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

1
　　我的臉盲症從未治好。
　　如果有誰能被我第一時間記起，那一定是主動向我釋出善意的人。我會像雛鳥一樣朝他奔去──
　　本該是這樣的。

　 「誒。都安靜！」
　　有著成人體魄的青年男子習慣性地將書本擱在肩上；我需要仰頭才能看清他的全貌，當然，如果我站得遠些就不用這麼做了。

　 「啊？衝哥別這樣，離上課還有五分鐘吧？」穿著同校運動服的男孩很是風騷的裝著管理秩序的大人，如果不是看見他胸口繡著同班的線條與文字，我一定認不出他是誰，更何況──

　 「別吵！來來來！妳先找個地方坐，我看喔……就坐許亮宇後面吧？」

　　──許亮宇？誰是許亮宇？
　　視線掃視了圈只看見熟悉的制服及不熟悉的人……喔！有位稍微眼熟一點。那是國小隔壁班的班草，想不認得都難，但是我清楚知道他的姓名，他不叫許亮宇……

　 「那……那個，誰是許亮宇？」羞窘地問出這句，光這句話就讓我快死掉了。

　　只見被稱為衝哥的班導納悶地瞅我，說著：「妳們班的阿？我應該沒記錯吧？妳不是仁班的嗎？」

　 「呃……我認不出來……我今天才……」他打斷我：「對喔！誒！仁班的等下帶她一下！你們班的轉學生至少知道吧？」

　　只見一開始奪取發話權的男生說著：「當然！」

　 「誒。」一位面相與氣質都超齡的男生被身旁的同性肘擊：「轉學生竟然會來我們這補習……」

　 「好了好了，你們自己交流一下，我去拿講義……」衝哥轉頭露出他齒列整齊的白牙笑著對我說：「不知道誰是許亮宇就問他們……」隨後又不放心向同學交代我視線斜前方、冷氣下方的區域「必須」空出一個位置給我，這才離去。

　 「誒！聽說妳從錦和轉來的，我們班另外兩位錦和的妳之前認識嗎？是一起約好轉來的嗎？」未等我完全落座，連珠炮似的問題一個接一個拋著──

　 「我……都不認識。」我想我只擠得出難看的笑容，他們也不為難我，盡責地彼此介紹了番……

　 「剛那是班導衝哥，頭髮跟沖天炮一樣！」我視野右前方一個男生誇張的比出個手勢，隨後說：「我叫鍾丞旭，旁邊這位是安哥；你前面那白痴就是許亮宇，叫他小亮就可以；小亮前面是周文軒，我們都跟妳同班。」他迅速伸長手臂指著大家說完，這才說：「妳旁邊是和班的何雯婷，站在妳身後脖子很長、睫毛濃密很像駱駝那個是愛班的陳睿──我有漏了誰嗎？」

　 「田雞！你忘記我了！」在鍾丞旭身後好幾條平行座椅後的位置，一位男生抗議：「還有阿緯！」

　　超齡生問那個穿著別校制服明顯發育不良的男孩：「阿緯人呢？」

　 「他溜去小七了。說要買曼陀珠加可樂玩──」這位校服寫著海山兩字的男孩眉宇間全是不好惹的煞氣，可鍾丞旭也不惱被叫田雞，只拍了拍腦袋朝我傻笑：「瞧我忘了還有他了……對了！我們這班還有幾位是星期三或星期四才會來的，也是我們學校的。等他們來上課妳應該就知道了……」

　　實在話──就算你說完一圈誰是誰我根本也對不上號啊！
　　可憐如我，完全成了身旁何姓女生內側那給封起來的窗外、烏黑塵埃的一部分──好險她主動向我再介紹一次自己：「妳好，我是何雯婷。」

　　這時我才向她說：「妳好，我叫……呃。」一面轉開水壺我稍稍喝了口水，才聲音如蚊說著：「向小燁……上面有寫。」我怕她不知道是哪幾個字便用手撐起胸前繡上名字的校服。

　　她看了直呼：「好可愛！真有人名字有『小』字耶！哇！」嚇得我直說：「別！不要稱我小燁……我對這個名字滿……討厭的……雖然……」聲音越來越小，眼前的女孩卻不放過我：「雖然什麼？怎麼會討厭呢？小燁這麼小隻，配上這個名字很可愛阿？」

　　她用手稍微在頭頂上筆劃幾下，神色像是大家閨秀所有的，我卻瞬間有些恍惚──這些人為什麼感覺這麼超齡阿？
　　──完全沒意識到是自己低於常齡。

　　待我回神，雯婷又問：「妳剛說的雖然是什麼阿？快說、我想聽。」是語氣堅定的命令句型，整張臉甚至微微上揚，睥睨的眼尾彎彎，更是立於高聳神殿的女神才配擁有的……一時間我亂了分寸直說：「是我改的名字……」依舊是個蚊子聲。

　 「妳改過名？」她似乎很驚訝，又追著我問原名，我只說：「許燁。」她神色一凝便又不多問了，我想她猜到了什麼，可我不想繼續替她解惑，即使她周身透著股溫和無害的氣息也未使我妥協。

　　好險她不是個愛深究的人；只伸出作怪的手揉亂我頂上的黑髮。我拍開她又接著放上，如此反覆我倆竟玩得不亦樂乎。這傢伙分明就瞧見我抽搐的嘴角還不讀空氣！
　　一直要到那日上課前，這一切才終於停止──

2
　 「阿燁！」一聽便是那女人……「小河童幹嘛？」

　 「不要叫我河童！」她撲到我身上狠狠擰著我的手臂肉，我沒好氣地邊翻白眼邊說：「小何總可以吧？」

　 「本宮准了。」這下我大駭：「靠！妳是娘娘我不就成太監！妳夠狠的！」許是給我刻意演出的蠢樣逗笑，她竟喚另位同班交好的男孩來落井下石！

　　那時，我約莫花了兩三週才摸熟這個班級；原以為會繼續發揮臉盲特性，卻沒想過自己可能不如原先預想的還要怕生。只這幾週間，就因著補習多了群鐵哥兒們；上間補習班每次課前都要同哥兒們打架切磋練身體的殘暴習性又給激發，時常吵鬧後下意識就是一腳一拳。回過神時，什麼文弱可憐的形象從此與我分道揚鑣了──
　　自此，再無人敢稱我為「小燁」。他們只願喚我「大姊」或「阿燁」了。

　　而原先以為會對第一位向自己露出笑容擠眉弄眼的同班同學心生好感，卻沒想過未來竟沒什麼交集。當然，同樣一見鍾情再見傾心的小亮同學也是一樣的；至今我仍是搞不懂當時是怎麼賀爾蒙過剩喜歡上對方。至少在十年後的今天，我躺在同班鐵哥兒們的床上時完全想不透……

　 「誒。醒醒！」朝身旁的鳥窩巴去，對方沒被激怒只是皺著眉眼瞅我，床旁小燈的光線明顯是比我的掌風更毒辣的──「關燈！睡覺！」男人一手撫過燈座，燈便滅了。未待我繼續挑釁他頭頂的鳥窩，便大手一攬、順勢將我攬了回去──抱緊。

　 「津翰宇！你他媽給我醒醒！」我推著他赤裸而結實的胸膛，來不及思考弱雞工程師為什麼會上健身房，他含糊的低音便從頭頂響起：「睡醒、再說……不然我就再──」聽得我臉都綠了！好險他沒說完！只是──

　　──為什麼我們上床了！

　　那天我終究沒能把這句問完睡意便也襲來。隔天一早阿翰也比我早起上班去了。
　　最終只留下腰酸背痛走路不穩的我、窩在他家打電動洩憤──偏偏又無法和何雯婷與三八Gay蜜抱怨！
　　更別提國中同班的哥兒們，一個個定都當成鬼故事在聽！

　　──天要亡我！

　　在我把他的刺客教條全破完終於3D暈氾濫後，才恍恍惚惚起身進了浴室梳洗；當手指順過雙腿內側那像還含著什麼的器官時，不自然的白帶受重力向下越長越多……連我這種自認見過不少場面的也難免咒罵一句：「幹你娘！」對自己感到厭惡與絕望、拳頭直砸在牆上……即是心中燃有火，身卻透著涼……

　　就在沖洗的剛剛，所有情境便已預演似地走馬燈跑了一輪──
　　最直接的還是這句：「我才不要懷你的孩子！才不要！」偏偏他就聽不見這庸人自擾的碎語……

　　離開他的租處我強忍不適上了車，回到離家最近的商店街、便做了此生第一次嘗試的蠢事：走進藥局面不改色問著男老闆：「請問有賣事後藥嗎？」我一面回憶威爾跟我說過的話複述：「據說有三天內有效的那種……」

　　買完藥吃過後，我才在回程公車上想起這事還能同誰說、同誰說最「安全」──
　　果然只有他嗎？

3
　 「喂？威爾？你在忙嗎？喔喔。聽我說──我要瘋了！你絕對想不到我他媽──」電話那端的清亮男聲聽著便說：「哇靠！妳媽的居然和那聳貨搞上了！」

　 「喔天！別笑我了！該怎麼辦阿？我快瘋了……我除了昨晚和他喝酒的印象以外就沒記憶了……」不，其實多少還是有些奇怪的動作片畫面還記得的……吧？

　 「真沒記得一點什麼嗎？拜託！男人喝醉是無法勃起的，能內射他一定有意識！」一面聽著臉不紅心不跳的健教知識，一面攪盡腦汁：「呃……好像他弄得還可以，燈光美氣氛佳，我又覺得很爽就自己張開──」

　　未等我說完更露骨下流的黃段子，他就啐了聲：「幹！這才是我認識的向小燁！媽的！妳個臭婊子！哈哈哈！」他根本要笑瘋了。我很怕他因此內傷，可嘴巴又停不下：「安安！這裡是你曾經喜愛過交往過的臭婊子──」

　　只聽他說：「我為妳感到羞恥！去！一邊去！別拿妳的一夜情污染我純潔的耳朵！噁心！太噁心了！」

　　我面無表情掏了掏看不見得耳屎吐槽：「說得一副你很純一樣，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爬上顏柒的床──」還搞得他差點沒死掉！說到這事我就火！

　 「嘖！不是我在說，妳明知他是我的菜還不介紹、是何居心！」

　 「那不是因為我們那時在交往、直接介紹他讓你們合姦顯得我SAN值很低嗎？我還要做人的好嘛？」我面不改色地看著窗外移動的窗景，如果能忽視滿車露出異樣眼光看我的高SAN值人種就更好了。

　 「我看妳都快造出人了好嘛！嘖！」

　 「你找架打嗎？老子剛被幹完修養幾天也是能打得你不舉的。」

　 「怕、怕死了。」我彷彿還能看見威爾被我傳染的白眼在我面前翻呀翻的，下意識就又翻出白眼了。

　 「我說，妳不乾脆跟他在一起嗎？反正跟我分之後不是就一直獨守空閣嗎？」

　 「空你妹的！老子還喜歡那個Gay好嗎！而且前段時間才跟個女的交往，現在不魯！」

　 「哇！有女生願意跟你交往？怎樣的人說來聽聽？」威爾選擇性忽略那個Gay的故事。

　 「很正很辣就是個性很幼稚──還有他媽的是個水性楊花的破麻，到處釣魚！」

　 「哇！這樣妳還要回收真是『工程師』──」

　 「工你阿嬤！我跟那些從事回收業的工程師不同好嗎！還不是在s9喝茫，撇尿時在廁所遇到那女人然後──」

　 「妳不要跟我說話，讓我靜靜，也別問我靜靜是誰……」

　 「幹你娘！你媽的最破最賤的雙插頭在這邊裝純潔，肏！老子最討厭你們這些破Gay了！」

　 「是老娘，不是老子。還有，當初是誰在s9不小心就跟我回家的？『最討厭你們這些破Gay了──』哼哼！」他裝我的語氣複述，想讓我了解臉頰有多痛似的，我回：「那還不是你這種愛撿屍，我不過說借睡沙發，你直接讓我睡你身上──媽喔！我覺得我不能再說下去──」

　　威爾難得來了興致：「Why?」

　 「因為整車的人都在聽我說腥羶色。」大概是聽到這句，原先還將視線放在我身上的都默默收回。我看著窗景，最後跟他說：「威爾……你借我睡、呃。你家借我睡！」太順口了。

　 「幹！妳是要邀請我嗎？」想來他內心滿是：「妳也太賤！」

　 「那傢伙真的很機掰耶！」我刻意經營語氣，他只說：「唉。妳也知道我──」

　　他是想說顏柒吧？可是──「你們不是分手了嗎？」

　 「我肏！妳消息也太靈通！」一種得勝感與戲謔感油然而生，忍不住又說：「安安，這裡是你曾經喜歡過交往過的婊子──」

　 「算妳狠！鑰匙在老位置，自己開門；我先去打掃……」便聽他掛斷電話。

　　在他放棄掙扎的同時，我也剛好下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