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青冬橋上/A f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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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9-20
倚山而建的青冬鎮,外頭圍著一條河。
河道寬三十米,最深的底部就算讓三個成人踩著肩膀疊羅漢也冒不出頭來,鎮民將其稱之為「河淵」。
河淵從鎮子後方的寒庫圖高山溶雪化水,順著地勢一路流沖而下,繞過這個平靜、與世無爭的鎮子,最終和這大陸上流淌的所有河流一樣,注入那無邊的大鹹水潭,直到某天蒸發、凝結成雲,重新以雨的姿態落下:
落在寒風凜冽的遠山頂上,再度結凍凝霜;
落在青冬鎮家家戶戶的瓦片屋頂上叮叮咚咚響;
以及,落在環繞鎮外的河淵裡,持續著永恆不斷的輪迴。
河淵的位置何其巧妙,如同大自然的溫柔懷抱,保護青冬鎮民不受各類賊匪的來犯。但保衛家園安全的同時,青冬鎮也等於被河淵困縛其中,隔絕了外來的一切。物質若是充足的話那還好說,要是民生資源出現了短缺,便勢必要離開鎮子,到其他都市進行採購,以囤積物資。
起初,鎮民以簡易木筏來當作過河手段,但操作技術不好,木筏翻覆的意外頻頻發生。
鎮民們也知道這般困境,著手進行構思、規劃,取得方案中需要的所有人力、物力,傾盡全力和時間的結果,換來了一座堅固無催的建築。
這便是青冬橋的誕生。
為了能夠與外面的各種物資來源有所接觸,橫跨河淵兩側的拱底長橋。
一道樸實無華,僅以機能性與存續性取勝的水上道路。
鎮民如今的對外通行手段。
這座橋帶來了營生,帶來了便利。以往渡河只是為了在對岸的森林裡打獵、摘取野菜,如今有了這座橋,讓外面的旅客路經此地時,可以到鎮裡稍事休息,順便向居民們講述外頭世界的新鮮事,展示些超出他們想像的有趣小玩意兒,為不識外界的鎮裡居民打開了一道新的大門。
擴展眼界的同時,也導致大量的年輕人對河淵的對岸──森林的彼端──抱著無限的想像與憧憬。
然而,家裡的子女們成年之後,懷抱著夢想離家打拚,結果卻通常是迷失在都會的紙醉金迷,抑或更悲慘的客死他鄉。
他們忘了自己的故鄉。比起認識全新事物的適應或迷惑,故鄉早已無關緊要。
那座為長長的河流所包圍,依著高山而建的平靜小鎮,早已在浸淫燈紅酒綠的感官和心靈中變得平庸乏味,宛如被遺忘在抽屜最深處的褪色老照片,不再是值得回味的地方,把其當作人生的汙點而感到自卑,甚至唾棄不已。
而青冬鎮依舊在河淵的懷抱中,貼著山巒可靠的胸膛,寧靜的生活著,沒有遭遇什麼大風大浪──本應是這樣的。
但,與外界取得連繫的結果,終究會為純樸的鎮子內部,帶來微小卻可觀的變化。
食材暴露在充滿雜質的空氣中,得到了漸進的腐敗;人類處在召喚前進的時間之中,得到了漸進的老化,或墮落。
鎮守青冬鎮的大門永遠盡忠職守,擋住流連的不法之徒,卻阻止不了失去單純心靈的故人。一些在外頭遭遇失意挫折的人們回到故鄉,卻從未想著振作,只是成天酗酒,或是抽著在外界相當流通的「迷菸」,在昏茫迷糊的糜爛中頹廢而麻痺。
而他們帶進來的不良嗜好,又如傳染病一般在青少年間開始流行起來……
青冬橋是青冬鎮的命脈,是運送維生物資的血管,卻也允許了不良成分侵入的機會,在內部發炎、潰敗。平靜再也沒有過往的祥和氣息,而是一潭死水般的淤濁不清,猶如把一腳踏入的人們蠶食鯨吞的無底沼澤……
以上關於青冬鎮的一切敘述,全是那名青年一邊前行,一邊在路上向人打聽來的說詞。
如果這些敘述沒錯,那麼,捎信來的青年出現在青冬鎮,將淤積在沼澤底的污泥翻攪起來的那天,便是青冬橋通行兩百年後的事了。
※
青年的手指輕撫過橋側的邊欄,力道之輕,動作之柔,好似愛撫著纖細敏感之處。
指尖帶起一股略帶油膩的光滑觸感。
是蠟。
青冬橋以平滑的大塊岩石為基礎,橋身則全部採用後方山坡上自然生長的大片鐵木林為構築素材。
這種木材早已被大量使用於鎮內的各種建築,對於這種質地堅硬、不易損壞的自然建材,鎮民沒理由不用它來建造這條重要的水上道路。
尖銳的邊角和惱人的小木屑已從木材上打磨掉,建造過程中亦完全不用一根釘子,而是在木塊上刻鑿溝槽與卡榫,讓木材如積木拼圖般緊密接合;考慮到可能會因水氣浸染使橋身腐壞,還要先在木材外裹上一層防水的薄蠟,如此建造的房屋和建物便能完全阻隔濕氣。
青年想起某個遠離故鄉,在異地成家立業的男人對他說的話:
「寒庫圖山上生長的鐵樹木雖然堅固,還是會因為濕氣腐爛,老祖先才想出了把木材裹上蠟的防水措施。這種在困境中迸發出的睿智火花真是讓人感動,只是……現在的我已經沒有力氣可以回去了,我的精力已經……全都花在我的妻子和兒女身上了……」
接著男人又說了一番話,交付給他一封信後,就斷氣了。
他的妻小及街坊鄰居們也接連離世,只留下漆黑扭曲、飄散焦臭的遺體;男人居住的那座城市,則是在火海中付之一炬。
之後,青年便帶著信,動身前往那人生前提到的故鄉。
風裡混雜著清涼濕潤的水氣,不斷向上吹拂,將他的大衣下襬吹得獵獵作響,也吹著他闔上的眼瞼。
他背後的行囊極其簡單:用兩根牛皮繩串起的皮囊,裡頭只有兩塊充當鋪墊和被子的薄布,包住一堆用途各異的瓶瓶罐罐;一把調理食物用的小刀,和一把劈柴用的厚身短刀。
掛在腰際的水袋只剩兩成的水量,乾糧和罐頭也在昨晚露宿時全吃完了。
不過,既然到了有人居住的城鎮,應該不必為飢渴所苦,而行囊裡的物品應該也暫時無用武之地了。
「河淵……」
無法歸鄉的遊子曾經多次提過這條深得觸不到底的河,加上他一路上收集來的傳言與穿鑿附會……前方延展於河淵之上的「路」,想來便是青冬橋了。
十數公尺的前方,青冬鎮就佇立在那裡。
被山水所包圍,想必是個渾然天成的世外桃源吧。
然而,要如何想像在這如詩如畫的風景中,藏著無法抹滅的骯髒汙點呢?
青年無法想像。
他全身上下的感官──特別是耳朵──代替他的眼睛,在腦子裡收集、構築過許多的畫面,這樣的光景並不是想像不出來,而是他不願意去想像。
若非受人所託,他甚至不想踏足於那樣的地方,見證潛藏於小鎮的沉淪之氣。
但是請託就是請託。對於走在抱著目標不定的旅路上的他來說,完成與他有緣的某個人交給他的請託,便是他目前能做的事。
他用這樣的方式,一邊在這座島的各個地方旅行,一邊不斷收集著「某個線索」。
由「線索」所導出的答案,才是青年自身旅途的終極目標。
而這答案並非是某個地方,而是某件「物品」,或是能提供這物品的「某人」。
什麼時候才能抵達這個終點,並不是青年最關心的事。前一秒得到的線索,可能在下個瞬間被其他湧出的論調給推翻,到最後,才發現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費,真正的答案還在未來,猶如幽暗山路前方隱隱浮現的火光,若是不靠近,就不會知道到底是民家燈火,或是曇花一現的磷光鬼火。
總之,先踏出第一步。
所有的未來,欲求的解答,都要先踏出這一步才能迎接。
青年舉起他唯一的旅伴──一根長四呎四吋的木杖,邁開腳步。
叩、叩叩、叩。
叩叩叩、叩、叩叩。
青年不疾不徐地走著。
河淵的歌聲與他為伴。
流水的聲音是一首流傳至今的古老歌謠,平靜地傳唱著數百年以來河面上映照的一切:這個純樸的小鎮從襁褓中成長到繁榮,漸漸墮落為社會蛆蟲的溫床,再度回歸死寂的每個瞬間。
遠處,不知世態的鳥兒在樹上啁啾喧鬧,或在樹葉間振翅追逐。
叩叩、叩叩──青年停下了腳步。
前方有一群人聲,正在大聲叱喝。
從那些人口中吐出粗俗難耐的低級字眼,以及用力敲打物體的聲音來判斷,大概就是出現在最近的傳聞中,出沒於鎮外騷擾民眾的放浪無賴吧。
這座橋只是一條筆直的道路,選項只有前進或後退。
他別無選擇。
「快開門啊,混蛋,大爺們有事要稟報老大,別擋了大爺的路!」
一陣叫罵後,跟著是一連串木門的砰砰哀鳴。
「這裡只有想安靜生活的人們,沒有你們口中的老大!」儘管隔著一面堅固的守備,門後的聲音依舊難掩膽怯,「行行好,你們去別的地方吧!」
「聽你放屁!」門外的人罵得更過分,甚至開始踹起門來。
「我們老大已經告訴我們,他的棲身地就在這裡,青冬鎮!你們大門上面掛的牌匾清清楚楚,難道是大爺我眼睛脫窗嗎?啊啊!?給老子開門!馬的,信不信老子我用這把愛刀把這扇破門給砍爛──」
「能不能讓個路呢?」
自後方響起的話聲成功的讓這群牛鬼蛇神轉移注意力。
九個衣衫襤褸,身上掛著惹眼兇器的男人們回過頭。
在他們眼前的,是一個揹著扁平行囊的年輕男子。
青年拄著一根高至他胸口的手杖,兩隻眼睛緊閉。
一頭短髮亂翹成鳥窩狀,大概有好幾天沒有洗過澡了,而他身上的衣物也沾染了塵土,一副風塵僕僕的旅行者打扮。
「你這傢伙,哪個道上的!沒看到我大哥在忙嗎!」離青年最近的一個跟班叫囂著,狡獪的視線上下打量來人。
「我不是哪個道上的,我名叫……」
準備報上名號的青年,突然想起他在某個陷入火海中的城市,與一群幫派份子發生的衝突。
那群人隸屬於一個規模龐大的組織,他從不認為那時發生的一場戰鬥便能將其重創。
這群人是組織同夥的可能性很大。
就算他們沒見過青年,大概也聽說過人們口耳之間流傳的各種形容,以及青年所留下的名字。
如果就這樣報上真正的名號,免不了一場架好打。
「……我名叫『帕斯拜』。」
「帕斯拜(Pass-By)?過客?」一群人聽聞,爆出一陣嘲笑。「如果是過客就閃一邊去,哪裡涼快哪裡待著。大爺們忙著進鎮休息呢!」
「我也有事要進青冬鎮,有人託我送一封信,要給──」
「管你是送信的還是幹嘛,總之少給我嘰嘰歪歪的。」那跟班很快就沒了耐心。「就算你有甚麼天打雷劈的要緊事,沒看到是我們先來的嗎?想進這個鎮子?排隊,懂不懂?去!到後面乖乖等著吧!」
「嗯……」青年把頭偏向一邊,狀似不解。「如果裡面的人不開門,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或者說……」
他突兀地提高音量:「是知道門外的來客都是些會騙吃騙喝的霸道下三濫,為了身家安全而堅決閉門不開呢?」
「……」
男人們的呼吸頓時粗重起來,在流水聲的襯托中顯得雜亂無章。
青年──帕斯拜暗自嘆了口氣。
以為可以避免衝突的想法還是太天真了。
最後果然還是要動手。
反正不管怎麼冷靜說明,這些傢伙都只會把別人當成笨蛋。對他們來說,這世上只有暴力才是唯一信仰,所有的一切都能用暴力搶到手:食物、金錢、女人及其他。同為信仰暴力之人便是兄弟手足,站在人類生活圈的最高層,擁有俯瞰下層一切的權利。
因此,唯有以暴制暴,才能讓這些人把教訓「聽」進去。
他聽見武器的低鳴;不良份子們開始動作,朝他靠近。
「看來這就是所謂的『有眼不識泰山』啊。你可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是誰?這位可是名聲轟動澤城大市的『狂刀巨漢』梅森大人是也!他從那個惡名昭彰的『D獄』中死裡逃生,不僅把擋路的十名獄卒都給解決,還把來犯的所有追兵憑一己之力全部砍殺!那把大刀在梅森大人的逃亡期間,不間斷地沐浴在無數人的鮮血中,整把刀身都給染成腥紅色!正可謂是轟動江湖的妖刀啊!!」
那跟班說得口沫橫飛,好不崇拜。帕斯拜卻只覺得好笑。
他聽不見刀身上的顏色,也沒必要去聽和刀有關的後話。
此刻他需要聽的聲音只有一種──戰鬥的對手所造出的聲響。
武器與空氣摩擦時發出的聲音;
調整呼吸而無意從嘴角漏出的氣息;
腳步移動使重量改變的瞬間,在地面發出的細碎響聲……
這些音調全都由他雙耳清楚接收。
聲音在他的內部轉換成情報與資訊。
這些情報幫助他理解此刻的處境、敵我的分佈及地勢的變化,並與他過往的訓練經驗相互配合,藉此理出應對之道。
好比說,現在的他就清清楚楚地聽著對方手中的武器,每一把的模樣和位置分佈。
打著釘子的棍棒一根,
人手臂一般長的開山刀兩把,
直劍五把,
還有一把大得不像話的砍刀,刀身粗厚,約一掌長的前端誇張地向後彎曲,像是刀刃開在外側的鋤草鐮刀,處在上述武器們的最後方……這就是所謂的「妖刀」嗎。
雖然光是這麼聽也無法理解各個武器的材質或重量,不過那不是重點。他只需知道這些東西存在著實際的危險性就夠了。
「這個妖刀傳說拿來說明你大哥及你們的『勇猛』,根本是畫蛇添足。不用看就知道,你們這些下三濫肯定到處給人惹麻煩,還不可一世的認為這世界就該繞著你們轉,殊不知你們的行為,是名副其實的惡棍。」
「哈哈……哈哈哈!」愛說話的跟班怒極大笑。「大哥,我說這小子大概是瞎了眼咧,膽敢對我們『卡塔斯崔若非』出此狂言,看來很欠教訓喔!啊!?」
「喂,這傢伙……不是大概,好像是真的看不見耶!」
「啥?」
「這傢伙根本沒在看我們啊?我本來還以為他是瞇瞇眼……」
青年與這群人對話的過程中,整張臉偏向一旁,為的是讓耳朵靠近說話的來源;而他前來這裡的路上,也不斷地用手杖敲擊地面探路。
帕斯拜的眼瞼一直都是闔上的,無論是他一路走來青冬鎮的路程、在此之前的旅途,或是氣氛劍拔弩張的現在,他都完全沒有要張開雙眼的樣子。
那是只有盲人才會有的表現。
「唉呦,原來是個瞎子啊!」
「我本來以為一堆人欺負一個人就夠不公平了,沒想到是因為看不見我們,那當然不怕我們啦哈哈哈!自己討皮痛嘛!」
「嘻嘻嘻,這算不算是『初生之犢不畏虎』啊?」
「白痴,這叫『瞎子摸大象』,不知輕重,越摸越瞎啦!哇哈哈哈哈哈!!」
「欸欸,請問我現在舉起幾隻手指啊?哈哈哈哈!」
這群流氓再度爆出下流的訕笑。
帕斯拜沉默不語。方才的對話中,有個詞彙抓住了他的注意。
「卡塔斯崔若非(Catastrophe)……」
果然是「那個組織」的成員。
冤家路窄。雖然沒想到會如此之快,現在在此撞見,也是可以想見的必然。
東之島──
不知是從何時開始的,這片土地已經被這個以「災難」之名自居的龐大黑幫組織給掌握了一半。師父曾說過,把一塊石頭往人們頭上丟去,會有百分之五十的機率得到一次陰狠的瞪視,以及被一群黑道跟班痛扁個半死的機會。
另一半部分的四分之三,屬於被捕的死囚們所待的專門監獄「D獄」的管轄範圍。
最後,島嶼剩下的八分之一面積才屬於幾近沒落的少數王公貴族,捍衛著散落在島的各處、小得可憐的領土,勉強維持過往的家族榮光。
這些概念上的比例,總是沒能在帕斯拜的腦中成形,要不是師父時不時叨念著這些沒什麼實際用處的小知識,他大概也不會記住吧。
在帕斯拜至今為止的旅途中,對這些勢力都曾有過些許交流。
他不曾畏懼過任何一方,因為他孑然一身、無牽無掛。
帕斯拜對這些人基本上都抱持著以和為貴,或是不理不睬的態度,像今天這樣刻意發起挑釁,算是有違他以往的作風。
他甚至在剛才自報家門的時候猶豫了一瞬,最後選擇他很少用過的這個名字,也是考慮到如果對方知道自己就是把他們的部份兄弟給擊潰的那個人,肯定會不由分說地拔劍相向。
不過,他本就沒有固定的作風,想怎樣就怎樣是他的自由。
如果這些人打著「卡塔斯崔若非」的名號,到處擅闖民宅擄掠打劫,侵害他人的生命財產,是他們的自由。
那麼同樣的,帕斯拜在經歷上一個城鎮發生的事情之後,突然對「卡塔斯崔若非」的印象變得極其惡劣,如今發起了這場一觸即發的架,便是帕斯拜的自由。其中並沒有為了制裁邪惡的英雄心態,只能勉強算個人恩怨……
「這傢伙到底是真瞎還是裝裝樣子,我想試試看。」
某人如此說道。
比對武器奏出的音調和話聲的方向,他應是狼牙釘棒的主人。
剛才帕斯拜被混混們尋開心的時候,他是唯一一個沒有笑出聲的男人。
帕斯拜不知道他是否只是藏起了聲音,只留下嘲弄的表情。
畢竟他看不到。
這大概是在他生活中少數的不便之一。
帕斯拜冷不防地用力轉動頸子,像在瞪著說話者。
眾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一驚,難掩驚訝的倒抽口氣。
這陣藏也藏不住的動搖,令青年內心生起一股玩弄獵物的快感,就差沒咧開嘴笑出聲。
「媽的,敢唬你大爺?」
釘棒男悻悻然低吟。物體破空聲緊接著自他腰際響起。
兇器摩擦空氣,發出一道短促清亮的鳴叫,幾近鳥鳴的美妙,卻也無比致命。
是飛刀。
飛刀的軌跡是簡單無造作的一直線,也是最快最純粹的殺著。
帕斯拜僅偏頭一閃,刀光堪堪擦過耳畔,便向著他後方飛去。
同一瞬間,青年突然驚覺,真正的殺招往往藏在單純以致被忽略的細節中。
致命鳥嘀並非是一聲,而是相當接近、近乎重合為一的兩聲!
閃開第一刀的瞬間,第二發奪命刀光已間髮不容地接踵而至──直衝面門!
噹。
然而第二發也未得手。
帕斯拜舉起手杖,將肉眼也難明辨的飛行兇器撥了開來。
釘棒男這下更加憤憤不平。
「好小子!我飛刀凱洛跟著兄弟闖蕩江湖,『雙面』大哥教的這招『赤喙雙雀』從未有人能看破,沒想到……沒想到今日卻給你這瞎子給破了!」
帕斯拜開口。
「你僅用一動,便射出了兩柄飛刀,但是並非同時出手,而是讓兩把刀在極細微的時間差中接連射出。前刀藏住了後刀,加上動的只有一隻手,看起來就像只射出一把刀而已吧?對手以為閃開第一刀,失去戒心的同時,就已註定成為緊接而來第二刀的亡魂。被血染紅的刀鋒,正是『赤喙雙雀』嗎……」
僅憑方才的一瞬,他業已了解對方的奇技。
「真是厲害,就連我也差一點沒聽出來呢。你若有這般技巧,去雜技團裡賣藝賺錢,大概也能不愁吃穿吧。總比跟著一群流氓到處燒殺擄掠強多了。」帕斯拜語氣中充滿惋惜。
對方再度出現動搖,只是這次,殺意變得強烈。
站在帕斯拜對面的九人,想必已從方才的交手中察覺到異常的危險。
名為飛刀凱洛的男人,有著一揮手便能擲出兩柄飛刀的殺招,其手法何其精妙,就連曾與之對峙的對手,都沒能用兩隻完好的眼睛捕捉那「赤喙雙雀」的真身。
儘管如此,已葬送過多條人命的飛刀怪技,卻被眼前的瞎子輕鬆化解,並且僅經過這麼一手便已徹底理解箇中奧妙。
他絕對不是普通人。
也許他其實是裝瞎?
若非裝瞎,難道此人的耳力竟能聽取到這麼精細的內容?連肉眼也無法看清的景象,在他的耳中竟是無所遁形?
一想到此,混混們舉起的武器猶豫不定,有幾人甚至瑟瑟發抖。
所謂的殺意,乃是由於對眼前的異樣存在產生的恐懼感而出現的副產物……
帕斯拜往前踏了一步。
僅僅這麼一步,橋上的氣氛就幾乎要緊繃到斷裂開來!
「哇哇哇哇!走開、走開!要撞上了啦────!!」
一道足以化解緊張局勢的高八度女聲,突如其來地快速接近帕斯拜的身後。
青年不動聲色往旁一靠,尖叫聲伴隨著絞鍊和齒輪的咬合聲,快速通過他的身邊。
接下來換成流氓們大驚失色,如受驚的魚群般向橋的兩側分開,才讓那道慌亂的聲音順利穿過人群。
在一段長而尖銳的摩擦聲後,車輪音總算停了下來。
在這措手不及的當下,河水的潺潺低吟暫時取回了在自然中發聲的權利。
過了幾秒,時間重新開始轉動似的,橋上的人們各自展開行動。
「喂~~妳這臭女人!騎車不長眼睛的啊!?差點撞到大爺──」
那個一抓到機會就叫囂助興的跟班話沒說完,突然老實地閉上了嘴。眾人轉頭一看,那跟班已經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在他後方的青年,正以兩手握住擊暈他們弟兄的手杖一端,另一端指向他們,彷彿手中的物事並非用來探路的棍棒,而是長槍之類的兵器。
那根通體油亮的淺棕色盲人杖,在帕斯拜兩手所握持的地方,卻露出金屬質的鐵灰色,閃著鈍重的幽光。
八個手持武器的漢子登時定在原地,呆望眼前的景象,試圖了解在方才的混亂之後發生了什麼。而當他們之中的某個人,終於察覺事態的危險性而「咦?」了一聲的瞬間,帕斯拜猛然舉起手杖,跨出大步向他們衝去!
「幹!」
「找死!」
「宰了你!」
一群人嘴上很快,身體卻快不過盲眼的男子。
帕斯拜的速度和步伐,迅敏且毫無躊躇,根本不像為身體殘疾所困的盲人,手中的棍子化成一條刁鑽蠻橫的飛蛇,在獵物之間快速飛梭,迅速找到弱點並狠狠咬下!
最靠近他的四個嘍囉吆喝著衝向前,然而才一舉起長劍,腦門子便立刻被準確無誤的掄了一棍。三個漢子砰砰砰地應聲倒地。
「啊啊啊!」後方的第四人好不容易抓到機會,揮下一劍。
只見帕斯拜的耳朵快速抽動一下,隨即順著砍下的劍轉身躲開。
當劍鋒輕撫男子背後的空氣時,順勢揮出的棍尾已在空中畫出一道漂亮的圓弧,猛打對方的後腦勺。
揮刀的混混雙眼一翻,兩腳一軟。四個漢子就這樣被解決了。
一波衝突結束,帕斯拜站穩腳步,一振棍身。
他的臉一直沒有面向剩下的混混們,手中的原木色凶物已代替他的眼神,遙遙指向他的對手們。
這下,人多勢眾的不良分子反而慌了起來。
「這……」
「凱洛哥,老大,怎麼辦?五個人就這樣被掛了啊!」
彷彿深知瞎眼男的可怕,兩名山刀手的聲音壓到最低,幾乎用氣音說話。
「你們兩個,」飛刀凱洛似乎是裡頭最冷靜的一個。
他回頭望了望肩扛巨刀的大漢梅森。
朗朗天光在梅森臃腫的臉上刻劃出難解的陰影,毫無動靜。
方才騎車經過他們的女人還杵在他身後,因為帶著一頂垂著薄紗的寬簷帽,也看不清她的表情,不過似乎是嚇傻了,背靠著大門卻呆住不敢動。
「換你們上了。」
「靠!不行啦哥!我們去馬上會被打趴──」
不理會兩人的抗議,凱洛兩手往他們背後一推,就這麼送到帕斯拜面前。
兩人僵硬的瞪著絲毫不動的敵人,互瞧了一眼,又回頭看看把他們推出去的大哥;後者對他倆點點頭,左手貼著腰際的飛刀套。
……沒錯,就算眼前這個人再怎麼強,終究是個瞎子,比起前面四個冒失衝出的小弟,如果要同時應付兩名山刀手合作無間的激烈攻勢,想必不容易全身而退,更不可能知道兩人後方還藏著虎視眈眈的飛刀,正緊盯著他脖頸之間的動脈。
「赤喙雙雀」被破解,想必大哥一定很不甘心,因此現在必須由他們來進行擾敵戰術,打亂對手注意力的瞬間,讓銀光雙雀再染鮮紅!
「『斷命剪(Separated Cutter)』項氏兄弟,參見!」
擺起備戰架式的項氏兄弟,動作如照鏡子一般的分毫不差,手中的開山刀交叉在前,像一把張開的剪刀。
「來。」
簡單的一個字,打開了第二波衝突。
兩兄弟舉起山刀,衝向帕斯拜。
他們一邊跑,一邊左右交換彼此的位置。兩人的配合程度之高,交換位置的瞬間完全沒有碰到彼此,那模樣就像是他們正快速地穿過彼此的身體一樣!
鬼魅般往返交錯的兩道身影,能讓對陣的敵人感到眼花撩亂,在緊繃的局勢中,平時冷靜的判斷力也會跟著被攪亂。
一直以來,他們都是以這種方式擾動對手的心境,使其露出破綻,進而取得殺機。
只是這次的對手是個瞎子,不吃視覺干擾這一套。
持棍的瞎子如雕像般不為所動,等待兩人的靠近。
這點項氏兄弟也很清楚,他們立刻改變自己原來的戰術。
在靠近帕斯拜棍尾的一步之前,兩人突然對著帕斯拜放聲大吼!
「嘿咿咿咿!」
「哇啊啊啊!」
的確,如果這瞎子對自己的聽覺頗有自信,當然也有相應的擾亂方法來對付他。
這傢伙肯定不會知道,來襲的兩人竟會採取這樣的舉動,也不可能有接受近距離爆音的心理準備吧!
帕斯拜眉頭緊皺、身體一僵──好機會!
未明的黑暗之外,奪命刀鋒跟著吼聲從帕斯拜左側襲來!
「啊!?」
「可惡!」
然而項氏兄弟的打算落空了。
自左邊砍向青年的項大哥的山刀,現在被前舉的手杖擋在空中。
爆音作戰竟然沒有奏效!
「真可惜。」緊閉雙眼的嘲笑在帕斯拜的臉上綻開來。
「裝作被嚇到的嗎,渾蛋!」
這次聲音從右側逼近。同一瞬間,抵在手杖上的力道消失了。
先攻的項大哥看準時機後退,後至的項二弟跟著往帕斯拜無防備的右側砍去!
「……」
這一刀雖然也被擋下,但並非毫無效果。
因為帕斯拜為了調整姿態進行防禦,後退了一步。
刀鋒離帕斯拜的身體也更近了一點!
「能行!」
「就這樣把他逼上絕路吧,大哥!」
兩人開始一邊大吼大叫助長聲勢,兩把刀則是全然不給對手喘息機會,自左右輪番砍向帕斯拜。
兩兄弟中只要一人猛烈進攻,另一人便會在旁觀察敵人的破綻,等後人抓到機會上前發動攻擊時,前人便乾脆地退出前線,在後方接著繼續觀察……如此往復的過程,若是沒有配合好,反而會打亂自己人的步調。
但項氏兄弟進退的時間點可謂完美,加上在高度默契配合之中揮灑的刀光,更是在這晴朗的蒼天之下閃爍飛翔,宛如兩隻靈巧的嗜血飛燕!
一時之間,帕斯拜竟被凌厲的雙刀逼得落於守勢,完全無法使棍反擊!
但,儘管被逼得步步後退,帕斯拜的臉上卻沒有任何錶情。
鬥得火熱的兄弟檔似乎沒發現,但隔著一段距離觀察戰局的凱洛,突然察覺了一個驚人的事實:
之前五個弟兄一下子被打倒,也許可以用「對方先聲奪人,加上長棍亂揮一氣,正好打暈了來不及反應的弟兄」這種理由來解釋。
既然如此……現在這瞎子能夠面不改色地化解項氏兄弟那光是視覺上就充滿驚人氣勢的雙刀猛攻,又該如何解釋?
青年的架式與其說是持著長槍,更像是棍法的原理。
左手在前握住棍子的三分之一,處於腰際的右手掌則抓住棍子的末端,他便是以這樣的姿態,用往前伸出的三分之二棍身打倒了那些弟兄。
山刀雖鋒利,但長度不吃香。饒是項氏兄弟不要命的連連進攻,最終都還是在帕斯拜的長棍舞動中,慢慢被逼出棍尾的範圍之外。
那動作根本不屬於盲人所有。
自己曾經過武術修行的凱洛很清楚,那是在無數時日的流轉中,不斷累積嚴酷鍛鍊而成的動作,毫無多餘的角度、出力和胡思亂想,每一動都只為了當下的需求而出手。
相較之下,扯著嗓子吼叫、胡亂揮舞山刀的項氏兄弟,就像是佛祖手中起舞的兩隻猴子似的滑稽可笑。他們完全是憑著本能與過去的戰鬥經驗,來面對下一次的戰鬥。
看著看著,凱洛的後背已被冷汗浸濕一片。
但項氏兄弟也並非沒有優點。
兩兄弟的氣息、動作皆一致,互相掩護彼此、為對方加勢,藉此發揮出超越兩個個體、達到「一加一大於二」的真正戰力,這便是他們的戰法。
一人各持一把刀,合在一起便是一把能截斷性命的剪刀──這就是「斷命剪」的異名之由來。
而凱洛屏息等待至今的,就是由「斷命剪」的必殺技所創造出的破綻──
「──喝!」
戰局突然出現了變化。
在看似毫無空隙的山刀陣中,帕斯拜竟然還能抓到一瞬的機會,朝著防備不及的其中一人猛刺過去。
一聲鈍響,以及手中棍子被撥開的感觸,讓帕斯拜明白另一把山刀已經為夥伴解了圍。
但是,被這一棍打斷了攻擊節奏,項氏兄弟不得不停下來。
兩個人都氣喘如牛,斗大的汗珠沿著額角滑至下巴,再滴到橋面上。而他們的衣服也早已被汗水浸溼而變成深色。
「我也差不多掌握到你們的節奏了,再說,你們持續劇烈運動還要大吼大叫,這樣不累嗎?」
連大氣也不喘一口的帕斯拜,語氣很明顯不是關心,而是嘲諷。
「多謝你的……假好心……」
「不過……接下來……就有你受的了……!」
項氏兄弟一邊回嘴,一邊慢慢調整呼吸,重整架勢。
接下來的經過,都是帕斯拜所不知道的。
只見兩兄弟互相交換了眼神,再看後方幾公尺外的凱洛。三人的視線在空中交會後,他們各自點了點頭,彷彿已經做了某個決定。接著──
「哈啊啊啊啊啊───!」
項氏兄弟合而為一的叫喊,突然拔地往天空一躍而起。
當身體被兩人的影子掩蓋住的瞬間,帕斯拜猛蹬地面,一口氣後退了五公尺。
兩把山刀朝著他先前站立的地方直直落下,咻地砍開了空氣。
「哼!」
甫站定,帕斯洛便大膽地一箭步前衝,將自己拉開的距離歸零,蛇也似的飛棍領著主人破空橫掃,目標是兩兄弟的咽喉!
「──!?」
然而飛棍卻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停在半途。
上下夾至的兩股力道,死死地咬住了棍尾。
「哈哈!中計了吧!這就是『斷命剪』的真正絕招,名為『破兵』!」
「你的棍子被我們這樣一夾,動也動不了了吧!」
項氏兄弟一搭一唱,話裡充滿取勝的傲氣。
兩把山刀在他倆前方交錯成一個叉叉,正是開打前兩人擺出的起手式。
刀與刀之間緊緊夾著帕斯拜橫向揮出的手杖。
對抗的力量使彼此的兵器發出細碎顫音。
這兩兄弟雖然起初不願意,也還是慢慢明白了凱洛的盤算,並且也願意相信凱洛的飛刀水準,才敢把背後交給他。他們相信,凱洛打出的飛刀必定能毫無誤差的穿過他們之間,在敵人身上刻下以命為償的傷痕!
凱洛的手指已貼上刀柄,發刀的時機就是現在。
「接下來,你這不堪一擊的棍子,就要被我們兄弟的刀子給剪!剪!剪!剪成一段一段的木柴拿去燒啦!」
「然後就換你讓我們給剪!剪!剪!剪成一塊一塊的肉晚上加菜啦!」
兩兄弟宣告勝利的台詞,手上力道暴漲,準備把這根將弟兄們打得慘兮兮的可恨棒子如他們所說的那樣「剪」的四分五裂。
而凱洛幾乎能看到,他的左手射出死神流光的景象。這道光將會從毀掉敵人棍棒之後左右分開的兄弟檔之間穿過,讓敵人的鮮血渲染出重拾名譽與自尊的色彩。
──那一刻,項氏兄弟還不知他們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
「破兵」一招,是讓對手覺得有機可趁而貿然進攻時,將兩面銳利的刀鋒,如剪刀般從兩個相對方向夾住敵人的武器,並以兩人平時自行鍛鍊的臂力箝制武器並加以破壞,乃是同時摧毀對手的利牙和信心的狠招。
本來,這招肯定會往敵人武器的脆弱之處下手,既省力又有效率。不過,將刀劍或槍頭硬生生夾斷的例子也不在少數。若是山刀的銳利度和硬度不夠強,也有兩人肉體的強度加以補足,儘管之後必須再入手新的刀器,也算是值得的代價──
「咦……奇怪!怎麼剪不下去!」
「這根棍子的芯……硬的跟鋼條一樣!可惡……刀卡住了拔不出來!」
這次,項氏兄弟做出的誤判,是將帕斯拜的武器當做「普通的木棍」。
以為只是普通的木棍,才會認為不堪一擊,發出的力量也只有足夠砍斷相應物質──跟劈柴一樣──的份量。
心理上察覺的違和感,趕不上身體感受到的異狀。當刀刃砍進木棍的表面,卻不得再進一步的瞬間,兩兄弟的身心出現了要命的停頓。
因為趕不上變化的,還有他們身後的凱洛。
──糟了!項氏兄弟靠得太近,我的飛刀一定會射中他們!
這麼想的同時,凱洛束手無策的看著自己的左手完美地執行攻擊,指間的兩道寒光已經脫韁而去。
眾多想法交錯的千鈞一刻,帕斯拜並沒有呆站原地。
他雙手猛然灌入更強的力量,原本文風不動的木棍暴然挺進。
項氏兄弟被這股力量逼得山刀脫手,也因而被擠到橋邊。「破兵」一招被打破的同時,飛刀的路徑也大大敞開。
接著,帕斯拜的雙臂上下用力揮動,棍子飛快一抖。
讓堅硬的直棍看起來彷彿變得彎曲的瞬間爆發力,將卡在棍子上的兩把山刀往前射去,正好與飛刀撞個正著。四刀相殺,失卻推進的力量而墜落地上。
三人還來不及驚嘆,帕斯拜的棍子兀自左右飛舞,凌厲無情地打在兩兄弟身上。兩人根本反應不過來,三兩下就被打暈過去。
流水聲三度奪回橋上的發聲權。
一切不過是數秒之間發生的事。
確定項氏兄弟不再動彈後,帕斯拜緩緩抬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慢慢吐出。
「該你了?」他面對飛刀凱洛。
「……你這是什麼意思?」
凱洛高亢的話音已洩漏了他內心的不穩。
──他是怎麼知道的?難道他察覺到我的飛刀會誤傷同伴?
為什麼這個人竟如此輕易的展露出超越他們水平的武藝,更別提這超人技藝還是來自一個瞎子!
以往在他面前的,要不是大喊著「去死」衝過來的惡黨,就是無力反抗的無辜民眾。對付前者,他可以毫無顧忌的痛下殺手;對於後者,則能滿足一時恃強凌弱的統治快感。
但是……像這樣被難以想像的強大暴力給打得無力還手,對手甚至還像是表現出餘裕那般,解救了自己差一點誤殺同伴的絕境……
「……你想說你救了我的兄弟,所以我們欠你不殺之恩嗎!」
──這種事情……根本是……
「我討厭你們,不過沒必要殺。」
盲眼男子簡單回答,向著凱洛的方向輕巧地一躍而去。
──根本就是被敵人同情的屈辱啊!
凱洛不清楚自己是否看見敗北的想像,此刻的內心只有自認被對手瞧不起的羞愧。
同時,他的身體對他多年來幾乎遺忘、如今再度憶起的怯懦產生了反彈。
「混帳啊啊啊───!!!!」
於是凱洛的左手再度閃電出擊,把腰際的刀套裡剩下的三把飛刀一次全射了出去;
右手揚起緊握的釘棒;
兩條腿衝向他的敵人,也是拯救他拜把弟兄的盲眼青年。
三道寒光在空中被悉數打落。
揮去的釘棒也一擊打斷為二。
頭頂給敲了一棍之後,凱洛剩下的兩條腿再也不敵逐漸擴大於心中的怯意,顫顫倒了下去。帶著尖釘的斷棒掉進水中,沉入深不見底的河淵裡,不再被記得。
「……」
帕斯拜又做了一次調息,舉起手杖,這次指著站在最後面的巨漢。
他一步步接近,一點點縮短距離。
踏出第七步時,手杖所指之處突然傳出女子的驚呼聲,還有急躁的低沉喘息。
帕斯拜止步。
他的表情在恍然大悟與無法置信之間擺盪著。
他光是聽著那些聲音,便能了解在他前方發生了什麼。
就是那些正在上演的「什麼」,讓帕斯拜感到無法置信。
「你所有的弟兄都勇敢地舉起了武器,雖然功夫大多不怎麼樣,至少也算勇氣可嘉……你自己又怎麼樣?」帕斯拜一字一字清楚地說著,「拿著那把短劍,架在一個女子的脖子上,把她當作人質來威脅我嗎?」
被自己的隨從小弟吹捧上天,傳說中的「狂刀巨漢」梅森,並沒有提起他的大刀英勇赴敵,而是捏住一把在他粗厚的手中顯得過於細小的匕首,另一手抓住那嚇傻的女子。
帕斯拜一語中的。
「給給給老子讓讓讓讓開一條路,要要要不然這女孩就……就就沒命了。」
梅森肥厚的嘴唇誇張顫抖著。他應該先說出來的威脅台詞,此刻卻顯得單薄而空洞。
──這傢伙是怎樣!?沒頭沒腦的跑出來,一下就把那些沒用的小弟都打倒了,現在還要我跟他打?這傢伙不是看不見嗎!他明明是個瞎子啊!可是他……他強得跟怪物一樣!
「你這是在威脅我嗎?」帕斯拜的聲音突然變得非常輕柔。
「啊啊……沒、沒錯!老子就是……就是在威脅你讓開一條路!」
梅森像是受到鼓勵的小孩,把自己的需求更大聲地重複一遍。
「你若不打,我過去。」
帕斯拜則是全沒聽懂似的,跨著大步向梅森走去。
「別!別別別!你別過來!」
那個總是對他人頤指氣使、幾分鐘前還在門外吼叫著要破門而入的巨漢,此刻竟好似見到鬼一樣的發抖後退。
「你要是敢再靠近一步,我真的會殺掉這女人啊!」
此話一出,帕斯拜果然不再往前。
但是梅森卻越發緊張起來。
因為青年停下腳步的同時,開始笑了起來。
最初只是憋著笑意地顫抖,很快便成了發自內心的開懷大笑。那笑聲充滿純粹的感染力道,竟讓巨漢掌中的女子也忍不住噗哧一笑。
「你……你笑屁啊!」
「啊……抱歉。」青年揩去笑出來的淚痕。「只是……我想到了一些事,本來以為只是巧合,沒想到原來是真的啊哈哈哈……」
「什麼東西真的假的!?」
「就是這種『再過來我就怎樣怎樣』的文法啊!原來『你們』這種人,真的隨時都把這種話掛在嘴邊呢!哈哈哈!」
「不準再笑了!笨蛋!你要是再笑一聲或往前走一步,我梅森大人再一次跟你保證,絕對把這女人跟你碎屍萬段!」
惱羞成怒的梅森將雙手更靠近一點,鋒利的寒光也逼近女子的脖頸到無路可逃的至近距離。女子沒再發出任何聲音。
帕斯拜好不容易壓下了笑意,清清喉嚨。
「我也再問你一次,你這是在威脅我嗎?」
「啥?你小子聽不懂本大人的話嗎──」
「我來告訴你,什麼是真正的威脅吧。」
絲毫不顧他人的意願,帕斯拜彷彿回憶往事般,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大約三週前,我在一個叫因芙諾的小城外,因為又餓又累而昏倒,之後被住在那的某個男人給救了。那男人雖然是個商人,倒也不是什麼腰纏萬貫的富翁。儘管如此,他在回城的路上看見了我,也不管我是哪裡的誰,就把我帶回他家,給了我食物跟水,還有舒服的房間和浴室。我很想報答他,但是身上完全沒有值錢的東西。
就在我受盡恩惠,苦無回報之道的時候,有一群混混出現了。
他們總共有十一人。依民眾所說,大概是一星期前在附近出沒的小團伙,當知道這裡有人居住時,便用暴力索取保護費,付不出錢的人家,就把那家裡最漂亮的女人強行帶走。
跟你們一樣,他們也是自稱卡塔斯崔若非的一員。知道這件事的我立刻自告奮勇,要去那群人在城外的據點,好好教訓他們一番。跟我同行的還有收留我的商人,他的參與實在是幫了大忙,因為我們在據點找到了被他們抓去當性奴的女孩們,而他的小貨車可以把她們一起帶回去。
我揍了那群人一頓,把它們趕走了。
等到我們帶著那些女孩回到因芙諾城時,人們把我們當作英雄般的迎接,到處是人們的歡聲與衷心的感謝。我因為做了一件幫助大眾的事而感到很滿足,也覺得事情應該就此結束。
如果事情能這麼簡單就結束就好了。
那十一人當天晚上就回來了,帶著大量的易燃物、酒精跟火把。遠遠看到那些怒氣沖沖的傢伙們之後,大家堅持要把我藏起來,他們說這次定能夠不再屈服於這些傢伙的找碴,因為我帶給他們一點反抗的勇氣。
我很感動,不知道自己原來有這樣的影響力,也從不覺得自己值得他們這樣的對待。而事實也證明,我應該要不顧這些善良的市井小民,獨自面對那群傢伙才對,他們根本不會放過那些人。
等我被逐漸升高的溫度逼得走出地窖的時候,因芙諾城已經化作一片名副其實的地獄火海(Inferno),除了我之外無人生還……」
「那些傢伙……你把那十一個人怎麼了!」
「怎麼了?你還真是問了個好問題呢。你知道嗎?『你要是敢再靠近,我就把這個小孩給丟到井裡』、『你再動一下,我就把這戶人家全殺光』……這種老掉牙的台詞,在那一晚上頻繁地出現。覺得熟悉嗎?畢竟你剛剛也講過一樣的話嘛。」
「難……難道你──」
「恐懼真的會大大影響人類的思考,不是嗎?就因為我看不見,所以當我逼近他們的時候,所有人都毫無新意的用了同樣的句型。我早知道在那火海中已經沒有生還的居民,這些威脅根本毫無意義,在沒人阻止我的怒氣發洩下,我就這樣一個!一個!一個!一個!一個!一個的把他們全都給……」話語到此中斷。
說到最後,帕斯拜邊講邊配合動作,用手杖用力的敲著青冬橋。
只見用堅硬鐵木搭成的橋,竟然在青年的敲打中硬生生被砸開一個小洞,裂痕輻射狀地散開,木屑飛散。
對面沒有任何聲音傳來,也許正在想像青年在火海與盛怒中揮動木杖,把放火的幫派份子打得頭破血流的畫面。
「可是你和他們都不知道一件事。」帕斯拜再度開口。
「當你的口中說出『再靠近我就怎樣怎樣』的句子時,你所做的並不是『威脅』,而是暴露自己正在『被威脅』的恐懼中。他們就跟現在的你一樣,正在面對真正的恐怖……」
「你……你說什麼!」
「恐怖源自於威脅感,威脅感來自不平衡的對抗。那十一人對因芙諾城的暴行能算是公平嗎?當然不公平。你們跟他們想必也一樣,一直都以不公平的待遇對人吧?那麼如果哪天遇到了對你們不公平的事情時,就別想著有什麼好下場了──」
帕斯拜動了。
他重新邁開腳步。
完全無視梅森的警告。
這次,他踩下的每一個步伐,都讓這座幾百年來風雨中屹立不搖的橋,發出咿咿呀呀的細聲求饒。
「──真正能造成威脅的人,是不會被這麼無聊又拙劣的話給嚇住的。」
「嗚咿呀呀啊啊啊啊啊!!」
發出淒厲叫聲的,是辜負了自己名聲的梅森。
他一身的橫肉失卻支撐的力氣,軟癱成一片醜陋的土石流,就連要威脅盲眼青年的事情都忘了,只能蠕動著往後退。
匕首噹一聲掉到地上。
「求求妳……求求妳!幫我阻止他!那傢伙會殺了我!救救我……」
這是多麼怪異而可笑的畫面。剛剛拿刀威脅自己性命的男人,現在竟跪在地上向自己討求一絲生機。女子搖搖頭退了一步。
帕斯拜一直走,走到梅森的面前;梅森也一直退,慌亂間撞倒了靠在一旁的愛刀,發出一聲悶響。巨漢被他逼得緊貼門板,臉上涕淚縱橫,像極一隻巨大的軟體怪物。
帕斯拜舉起手杖,突然朝著妖刀打了下去。
出乎意料,「妖刀」竟在短促的脆響中,輕易地裂了開來。
帕斯拜蹲下身,旁若無人地摸索著刀身的斷面。
女子好奇的探頭去看,不禁「咦?」驚嘆一聲。
外表看來陰沉危險的沉重巨刀,斷面處竟然是兩片木板,以及牢牢黏住板子的一層白色泡狀膠。
「連自己的弟兄都騙得過,這把『刀』的做工想必相當逼真。這把刀長六呎、寬一呎、厚三吋半,你揮動它時似乎相當輕鬆,也許能解釋為你膂力驚人,但想騙過我的耳朵是不可能的,你剛剛把刀撞倒的時候,就已經露出馬腳了。」
帕斯拜起身,單手拿著斷掉的假刀,輕輕鬆鬆地往上拋,再接住。
「這東西掉到地上的聲音,根本就不是金屬發出的撞擊聲,倒像是拿木塊互敲的響聲。你用那個名號招搖撞騙多久了?『狂刀巨漢』?真虧你能用這種誇張的故事唬過你的弟兄。好一隻了不起的紙老虎。」
「我……」梅森目光呆滯,不受控的唾液垂下嘴角,似乎已見到自己的末路。
「快滾吧。」帕斯拜站到一旁。「我只不過想要你們讓開,沒有見血的打算。別繼續待在這裡等我改變心意。」
巨大的身軀因為這句話而如獲大赦,發出山洪移動般的低鳴。
梅森盯著盲眼的青年,小心地繞過他,直到確定自己遠離了棍子揮及的範圍,才頭也不迴向著帕斯拜的來時方向拔腿狂奔。
他用與笨重身材成反比的敏捷速度,不一會兒就消失在長橋的盡頭。
直到再也聽不見梅森咚咚咚的奔跑聲,帕斯拜才吐出了悶在胸中的一口氣,把先前敲斷的假刀丟進了河裡。
「真是好身手呢!大俠。」
說話的是差點連人帶車撞上他,還莫名當了人質的女子。
「沒什麼,只是我跟那些傢伙不對頭,路見不平而已。倒是剛才,我如果有嚇到小姐的地方,請妳多見諒……」
帕斯拜指的是他方才提到的事,以及為增加戲劇張力而做出的舉動。
不過這中間到底有幾分是演出,幾分是真實,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嗯?剛才的應該只是演戲吧?」女子輕輕笑著說道。
「……沒嚇到妳就好。」
女子看來似乎沒有受到影響。她僅僅用帶點沙啞的悅耳笑聲,向帕斯拜說道:
「怎麼會呢?我還得感謝您呢,大俠,為我們青冬鎮趕走了那群無賴。」
「小姐言重了,我只不過是個旅人罷了。」帕斯拜搖了搖手。
「還沒請教,大俠來青冬鎮所為何事呢?」
「別老叫我大俠了,怪不好意思的。」帕斯拜對女子報以微笑。「叫我帕斯拜。」
「那,」女子改口,雙脣輕吐:「帕斯拜先生……」
「!?」
帕斯拜冷不防身軀一震。
「咦?帕斯拜先生……怎麼了嗎?」
「不!……我沒事。」感覺女子向他靠近了一點,帕斯拜出聲喊住她。
「是嗎……我叫庫璐璐.蘿露可,在青冬鎮經營一間小飯店。如果您願意的話,請賞臉來我的店裡坐坐吧。」
「……」
心臟停跳一拍──這正是帕斯拜剛才的感受。
明明她只是說出他的名字,這舉動竟讓帕斯拜的背脊竄起一股難以形容的酥麻戰慄,呼吸沉重起來,下腹處源源不斷地湧出火熱岩漿般的騷動。
不。
帕斯拜甚至有種怪異的幻想。她並非在說他的名字,而是將他的名字,以及他身為男人的陽性象徵全部含入口中──
──我為什麼突然有這麼情色的想像?
帕斯拜不自覺的做了兩次調息,依然覺得呼吸裡充滿混濁的紊亂。
這非常不對勁。
他基本上是個善於隱藏情緒的人,當然現在也控制得很好,沒有把從女人身上感受到的強烈慾望表現在臉上。
這股不同於運動過後,心臟劇烈跳動得難以平復的感受到底是什麼?彷彿是將濃縮過後的肉慾,從背後直接刺入他的心臟,快速流竄過全身上下似的……
帕斯拜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就連迷失於荒野之時,感受到某隻兇狠猛獸的吐息,也不曾讓他這麼心神動搖。他不敢說自己見識甚廣,但是此種經驗的確不曾有過,帕斯拜在這陌生的戰慄中體驗到一絲危險,因為這是未曾體會的感覺,是未知的事物。師父告訴他,需要向外走出去,見識這世上的一切,體驗各種不曾接觸過的事,從其中得到認知與教訓。只要越學越多,越去觸及比現在更廣大的範圍,認識的也就越多。「認識」會帶給自己力量,並藉此克服恐懼。
帕斯拜聽過各種聲音,隨著他離開師父身邊出外旅行,也能慢慢的理解到聲音中懷有的各種感情:快樂、感激、悲傷、憤恨……
他也聽過不少女人的聲音。有的讓他覺得可愛,有的具有成人的魅力,也有那些在風月場所中打滾的女人們,吐出為了勾起雄性之欲的甜言軟語……卻沒有一個可以取代他在這女子的嗓音中感受到的未知情感。
這份情感不是那嗓音裡懷有的,而是嗓音打進心谷後反射而來的迴音──甜美、乾淨,略帶沙啞,宛如成長期少女的單純與新鮮。
他得承認,這女子的聲音對他來說是好聽的。
而這好聽的聲音,已在青年心裡撩起一股無法忽視的衝動。
只是聲音罷了。
一切都只是敏銳的耳朵接收刺激後,在自己的內心所引起的動情罷了。
他如此勸告自己,卻不知能起到多大作用。
帕斯拜聽著女子敲著青冬鎮大門,喚來門哨,說起他把無賴們打個落花流水的來龍去脈;內心暗自警覺起這股陌生的感情,甚至考慮應該收起情面,把事情辦完後不做多留,立刻離開……但他很快就打消這個念頭。這轉瞬的決定連他自己也為之驚訝。
「……那,就麻煩妳帶路了,庫璐璐小姐。」
「好的,且隨我來吧!你可要跟好了喔帕斯拜先生,我得把車推進鎮子,所以沒辦法扶你一起走──」
「扶──不!不用扶了,我自己走。」
「真的嗎?帕斯拜先生,可是你的臉好紅啊,感覺身子也晃晃悠悠的,是不是剛剛打架的時候受了傷──」
「我沒事,真的。」
「沒事啊……那我們走吧?」
「走吧。」
「歡迎來到我們的青冬鎮!」
庫璐璐像個稱職的導遊般說道,推著她裝滿物資的腳踏車。啞啞作響的車輪,領著過客帕斯拜的手杖敲地聲,一同走進青冬鎮敞開的大門之中。
他不知道需要多少時間去解釋此般感情。
一直到帕斯拜完成了被託付的任務,啟程離開青冬鎮的許久之後,他才隱約明白,這似乎正是世人所謂的一見鍾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