰，整個成元就會為了支援後勤動員起來，現在的那些日常全部都會消失，我們就再也回不去了。」
「妳是說克里斯整天談論的那些世界大戰？」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怕。」
「嗯。」克林姆發出表示理解的哼聲。她看向遠方，跳傘時天空中的烏雲已經散去，現出後方一片星海。銀白的星光閃爍，也有紅色的星星摻雜其中。不知道為什麼，漫天的星子在克林姆心中產生十字架的意象——克林姆和漢娜一起挑選交換禮物時，她們在銀飾店裡看見的那條純銀十字架項鍊。克林姆說：「妳覺得妳在這裡是有原因的嗎？」
「什麼？」
「妳那時候說的啊。每個人都有要完成的事情。妳會不會覺得上帝是為了要妳引發戰爭，才讓妳到這裡來呢？」
「克林姆，妳在說什麼？神怎麼會做這種事？」
「但是這些事發生了啊。祂連同我這個莫名奇妙的人，一起帶到這裡來了。」
「妳才不是什麼莫名奇妙的人。」
「漢娜，剛到大漠基地的時候，妳說我也有存在的目的對吧？可是啊，」克林姆摸了腳邊的小石頭，丟出去，「我一開始存在的目的在碧翠絲的研究計畫結案的那一天就結束了。克拉克退休之後，有一陣子好像我自己的責任就是照顧克拉克，結果克拉剋死去的那天，我存在的目的又消失了。然後我來到這裡，」克林姆指著地面再說一次，「來到這裡，妳覺得我存在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我們不能知道祂為什麼要這麼做，但是、但是我們活著一定有意義。」
「我這幾天一直在想這件事情，妳知道的，就在妳跟薩曼莎說妳有點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到這裡之後。那時候我才發現原來漢娜妳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裡。如果我們不能知道祂的目的，我們怎麼知道那是好的目的，還是壞的目的？我們又怎麼能用我們的道德定義祂的目的的好壞？祂從來沒有給我們任何承諾。所以如果我們存在的目的就是引發成元和印地亞之間的戰爭，那我們又有什麼好怕的？」
「妳，」漢娜皺起眉頭看向克林姆，想看出克林姆的意圖，但這裡實在是太暗了，「是在安慰我嗎？」
克林姆哼兩聲否定，她說：「我是在接續我們在機艙裡的話題。」
漢娜睜大眼睛，腦袋感到一片混亂。她是想要和克林姆說她是為了克林姆才繼續從軍，但這和克林姆存在的目的又有什麼關係？
「漢娜，告訴我，我存在的目的是什麼？」克林姆盤坐，背脊挺直，她直勾勾地看著漢娜，語氣凌厲，咄咄逼人。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妳在說什麼。」
「是嗎？」克林姆低下視線，伸直了腳往後躺倒。克林姆雙手放在肚子上，說：「那妳想要和我說什麼？」
漢娜看著克林姆失落的神情，終於意會過來。她因為自己不純的意圖霎時紅了耳朵。漢娜和克林姆在機艙裡談到生活的意義與緣由，現在漢娜必須在人生結束之前和克林姆說的事情，一定和克林姆有關。克林姆又不懂男歡女愛，自然認為漢娜想要告訴她，她存在於世間的意義。
漢娜拍拍臉頰讓自己冷靜下來。最後手捧在臉上。透過指尖，她能夠看到星空。
「克林姆，妳是不是從來沒有覺得有人愛妳？」
「愛我？」
「不只是對妳好，是需要妳、僅僅因為妳的存在就會感到幸福的那種愛妳。」
「那是什麼？」
「克林姆，我喜歡妳。」漢娜將臉埋在膝蓋之間、埋在雙手裡。
「我也喜歡妳啊。」克林姆覺得漢娜現在提起這個話題有點奇怪，她們不是朋友嗎？當然喜歡對方。
「不是那種喜歡。我，現在還不能說我愛妳，但是、但是，」漢娜的心砰砰跳，也吸不太到空氣，但她還是強迫自己拼湊出話語，「光是妳的存在就讓我感到幸福。我想一直跟妳在一起，想跟妳當朋友、想跟妳一起生活。不是因為任務，不是因為妳能幫我什麼。我只是想要待在妳身邊。只要待在妳的身邊就會覺得很高興，」漢娜想到克林姆不知怎麼地就被造出來，不知怎麼地就活過大半輩子，不知怎麼地就變成孑然一身；漢娜想到從來沒有人——沒有媽媽、爸爸、阿姨或養母之類的親人——在晚上的床邊和克林姆道晚安，親她的額頭，和她說愛她、在她生日的時候讓她吃生日蛋糕、在迷茫的時候擁抱她，等她回家；漢娜想到克林姆不知為何而活，她不禁悲從中來，「只要妳活得好好的，我就會很安心的那種喜歡。」
「嘿、嘿，妳怎麼了，別哭啊？」克林姆爬起來，安撫說著說著就突然哭起來的漢娜。
「我不知道妳存在的目的是什麼？但是，我真的、真的好喜歡妳。妳絕對不是莫名奇妙地存在那裡的人，妳的存在一定有意義。我真的很喜歡妳，妳不要再這麼想了好不好？」
克林姆無奈地笑一聲，她說：「妳喜歡我跟我的存在的意義有什麼關係啦？」
「因為這樣妳就不是一個人了。」漢娜吸吸鼻子。「妳有我們——妳有我。妳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研究室隨便做出來的一個實驗品，妳不是什麼不知道為什麼就存在在那裡的次人類。妳是蓓瑞·克林姆，妳是莓，是小莓。妳是我喜歡的人。妳的存在對我來說有意義。」漢娜終於理清了她的思緒，她說：「我不知道妳來到這裡必須完成的事情是什麼，可是妳的存在對我來說有意義。這樣，這樣還不夠嗎？」
「漢娜。」克林姆眨眨眼睛。目的，和意義原來是不一樣的嗎？克林姆靠到漢娜的肩膀上。漢娜的肩膀因為啜泣還在微微抖動。雖然不知道漢娜為什麼要哭，但克林姆知道漢娜是為了她而哭。克林姆說：「謝謝妳。」
她們兩人就這樣看著銀河橫過天際，靜靜地，沒有說一句話。漢娜激動的情緒逐漸平息下來。她說：「克林姆妳知道嗎？以前的人認為星星和人的生命連結在一起，每每有流星落下來，就代表有人英勇地犧牲了。」
「那我們今天是看不見流星了。」克林姆想安慰漢娜這個任務不會有人犧牲。不過才剛說完，就有一顆流星從天空中滑落。她緊轉移話題：「漢娜妳認得出天上的星星嗎？星座那一些之類的。」
「嗯，我只認得出獵戶座，還有北斗七星。」漢娜指向貼近地平線的地方，她說：「妳看，有三顆星星連在一起的那個就是獵人的腰帶，上下還各有兩顆星星。」
「那北斗七星呢？」
「我找一下，啊，就是像勺子的那個，勺口往前五倍長的地方指著北極星喔。」
「嗯？」克林姆對羅盤指示的方位還有一點印象，她說：「可是那邊不是北方啊。」
漢娜震驚地睜大眼睛。她打開戰術眼鏡確認羅盤的方位。雖然她沒有學過觀星導航，但北極星指出的北方，和羅盤裡顯示的北方完全不在同一個方向上。
他們會迷路是因為所有人的羅盤，不知道為什麼完全失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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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存在的目的或許是神的旨意，人們永遠不會知曉，而存在的意義則是人能夠掌握的信念。
如果克林姆想要成為人、想要追尋自己存在的意義，她必須建立和他人的連結。唯有和他人產生連結，才能產生意義。
阿德勒說：「人類所有的煩惱都來自於人際關係。」或許就是因為人際關係決定了我們自我認同的根基。
克林姆將得到第一個只要存在就有意義的羈絆、大部分的人只要出生就會有的羈絆——家人。這也是漢娜在成為克林姆的情人之前，想要給與克林姆的東西。
下回，抉擇。
地面是一大片曠野，沒有會阻止她們安全降落的遮蔽物。漢娜落地後小跑兩步抵住地面，趁著降落傘傘體還沒攤到地上，將傘繩拉回。迅速回收降落傘之後漢娜將克林姆放下來。她們朝最後看見動力輔助系統的方向跑去。
不一會兒就看見空投的補給箱落在前方。漢娜解開空投補給箱的降落傘，克林姆則打開補給箱，直接跳到箱子裡穿戴動力輔助系統。穿好的時候漢娜已經將降落傘收好了。克林姆跳出箱子，拔出附在動力輔助系統大腿外側的工兵鏟三兩下挖出一個深坑，穿好動力輔助系統的漢娜將箱子推入坑裡，用沙土石子做些簡易的偽裝。
目前為止任務進行地非常順利。周圍都沒有印地亞方的動靜，就算他們發現成元有空投行動，要在這片曠野之中找到快速移動的零星入侵者，無異於大海撈針。現在只要和隊員們會合之後，往事先訂好的邊境位置撤收就好了。
「漢娜，妳有沒有覺得現在的地形有點奇怪？」她們朝眼鏡上標示著克里斯降落的方向奔跑，克林姆突然開口。
「怎麼奇怪？」
「依照我們前進的方向和距離，」克林姆用手勢調整戰術眼鏡上呈現的地圖，「我們現在應該已經在森林裡面了。妳看。」
漢娜的戰術眼鏡跳出克林姆的分享畫面。確實，地圖上的圖例顯示她們的所在地是一片森林。漢娜說：「會不會是因為這幾年的植皮分佈改變很多？」
「如果是這樣，森林消失的範圍也太大了。」
「也可能只是上面標註的森林，和我們想像中的森林有很大的差異。」
「差異有這麼大嗎？」克林姆看著周遭只有零星礫石，偶爾出現一些低矮灌木叢的平坦地面。
面對克林姆的疑問，漢娜只能發出遲疑的哼聲。雖然心裡有些疙瘩，但是她們還是沒有停下來。
不久，漢娜望見前方有些很外型像礫石，但排列不自然的影子出現在眼前。兩人放慢速度。漢娜用動力輔助系統肩膀附近的探燈打出暗碼，對面也發出呼應的訊號。漢娜和克林姆這才放膽前進。
「全部的人都到了嗎？」
漢娜看著或蹲、或坐，在曠野上縮小身形的重裝戰術小組成員。這次的任務以克里斯為中心，所有人在空中標定克里斯降落的方位，落地後快速集結，與傳統上以地標、集合點為主的戰術有很大的區別。很幸運的，沒有一個人落下。克里斯說：「妳們是最後到的。」
「好，我們準備前往第二集合點。應該一個小時之內可以抵達，之後我們再好好休息。」漢娜在戰術眼鏡畫面上顯示的羅盤標定方位，並讓克林姆走在前方。漢娜說：「克林姆、王博山，我們作前鋒。比爾隨時確認邊境基地的訊息。天河伍壓隊。一路縱隊前進，出發！」
然後過了兩個小時，第二集合點的特徵地形依舊沒有出現。
她們迷路了。
漢娜評估他們前進的距離已經到達原訂距離的一點五倍，已經不是路線曲折能夠解釋的時候停下隊伍。她仔細看向四周，想要找到任何能和地圖對應的地形，但不管怎麼看，都只有一片陌生的曠野。
「我們先就地整休，日出之後繼續行動。在此之間兩小時一班哨，注意偵查載具。不要暴露了。」
在所有人卸下動力輔助系統、立起簡易帳篷之後，漢娜走到守第一班夜的克林姆身邊。克林姆盤腿坐在岩石旁邊——曠野中穿著動力輔助系統長時間停在一點太過顯眼，克林姆放哨的時候將裝甲脫下來，直接坐在地上——她身上的迷彩圖樣融入陰影，漢娜有一種眼前的女孩只是幻影的錯覺。
「怎麼了？」克林姆看漢娜倒是看得很清楚。她說：「不睡覺嗎？」
「我想一下事情。」
「妳不睡覺，」克林姆作勢起身，想要把漢娜趕去休息，「那我去睡囉。」
「克林姆，不要這樣。」漢娜沒有和平常一樣嘻笑過去，並接受克林姆的好意。她打斷克林姆，說：「陪我說說話。」
「那妳坐這邊。」
克林姆拍拍身邊的地面讓漢娜坐下來。漢娜坐下之後發現克林姆能看見的視野視角並不大。
「妳坐在怎麼大的岩石旁邊，看得到後面嗎？」
「王博山坐在石頭另外一邊。」
「很高興妳告訴我這件事。」如果等一下講到尷尬的事情，被王博山這個大嘴巴聽到就不好了。漢娜壓低音量，轉頭確認岩石的大小，希望將兩人的談話留在兩人之間。
「我現在需要講什麼嘛？」
看漢娜一直沒有開口，克林姆在想是不是漢娜也和自己一樣，只是想要聽人說說話紓解壓力。只聽漢娜說：「妳覺得我們為什麼會迷路？」
「迷路不就是迷路嗎？還有原因？」
「我不知道。」漢娜擺擺手。「我們都照著羅盤的指示，地圖也對準了，但地標就是沒有出現。」
「我以為發生這種事情比較正常。其實我之前根本不知道你們怎麼找到路的。」
「如果妳也收過特戰隊訓練，妳也會知道啦。」
「特戰隊不是每天伏地挺身，然後全裸在石頭路上爬嗎？」
「才不是。」漢娜苦笑。之前很想糾正克林姆對於特戰隊的貧乏想像，不過現在倒是慶幸自己沒有這麼做。這樣的克林姆才是她知道的克林姆。她抱著她的膝蓋，說：「我想繼續先前的話題。我不想，不想什麼都沒有說就這樣結束。」
「妳很害怕我們回不去？」
漢娜在黑暗中點點頭，她說：「妳不要跟其他人說。」
「好。」克林姆也點點頭。她安慰漢娜：「我們就離成元不超過兩百公里——我們可能稍微走錯一點方向，那就走錯嘛——一定可以回去的。」
「回去當然是回得去。我只是怕，如果我們被發現、如果我們真的引發了戰爭，那我們的生活就沒有辦法回到從前了。」
「會嗎？成元現在就在以撒和別人打仗，我們的日子還不是過得好好的？」
「那不一樣。成元只是派軍隊到以撒進行任務，然後扶植當地政府而已。除了我們這些軍人之外，一般的成元人的生活不會受到影響。但印地亞不一樣，印地亞是大國，國土也和成元相接。如果真的打起來，就算印地亞的軍隊沒有進入成元邊界，如果其他國家參與進來、如果成元的那些鷹派真的要進行全面戰爭。到時候進行總體戰，整個成元就會為了支援後勤動員起來，現在的那些日常全部都會消失，我們就再也回不去了。」
「妳是說克里斯整天談論的那些世界大戰？」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怕。」
「嗯。」克林姆發出表示理解的哼聲。她看向遠方，跳傘時天空中的烏雲已經散去，現出後方一片星海。銀白的星光閃爍，也有紅色的星星摻雜其中。不知道為什麼，漫天的星子在克林姆心中產生十字架的意象——克林姆和漢娜一起挑選交換禮物時，她們在銀飾店裡看見的那條純銀十字架項鍊。克林姆說：「妳覺得妳在這裡是有原因的嗎？」
「什麼？」
「妳那時候說的啊。每個人都有要完成的事情。妳會不會覺得上帝是為了要妳引發戰爭，才讓妳到這裡來呢？」
「克林姆，妳在說什麼？神怎麼會做這種事？」
「但是這些事發生了啊。祂連同我這個莫名奇妙的人，一起帶到這裡來了。」
「妳才不是什麼莫名奇妙的人。」
「漢娜，剛到大漠基地的時候，妳說我也有存在的目的對吧？可是啊，」克林姆摸了腳邊的小石頭，丟出去，「我一開始存在的目的在碧翠絲的研究計畫結案的那一天就結束了。克拉克退休之後，有一陣子好像我自己的責任就是照顧克拉克，結果克拉剋死去的那天，我存在的目的又消失了。然後我來到這裡，」克林姆指著地面再說一次，「來到這裡，妳覺得我存在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我們不能知道祂為什麼要這麼做，但是、但是我們活著一定有意義。」
「我這幾天一直在想這件事情，妳知道的，就在妳跟薩曼莎說妳有點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到這裡之後。那時候我才發現原來漢娜妳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裡。如果我們不能知道祂的目的，我們怎麼知道那是好的目的，還是壞的目的？我們又怎麼能用我們的道德定義祂的目的的好壞？祂從來沒有給我們任何承諾。所以如果我們存在的目的就是引發成元和印地亞之間的戰爭，那我們又有什麼好怕的？」
「妳，」漢娜皺起眉頭看向克林姆，想看出克林姆的意圖，但這裡實在是太暗了，「是在安慰我嗎？」
克林姆哼兩聲否定，她說：「我是在接續我們在機艙裡的話題。」
漢娜睜大眼睛，腦袋感到一片混亂。她是想要和克林姆說她是為了克林姆才繼續從軍，但這和克林姆存在的目的又有什麼關係？
「漢娜，告訴我，我存在的目的是什麼？」克林姆盤坐，背脊挺直，她直勾勾地看著漢娜，語氣凌厲，咄咄逼人。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妳在說什麼。」
「是嗎？」克林姆低下視線，伸直了腳往後躺倒。克林姆雙手放在肚子上，說：「那妳想要和我說什麼？」
漢娜看著克林姆失落的神情，終於意會過來。她因為自己不純的意圖霎時紅了耳朵。漢娜和克林姆在機艙裡談到生活的意義與緣由，現在漢娜必須在人生結束之前和克林姆說的事情，一定和克林姆有關。克林姆又不懂男歡女愛，自然認為漢娜想要告訴她，她存在於世間的意義。
漢娜拍拍臉頰讓自己冷靜下來。最後手捧在臉上。透過指尖，她能夠看到星空。
「克林姆，妳是不是從來沒有覺得有人愛妳？」
「愛我？」
「不只是對妳好，是需要妳、僅僅因為妳的存在就會感到幸福的那種愛妳。」
「那是什麼？」
「克林姆，我喜歡妳。」漢娜將臉埋在膝蓋之間、埋在雙手裡。
「我也喜歡妳啊。」克林姆覺得漢娜現在提起這個話題有點奇怪，她們不是朋友嗎？當然喜歡對方。
「不是那種喜歡。我，現在還不能說我愛妳，但是、但是，」漢娜的心砰砰跳，也吸不太到空氣，但她還是強迫自己拼湊出話語，「光是妳的存在就讓我感到幸福。我想一直跟妳在一起，想跟妳當朋友、想跟妳一起生活。不是因為任務，不是因為妳能幫我什麼。我只是想要待在妳身邊。只要待在妳的身邊就會覺得很高興，」漢娜想到克林姆不知怎麼地就被造出來，不知怎麼地就活過大半輩子，不知怎麼地就變成孑然一身；漢娜想到從來沒有人——沒有媽媽、爸爸、阿姨或養母之類的親人——在晚上的床邊和克林姆道晚安，親她的額頭，和她說愛她、在她生日的時候讓她吃生日蛋糕、在迷茫的時候擁抱她，等她回家；漢娜想到克林姆不知為何而活，她不禁悲從中來，「只要妳活得好好的，我就會很安心的那種喜歡。」
「嘿、嘿，妳怎麼了，別哭啊？」克林姆爬起來，安撫說著說著就突然哭起來的漢娜。
「我不知道妳存在的目的是什麼？但是，我真的、真的好喜歡妳。妳絕對不是莫名奇妙地存在那裡的人，妳的存在一定有意義。我真的很喜歡妳，妳不要再這麼想了好不好？」
克林姆無奈地笑一聲，她說：「妳喜歡我跟我的存在的意義有什麼關係啦？」
「因為這樣妳就不是一個人了。」漢娜吸吸鼻子。「妳有我們——妳有我。妳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研究室隨便做出來的一個實驗品，妳不是什麼不知道為什麼就存在在那裡的次人類。妳是蓓瑞·克林姆，妳是莓，是小莓。妳是我喜歡的人。妳的存在對我來說有意義。」漢娜終於理清了她的思緒，她說：「我不知道妳來到這裡必須完成的事情是什麼，可是妳的存在對我來說有意義。這樣，這樣還不夠嗎？」
「漢娜。」克林姆眨眨眼睛。目的，和意義原來是不一樣的嗎？克林姆靠到漢娜的肩膀上。漢娜的肩膀因為啜泣還在微微抖動。雖然不知道漢娜為什麼要哭，但克林姆知道漢娜是為了她而哭。克林姆說：「謝謝妳。」
她們兩人就這樣看著銀河橫過天際，靜靜地，沒有說一句話。漢娜激動的情緒逐漸平息下來。她說：「克林姆妳知道嗎？以前的人認為星星和人的生命連結在一起，每每有流星落下來，就代表有人英勇地犧牲了。」
「那我們今天是看不見流星了。」克林姆想安慰漢娜這個任務不會有人犧牲。不過才剛說完，就有一顆流星從天空中滑落。她緊轉移話題：「漢娜妳認得出天上的星星嗎？星座那一些之類的。」
「嗯，我只認得出獵戶座，還有北斗七星。」漢娜指向貼近地平線的地方，她說：「妳看，有三顆星星連在一起的那個就是獵人的腰帶，上下還各有兩顆星星。」
「那北斗七星呢？」
「我找一下，啊，就是像勺子的那個，勺口往前五倍長的地方指著北極星喔。」
「嗯？」克林姆對羅盤指示的方位還有一點印象，她說：「可是那邊不是北方啊。」
漢娜震驚地睜大眼睛。她打開戰術眼鏡確認羅盤的方位。雖然她沒有學過觀星導航，但北極星指出的北方，和羅盤裡顯示的北方完全不在同一個方向上。
他們會迷路是因為所有人的羅盤，不知道為什麼完全失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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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存在的目的或許是神的旨意，人們永遠不會知曉，而存在的意義則是人能夠掌握的信念。
如果克林姆想要成為人、想要追尋自己存在的意義，她必須建立和他人的連結。唯有和他人產生連結，才能產生意義。
阿德勒說：「人類所有的煩惱都來自於人際關係。」或許就是因為人際關係決定了我們自我認同的根基。
克林姆將得到第一個只要存在就有意義的羈絆、大部分的人只要出生就會有的羈絆——家人。這也是漢娜在成為克林姆的情人之前，想要給與克林姆的東西。
下回，抉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