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蔣羅最糟糕的一天/A terrible day for a sheriff.

本章節 36715 字
更新於: 2019-09-20
Part A


  蔣羅一天的行程是這樣的。
  他每天早上五點五十九分醒來,永遠比響徹全鎮的晨間報時廣播早一分鐘展開新的一天。
  起床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毫不猶疑地走進廁所撒泡尿。
  那泡尿永遠又滿又長,是冒著熱氣的淡黃色。
  每晚上床前的他明明都滴水未進,然而早上醒來後,卻總是撐著一顆飽脹的膀胱,渴望著如廁的解放──這件事他永遠都想不透,久了之後也就成為自然。
  說是尿意將蔣羅喚醒,絕不為過。
  等到早晨的放尿儀式結束,蔣羅便感到神清氣爽,像是掙脫了一場陰濕難耐的雜夢。
  六點一到,安置於鎮子各處的廣播系統喇叭便會開始播放起配合晨操的輕音樂;越過窗戶,便能看到山腳下鎮裡的人們緩緩走出住家,互相打招呼,紛紛展開一日之始。
  這時,蔣羅會把客廳裡的唱盤機打開,隨著他長年百聽不膩的唱片哼唱著,慢條斯理地盥洗、換上制服。唱盤機的音量被調到剛好能蓋過門外的音樂,讓蔣羅的房裡與山下的清爽氣氛完全隔絕,成了不一樣的世界。
  那張唱片是他十五歲時跟著祖父到外頭城鎮遊玩時買的,那也是他唯一一次走出青冬鎮的經驗。錄製此唱片的吟遊詩人名為「妥師」,是個充滿異國風情的名字,他至今印象深刻。
  他最喜歡的是第一首歌,歌名既長又奇怪,叫「如果要打仗就用弓、槍、劍來戰!(戦爭するなら弓、槍、剣で戦え!)」,據說是這位詩人為了一位在異國屠殺怪物的神父而創作的歌曲。
  因為歌詞是外語,光用聽的也完全不懂歌中讚頌了哪些事蹟,蔣羅只覺得整首歌中的電吉他、鼓點和詩人那略帶沙啞的歌聲交織後,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色彩感──也許是怪物之血的顏色──總之是一種能讓他精神振奮起來的感覺,提神效果堪比熱咖啡。
  依歌詞本上記載的後話,聽說那名神父為了打倒宿敵,把一根加持過的聖釘刺進自己的心臟,讓自己也變成了非人,只為得到能與他所對抗的怪物抗衡的力量。
  用釘子變成非人什麼的,這種事實在太過破天荒,蔣羅完全不想去深究。
  然而,要打倒怪物的執念竟如此強烈,甚至不惜讓自己背離人道的做法,這件事和他早晨的第一泡尿一樣讓蔣羅覺得匪夷所思。
  他不曾有為了要打倒某人,而讓自己變成與敵對勢力相近存在的強烈經歷。
  是因為沒有面臨過類似的機會,才無法想像的嗎?
  不是。
  至少,在青冬鎮羅家的第七代後人──蔣羅的身上不是。
  他除了血脈以外,沒有一點和他的父親、祖父、曾祖父及其祖先相似──充滿正義感、嫉惡如仇,有著一顆為了讓人們過得更好而日日精進、時時努力的善心。
  比如說,青冬橋的建立,以及促成鎮子大門和圍牆的總指揮,曾祖和祖父便是參與其中的功臣。
  現在於屋外流淌的晨操音樂,也是祖父為了促進鎮子的老人們一同運動,促進健康風氣以安享晚年,特地到外頭的音樂工作室進行錄製的。不知是因為不懂外界市場的標準而被削了一筆,或是花費的人力物力真的無比昂貴,祖父的大筆養老金全都花在這張唱片,以及在鎮中裝設廣播系統上了。
  儘管如此,祖父在去世前仍對此毫無悔意,認定這是個正確的選擇。而彷彿呼應著老人家的執念,廣播系統業已成了鎮子的日常配備。
  現在的鎮民應該難以想像,過去沒有每天早上準時響起的晨操音樂,以及方便的廣播系統的日子是怎麼過的吧。
  可是到了他這一代……什麼也沒有變。
  先不論是否要顛覆自身的善惡信念去對抗敵人,光是為這個鎮做出任何作為,對蔣羅來說也是無緣之事。
  既沒有變好,也沒有變壞。
  他只是沿用前人的職業、身分、政策,在毫無更新的鎮子中生活下去。然而,他依然如同自己的父祖輩那樣,理所當然接受著居民們的尊敬。
  只因為他是青冬鎮的治安官世家──羅家(Law Family)的傳人。
  前人付出心力一點點建立起來、保護著的鎮子,來到了他的手中,然而卻沒有更多的良性成長,而他也從未想著改變……
  「……嘖嘖,怎麼又想到這兒來了。」
  蔣羅搖了搖頭,甩掉漸趨萌芽的負面想法。
  當他想起這些事的時候,就會忍不住鑽牛角尖,思考也往越來越糟糕的方向發展。因此這樣的念頭要及早除去,像去除田裡滋生的雜草一樣,越快越好。
  當唱盤機的第一首播畢,進入下一首歌時,蔣羅也換好了制服。
  這套別滿了擦得亮晶晶徽章的制服,是羅家家業的象徵之一。
  他走進書房,向擺在桌上相框的列祖列宗行了一禮,以示晚輩持著前輩的臉面與責任的重擔,展開又一天的家族事業。
  相框裡是青冬鎮的全體居民在鎮內主要道路上拍的大合照,也是至今為止羅家人一同留下唯一的照片紀錄。雖然每個人在照片裡都顯得小小的,他們臉上的表情卻依然清晰的留在蔣羅心中。
  那是夾雜著對未來抱有的凝重不安,卻又抱持著不屈希望的微笑神情。
  「那麼,我出門了。」
  做了出門前的例行招呼後,蔣羅離開書房,關掉唱盤機,穿過客廳,在玄關套上皮靴,把掛在牆上的十字弓與箭袋揹在身後。
  就算鎮子早已鮮有得動武鎮壓的騷亂,門面還是得做足才行。
  畢竟他和老祖宗們一樣,是青冬鎮唯一的秩序守護者。
  到此,準備幾乎妥當。
  接下來,只要把作為他身分證明的牛仔帽戴到頭上,蔣羅就能正式出門,展開在鎮子各處巡邏的例行公事。
  這頂用牛皮縫製的寬簷軟帽,可說是家族精神的真正體現。
  據說,最早開拓這片山林並定居下來的羅家祖先,頭上就戴著這一頂帽子,無論風吹、雨淋或日曬,總是陪著主人度過那段艱苦的日子。青冬鎮正式誕生之後,這頂帽子也成為了羅家男子的代表,繼承給後世子孫。
  不管出門之前是否整裝待發,只有這頂牛仔帽是絕不會被忘記,也不能被忘記的配件。歷代繼承家業的羅家男子都是戴著牛仔帽,抬頭挺胸地行走在街上。鎮民們看見帽子,便知是守護青冬鎮秩序之人的標誌。
  牛仔帽掛在門上的掛鉤。
  油亮的牛皮料不敵時間催化,早已乾燥褪色,掛在下巴處的細繩被磨損得纖維都暴露在外,隨時斷掉都不奇怪。
  即便如此,這頂牛仔帽還是在每代羅家男兒心中留下不可取代的重量,細心保存至今。
  羅家人按照歷代傳統,將帽子慎重的掛在門板上。那是它的老位子。只要它在那裡,就等於老祖宗待在這個能一眼看清整間宅邸的地方,安靜看守著家族一樣,所以放在除此之外的地方都不適當。
  蔣羅就和以往的日子一樣,向著牛仔帽伸出了手。
  將帽子從門鉤上取下來,再戴到頭上──接下來的動作本該如此。
  意外,在手指碰到帽子的時候發生了。
  蔣羅的指尖碰到帽簷的瞬間,帽子就像好不容易堆起的撲克塔牌被微風吹倒那般,滑過手掌輕飄飄地掉到地上。
  蔣羅呆呆地看著帽子,一股暈眩感如薄霧般瀰漫腦袋。
  「又來了……」
  他撿起牛仔帽,拍了拍沾上的灰塵,把它掛回門鉤。
  眼中原本準備執勤的精神光采頓時消弭,一片空洞。
  挺直的背部也駝了下去。整個人像個洩了氣的皮球。
  不過是沒接好帽子使之掉到地上,本不該是會讓人如此失去元氣的事。對外面的人,甚至對家族的其他人──除了父親──來說,大概都難以理解蔣羅現在的心情。
  十五年前,從父親那接下治安官的工作後,直到這天以前,他只失手掉過一次帽子。
  那次也是才輕輕一碰,帽子便如臨冬的樹上掉落的枯葉般滑落掌心。
  ……那天,當他不以為意的戴上掉到地面的帽子,一如往常的出勤後,那天便發生了足以成為他終身心靈創傷的事件。同時,也是將他治安官的身分徹底踐踏,讓全鎮籠罩在無處可逃的霸道統治時期的開始──
  「嘖!」
  蔣羅用力轉身,試圖甩開過去的陰影。
  他快步走入書房,瞪著桌上的大合照,深深望進照片上的小小人影。
  「爺爺、曾祖,羅家的祖先們……請保佑我吧。」
  他的聲音壓的很低,比起祈禱,更接近懺悔,或是面對過往的沉痛控訴。他沒有以父親之名進行祈禱,因為父親至今仍住在鎮上的某個角落,苟延殘喘。
  父親從二十歲成年起,整整三十年都作為鎮上的治安官服務鄉里。他也曾經掉過一次帽子,但父親並不覺得有什麼奇怪的,不過是掉了帽子嘛!這點對少年的蔣羅也是一樣的。
  而就在那天的下午,父親便被某個傢伙偷襲並打斷了腿,此後臥床休養三個月,依然無法改變他從此不良於行的事實。
  從那天起,家族重擔就這樣落到了二十歲的蔣羅肩上……
  他離開書房,在浴室裡重新洗把臉,強打起精神。
  鏡子裡是一張殘留著水珠,已經看了三十五年的臉孔。
  不是自誇,跟鎮上同世代的人相比,蔣羅算是長的好看的了。他的帥並不是外面大城市那些美男子洋娃娃般的精細臉龐,更為粗曠、稜角分明、充滿性格,很符合步入壯年的他。
  蔣羅不禁咧開嘴,試著露出一張陽光的笑臉。那笑容一閃而逝。
  當他從鏡中看見自己的牙齒時,蔣羅立刻收起了開朗的表情。
  他的上排門牙乍看之下沒有異常,但若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那地方的牙並不像常人牙齒是顆顆分明,而是連在一起的,顏色也白得不太自然。
  那是裝上牙床的假牙。
  十年前,蔣羅為了保護一個女人,被當眾揍了個半死,門牙就是那時候斷的。
  指揮那些打手的領頭人,跟當年打斷父親雙腿的人是同一人。
  當天,也正是蔣羅自己掉了牛仔帽的日子。
  那天,那傢伙燙爛了他倆青梅竹馬的臉龐,擄走包含她雙親在內的好幾個鎮民,只因那女孩一家人不服他強硬的追求態度。那天,蔣羅被打個鼻青臉腫,見識到過去被壓在地上的父親的屈辱視角,唯一的差別,就是他斷的不是腿,而是牙齒……
  那些長相比不上他的兒時玩伴,現在都早他一步結婚成家了。
  就剩他還是孤家寡人。
  那是當然了。
  在圍觀的群眾前被痛扁、被踩在地上,全身被吐滿口水的慘狀……那光景只要看過一次便會烙印在腦中。而當再次面對他的時候,心裡就只會有「這傢伙雖然身為治安官,卻根本對付不了作惡多端的惡人」的印象而已。
  這種傢伙,儘管長得好看又能怎樣呢?
  回想起來,蔣羅大概就是在那時候,自行澆熄了曾經熊熊燃燒的治安官之心……
  「別再想了!」他對鏡子裡的自己大吼一聲。
  鎮上沒有異性喜歡自己?錯了,是他喜歡的人從頭到尾就只有一人,其他女人再漂亮也入不了他的心中。
  沒有治安官的尊嚴?現在跟鄰里之間的相處不也很和諧嗎?只要別不長眼的表現出露骨的輕蔑態度,讓他忍不住動用私刑的話,大家的生活就能保持平和。
  ──不改變,又怎樣?維持現在這樣就好了吧!
  他不斷的在心裡這樣告訴自己,催眠自己。
  漸漸的,蔣羅的思考回到過去那「不變即是完美」的模式,心情也總算平復許多。
  確定沒有問題後,蔣羅準備重新迎接新的一天。
  ──本該是這樣的。
  意外,在他走出浴室的瞬間發生了。
  「幹!」
  蔣羅突然大罵一聲,跌倒在地,痛得全身縮成一團,眼淚都流出來了。
  因為還沒走出浴室,他右腳的小指便扎扎實實地踢中了門框,碰的一聲,指甲登時翻了起來,血流如注。
  倒在地上的蔣羅,小腳趾的痛楚叫他痛不欲生。在遭受讓人幾乎昏厥過去的劇痛強暴的短暫時間裡,過去的陰影也似乎有機可趁,再度潛入他的體內作祟。
  掉了帽子,就是倒楣的日子……這句話彷彿夢魘般不斷縈繞在他的腦中。
  伴隨著這句話的,是一個畫面。
  是父親。他趴在地上,給好幾個人壓著而無法動彈,在他面前有個人慢慢蹲了下來。
  不……趴在地上的是蔣羅自己。因為腳並沒有像父親那樣彎折成奇怪的角度,倒是嘴裡不斷湧出鮮血,血液跟唾液混在一起,黏黏稠稠的。
  一道沖天的狂妄笑聲。是蹲在他面前的那人發出的。
  蔣羅的眼睛腫脹發青,幾乎睜不開來,但就算看不見,他也很清楚眼前之人的長相。

  「爬起來啊!怎麼不打了?你連你老爸十分之一的反抗心都沒有,羅家竟然出了你這樣的廢材啊!哈哈哈!
  ……從今天起,青冬鎮不再是你們羅家的東西,而是老子『雙面(Double-Face)』大爺的私有財產啦!不過要我待在這裡實在太悶,你就在老子出外逍遙的這段時間,當條忠犬好好幫老子看家吧!我不一定什麼時候會回來,到時候可別讓我看到這裡變得荒廢的樣子喔!你好歹是青冬鎮的治.安.官吧?」
  曾經的玩伴,如今返回青冬鎮的復仇者,拍著蔣羅瘀血發腫的臉龐,拋下高聲的嗤笑揚長而去……
  父親掉了帽子的那天,賠上了治安官的生涯。
  而蔣羅掉了帽子的那天,賠上了自己的尊嚴。
  掉了帽子,也就代表,那天必將是倒楣的一天……

  「你以為我會乖乖接受這種事嗎!開什麼玩笑!開什麼玩笑啊!!」
  於是,在只有一人居住的山哨邸偌大的空間,響徹了男人的嘶吼與啜泣,以及滿懷不甘的捶打聲。
  在那裡,沒人知道他喊叫的對象,也沒人會聽見他不堪的後悔。

  ※

  山哨邸是羅家人的住所。曾經是。
  現在的蔣羅正以保管人的名義入住宅邸。
  山哨邸位於青冬鎮的最後方,前往寒庫圖山的路徑中途。
  沿著一路爬升的緩坡走上三十分鐘後,來到一片青翠的竹林,此地的高度和平坦地形,正是可以一眼望盡全鎮的絕佳地點。
  繼續沿著袒露泥土的山徑往上走,會抵達青冬鎮民的伐木場。
  而向著山徑右方的竹林深處前進,則會踏上鋪著石板的走道,沿著這條走道前行的盡頭,便是山哨邸的所在地。
  還在拓荒時期的人們,唯一擔心有外敵侵攻的方向,便是寒庫圖山背後的未知領域。因為不知道翻過緊鄰鎮子的高山後方會有什麼。為了把關銜接鎮子的這條山路,羅家人便在這塊竹林中蓋起住屋,一方面在此監視是否有任何山賊,或者不懷好意的陌生人想潛入鎮子做些壞勾當,一方面也能觀察鎮子是否有人需要幫助。
  不過,在經過眾人開伐附近山區的長久時間後,人們總算明白山的後方也只有數之不盡的連綿山巒,既沒有其他人跡,也不可能會有人想爬過山來侵犯小鎮。
  寒庫圖山的山勢實在太過險峻、複雜,加上山間溫度和平地完全不同,沒有足夠的裝備與準備,是不可能過山而來的。就連負責入山伐木的男人們,都必須穿著禦寒用衣裝上工,否則一不小心就會發生在溫暖夏季凍傷,甚至凍死的傷亡事件。
  這天,天氣晴朗,大朵大朵的白雲滑過蔚藍天穹,不留一絲痕跡。
  雲朵將影子投在家家戶戶的屋頂,從青冬鎮頭上悠然飄過。
  一反常態的,鎮內響過九點的整點報時後,跛著腳的蔣羅才慢慢從入山口冒出身影。
  他擺著一張一看就知道不好惹的臭臉,步履維艱的走在中條大路上。對於其他人向他打招呼,他都視而不見。平時的他總是在老人家們跳完早操後就出現了,也一定會主動向大家打招呼。儘管如此,為何今天的蔣羅比平常還要晚現身,又為何彷彿變了個人似的難以親近的原因,大家都沒有多問。
  不。蔣羅知道,他們是不敢問。
  人當然有自己的脾氣,只是如果惹到了蔣羅,一切就不一樣了。
  表面上因為彼此都是相識多年的鄉里鄰居,蔣羅基本上是不會當場動武的;但當「蔣羅背後的那個人」回到故鄉,而蔣羅向「那個人」表示了與鄰人間相處的摩擦與不滿的話,不光是當事人會遭到帶著報復性與遷怒意味的懲罰,大家接下來的日子也會更不好過。
  蔣羅心裡清楚。
  這雖是他自己的念頭,但鎮子的鄉親父老向他釋出的敬愛態度,想必不是打從心裡的尊敬,而是出自原始的恐懼。
  他幾乎可以想見人們向他道過早後,在背後指指點點的模樣。
  那也無所謂。他幾乎已經習慣了。
  如果給他瞧見了任何不尊重他的行為,就只好在心中說聲「抱歉」,然後在隨身筆記本上記入一筆「向主人報告的違例事項」,大家就一起吃不完兜著走算了。
  換句話說,只要看不到,就沒事。
  所以他頭也不回,也沒向任何一位鄰人對上眼,逕自蹣跚地走著。
  別得罪治安官。別得罪治安官「背後的那個人」。
  這就是如今青冬鎮的風氣。

  不過,總是有幾個人,是這股風氣的例外。

  「小蔣,今天怎麼啦?」
  用如此輕鬆的語氣向蔣羅搭話的人,是位灰髮間夾雜花白銀絲的和藹中年婦女,大家都叫她梅姨。
  蔣羅一早的行程從山哨邸出發、來到鎮子之後,一定會率先前來造訪這間名為「綠門」的小飯店。
  店裡的擺設相當簡單乾淨,幾乎沒什麼裝飾。四、五組桌椅擺得整整齊齊,由於中午才開始營業,所以椅子都先倒放在桌上;店的最內部有個小吧檯,吧檯後的小門便是通往店老闆揮灑創意,以巧手變出道道美味料理及甜點的廚房。
  平時迎接他的,應該是從廚房裡飄來的食物香味,以及這間店的老闆娘兼看板娘。但今天在吧檯向他搭話的,卻是住在「綠門」隔壁充當副店長的梅姨,這讓期待落空的蔣羅原本的苦瓜臉又多了幾分苦楚。
  「庫璐璐不在嗎?」他粗魯的拉開吧檯邊的椅子。
  「人家一早就出鎮買東西了,跟在家裡睡懶覺的你可不一樣。」梅姨一手擦著檯面,一手從吧檯後拿出一杯水及一盤食物。「為你準備的早餐都涼了。」
  盤內是烤過的吐司,水煮蛋,培根及早餐腸。
  蔣羅毫不掩飾的大嘆口氣:「既然庫璐璐不在,我也不用期待今天的早餐會有多好了。妳可是連培根或火腿之類的醃肉都能處理的一點味道也沒有,涼了也無所謂吧?」
  「真是失禮,你這年輕人也該體會下老人家的身體健康吧?」
  「那也不用把土司以外的東西全部弄成水煮的吧!」蔣羅邊抱怨,探身向吧檯裡找著鹽罐。「再說,我也老大不小了。」
  「在我這把老骨頭看來,你們都是小孩。」
  梅姨笑咪咪地拍拍他的肩膀。
  「……少囉嗦,妳以為妳是我媽啊?」
  「話說回來小蔣,你的腳到底怎麼啦?看你走路走得很痛苦……」
  「出門前不小心踢到腳了。」蔣羅盡量說得輕描淡寫,往盤裡灑了一大撮鹽。
  「哎喲,也太不小心啦!踢到哪裡?」
  「右腳小指。」
  「一定很痛吧,腳趾有沒有骨折啊?你跟我家裡那口子一樣,總是走路不看路,真是的……來來,鞋子脫了讓梅姨看看──」
  「別把我當小孩!我早上就有緊急包紮過,雖然很痛不過已經沒事了──好痛!!」
  梅姨的反應果然還是很誇張,大驚小怪的。
  蔣羅從小就認識她了,梅姨就是個典型的熱心大媽,到處串門子看看有沒有人要幫忙,自己幫不了的就去找能解決問題的人來,然後在這過程中偶爾聽聽別人家的八卦,這便是她平日的消遣。
  小時候,大家在中條大路玩耍,一不小心有人跌倒或撞到了哪裡,比家長更先一步照顧受傷小孩的也是梅姨。因為梅姨自己生不出孩子,所以遇到別人家的小孩,總是當作自己的親生骨肉那樣的關切。如果有人在家裡受到委屈了,還會嚷著要去做梅姨的小孩呢!
  那樣的梅姨,在十年前失去了她的丈夫。
  他跟著「綠門」的前店主夫妻一同被擄走,從此不知去向,只有每隔一個月寄來一次的「信」,很模糊的透露出梅姨老公及一眾肉票,似乎還被綁架者軟禁在外頭茫茫天地間的某個角落……
  「今天……是不是『信』要寄來的日子啊?」
  蔣羅一問,梅姨原本溫和的臉龐頓時蒙上陰影,沉吟道:
  「算一算,也差不多了吧。」
  兩個人都沒再說話。
  小小的「綠門」店內,只剩牆角的座鐘鐘擺來來回回的發出聲響,計算著下一批「信」寄來的時間。
  沉默並未持續太久。
  「開門啦!」
  「庫璐璐回來囉!」
  「今天竟然這麼早啊?」
  有人在門外叫道。
  兩人同時「欸?」了一聲,相視一眼,接著在梅姨的攙扶下,蔣羅兩人慢慢走到店外一探究竟。
  他倆的疑惑同時也屬於青冬鎮所有人,大路上已經聚集人潮。
  婦人、小孩、老人……就連換上厚重服裝,正扛著斧頭準備上山的男人們也過來圍觀。他們的視線全部都集中在一個點上:青冬鎮的大門。
  最近幾天,一大早就有一群不知哪來的流氓無賴,在鎮外大嚷大叫要「找老大」。應門的門哨嘴上說不知道,實際上大家都對那位「老大」的身分心知肚明。然而「老大」的確不在鎮子裡,青冬鎮的門也不能說開就開。若給他們大咧咧的進來了,天曉得那些傢伙會幹出什麼惡行呢!
  既然不開門,門外的人也不吝於多花力氣來騷擾。這幾天他們都是鬧到中午才會罷休,有時候甚至持續到下午,直到夜深時,月亮都已高掛夜空,大門外粗野的叫囂聲還會響遍安靜的小鎮。
  今天,離無賴們罷手的中午時分還未到,青冬大門竟然已經敞開了!
  從敞開的門板之外,從青冬鎮的多數人都沒機會接觸到的外頭世界進入他們的世界的,有兩個身影。
  一是鎮民們都很熟的鄰居:「綠門」飯店的老闆娘,庫璐璐.蘿露可。
  以及,另一位不知為何閉著眼睛,手持一根高至胸口的手杖的青年。

  蔣羅的苦瓜臉比稍早之前更加深刻了,那表情彷彿飄出了拒人千里的氣味。
  他坐在店裡最角落的座位,百無聊賴地看著吧檯前聚集的一群人。說是人群,其實也只有特定的幾戶人家派了代表前來罷了。
  他們窸窸窣窣地等著把載滿貨物的自行車停放於後院的庫璐璐。一股說不出的壓迫感飄盪在「綠門」裡的每個角落。
  之前與梅姨談到的「信」,似乎是被出外購物的庫璐璐給領到了。庫璐璐對跟進店裡的人們說,等到貨物安置好之後,就會把信件分發給大家,請大家耐心等待。
  那些「信」就是這些人聚集在這裡的原因。
  蔣羅接著把視線轉向隔壁桌。跟著庫璐璐一同出現的青年,就安安靜靜的坐在那裡,不受低迷的氛圍所影響。
  有些骯髒的外表,掩蓋不了臉上一抹自然又氣質彬彬的微笑。
  背後揹著扁扁的行囊,腰側懸掛的水袋空空蕩蕩的晃著,身上的大衣也滿是傷痕。
  看來是個輕裝上路的旅人,或者被放逐的浪人也說不定。
  管他是誰呢,蔣羅心想。反正不就是想來蹭點吃的喝的,酒足飯飽後拍拍屁股走人嗎!
  當然,這青年不修邊幅的流浪模樣,讓他看來像是這樣的人。
  然而,他絕不是個簡單的傢伙。
  這名青年自稱「帕斯拜」,意為過客。
  在庫璐璐領著客人進入「綠門」之前,他從身邊人的熱烈討論中知道,把前幾天鬧事不休的無賴給打走的似乎就是這名青年。
  如果只是見義勇為也就算了。
  但這個帕斯拜竟然是個瞎子。
  這樣雖然可以解釋那根他隨手不離的手杖,還有他從進入鎮子至今始終沒有睜開眼睛的原因,但是……一個連正常走路都有問題的瞎子,打退一群混混?
  「這怎麼可能?」聽聞此事的當下,蔣羅不禁脫口而出,激動到有點破音。
  「我們也很納悶啊,可是庫璐璐說她看完了全程,應該不會錯的。那個年輕人還從對方手中把她給救下來了呢!」散播此事的門哨雙手一攤,表示他也不知詳情。
  將青冬鎮從騷擾中解放的他……到底是何方神聖?
  「這邊還真是熱鬧呢。比我想像的有生氣多了。」
  帕斯拜冷不防的出聲搭話,讓蔣羅嚇了一跳。
  為了掩飾自己的驚訝,他粗魯的「哼!」了一聲,逕自嚼著麵包。方纔的鹽好像都撒在吐司上面了,鹹到不行,蔣羅的自尊心卻在這時候作祟,硬是面不改色的繼續吃著,好像自己完全不在乎一樣。
  見義勇為的瞎子也就算了。
  這傢伙,竟然讓庫璐璐身陷危機!
  然而,蔣羅也無法為此而生氣,因為青年確實救下了命懸一線的庫璐璐。於公於私,他都應該好好感謝他才對。
  可是蔣羅就是不想對他表示感激。
  越看這傢伙,越有一把無名火由心生起,叫他焦慮難耐。
  他很想忽略這股焦慮感,可只要一想起與那青年並肩而走時,庫璐璐好像非常開心似的與他有說有笑的景象,那把無名火就燒得更旺了。
  「怎麼啦?可愛的青梅竹馬都無事返家了,你還是那張臭死人的臉呢。」
  剛剛在幫庫璐璐卸貨的梅姨,從正門外晃了進來,嘴上雖然挖苦蔣羅,之前有些陰沉的表情還是不見開朗。
  「少囉嗦。」他看似食不知味的嚼著吐司,克制著想裝一杯水的衝動。
  「說也真巧,說信信就到。」梅姨在他一旁坐下,手支著頭。「既然『平安信』到了,也就代表『寄信的人』也快回來了……嗎?」
  「是啊,是啊。」蔣羅不耐的打斷她。「妳不去拿嗎?」
  他指的是加入吧檯邊的那群人。
  梅姨舉起手,晃了晃手上署名給「囉嗦老太婆」的米白色信封,算是給蔣羅一個回答。
  這時,吧檯邊的人群傳來一陣騷動。
  原來是庫璐璐從廚房的門口走了出來,手中拿著一疊信封。
  「來,這是你的……卡洛特太太,這是妳的……啊,別急,你的還在後面呢……」
  分送信封的過程其實很快,不一會兒,人群就因為拿到屬於他們的信而散去了。
  「信上怎麼說?」蔣羅若無其事的問道。
  梅姨拆開信封,裡頭是一張模糊的照片。
  攝影者似乎是在很遠的地方拍攝的,勉強能看出梅姨老公在看似茶館的地方喝著茶,手裡還拿著報紙。
  所有收信人得到的內容都一樣,全都是在十年前被強制帶出青冬鎮後音訊全無的親人們的身影。這是一種保證,也是一種警告──你們的家人都還活著,最好不要輕舉妄動。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梅姨把照片壓在胸前,安心的叨念著。
  「庫璐璐,妳那邊怎樣?」
  蔣羅一問,原本低頭的庫璐璐也揮著照片對他笑了笑。
  「我爸媽好像在看書,沒事。」
  「是嗎?那就好。」
  直到這時,方才分發平安信前在店裡瀰漫開來的沉重氣氛,才完全消散。
  明明是別人家的爸媽,蔣羅卻不知道為何感到放下心來。
  他是在為庫璐璐感到安心。
  說起來,庫璐璐剛剛是不是在笑,其實他並不清楚。
  因為她時常帶著一頂大帽子見人。不僅把帽子壓得低低的,特別寬的帽簷邊還垂著一圈黑色紗布,為的是要將她的臉蛋徹底遮掩起來。
  如此一來,就看不到她的表情了。
  但是,以他從小就認識庫璐璐的長年交情,加上一直為她著想的心情,蔣羅很肯定她是高興的。
  小時候的他絕對說過不只一次,將來要娶她為妻的事。
  在他心中,庫璐璐.蘿露可永遠如記憶中的那樣可愛,那樣活潑,那樣漂亮……
  儘管現在的她,已經成了非得帶著帽子出門的樣子……
  「嗯,我們也得好好加油才行!不能讓在外頭的家人為我們擔心呢!」
  庫璐璐充滿精神的聲音,讓蔣羅一早便消沉的心情為之一亮。
  「是啊,他們有他們的戰鬥,我們也有我們的戰場啊!」
  梅姨也充滿了幹勁,走向廚房去幫忙了。
  看著這一幕,蔣羅不自覺的笑了出來,雖然右腳到現在還是痛得要命,不過這種與平時沒有兩樣的日常感,讓他感覺不管是腳傷,或是那個就快要「回到鎮上的傢伙」,好像也是雞毛蒜皮的小事般無所謂了……
  直到他目睹了這段過程。
  「帕斯拜先生!肚子餓了嗎?我幫你準備中餐吧?雖然現在還很早……」
  「不要緊,庫璐璐小姐,慢慢來就好。」
  對著從廚房門口探出頭的老闆娘,過客帕斯拜微笑以對。
  看著這一幕,蔣羅的表情頓時僵硬。

  憑什麼這看起來一臉寒酸的傢伙可以吃到庫璐璐的料理啊?
  憑什麼你可以跟庫璐璐有說有笑的並肩走在一起啊?
  憑什麼明明是乳臭未乾的小鬼,竟然散發出比我還要穩重的氣質啊!
  ──憑什麼你可以跟我的庫璐璐這麼自然的交談啊啊!!

  嫉妒的感情來得又快又猛,猶如海嘯。
  打翻醋罈子的蔣羅一跛一跛的走向吧檯,對著廚房裡嚷著:
  「庫璐璐~~妳聽我說,我早上出門前不小心踢到腳了,好痛喔!」
  「你不是包紮過了嗎?」梅姨堵了他一句。
  「……出門後本來想去找妳的,因為只要能吃到妳做的飯菜,我就覺得精神百倍啦!沒想到竟然是梅姨……妳也知道梅姨做的菜都沒味道,我吃個早餐跟在嚼草根樹皮一樣!拜託啦,再幫我做一次飯吧?」
  「你不是都有我為你做早餐了嗎?真是不知足的小孩。」
  「你這老太婆的東西能吃嗎!」
  「阿蔣!不可以!」本來笑笑聽著一切的庫璐璐這時才插嘴,訓斥小孩般的嚴厲說道:「怎麼可以沒大沒小呢!你都是大人了,應該懂得尊重老人家的身體狀況才對呀!」
  一旁梅姨還附和:「就是嘛!」
  「可是……我……」
  「當作懲罰,今天你沒有午餐吃了!」
  「咦~~!?」
  沒想到向青梅竹馬博取同情的作戰以失敗作結。
  被訓得無言以對的蔣羅,又氣急敗壞的拖著右腳衝到帕斯拜面前。現在能讓他盡情的叱罵,又不會感到尷尬的最佳人選,也只有無預警造訪青冬鎮的這位不速之客了。
  「你!都是你!全都要怪你!」
  帕斯拜失笑。「這與我何干?」
  「要不是你突然出現,庫璐璐就不會因你而身陷危機,要不是你把庫璐璐從那些下三濫的手裡救出來,庫璐璐就不會對你這浪人表示善意,她也就不會對我這麼冷淡了!」蔣羅理直氣壯地宣告,完全是在耍賴的詭辯。
  「可是,我聽附近地區的人們說,這裡已經被那些人騷擾好幾天了,只要他們還待在門外作亂,包括庫璐璐小姐在內的鎮上的人,就不可能從大門出去了吧?」
  「啊?你那是什麼說法?好像如果你沒有出手把那些人打跑,我們到現在都還會被關在這裡一樣!」
  蔣羅吼得更大聲了。
  相對的,眼前的青年──帕斯拜卻始終是一派輕鬆的樣子,像株隨著強風搖曳自如的野草。
  「帕斯拜先生說得沒錯,我也是怕會被那些傢伙逮住,才會五點多摸黑出門去附近早市的。要不是有他出手搭救,我怎麼可能平平安安地回來呢?」
  「喂,妳怎麼還為這傢伙說話啊!他可是讓妳差一點就被殺掉──」
  「可是他救了我,這也是事實,就這樣。」庫璐璐態度堅定的說,「這件事我不想再談了。」
  「……」他總覺得不是滋味。
  「對於庫璐璐小姐受襲一事,是我沒有注意到,我願意道歉。」帕斯拜說。
  「妳沒聽到庫璐璐說的嗎?這事到此為止。」蔣羅沒好氣地回道,忽地傾身貼近對方。「不過呢,就算她願意接受妳的道歉,我可不會就這樣罷休。」
  「那麼,我要怎樣才能讓你滿意呢?」
  「哦!沒想到你是這麼明事理的人。話講到這份上,我也不拐彎抹角了。」
  蔣羅更靠近帕斯拜一點,狀似親暱的從一旁抱住他的肩頭,在他的耳畔輕聲說:
  「我要你現在就離開這裡。不是這間『綠門』,是離開青冬鎮。離開之後,不要回頭,不要眷戀,忘了這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貧瘠土地吧。這裡沒有你想要的任何東西,不管你想要的是什麼。」
  「可以啊。」
  蔣羅一愣,沒想到這傢伙還真的答應了!完全沒有猶豫!
  「那……我送你出門?」
  「好啊,麻煩你了。」
  帕斯拜笑笑,準備起身,手杖往地上一撐的瞬間──
  「嗚哇啊啊啊啊!?」
  聽見響徹全店的慘叫與碰撞聲響,急忙跑出來查看情況的庫璐璐和梅姨的面前,是撞倒了好幾張椅子,蜷縮在地顫抖著的蔣羅,以及站在他前方的盲眼旅人。
  「真抱歉,這位先生說要送我出鎮子,可是我的手杖好像不小心壓到他的腳了……」帕斯拜的微笑帶著靦腆的歉意。
  「你也太不小心了吧!」蔣羅又痛得流出眼淚來,「竟然一壓就壓到我早上踢到的小指……」
  「那傢伙沒事的,」梅姨說,「誰叫他都已經受傷了,還硬要擺架子……」又對地上的男兒拋下一句:「人家眼睛看不見,你還靠那麼近,被人家的棍子打到腳算你活該!」
  「是啊,別管他了。」庫璐璐也說,「我可還沒讓帕斯拜先生嘗到我的新創甜點呢!怎麼能就這樣讓客人走了呢?」
  「真是麻煩妳們了。」
  帕斯拜蹲下,兩手穿過蔣羅的脅下,輕輕鬆鬆地把比自己還高一個頭的蔣羅抱了起來,扶到一旁的椅子上。他的動作沒有任何試探或猶疑,似乎清楚知道蔣羅是以何種姿勢倒地,更熟知得用多少力氣將一個大男提起來,而快速地做出了相對措施。一旁看著的庫璐璐兩人看得入迷,幾乎忘了這外表偏瘦的青年是個眼睛有殘疾的身障人士。
  「……請再稍等一下吧!待會給你們送水果。」
  終於回神的庫璐璐拍拍梅姨,梅姨也彷彿大夢初醒的「哦」了一聲,兩人又回到廚房幹活去了。
  「我身上有擦跌打損傷的藥膏,不介意的話你拿去用吧……」
  「……不用了,剛剛是我不小心。」蔣羅吸吸鼻子揉著腳。
  「我堅持。」
  帕斯拜從扁布袋裡翻出一個小罐子,推到蔣羅面前。蔣羅半信半疑的接過,心裡還納悶著這傢伙怎麼知道他拿的是什麼,該不會隨便亂拿一通吧?但一摸到罐子他就清楚了。罐身上刻著「傷藥」的字樣,想必他是藉著觸碰那些刻痕來辨識罐中內容吧。
  蔣羅老實的脫了靴子,把早上包紮過小腳趾的紗布跟OK繃小心撕開,接著不客氣地用手指挖出一大坨藥膏,在傷口上塗了起來。
  聽著蔣羅因疼痛而不斷地吸氣,身邊的青年莞爾一笑。
  「還沒自我介紹,我叫帕斯拜。」
  「我,蔣羅。老子是青冬鎮的治安官,這鎮上大大小小的事都由我管。醜話說在前頭,我可不會就這樣被你收買,也沒想跟你好好相處。」蔣羅依然嘴硬。
  處理好腳傷後,蔣羅把罐子推回青年手邊。藥膏涼涼的,雖然不知道藥效能維持多久,但那痛楚的確舒緩許多。
  「那也好,如果我們真變成朋友的話就很麻煩了。」帕斯拜突然說。
  「為啥?」
  「因為我對你說謊了。」
  「說謊……?」
  「是的。首先,我剛才並不是不小心,而是有意要用手杖戳你的痛處的。」
  「!?」
  「我聽得出來,你走路的時候把重心放在左半邊的身體,肯定是因為不想讓一碰就痛的右腳再經歷任何壓迫。至於傷勢,我完全是亂猜的,因為有可能傷在腳趾,也有可能是扭到腳……」
  「你是說,你不僅故意戳我的腳,還矇中我受傷的小腳趾嗎!」
  「看來就是這樣沒錯。」
  「混蛋!」蔣羅怒極,本想衝上前去,但腳傷傳來的劇烈刺激讓他全身一滯,只能扶著桌邊慢慢起身。
  「此外,我還騙了你另一件事。」帕斯拜繼續說。
  「啥?還有啊!」
  「是關於我答應現在就離開青冬鎮的事。」
  「……難不成你還有什麼難言之隱,不能立刻離開嗎?」
  「倒不算難言之隱……我此次前來,一是為了送信,二是為了找人。」
  「送信?找人?我告訴你,那些事都無所謂……」
  蔣羅扶著桌椅,再度杵在帕斯拜面前。這次,他小心地把右腳放在身體後方,以免方才被戳中痛處的事情再度發生。
  「我現在以青冬鎮治安官之名宣布,浪人帕斯拜,現在立刻滾出我們的鎮子!」
  「為何?」
  「就因為我是治安官,是這鎮上握有最高管理權及裁決權的存在!」
  「那可不行。等人一事也許可以到外面慢慢等,但送交信件一事,必須交給收件的本人不可。」
  「我可以幫你送信。告訴我收信人是誰,然後把東西交給我,你就可以滾了。」
  「我拒絕。」
  「什麼!?」
  帕斯拜抬起頭,用一對眼皮凝視蔣羅。那瞬間,治安官的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很不自在,明明面前的人應該什麼都看不到,他卻有種全身上下都被看得透徹的感受。
  「這封信是某個人請我送來的,他有恩於我,我也必須使命必達。我必須確認是收信者本人收到,也只有本人看到信的內容。」
  「你覺得我是會偷看別人的信的人嗎?」
  「正因我不知道,所以沒法假手他人。」
  「你說的『某個人』是誰?」
  「這一點也恕我無可奉告。」
  「至少收信人可以告訴我吧!」
  「雖然沒有確切的把握,我猜想,收信人應該就是庫璐璐小姐。」
  「既然這樣,你更應該把信給我!讓我交給庫璐璐──」
  「我拒絕。」
  沉默飄散在兩人之間。
  良久,直到蔣羅再也無法忍受之前那股被盯著看的異樣感覺,大聲打破凝結的氣氛:
  「哼!不過一封信,你送跟我送有什麼差?」
  他伸出右手捉住青年的大衣領口,「把信交出來!」
  幾乎在蔣羅的手碰到帕斯拜的同時,帕斯拜的手也飛快地動了起來。
  「!?」
  帕斯拜抓住蔣羅的手肘往下一壓,蔣羅原本灌注於手臂的力氣頓時消散,全身也因此而失去平衡,往前一倒。正當他著急的揮舞著左手一陣亂抓時,下巴卻先撞上了某個東西。仔細一瞧,原來是帕斯拜用手杖撐住了他,這才不使他又跌到地上。
  「你可得小心點才行啊,治安官大人。」
  青年的力氣超越他的想像,如一把老虎鉗緊咬住他的手臂,完全無法掙脫,蔣羅也只能讓另一隻手抓住抵著下巴的手杖保持穩定,維持著快跌倒的滑稽姿勢。
  驚魂甫定,蔣羅本來還想開口反駁,卻又驟然噤口。
  就在他近距離瞪視青年時,一股莫名的恐懼感湧現心中。
  他發現青年的眼睛並非緊閉著的。
  若是在平時的距離下,根本看不出來,正因有如此貼近青年臉龐的機會,方能讓蔣羅看見了那幾乎闔上的眼皮之間藏著的東西。
  他沒看到失明的眼睛,甚至似乎沒瞧見眼球。
  起初他還不知該如何形容。他只感覺自己看見一片星河。滿天閃耀的星星,現在全都藏在那瞇成一條線的兩塊眼皮之間,而在無數星點之後的,只有無限的黑色,濃如鋪地用的瀝青漿,深過伸手不見五指的山間夜晚……
  河淵……
  對了,就像鎮外那條深不見底的河淵。你窮盡一生也不會知道那裡有多深,嘗試各種方法也觸不到那裡的底,因為當你想要這麼做的時候,就會在碰到底之前被激烈的暗流捲住並沖走……
  蔣羅猛然發覺,自己的意識就被困縛在那片黑暗的星河之間,極度的不安全感從四面八方包圍住他,卻也同時拉扯著他虛構的四肢,他覺得自己就要消融在那片黑暗之中,化成關在青年眼眶之中不為人知的某個星眼,直到下個與他四「目」相對的倒楣鬼被吸到這無邊之黑,成為新的夥伴為止……
  不斷的被吸入,束手無策的栽進闃黑的流動中──

  「好啦,別吵架了,來吃水果吧!」
  ……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某個很熟悉的,讓蔣羅心頭一暖的嗓音。
  接著,牢牢抓住手臂的力量消失了。

  直到這時候,蔣羅的身心才重獲自由,踏著虛浮的腳步不斷後退,整個人失魂落魄的跌坐在店另一端的椅子上,不住地喘著氣,冷汗直流,心臟跳得像在打鼓似的劇烈。
  沒有黑暗,沒有不祥的星光,他還是在熟識的「綠門」飯店裡。
  屋外響起早上十點的報時廣播。
  「他這是怎麼了啊?」端著裝水果的木盆,庫璐璐問道。
  「這個嘛,」穩坐原處的帕斯拜對著老闆娘一笑。「我也不知道呢。」
  而蔣羅半天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個勁的瞪著帕斯拜,好像要把他盯出個洞來似的。
  就算不願承認,從那時起,他對這青年抱持著的態度,已經從純然的妒意,變成嫉妒與恐懼參半的複雜情緒。

  ※

  直到廚房中飄出飯菜的香味,梅姨喊著「吃飯囉!」的聲音傳入耳裡,蔣羅才從持續了兩小時的凝視中回神過來。
  這兩小時間,他連庫璐璐買回來並親自洗過的帶殼圓果子,一顆也沒動過。
  「這是什麼水果啊?」倒是帕斯拜頗有興趣的問著。
  「那叫做桂圓。」一邊咚咚咚剁著食材,庫璐璐提高音量回話。「那是一種在這附近地區不常見的水果。水果攤的老闆跟我說,這種果子不只可以直接吃,也可以熬湯,帶殼烘乾了的果乾還可以加到糕點裡,聽說吃起來更添風味呢!」
  「是嗎?」
  「啊,不過因為烘果子跟煮湯都需要不少時間,所以只能請你到晚上再嘗嘗我做的甜湯囉!」
  「我會好好期待的。」
  ……就連這些本該屬於他跟庫璐璐的日常對話,現在卻由外人的帕斯拜所參與的事情,蔣羅也完全沒辦法放在心上。
  兩小時前,從那青年的身上看見的異物,讓他心慌意亂,不知如何是好。
  那到底是什麼?
  只要往他眼皮間的縫隙瞧上一眼,就會有種被抽進在那之後的空間中的錯覺,好像在他的眼眶中存有一個能攝人神魄的黑洞。
  蔣羅盯著帕斯拜,試著整理自己所見,以合理方式解釋。
  說到底,這傢伙有眼球嗎?
  這傢伙說自己失明。如果不是有著看不見事物的眼球,就是兩隻眼睛被挖掉了。
  如果沒有眼球,應該會看到兩個空洞。不過,因為他不曾親眼看過,所以這「空洞」的答案也只是他的想像。
  如果不是沒有眼珠子,應該會看到跟常人無異的眼球待在眼眶裡才對。
  問題是……他既沒有看到眼珠子,卻也沒有看到窟窿。
  在彷彿無底洞的那團黑暗中,竟然有無數閃耀著的光點。
  就是那些光點,讓他覺得自己看到的不只是空蕩蕩的窟窿。
  青年的眼皮底下,藏著「既非眼球也非虛空,光是目視就會讓人產生靈魂被抽取的幻覺」的某種東西。
  這件事,立刻成了蔣羅心中匪夷所思的又一樁案件。
  既然怎麼想都沒有答案,蔣羅也決定不再去追究了。
  但有一件事是確定的。他絕不能在任何人的面前提起青年眼睛的異狀。
  尤其不能在庫璐璐的面前。
  如果提起他目睹的那個異狀,讓庫璐璐對帕斯拜的眼睛產生興趣,進而想一窺究竟……
  不管結果是怎樣,絕對不會有好結果。
  所以,把這件事鎖在心中就好。
  由於抱著重大秘密而心事重重的蔣羅,用餐之前也異常的安靜。
  帕斯拜先不論,想必梅姨跟庫璐璐都發覺了兩個男人間的異常。
  之前還在跟客人吵架鬧彆扭的蔣羅,此刻卻沒來由地安靜下來……沒有再造成任何麻煩當然好,但這麼安靜也感覺怪怪的……
  「對不起啦,阿蔣,說不給你吃午餐什麼的,那是因為我實在太氣了才……」庫璐璐幫呆坐著的他拿了餐具。直到昨天以前,備餐具一事都是蔣羅搶著做的。「你下次不可以再沒大沒小囉!」
  「啊,我會注意的。」
  蔣羅試著擠出一絲笑臉。
  當笑容從他臉上散去後,他的目光重新聚集到方桌對面的帕斯拜身上。
  庫璐璐與梅姨面面相覷,既不知這兩人間發生了什麼,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總之,先開動吧!」最後還是梅姨一聲令下,才讓大家正式開始用餐。
  午餐的菜色是煎肉排和蛋炒飯,配上生菜沙拉,簡單卻也充滿家常的熟悉感。四人同坐一桌用餐。
  店裡沒有客人。庫璐璐說她在店外掛上了「歇業」的牌子,這樣一來,用餐時間就不會被打擾了。
  吃下第一口飯後,蔣羅總算是重新打起精神來了,也比較能夠參與大家的對話。
  不過那些對話也沒什麼特別,就是庫璐璐她們向帕斯拜問起旅行時的趣聞,後者回答她們的閒聊罷了。蔣羅偶而插個嘴,沒把他們的談話內容放在心上。
  用過午餐後,兩位女性在廚房裡洗著餐具。
  外面,兩名男子又回到大眼瞪盲眼的狀態。
  「喂,我說你,到底是什麼?」
  「說我是什麼……」帕斯拜一臉困擾的微笑神情,「我不過是個過一天算一天的旅行者罷了,就如你所想的那樣,是個浪人。」
  「你的……那對眼睛是──」
  「關於那裡,希望你不要多問。」這次,帕斯拜乾脆的打斷了他。
  「治安官,你剛才說過『不想跟我好好相處』,那是正確的。」
  「什麼意思?」
  「我這人很奇怪的,走到哪裡問題就到哪裡,過去曾與我扯上關係的人,大多也沒什麼好事發生。可以的話,我也想盡快離開這裡,但是如果被託囑的事沒有辦成,我是不會輕易離開的。」
  「就是送信跟找人的事嗎?」
  「這次來青冬鎮是這樣,有時候也會有別的事情。」
  「這樣不是隨波逐流嗎?難道有人要你去哪個地方做什麼事,你就乖乖的去做了?」
  「只有有恩於我的人有所要求,我才這樣做的。」
  「報恩嗎……」
  「不過,我旅行的目的不只如此。」
  「?」
  「我會離開我師父身邊出發旅行,主要是因為想尋找眼睛的療方。」
  「眼睛的療方?」
  「或者說,是尋找有能夠治療我這雙盲眼的大夫。」
  「我告訴你,你眼皮底下根本沒有眼睛,只有──」
  「有眼睛的。我能感覺到它們就在我的頭裡面。」
  帕斯拜的態度相當堅定。
  「……有沒有眼睛姑且不論,你以為到這裡就會有治療你眼睛的大夫嗎?我們鎮子可沒有正規的醫生,只有用偏方治病的密醫而已。」蔣羅雙手一攤,「別說有你想要的人選了,就連相關的線索都不可能有。我們這邊都是一生待在鎮上、沒見過世面的人,其他的要不是出了門就沒回來,就是回來了也碌碌無為的廢物……」
  「我一路打聽這裡的消息,已經沒對這裡的人們有所期待了。」
  「還真是一針見血啊喂。」
  「所以找尋療方的事可以暫緩。」
  「為什麼想治療眼睛呢?……沒有惡意喔,只是有點好奇。」蔣羅問出口後才驚覺自己的問題似乎挺失禮的。「你感覺不用眼睛也可以繼續過活下去,怎麼這時候又想要……」
  「我想……是因為我師父的關係吧。」
  帕斯拜微仰著頭,回憶著他從未曾看過的「景色」。
  「師父時常跟我說他到處流浪時看過的風景。綠色的草原,黑色的山峰,碧綠的海水,藍天、白雲……還有什麼七彩的花海,如夢似幻的彩虹……起初我也不感興趣,但是聽他一次次興高采烈的講著,不知不覺間,我似乎也開始嚮往起他……不,是這世上所有明眼人都已經覺得理所當然的美麗風景。」
  「美麗風景……就算沒有那些景色也能活下去,還是會感到嚮往嗎。」蔣羅漫不經心的回答,接著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對,他突然這麼說:
  「有時候,也有不要親眼看到比較好的景象存在喔。」
  換來的是沉默。
  喀、喀、喀……店內的座鐘沒有追求色彩景緻的慾望,只是盡忠職守的數著時間。
  「你們什麼時候關係變得這麼好啦?」
  說話的是洗好餐具,走出廚房的庫璐璐。一旁的梅姨也笑咪咪地看著氣氛不再緊張的兩名男子,四人同聚一桌。
  「才沒有變好咧!」蔣羅別過頭去。帕斯拜無言笑對。
  「那麼,說要給我的信呢?」帕斯拜對面的庫璐璐突然問道。
  「咦?妳都聽到啦?」
  「我們的店又不大,加上你們在外面講話那麼大聲,當然聽得到啦。」
  庫璐璐輕輕一笑,「是說我今天還真受歡迎耶,又有人寫給我情書嗎?」
  對她這番打趣的說法,蔣羅著實高興不起來。
  「信的話,在這裡。」
  帕斯拜把手探入大衣,拿出了折成一疊小小正方形的紙張,交給庫璐璐。
  「這就是你說的那封信啊?連像樣的信封也沒有,根本就只是紙條嘛……」
  庫璐璐沒理會蔣羅的挖苦之詞,問道:「收信人已經拿到了信,現在可以說是誰寄來的了嗎?帕斯拜先生。」
  「可以,」帕斯拜說,「托我送信的人,是因芙諾城的商人維克特.蘿露可,他要我送這封信,給他住在青冬鎮的妹妹。」
  「維克特……那不就是庫璐璐的大哥嗎!」蔣羅吃了一驚。
  「我正是因為妳們姓氏相同,才大膽推測是給庫璐璐小姐的。」
  「沒想到竟然是維克特,他已經有二十多年沒有回信了……」梅姨也訝異的掩著嘴。
  在蔣羅的兒時記憶中,庫璐璐大哥的身影也時常出現,這種大哥哥的角色在同世代中只有維克特一人,很容易就成為了小鬼頭們尊敬的對象。
  多年以前,長大成人的維克特心懷大志,為了將來能賺上大錢以造福鎮子,而想成為名震一方的大商人。帶著自製的馬車和滿腔的熱血,維克特在眾人的溫情目送中策馬出發。
  在他出發之後,鎮上便發生了父親變成殘廢的慘劇。
  也就是說,他已離開了十五年。
  沒有任何音訊,也不曾回來看過家人朋友。
  名為維克特.蘿露可的玩伴,庫璐璐的大哥,就像是人間蒸發那樣消失在當年那群小鬼們的生命之中……
  卻沒想到,會在這時候收到了大哥那裡寄來的信……
  蔣羅看著庫璐璐。
  庫璐璐沒有表現出一點與失散多年的家人重聚的欣喜,似乎也沒有對大哥從未關心家人的事感到生氣。
  在那垂著黑紗的大帽子下,他竟看不出任何情感的波動,更遑論任何臉部變化的跡象。
  一直自認很理解庫璐璐的他,這下忽然感到自己的無力。他無法知曉這時的她內心到底在想些什麼,到底是開心、生氣還是悲傷。
  如果換作是自己,蔣羅心中會作何感想呢?
  不知道。
  因為那不是他。
  既然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要對其進行想像的難度便可比登天。
  又或者,只是他比想像中的自己更不會設身處地為人著想……
  「……」
  庫璐璐將小小的紙條慢慢地攤開來。
  沒有一丁點激動,只是出於單純的執行作業那般,手指機械似的動著。
  一張歷經五折的A4大小白紙,將佈滿交錯摺痕的潔白背部袒露在三人面前。
  而相隔十五年沒有回家的維克特,正用最原始的方式向妹妹傾訴著內心的話……
  不,這仍然是蔣羅的幻想。
  無論庫璐璐是否因為帕斯拜的陪伴而覺得開心,無論維克特在信中寫了些什麼,這一切都是他自說自話,在心中擅自決定的情節。
  「……大哥怎麼說?」所以蔣羅還是決定實際些,直接問問庫璐璐。
  女孩──對蔣羅來說無論多久,庫璐璐永遠是他認定的女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接著緩緩吐出來。
  低著頭,女孩不發一語。
  難不成,信中寫著什麼噩耗?
  蔣羅和梅姨交換了一個不妙的眼神。這下怎麼辦?
  「那個……庫璐璐?」蔣羅再叫了她一次,赫然發現她的雙手在桌面下緊緊抓著長裙,微微發著抖。
  「阿蔣……」女孩終於說話了。「可以請你帶著我們的客人,在鎮上轉一轉嗎?」
  「……咦?」
  「嗯。帶著帕斯拜先生去到處逛逛吧,阿蔣。我想一個人呆著,就一小時,不,兩小時吧。等一下還得幫帕斯拜先生整理房間呢。」
  「整理……啥?」
  「不用這麼麻煩,庫璐璐小姐,更何況我也沒有盤纏能支付住宿費啊……」帕斯拜也出聲婉拒。
  「不。請你住下來吧,住上個一兩天,好好休息。就當作是對你為我大哥所做的事的感謝之意。」庫璐璐的語氣異常堅持。
  「在這之前,請大家讓我一個人靜一靜,梅姨妳也是,回家睡個午覺吧。睡午覺……有益健康嘛。」
  「庫璐璐……如果妳有什麼難過的,說出來也許會好點──」
  「都說了請你們快走吧!」
  就連梅姨的關切,也被這陣喝聲截斷。
  屋外響起報時廣播,此時已是下午兩點。
  蔣羅認命的低下頭。庫璐璐緊緊拽著長裙的雙手到現在還沒放開。
  「……走吧。」
  他輕輕說道,從位置上起身。帕斯拜也一句話也沒說,識相的離席。梅姨無可奈何的嘆口氣,留下一句「早點打起精神哦」,三人就這麼步出「綠門」飯店。



Part B


  梅姨睡覺去了。
  蔣羅則帶著帕斯拜,在彎彎曲曲的巷道間閒晃著殺時間。
  青冬鎮的房屋分佈大致形成兩排,沿著正對大門、貫穿全鎮的中條大路兩側不規則的建造排列,就像兩排參差不齊的爛牙。從大門的方向往鎮裡望,位在大路左側的房屋集列稱作「左排」,同理,位在右側的就是「右排」。兩排房屋的後方都有空地,充當各戶人家的晒衣場或小孩們的遊戲場。
  整座鎮子其實不大,粗略繞一圈的話連一小時都用不上,不過對他倆這對組合來說,到處亂逛也許意外的能消磨許多時間。
  「一個瞎子,跟一個跛子嗎?」
  蔣羅暗自苦笑。這種組合的確快不起來。
  蔣羅自出了飯店門後,只說了句「往這裡走」,接著就隨心所欲的在住家與住家間穿梭,既沒有想要當嚮導,也沒有顧忌帕斯拜身體狀況的打算。
  他就只是走著,看看走一走能不能讓內心的那股煩躁平靜下來。
  儘管如此,帕斯拜一句怨言也無,老老實實的跟在蔣羅後面。明明是第一次來到這裡,他竟沒有為房舍之間寬窄不一的小巷弄所苦,腳步跟走在大路時一樣的穩健,就連一些堆積在牆角的大袋垃圾或被隨意丟棄的酒瓶,他也準確無誤地繞過或跨過它們。
  雖沒有轉頭仔細看,但蔣羅總覺得他倆之間的距離,一直維持在離開「綠門」之後兩人拉開的間距。換句話說,他是配合了蔣羅的速度,用手杖不間斷地敲探著路面,不疾不徐的跟在後頭。
  這傢伙著實不簡單。
  即使先前的第一印象並不好,蔣羅依然打從心裡稱讚青年。
  「那個……」
  就在他們踏上了進入寒庫圖山的步道時,兩人同時開口。
  看來兩人都有想問彼此的事情。
  「你先問吧。」帕斯拜說。
  雖然很想繼續擺出治安官的架子,但他還是作罷,向他感到煩躁的原因單刀直入的問:
  「老實說,庫璐璐的大哥他發生什麼事了?」
  帕斯拜一時不做應答。
  「拜託!告訴我吧。庫璐璐她……在看了那封信之後就突然消沉下去,肯定是因為維克特發生什麼事了……就算我多管閒事也好,我想幫她分擔一點她所承受的悲傷與委屈,就算是一點也好,甚至……就算我知道實情也幫不上忙,也總比什麼都不知道來得好多了。」
  「這是出於治安官的權威嗎?」
  「這是出於……」蔣羅短暫的猶豫一下,想著自己與庫璐璐的關係和兩人的身分。然後他答道:「出於一個朋友的關心。」
  帕斯拜點了點頭,「維克特先生他……已經死了。」
  「死了?」
  「是的。」
  他們走到了竹林間的平地,也就是山哨邸的門口。兩人站在平地邊緣,面對腳下平靜的鎮子。
  帕斯拜據實以告。從他昏倒在路旁,被回城的維克特給撿回家,接受他們一家人無償的照顧,又如何解決了因芙諾城被混混迫害的危機,最終卻讓全城遭到火海報復的經過。
  「原來如此。」蔣羅淡淡的說。
  「你聽起來挺平靜的,不覺得這件事是我的責任嗎?」
  「我也不可思議,但我認為你在這件事上沒什麼錯。」他聳聳肩,「那些民眾想要以自己雙手爭取自己的自由,所以才不想依賴你,把你保護起來吧。至於那些混帳,你也算是有所善後,不算辜負因芙諾城的人們了。」
  「原來你是這麼想的。」
  「……大哥最後想必也是燃燒著他的一腔熱血,勇敢的抗爭過了吧。不過我們就不是這樣。我們青冬鎮也跟你一樣是過一天算一天,只差在有個家可回、有頓飯可吃、有張床能睡,還有可以彼此幫助的鄰居……」
  蔣羅放遠目光,越過鎮子的外牆,遙望河淵之上的閃閃粼光。
  「只要這日子沒有什麼巨變,維持現在的樣子就好了吧。」
  「以不變應萬變嗎?」
  「青冬鎮的『不變』可沒有那麼積極的意思。」
  「那,不試著改變一下嗎?」
  「改變?」
  「像因芙諾城的人們那樣。」
  蔣羅被這理所當然的問題給問倒了。
  他懵懵的站了一會兒,想起了自十年前……不,應該是在更早以前就籠罩住青冬鎮至今的無形陰霾,以及那時候蹲在他面前的狂妄男子。──這些人我就帶走了,別忘了,只要你們有誰敢造反被我知道,每發現一次我就殺掉一個人。我每隔一個月回來看大家一次,回來之前會寄一次俘虜的照片,如果你們有人今天被我抓了,之後卻沒收到照片……你們都是聰明人,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吧?
  「別開玩笑了。怎麼可能說變就變啊,你這外人哪裡會懂呢!」
  蔣羅盡量冷靜的說著,擺起了高高在上的態度。
  「我確實不懂。不過我想,如果要做出改變,並不需要太多的先決條件。」
  帕斯拜轉向他,舉起手指著自己。
  「只要有一股熱誠,以及渴望脫離現狀的心,誰都可以改變的。我就是為了改變這個而踏上旅途的。」
  帕斯拜的手指,正指向自己閉著的眼睛。
  「……也許會花上好幾年,甚至賠上一生時間也不可能有所結果!」
  「那麼,在死之前,我會想想自己這一路以來的所有經歷,想想那些好事、壞事、難過的事……其中也會有青冬鎮,有梅姨,有庫璐璐小姐,當然還有那個名為蔣羅的有些自大的治安官,但骨子裡是個老實的好人。」
  面對為了尋求重見光明的改變而流浪天涯的帕斯拜,想起他解放過受困於惡勢力的城鎮的事蹟,蔣羅的體內倏忽間湧現出一陣感動,化作一道細微的電流貫徹周身。
  是青年擁有能幫助他們脫離彼得森的魔手的武功嗎?
  或是蔣羅這麼久以來首次被他人視為一個「好人」?
  他突然有種衝動,想跪在帕斯拜面前哭訴自己十五年以來的委屈,以及對沒出息的自己有多失望,一直以來都忘記了什麼才是真正的治安官榜樣,只是在當別人的走狗。
  蔣羅很想求他幫幫青冬鎮。如果他能救回因芙諾城被擄的女人們,肯定也能把他們被抓走的人們給找回來。屆時,全鎮上下將不再受到彼得森那群人的束縛,也就能夠毫無顧慮的與他們一戰──
  「……只有擁有高強實力和精神的人才有本錢這麼說,別以為我們都跟你一樣。」
  然而蔣羅很快便壓下那股衝動。淡淡說道:
  「我們走吧,這裡冷死了。」
  畏懼改變後果的預期心理,再一次戰勝了他。

  「那麼,你又要問什麼?」
  走下登山走道回到鎮子,這次換蔣羅回答問題了。「就當作是答謝你幫了我的女……朋友的恩情。」
  「你們之前說的『平安信』是怎麼回事?」
  蔣羅虎軀一震。
  他腳步不停的回過頭,與跟隨在後的帕斯拜面對面。
  明明帕斯拜只是面向前方,先前那種被徹底看透的感覺又流竄蔣羅全身。
  這小子可沒有真的在「看」啊!蔣羅心想,不管他眼皮底下到底有些什麼……
  「小子,你問錯問題了。這跟你這個外人沒有什麼好說的。」
  「剛剛不是才說要答謝我嗎?」
  「除了這個問題之外,我無所不答。」他接著說出違心之話,「這鎮子裡的閒事你不必多管。」
  「那麼……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呢?」
  「喜歡──你啊,問問題的幅度怎麼這麼大?」蔣羅搔搔頭,被跳躍性的提問給打敗了。「再說,你口中的師父難道沒有告訴過你嗎?」
  「我師父教過我很多事,體能訓練,精神訓練,包含棍術在內的各種武術,怎樣打人會給對方造成最大痛苦,又能怎樣把人毫無知覺的一擊斃命,野外求生的要訣,一點烹飪的訣竅,一點跟同房的囚犯打交道的要點……對了,還有教過我怎麼玩女人──」
  「玩女人!?」
  「但就是沒跟我說喜歡上一個人是怎麼樣的感覺。」
  「你師父教你的事可真夠勁爆……」蔣羅陷入思索。
  喜歡一個人的感覺?
  面對庫璐璐的時候,自己的心裡有什麼感覺?
  ……什麼都沒有。
  他的確喜歡庫璐璐,喜歡到願意娶她為妻的程度。
  可是,難道也有不帶任何情緒波動的喜歡嗎?
  對蔣羅來說,答案是「Yes」。
  他對庫璐璐的感情,完全是因為從小就玩在一起的好朋友,隨著自己的感知在時間的昇華中逐漸發酵、成熟,當他發現過去的小女孩業已是個亭亭玉立的女人,才知道他對她抱持的再也不是友情,而是愛情。
  他覺得只要未來某天時機到了,他就會走進庫璐璐的家中,親自迎娶她。
  也就是說,他認為自己與庫璐璐結為連理的事實,將會順理成章的發生。既不會有人阻礙,也不容任何疑問,有如天註定。
  如今還加上庫璐璐的面容因故而無法示眾,也就沒人會和他爭搶女人了。
  在那之前,他只需繼續當她的好朋友就好。
  總而言之,蔣羅其實並不清楚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會有怎麼樣的感覺。
  「喜歡一個人嘛……」
  蔣羅絞盡腦汁,霎時靈光一現,想起以前讀過的某本三流愛情小說中,對陷入愛河之人的描述:
  「就是會心跳加快,體溫升高,呼吸也會變得混亂,當你在心儀的那個人面前,就會管不住自己的舌頭,要不是會連珠炮串似的說話,就是會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哦……原來如此。」帕斯拜的臉上綻出了會心一笑。
  「幹嘛突然問這個?」
  「如果那些例子就是喜歡人的反應,那我今早便突然有了如此的感受。」
  「嘿?情竇初開,不就好浪漫……」
  頓時間,蔣羅沒來由地有種如臨大敵的感覺。今早這小子抵達了青冬鎮,與他同行的人則是……
  「我能請教一下這位讓你情竇初開的對象是誰嗎?」
  「是庫璐璐小姐。」
  「庫璐璐不行!」蔣羅立刻回嘴。
  果然是這樣嗎!
  「為什麼我不能喜歡她呢?」帕斯拜的語氣相當天真。
  「因為庫璐璐是要嫁給我的!」
  「你們之間有經過雙方認定並簽字的契約嗎?」
  「我們之間才沒有那種硬性規定。總有一天她就是會成為我的女人!」
  「那你們做過了嗎?」
  「你──我們之間很純潔的!我也不贊成婚前性行為……」
  「庫璐璐小姐有答應你嗎?」
  「不用答應,將來的我們自然會成為夫妻。」
  「所以現在還沒有成為夫妻,對吧?」
  「當然了。那又怎樣?」
  「既然男未婚女未嫁,對庫璐璐小姐來說,她還是有自由選擇的權利吧!」帕斯拜露出整齊的兩排牙,綻出一張爽朗得教人難以討厭的笑容。「畢竟大家都還是單身嘛!」
  這番正論竟讓蔣羅無言以對。
  「……反正,總有一天我會迎娶她進門!」
  「你怎麼敢說的這麼肯定?也許她一點也不喜歡你。」
  「就算她不喜歡我,我告訴你,庫璐璐她也沒其他地方好去了!她如果不做我老婆,也只能永遠小姑獨處,孤獨到老了。」
  「怎麼會呢?」帕斯拜一臉認真的說,「她的嗓音在我所聽過的所有聲音中,無疑是最動人的,我一聽就入迷了。世間大概很難再找到這樣美麗的嗓音──」
  「那是因為你看不見啊!」
  蔣羅的情緒在此達到了緊繃的極限。
  從未體驗過的競爭心理,加上不想對突然表態的情敵認輸的衝勁,竟讓他口不擇言,抖出了心儀之人那眾所皆知的秘密。
  「我敢保證,你要是能看見庫璐璐的那張臉,你一定也會退避三舍的!她以前的確是個美人胚子,但現在不管她身材再怎麼好,聲音再怎麼好聽,廚藝再怎麼驚人,一切都沒辦法掩飾她那張被燒傷的嚇人鬼臉啊!」
  在他說到一半的時候,便注意到帕斯拜注意的焦點似乎已不在他身上,然而他關不住自己的嘴巴。他要用無可否定的殘酷現實,把青年萌發的情意給抹殺掉,為此他已不擇手段。
  然後他聽見帕斯拜:「庫璐璐小姐?」
  然後他聽見:「是我,帕斯拜先生。」
  一股惡寒從腳底迅速攀升,沿著脊椎一口氣衝上腦門,小時候的他不小心打破了祖父最愛的花瓶,還知道被祖父當場目睹全程時,就有相同的感覺。
  蔣羅回過頭……庫璐璐就在他們前方,在屋外的石爐裡添柴燒火。
  「……嗨,」蔣羅雙唇顫抖,話音震盪。「庫璐璐?」
  庫璐璐的那頂大帽子,完美的藏起了所有表情。
  「嗨,阿蔣。」就連聲音也平靜地叫人害怕。
  「妳……什麼時候在那的?」
  「大概就是帕斯拜先生問『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的時候。」
  庫璐璐向他走來。
  「你還真是貴人多忘事啊。我本來也不想偷聽你們男人間的對話,但你難道忘了自己走到哪裡了嗎?仔細看看,不覺得眼熟嗎?」
  蔣羅僵硬的轉動頭部,把周圍的街景接收入眼。他們處在住家們的後方空地,幾戶人家架起曬衣用的竹竿,衣物如橫放的旗幟般隨風輕飄。
  接著他看見了,一台後頭加裝了貨物箱的自行車,就停在他的左方十數公尺處。
  原來,他們已經繞到位於右排房屋的「綠門」飯店後方了。
  三天兩頭跑到這裡作客的蔣羅怎麼會沒發現這地方呢?
  對了,因為他正忙著讓帕斯拜打消對庫璐璐的愛意──
  「沒想到原來你是這麼看我的,治安官大人。」
  女孩抬頭,隔著一層黑紗與他相望。他看不見,也不想看見,更沒有妄自猜測在帽子之下她的表情的膽子。
  「也難怪大家都已經成家了,你還是個孤獨的走狗。」
  啪!一記清脆的耳光響在蔣羅臉上。
  庫璐璐頭也不回的走進「綠門」,用力的甩上後門。
  在此之後的靜默,充滿了叫人難以承受的重量。
  花瓶被打破,頂多被祖父打屁股當作教訓,然而這記與祖父手勁相差甚遠的耳光,卻彷彿連他的靈魂也給一起打碎了,而且這還將是留下一輩子的惡劣印象……
  蔣羅動彈不得。全身的力氣彷彿都化作冷汗流洩而下。
  就算被鎮上的所有人都瞧不起,說他是聽命於彼得森的忠犬,他都能在伸個懶腰後,假裝什麼都沒發生的繼續下去。
  只因為他還有個可以回去的地方。
  有個願意關心他,而他也很在意的人待著的地方。
  可是……蔣羅又做了什麼呢?
  就算是在當事人聽不到的地方,也絕不該說她的壞話的。
  可是他還是把女孩心底最在乎的傷疤,毫不留情地對外人揭露開來。
  庫璐璐現在成天帶著那頂黑紗的寬簷帽,不就是為了不讓別人看見她臉上的傷痕嗎?
  他卻對自己最在意的女孩造成二度傷害。
  現在,他已闖下滔天大禍。
  自以為不變的日子,就在剛才全毀了──
  「──喂。喂!蔣羅!」
  直到有個聲音叫喚著他,蔣羅才勉強的提起注意。
  是帕斯拜。
  「你有沒有聞到什麼味道?」
  「……味、道?」
  四周只有衣物曬過後飄出的味道,還有某些人家事先準備晚飯的香味。
  不……隨著一陣風拂來後,蔣羅也聞到了。
  雖然幾乎要化在空氣之中的非常輕微,但由於那種氣味並不屬於平常人家裡會有的味道,那獨特性正是異常的所在。
  「難道是……」
  「你有頭緒嗎?」
  蔣羅很清楚,這種味道只屬於特定的極少數人。
  是菸味。而且還不是普通的菸……
  雖然近期已經只剩下一個人會有這種氣味,沒想到……那傢伙竟然還在抽嗎!
  他非得放下兒女私情不可。
  現在治安官必須恪守職責。
  蔣羅穿過中條大路,快步前往氣味的方向。
  目標是對面,左排房屋的後方空地。
  越靠近,那味道就越強烈。
  「肯──尼──!」
  還沒看到人,蔣羅已經先大聲喊出造成菸味的元兇。
  拐過一個彎後,果然看到了預想中的那傢伙。
  「噫!」
  前一秒還靠著圍牆,悠哉地享受吞雲吐霧快感的小夥子,急忙將手中的菸蒂踩熄,擺起了一張心虛的笑臉。「嗨,蔣哥,我可什麼都沒有──」
  還沒說完,肯尼就被十字弓的握把猛敲了一記而跌坐在地,鼻血頓時噴出。
  「哇──好痛!你幹什麼啦,治安官──」
  「給我閉嘴!」
  蔣羅一喝斥,肯尼便老實的閉上嘴巴。
  肯尼也是幾年前從外界回來的浪子。他跟大家說自己在外做過好幾份工作,可是每一份工作都做不久,加上外面的生活步調快到鎮上生活無法與之相比,實在太不習慣因而決定回家。
  身形消瘦得如同營養不良的竹子的肯尼,壓著血流如注的鼻子,低低的呻吟。他只穿著一件薄外套,敞開的領口袒露出清晰可見的肋骨和石膏般的膚色,雙眼混濁無明,黑眼圈緊緊的抓住眼周。
  要是他沒有染上「那東西」,也許他將會是符合都市人審美觀的美男子吧……
  蔣羅蹲下,從肯尼的身邊撿起一支菸捲。那是肯尼方才跌倒時,從外套口袋裡掉出來而散落地上的。
  在淡黃濾嘴與白色菸紙的交界,塗有一圈紅色的標誌,據說是外面製造此菸的販子,為了證明「自己才是本家」的記號。如有任何人敢擅自冒用此標誌,可是會被找出來狠狠教訓的。
  這種菸,正是荼毒歸鄉遊子的魔物。
  「我記得三個月前,我才把你偷藏的『迷菸』全拿走了不是嗎?你小子好大膽啊,竟敢偷偷潛入我家偷沒收品!」
  「我沒有──」話沒講完,肯尼的鼻樑又吃了一拳,發出悶鈍的斷裂聲。
  「還敢狡辯!」
  「我真的沒有啦!你要相信我啊,蔣哥!」
  「那你哪來的迷菸?這可是成癮性很強的毒品,抽一口就無法忘懷……難不成你是偷偷跑出鎮子,去跟毒販買的嗎!死性不改──」
  蔣羅氣得對肯尼一陣猛踹。這其中也有為了對剛才發生的事所做的發洩。
  「我真的──我真的沒有──嗚咳……我要是出門了,也瞞不住門哨的人……」
  「那就給我說,誰給你迷菸的?」
  「是……」肯尼欲言又止,「我忘了!」
  「這樣有想起來了嗎?」蔣羅踩著他撐著地面的手指,肯尼痛得叫出聲來!
  「我說!我說啦……是彼得森老大賣給我的,他說只要我聽他的話,他隨時都可以幫我拿到一點貨……」
  「彼得森……」
  肯尼的手一重獲自由,他便急忙地從蔣羅身邊退開。
  彼得森,是啊,還能有誰?在這純樸到幾近無知的小鎮裡,還能散播在外流通的毒品的人選,除了那群傢伙以外不作他想了。
  「……你有沒有把菸給其他人抽?這東西造成的二手菸雖然不會成癮,可是對已經接觸過它、忘不了那東西滋味的人來說可是無法抵抗的誘惑,你想讓鎮上的年輕人們都跟你一樣染上惡習嗎!」
  「沒有!我……是太想抽了,今天才忍不住……我可以發誓,絕對沒有分給別人!」
  看著大有可為的年輕人如今的窩囊樣,蔣羅不禁一肚子火。
  可是,又能怎樣呢?
  他會再一次收走他藏有的所有迷菸,可是不代表小夥子沒辦法靠著其他手段或管道去取得這萬惡之源。再說,滿足肯尼惡習的人可是彼得森,換句話說,他也算是彼得森的眼線,必要時候還會充當打手……
  萬惡之源並不是迷菸。毒品只是一種收買人心的手段。
  而且效果超群。
  「……把你所有的菸都交出來,家裡不管存了多少也一併沒收。我去前門等你。你的老爸老媽都已經過世了,你還沒有老婆小孩,難不成是想要讓你們家斷後嗎……」
  蔣羅丟下幾句出自成年人的說教,轉身就要離開,一道身影突然一箭步站在他面前。
  「嚇我一跳……原來你一直跟在我後面啊。」
  蔣羅故作輕鬆的對帕斯拜說著。
  但接下來,青年的動作讓他吃了一驚。
  帕斯拜快速絕倫的抓住他的右肩,往後一扯,蔣羅整個人就被輕易的甩飛出去,跌了個狗吃屎。
  「你幹什麼!」
  蔣羅本想發難,卻又把話吞了回去。
  因為他看見帕斯拜整個人跨坐在肯尼身上,用全身跟手杖壓制住趴倒在地的肯尼。肯尼的右手往背後的天空延伸,動彈不得。
  握在右手中的小刀應聲掉落。
  「你,怎麼……」
  蔣羅簡直傻了,他根本沒看到短短幾秒間青年是怎麼按倒肯尼的,也沒想到肯尼會從背後刺他一刀。
  盲眼青年會採取行動更是不可思議,他應該也不知道肯尼會作出什麼舉動才對。
  「沒想到,這裡果然也有呢。」帕斯拜語氣落寞。
  「有什麼?」
  「因染毒而墮落的純潔靈魂。」
  「……就算沒有染毒,這裡也足夠墮落了。」蔣羅說出了他從不敢面對的真相。
  「搞屁啊!你誰啊你!」肯尼用力掙扎著,不見擺脫的跡象。或許是因為從未見過的外人,肯尼的語氣充滿高亢的敵意。
  「我是代替你爹你娘,還有蔣羅治安官來教訓你的,愛管閒事的人。」
  帕斯拜說完,將肯尼的手臂往某個角度一推、一拉,只聽見喀啦一聲,他的右手臂頓時癱軟下來。肯尼痛得當場暈厥過去。
  原來是脫臼了。
  「喂,作得太過火了吧。」連一旁的蔣羅都不忍卒睹。
  帕斯拜起身,不偏不倚的直面蔣羅。
  「這種以罌粟為主成分調和的迷菸,光是抽上一口,就能讓人茶不思飯不想,連覺也會不想睡,精神會異常亢奮,也就會大大的惡化身體健康。想必你知道它對人體的壞處吧!這種菸,你竟然讓它在這裡流通嗎?」
  「別含血噴人!讓那東西在鎮上流通的可不是我。直到三個月前,我都還在取締這些傢伙私藏的迷菸,好不容易全部都沒收了,沒想到這小子,竟然跟……跟其他人買!」
  「其他人是誰?鎮上的人嗎?」
  「這跟你無關吧!你一個外人什麼都不懂,話說的比誰都好聽,你怎麼可能知道我們的苦衷啊!」
  「……」
  「我現在不就正要沒收他買來的迷菸嗎?講得好像我什麼職責都沒作到一樣……」
  「……所以那就是你害怕『改變』的原因嗎?」
  「你說什麼?」
  「有個存在威脅著你,掌控著全鎮的人,讓你們必須聽從他的命令。這個存在可以在外頭輕易弄到各種毒品,並藉以控制年輕人成為他的手下。而這人的霸道程度更讓你害怕的不敢改變……」
  「你就算知道那個人是誰又能怎樣?」
  「我會去找他,阻止他對這座鎮子伸出的毒手。」
  「不要多管閒事!」蔣羅大吼。「無論你有多厲害,那也只有在你那根手杖的範圍裡才是無敵吧!如果你遇到一個可以遠遠就把人給解決的對手,你又能怎麼做?」
  「你想試試看嗎?用你那把弩槍之類的武器,看我有沒有這個能耐。」
  蔣羅依言舉起左手的十字弓,卻又放了下來。──我今天還未曾射出一支箭,不過是用它打了肯尼一下,這傢伙怎麼會──
  算了。
  再去一一思索帕斯拜身上的謎團,恐怕自己的腦子會先被燒壞。
  同時,他想自己也是著實被挑釁到了。
  如果這個人一直有意無意的刺探我們面對的現實,那何不乾脆全告訴他,讓他知道自己惹到的是什麼樣的怪物,讓他心生畏怯?
  「免了。把箭浪費在你身上,太過得不償失了。」
  蔣羅先回答了對方的要求,然後把心一橫,決定說出一切。
  「既然你這麼愛管閒事,那就把耳朵掏乾淨仔細聽了,我只會說一次。
  青冬鎮裡出了一個惡魔,無論是殺人或是折磨人,對他來說都易如反掌,而且他的心情永遠捉摸不定,沒有人能料到他的性格會在何時變化,又是往哪個方向變。
  這個惡魔,就是把庫璐璐的臉給燙傷,讓她往後只能戴著遮住臉的帽子見人的兇手,也是實質上控制這鎮子生殺大權的主人。惡魔把鎮上的一部分人擄走,並警告我們要是輕舉妄動,每知道一次就殺掉一人,你剛剛問到的『信』,就是他告訴我們人質現在還好好活著的照片,也代表如今的我們還在那傢伙的掌控之中。」
  「既然有此邪惡存在,身為治安官之人又有何作為?」
  「有何作為?哈!治安官被壓在惡魔的胯下吐血呢!」蔣羅刻意大笑,話裡充滿沉痛的自嘲。
  「……我們羅家,每一代都出一個男丁,成人之後便要擔任治安官之職。但這治安官也不過是調解鄰里糾紛,為各項雜務定下決策,鮮少能有懲奸除惡的機會。真的遇到惡人,就痛恨自己沒有與邪惡對抗的心理準備,然後被騎在地上羞辱。別說我了,就連那些圍在旁邊看的人,哪個不是偷偷慶幸自己不是被害人的?就連喝了酒講話大聲點的醉漢,都讓他們嚇得不敢接近,只一味的等著我們出面。你以為我願意見到暗戀的女人被糟蹋成那樣嗎?在這種沒有人敢提起勇氣抗爭的地方,治安官的正義也是孤掌難鳴。」
  「那麼,你再也不是個『孤掌』了。」
  帕斯拜答的簡單又乾脆,不容許任何反駁的機會。
  「你還沒聽懂嗎?我是要讓你知難而退,盡早離開這裡你才不會惹禍上身!」
  「我早已是染禍之身了,不差這一樁。」
  「……那是個相當擅長飛刀的高手,要我跟他單挑,我都不知道我的十字弓能不能快過他出手。這樣你怕了嗎?」
  「差得遠了。」
  「那傢伙的名字叫做凡斯──」
  「──凡斯.圖菲斯.彼得森(Vice "Two-Face" Peterson)。」帕斯拜接過他的話。「江湖人稱『雙面的彼得森』。」
  「……你知道他?」
  「他在這日笠大市一帶,也算小有名聲的角頭,很難不注意到他。」
  「日笠……大市?」蔣羅一愣一愣的重複著,一臉疑惑。
  帕斯拜只繼續說下去:「蔣羅,你還記得我為何要來這裡的理由嗎?」
  「不就是送信跟找人……難不成!」
  「是的。我一方面代替維克特先生捎信而來,一方面也是接了維克特先生的委託,要我找到『雙面的彼得森』。」
  「找到彼得森後……你想怎樣?」
  「找到他之後……」帕斯拜微微仰頭,思忖一下,「總之,先問問他有沒有能治療我眼睛之人的線索吧,那人既然闖蕩江湖已久,也許曾聽聞過一點風聲。」
  「在此之後呢?總不會問完線索後就走吧。」
  「那是當然。」
  帕斯拜指的是不會就這樣離開。
  接下來他所說的,更讓蔣羅的身體深處產生了一股興奮的悸動。
  「維克特先生向我委託的,是把名為凡斯.彼得森的傢伙給殺掉的要求。我這次前來造訪青冬鎮,正是為完成這件事而來──」

  越過青冬鎮的圍牆,遠處金黃色的午後天空,隱隱有烏雲聚集。

  ※

  他與帕斯拜一同把從肯尼家搜來的迷菸拿到山哨邸,放入專門保管沒收之物的保險箱。
  至於肯尼,臨走之前,帕斯拜業已如隨手之勞般的把他的右臂給推回原位。
  手臂甫復原的肯尼,隨即恢復成那副又孬又痞的嘴臉。一下子對蔣羅鞠躬哈腰,把迷菸乖乖的全交了出來,一下子卻對安靜待在門外的帕斯拜亂吼亂叫。
  「我畢竟不是大夫,不敢保證能把你的手完全接好──」
  「隨便把人的手臂扯斷的傢伙,現在還說這麼不負責任的話嗎!你就該負起責任把我的手給接好啊瞎子!道歉!給我跪在地上磕頭──」
  最後還是一旁的蔣羅看不下去,輕碰一下他方接合起來的肩胛部位,讓肯尼誇張地痛吼一聲後,才讓他老實下來。蔣羅暗自記下了肯尼瞪著他時,眼中曖曖而不善的銳利之光。
  安置好迷菸的去處後,大約是下午三點半。
  「謝了。要坐一下嗎?」出於禮貌,蔣羅還是問了一聲。
  「謝謝你的好意,不過這裡的確蠻冷的,我實在坐不太住。明明在鎮子的時候還很溫暖的……」
  「寒庫圖山的氣溫就是這樣。山上山下完全是兩個世界,就像有條溫度的界線一樣。」
  「我接下來要回去『綠門』,畢竟要在這裡等彼得森,也需要有個地方養精蓄銳。你也一起來嗎?」
  「你在開玩笑嗎?才發生剛剛那些事情,我拿什麼臉面對庫璐璐啊。說不定她已經不想看到我了。你自己回去吧。」
  蔣羅目送帕斯拜慢慢沿著山道走遠的背影,發覺自己已對他能如此輕鬆地走在下坡路一事,不再感到任何驚奇。那背影就像個過度輕裝的登山客,甫完成一次登山的旅程,正踏上歸途的模樣。
  也許是把事情說開了,讓他覺得肩上的擔子不再那麼沉重,或是這天實在經歷了太多事情,精神已經撐不下去,一股倦意溫柔地罩住他的五感。
  感覺只要閉上眼睛,就能站著進入夢鄉。
  不過他不想在這裡睡。
  山哨邸是他此時的避風港。如果他在這裡睡了,接下來大概就會一直待在這裡,賴到明天的黎明為止吧。
  不管怎樣,他還是治安官。
  就算先前發生了如何尷尬的事,還是要做好自己份內的工作。就算只是表面上也好。
  所以他必須換個地方。
  一個可以讓他睡一會,並讓他能繼續一天行程的地方。
  那便是他父親──老文斯羅現在居住的小屋。

  藏在左排最靠近山腳的角落中,有一間不起眼的小屋。
  斜頂的小屋,看來有些歪斜破敗,若是不知情的人,很可能把這間屋子當作廢墟。
  漆成青苔綠的牆壁之內,老父親就在裡頭。
  蔣羅本來只想倚在窗邊,看看老人家的樣子後便離開。因為當他一看到父親的身影時,想進屋的念頭又瞬間動搖起來。
  蔣羅跟現在的父親感情並不太好。
  當老人家註定終身得靠輪椅度日時,幼時對父親的良好形象似乎也失去光彩。蔣羅曾以為能一直抬頭仰望父親,但當他推著老人家離開山哨邸的那天,他才發覺過去所尊敬、充滿威嚴的父親,也不過是一個硬脾氣的臭老頭。
  他本不該對唯一至親抱著這種看法。
  但他接受了。
  接受自己的父親是彼得森口中的臭老頭,被打斷腿後倒在地上的慘狀。
  他不得不接受,因為他不知道怎麼對付這個暴力的來源。
  他曾有與絕對之惡對抗的機會,但是他還未起身反抗,就先放棄了抵抗。
  自從父子倆都遭受過彼得森一夥的「照顧」後,他們之間就有了一道隔閡。
  父親看兒子,是個只會對惡勢力搖尾乞憐的沒出息的小子。
  兒子看父親,則是個只會空口白話,倚老賣老的頑固老頭。
  父親想的是不計手段,與邪惡抗爭到底。
  兒子想的是顧全大局,盡量避免鎮上的傷亡──
  總之,兩人對於現今鎮子的風氣與「規矩」的看法,始終是大相逕庭,永遠也沒有機會交集的平行線。
  好幾次離開父親的小屋後,他都氣得心想:我幹嘛還來這裡?為何不讓這老頭自生自滅就好?
  然而,出於一些連他也解釋不了的緣由,蔣羅還是時不時光顧父親的屋子。
  有時幫忙庫璐璐送飯給父親;有時去右排的小雜貨店跑個腿,添購些父親家裡缺少的用品。
  這些事,父親並非不能獨立完成。長年倚靠輪椅的生活,讓老人家對操控這代替雙腳的輪子是駕輕就熟,有時興致一來,他還會與鄰居的小孩們來場賽跑,速度相當驚人。
  可是無論怎樣,他果然還是會幫父親一把。
  對於自己沒有解答的行為,他也把它列入心中的那本「匪夷所思事件簿」,等著某個夜深人靜的難眠時分,再拿出來好好的傷腦筋一番──   「你要在那裡看多久?進來吧。」
  老文斯背對他待著的窗口,注意力應該也沒從書本之中移開。怎麼會發現兒子躲在屋外,只能說是曾身為治安官的敏銳直覺了吧。
  蔣羅進了小屋。
  「嘿,爸。」
  「嘿,兒子。」
  文斯羅從書頁中抬起頭來,摘下老花眼鏡。他花白的頭髮已禿了一塊,曾經健壯的身板也敵不過時間的摧殘,化為皺巴巴的皮膚垂下;下半身看起來則更為萎縮,膝蓋以下的骨肉毫無知覺的垂著,兩塊名為小腿的腫瘤。
  儘管如此,老人家的身上還是隱約地流瀉出同年齡人不會有的精氣,雙眼炯炯有神,兩隻手臂也因為需要支撐身體或推動輪椅而較為結實。
  「還是一早就在聽那張吵死人的唱片嗎?還在汲汲營營的監視大家有沒有作出什麼可以告密的行為,好向你的主子邀功啊?」
  「你才是,有沒有從馬桶上滑下來,沾得一身屎尿啊?還是輪椅推不上那種連斜坡都稱不上的小坡,一個人心急如焚咧?」
  「少囉嗦,你管好你自己就好了。」
  「這句話我原封不動的還給你。」
  怎麼聽都像是準備幹架前的挑釁對話,竟然是父子倆打開話頭的方法。
  這番對話對現在的他們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了,甚至如果不你來我往地罵上對方幾句,還不知道怎麼說話。
  證據就是,兩人的表情都平平淡淡,沒有劍拔弩張的氣氛。
  父親再度掛上眼鏡,埋首於書中。蔣羅則自己找了張椅子坐下。
  每隔一個月,他都要把山哨邸讓出個一兩天,讓「回歸的主子」入住,這時的蔣羅便會暫時住在父親的小屋,所以對屋裡的擺設並不陌生。
  整體而言,為了不良於行的父親生活上的便利,所有的東西都要比正常程度低上許多,書櫃、桌椅、床鋪、衛浴……全都是在輪椅上的父親能夠自理的高度。
  每次造訪父親的小屋,蔣羅都覺得像是來到小人國一樣。
  「怎麼啦?」文斯沒有抬頭,問道,「看你一臉菜色,加上現在跑我這兒來,是跟蘿露可家的閨女吵架了?還是跟今早的那個年輕旅人有關?」
  「都有關。庫璐璐那裡是我說錯話了,帕斯拜的部分……很複雜,我現在也在試著整理心情。」
  「那年輕人是什麼來頭?」
  「不知道。明明是個瞎子,卻像是能看見東西一樣。而且似乎武藝高強。」
  「哦……跟彼得森家的孽種比,誰比較強呢?」
  「我怎麼會知道啊!」
  金黃的陽光斜斜射入小屋,時間的塵埃在光帶中游動。
  陽光照在父親的身上,在躺椅上專心讀書的身影。那模樣猶如一幅瘸腿的老學究,試著從文字中探尋宇宙的奧秘。
  屋外,兩三個小孩嬉戲的笑鬧聲,像是從遙遠彼方傳來的和平之聲,飄渺而夢幻。
  多麼祥和的日子啊……
  然而,這樣的日子也持續不久了。
  就在他把青冬鎮潛藏的噩夢給全數道盡的時候,也註定要承受從夢中醒來時,巨大得難以計算的代價。
  告訴那傢伙真的好嗎?
  我是不是該繼續隱瞞?
  一冷靜下來,就覺得自己已經走了無可挽回的一步……
  突然,文斯沒來由地開口說話,那內容令蔣羅內心一驚。
  「不要後悔自己做過的抉擇,那是追不回的快馬。要擔心的話,想想未來的下一步要怎麼走吧。」
  父親沉浸在閱讀之中,沒有抬頭,不像是在跟他說話。
  「爸……現在問好像有點晚,你看什麼看得那麼專心?」
  「小說。」
  「原來是小說啊!我還以為你在看什麼哲學書咧。」
  「別小看小說了。正因為是虛構,作者才能隨心所欲地把自己所抱負的哲理與價值觀,以故事的糖衣包裹起來,乍看只是讀了一條故事,經過越多次的閱讀,才會發現那些藏在文字之後,我們讀者平時忽略的普世道理。」
  說完,文斯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將書放到一旁的小桌,再摘下眼鏡放到書上。
  「人實在是不得不服老啊,年紀越大,反而越沒辦法專心讀書了,看幾個字就覺得頭暈想睡……」
  文斯撐起自己的身體,想要坐上輪椅。
  蔣羅先一步把父親抱了起來,走進臥房。
  放下父親,讓他躺上床後,蔣羅再把小客廳的輪椅推到床邊。
  這過程多麼自然,自然到難以想像蔣羅其實從未做過這些事。
  「你突然變得這麼孝順,老爸我不習慣啊……」
  蔣羅坐在床邊,語重心長:
  「就覺得沒什麼機會再盡孝道了,趁現在趕快做點事罷了。」
  「哈哈,你在詛咒你老爸早死嗎?」
  「……你覺得我是那樣想的嗎?」
  「『人心如淵』,明白嗎?再怎麼親近的人,也不可能料到對方所有的心思。」
  「人心如淵……」
  蔣羅喃喃地念了一遍。一股無助感攫住了他,促使他說出了此刻所擔心的事。
  「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訴那個帕斯拜了。」
  「……所有事?」
  「是。青冬鎮目前面對的是什麼困境,我全部告訴他了。」
  「喔?他知道彼得森是怎樣的人嗎?」
  「我想他是知道的,早在我跟他說明情況之前。」
  「那客人怎麼說?」
  「他說他要殺掉彼得森。」
  蔣羅說完,本來還預期父親會精神百倍的歡呼,說著「正義終於降臨青冬鎮了!」之類的話,結果卻是一點回應也無。
  文斯羅僅是木然的瞪著天花板。
  「你不高興嗎,爸?鎮上好不容易出現了一個可以為我們伸張正義,奪還自由的人耶!你不就一直盼著這時候嗎?」
  「是沒錯啊……」文斯迷迷糊糊地說著,「可是……人也得服老才行。你老爸我若年輕十歲,就算坐輪椅也會跟他們抗爭到底……現在,已經沒有那樣的體力……」
  文斯再打了個長長的呵欠,好像要把周圍的空氣都吸光那樣的久,接著閉上眼睛,很快的,老人的呼吸就變得平順、深長,充滿規律。
  蔣羅離開了臥房,從客廳看向通往閣樓的位置。如果要暫住小屋,小小的三角形閣樓便是他的房間。
  不,別去那裡睡。
  彼得森還沒回來。小屋閣樓是他回來的時候才去的地方。
  於是他脫了帽子,坐上父親先前坐著的躺椅,伸展一下身體,接著在椅子上調整成一個舒適的姿勢。
  睡一下,一下就好。
  他望著掛在對面牆上的時鐘,觀察秒針一格一格的前進,任由意識也如同被指針帶著走一般,一點一點的沉澱下來……

  幾乎是閉上眼睛之後幾秒鐘,蔣羅便睜開了眼睛。
  屋外響起五點的報時廣播,和他正對視線的時鐘顯示的一致。
  從仰躺的角度往窗外望,四方形的藏青色天空被落入圍牆之後的夕陽光妝染上些許粉色,其中已有幾許星光閃耀。
  他坐起身,仍潛浮在未消的睡意中,不只外在,連內裡也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想。
  幾分鐘後,像是電暖爐經過暖機過程,開始正常運作而緩緩發出光芒那般,蔣羅站起身來開始動作。
  首先走到門邊,撥動開關,整間小屋中唯一的照明──昏黃的鎢絲燈泡便在幾次閃爍後亮了起來,代替午後的光線照亮小屋裡的一切。
  他接著走到狹小的廚房,從櫥櫃裡翻出幾塊用奇妙的塑膠袋包裝起來的肉塊。這是庫璐璐從外頭買來的新奇食品,把經過調理的菜餚裝進透明袋子裡,再用獨特的機器抽光袋中的空氣並密封起來,藉著隔絕空氣接觸來延長食物的新鮮度與保存期限──都市人稱這樣的處理方式為「真空」。
  只要有真空食品,既可以把內容物倒出來再調理,也可以連著袋子一起隔水加熱,非常方便,就連山哨邸裡也備有好幾種不同的真空食品袋。
  蔣羅擦起一根火柴,點燃灶裡的薪柴,待火苗穩定燃燒後,他繼續添了幾塊柴,然後備起了一鍋水。
  沒什麼好隱瞞的,他就是個廚藝白癡。真空食品的出現,能讓他簡單快速地完成一餐,對他來說已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尤其是,不知該用怎樣的臉面重新踏進「綠門」的這種場合。
  既然進不了「綠門」,也就沒辦法以朋友或鄰居的名義蹭一餐飯來吃。
  這個時候,文明的產物──真空食品就立大功了。
  在滾水中泡個十分鐘後,蔣羅夾起袋子,以沒怎麼使用過的菜刀割開真空袋,將肉塊與醬汁一同倒入木盤子裡,總共分裝兩盤。
  黑胡椒的香氣刺激著他的鼻腔與胃,是該滿足生理需求的時候了。
  蔣羅將兩個盤子端出廚房,正好與不知何時下了床,來到客廳的父親面對面。文斯已把小桌上的書放到一旁的書櫃,空出來的桌面正好能放上兩個盤子。
  「……我去拿餐具跟麵包。」
  與父親四目相交,卻不知該說什麼的尷尬感,讓蔣羅不禁找了個藉口抽身。
  取得餐具後,便是一頓父子間幾乎沒什麼交集的晚餐。
  這樣無言的晚餐雖然已經有過好幾次,若是問蔣羅是否已經習慣了,他恐怕會說「一點也不」。
  對父親仍充滿敬愛之意的小時候,會有父親講述鎮上的大人們今天發生了哪些事情,或是小蔣羅跟誰成為了朋友之類的芝麻大小的話題;在「綠門」,則有庫璐璐不厭其煩地讓他嘗試各種新菜色的滋味,而他也會千篇一律的說著「真好吃」之類感想的甜美時光。
  但現在這兩者都不復存在了。
  晚餐時光只剩冷冷淡淡的攝食過程,枯燥的可以。他想,今晚大概又是一次安靜的晚餐吧。吃完飯,洗過這些餐具後,他就會回去山哨邸結束這一天──
  ──直到父親自己先開口。
  「……兒子啊。」用過晚飯後,文斯喚道。
  「嗯?」
  「你該找個機會去道歉。」
  「跟庫璐璐嗎?」
  「嗯。」
  「別酸我了老爸。我把她不想被人知道的傷痛揭露給別人,還是在不知道她在我身後的時候說了出來,她一定會覺得我都是用那種過分的眼光在看她……這要我怎麼道歉啊!就算我道了歉,她也一定不會接受的!」
  「你沒試過怎麼會知道!」文斯高聲反駁。
  「……」
  「告訴你,你老爸我以前曾跟你媽吵過一架,而且我還不是在背後偷罵,是指著你媽的鼻子痛罵她。她氣得離家出走,跑去蘿露可家住上好幾晚,那時候她還懷著你呢!」
  「啊?」
  「後來還是我仔細思考,覺得自己實在說得太過分了,才放下身為男人的矜持,在『綠門』前跪了三個小時求她回家,你媽媽才願意原諒我。在那之後,我們的感情就一直很好,直到你媽生你之後送了命為止……」
  說來有些無情,蔣羅對母親的事完全沒有感覺,就跟父親說的一樣,母親在生下他之後便因為營養不良、極度虛弱而辭世。蔣羅認知中的親人一直只有祖父跟父親,以及青冬鎮的大夥們而已。
  「爸,所以你想說什麼?」
  「老爸我想說的是,只要你敢提起勇氣,任何事都不會沒有轉圜的餘地。」
  「提起勇氣……」

  ──只要有一股熱誠,以及渴望脫離現狀的心,誰都可以改變的。
  忽地,蔣羅想起那青年對他說的話。

  「這……算是一種改變嗎?」他問。
  「對保守又多慮的你來說,算是了吧!」文斯擦了擦嘴,重新拿起之前讀的書。
  蔣羅想了想。
  今天的他,已經與過去的他不一樣,可說是提起了十二分的勇氣了。
  他既然敢讓一個無辜的外人栽入青冬鎮的泥潭之中──雖然對方也正有此意──那麼跟自己的青梅竹馬道個歉,把誤會解開來,又有何困難?
  不過……
  「我還是得調適一下,因為我現在還不敢面對她,至少讓我睡過一覺,讓身心都煥然一新之後再……」
  「隨便你吧。不過希望越快越好,我可受不了自己的孩子都是個大人了,還三不五時跑進老爸爸的家裡擠。啃老族不是這麼當的。」
  「我幫你打點家裡的雜務,有時還照顧你的生活起居,讓我啃一下不會怎樣吧?」
  「我是怕被你打理得太好,我會忘記該怎麼獨自活著。你是該脫離我自己成家了,到那時也就不會有什麼時間再來顧我。我現在只希望,當我該入土為安的時候,你還願意來看我一眼。」
  「……」
  蔣羅抿著嘴,端著盤子去後院清洗。
  把肥皂在菜瓜布上抹個幾下,起泡後再進行洗刷……做著做著,蔣羅忽然感到一陣強烈的鼻酸,眼前的景象也被滿溢於眼眶的淚水模糊了。
  曾有一段時間,他覺得自己討厭父親透了。
  不過,那果然只是在氣頭上的反應。
  對於自己的血肉至親,你不可能會對他有所怨恨的。
  不管這股怨懟會以怎樣的方式持續,或是變化成其它的形式,終有一天,一切的一切都會自行瓦解,剩下的就只有真摯深厚的親情羈絆。
  曾幾何時,父親竟然已經在思考自己的身後事……
  這件事,讓蔣羅的矜持潰堤了。
  眼淚鼻涕止也止不住,一滴滴的落入洗碗水裡。他壓低著聲音,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他忍得好辛苦,覺得鼻腔跟胸口卡著一股酸楚,但為了不讓老父親多操心,他還是盡力扼殺了自己能發出的所有聲音……
  洗好碗盤後,他隨便洗了把臉,情緒總算平復許多。
  把餐具放回專屬的櫥櫃後,他也沒向父親多說一句,逕自開門離開。文斯亦不發一語的把臉埋入書裡,彷彿蔣羅的存在是一股風或一個幽靈。
  不說道別之語,多說一句便少一次見面。
  這是一種牽強的理由,卻也是因為過於笨拙而不知該如何向對方道別的父子倆最好的台階下。

  當蔣羅從父親的小屋離開時,已是傍晚六點過後。
  夜空已完全陷入黑色,星光顯得更明亮了些。
  一輪明月從寒庫圖山頂冒出頭來,冷冷月光伴他於黑暗的山路之上。
  他實在是累了。
  只想回家倒頭就睡。
  晚上六點便是治安官值勤時間的結束。
  蔣羅走在回去山哨邸的路上,從未感覺如此疲累,像是身後掛著一塊重鐵似的。
  儘管拖著沉重的身體,還是有些事非做不可。
  抵達山哨邸後,首先要到房子旁邊的一根電線桿,打開裝在桿子上的廣播系統控制箱,把直到隔天清晨六點之前的廣播內容切換成夜間模式,並且把音量調到不會影響民眾安眠的程度。
  接著進屋,把室內所有能開的燈都打開來,用光線驅散這偌大房屋中充斥的寂寥。
  當他脫下靴子後,才發現自己早上踢到牆的小腳趾,不知何時已經不痛了。
  難不成還真拜帕斯拜的藥膏所賜?
  接下來,他發現自己應該隨身帶著的牛仔帽不在頭上。
  如果視此帽為至寶的祖先們地下有知,大概會氣到跳出墳墓痛打他一頓吧。
  「……」
  然而,蔣羅這時實在不是很想去管那頂帽子了。
  他累到癱坐在沙發上,瞬間便陷入酣睡中。
  當他驚醒時,已經是晚上九點了。
  「這可不行……」
  蔣羅很快就猜想到帽子的所在,當然他也可以把帽子留在那裡,明早再去拿。不過家訓規矩,也非一時所能扭轉,門上沒掛著牛仔帽這件事,總是他心裡的一個芥蒂,若不完成便渾身不舒服。
  他還是出門了。
  小盹一會後,先前那股叫人難耐的疲勞已減緩許多。他步伐輕快,突然有種很想趕快辦完事躲入被窩的期待。
  蔣羅小跑步的來到青苔綠的歪斜小屋前。
  燈光業已關閉。對單純到沒什麼娛樂的青冬鎮來說,七、八點便已是大多數人上床睡覺的時候了。
  他輕手輕腳的打開門,走進屋內,立刻就在躺椅上摸到了牛仔帽。對於當時把帽子放在哪裡的印象雖然模糊,但這肯定是父親知道他粗心沒帶走帽子,而放在一個顯眼的地方吧。
  他戴起牛仔帽,說了聲:「謝了,爸。」
  漆黑的小屋裡,只有隱約起伏的呼吸聲當作回應。
  走出小屋,輕輕關上門後,月輪業已懸在小鎮後方的山頂上。
  他在原地欣賞了清冷月色一會後,便走上中條大路,準備回家……卻又忍不住回頭。
  與他隔著數幢房屋的「綠門」已經熄燈,在月光的照射下,蔣羅看見庫璐璐站在二樓的走廊,面對著最靠近樓梯口的一間房間。
  她杵在那裡,頭上還戴著那頂帽子。
  「庫璐璐……」
  對了,還得跟她道歉才行。
  蔣羅向「綠門」走去,心裡還納悶著:應該是要回房睡覺了吧?既然這樣,幹嘛不趕快進屋呢?不過這樣也好,我就趁這個機會,直接去跟庫璐璐說對不起吧!
  這麼想的當下,他已來到「綠門」之前。
  只要稍微提高音量,庫璐璐便會發現他在樓下,趁現在把話給說清楚吧!如果情況允許,還能提起勇氣做出他從未想過的告白──
  庫璐璐敲門了。
  從門後傳來了某人的聲音。
  「請進。」
  帕斯拜說道。
  接著,庫璐璐就進了那間房。
  他只能看見她的背影,但光是看著她得到進房許可後隨即開門、閃入房間的模樣,蔣羅方建立起來的信心與勇氣便瞬間消失無蹤。
  蔣羅怔怔的望著那片門板,無法阻止自己對在那之後的空間中,兩名孤獨的男女能發生什麼事的想像。
  不管他們接下來在房裡做了什麼,那都與他無關了。
  房裡房外、樓上樓下,兩方之間的距離竟是如此遙遠。

  ──那你們做過了嗎?

  他甚至有種自虐的念頭,想等等看會不會有什麼聲音從門後發出。
  可是他辦不到。蔣羅拔腿狂奔。
  如果真的聽見了他們做那種事時的聲音,他想必會當場崩潰的。
  他寧願被足以讓他失眠的妄想充斥腦海,也不想要用任何感官去發現他們之間擦出的火花。那些他曾以為只有他與庫璐璐「總有一天」會擦出的火花……

  那一晚,他在床上可悲的想著女孩最美麗的模樣,用自己的手射了兩次。
  每當迎來射出的時候,他的腦中便會懲責自己的淫慾那般,想起了庫璐璐被毀容的那一刻。

  ──不要看我!我的臉變成這樣,已經嫁不出去了……
  泣不成聲掩著臉的女人,指間低落的液體混著血腥味和刺鼻的焦臭味,融合成屈辱的味道。
  而凡斯.彼得森,那個事發十幾分鐘前還熱情追求著庫璐璐的男人,此刻冷冷俯視著被他親手落下烙印的女人。那雙眼睛已失去先前的熱忱,只有一種空洞、打從心底的無趣感,就像曾經鍾愛過的玩具被玩壞了之後,立刻對它失去興趣的孩子。
  「誰叫妳不願意接受我呢,庫璐璐?妳如果乖乖聽話,事情也就不會變成這樣了……不過呢,就算妳現在對我求饒,我也不會原諒妳或是鎮上的任何人了。從現在起,妳對我來說就是個工具,這邊所有人嘛……都要扮演出一副和樂融融的模樣,做他們應該做的事。男人就去砍柴,多的木柴就賣出去補貼家用,女人做些家庭代工或照顧小孩,小孩就要有小孩該有的模樣,玩耍、吃飯、偶而闖點禍,然後回家睡覺……我要講的是,今天發生的事情無非是殺雞儆猴,你們所有人都記在心裡,但不準向任何人聲張,也不要有想要反抗本大爺的歪腦筋,不然……你們之中有被我帶走的家人朋友,我可無法保證他們的安全喔!哈哈!」
  前一秒還對某事某物疼愛有加的男人,可能就在下個瞬間將之棄若敝屣。
  那就是「雙面的彼得森(Peterson the Double-Face)」。

  「啊啊……今天果然是最糟糕的一天了。」
  蔣羅迷迷糊糊地說了這句話後,在射精的虛脫感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