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五 鶴的夢(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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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8-24
《其五》鶴的夢
雨燕發覺老家的門鎖已被撬開。灰撲撲的地板沾滿雨水痕跡,印著足跡。腳印小的可愛,是她之前誤認為竊賊的足跡。她已經明白這是誰的腳步,沿著那雙腳,攀爬上頂樓。
越接近頂樓,越感到惴惴不安,握住鐵門門把時,心臟甚至要從喉嚨口跳出來了。雨燕深深吸口氣,推開門。
北部的氣候截然不同,已經不見高掛在天的皓月,冷風撲上面頰,細雨打濕頭髮。
「偷走尋夢樓樂譜的人,原來是妳嗎?」
雨燕對著頂樓的少女說。
「……菲央。」
被呼喚的菲央回過頭來,她手裡握著填滿五線譜與音符的紙張,雨燕一眼就定睛在紙上。
菲央垂直落下背脊的直順黑長髮被風吹拂,服貼在耳際的側髮朝後飛舞。雨燕首次看見這名總是唯唯諾諾垂下臉的女學生,完全顯露了容貌。
「那個叫做八色的食夢妖,他似乎,無法進到店裡的樣子……被店主擋住了。」菲央說。用些非常理的特殊力量,她也不清楚,誰知道食夢一族那種妖怪的底細。
「八色也有和妳接觸?」
「八色告訴我,只要我把店裡的,這張譜,偷出來,然後拿給妳看,就能讓我和我爸爸再見一面。」
「拿給我看?」雨燕蹙眉,「重鳶老師沒有阻止妳嗎?」
「店裡沒有人。」
重鳶老師是故意讓她把樂譜帶出來的?那是誰的夢境樂譜?
「許輝良。我爸爸的名字。」菲央突然說。
雨燕將帶股酸意的唾沫嚥下喉嚨,「……我知道。」她在灰澤的夢裡見識過了。
「四層樓的,高度,就能讓人喪命呢。」菲央調遠視線,眺望著頂樓下的庭院地磚。
現在那裡已空蕩蕩一片,被十數年間的風雨洗刷,不見一丁點血漬。
「雨燕,妳曾告訴我,現實才是真的……那是因為,妳很幸運,妳還有活在現實的勇氣,才有辦法說的這麼輕鬆。」
「……妳一開始就知道我是誰,所以才會到尋夢樓來嗎?」
「會遇見妳只是巧合……不,或許不是。」菲央否定自己的話,「說不定,這都是遲早會發生的事。我不想認為這是巧合,這種巧合,我不需要。」
她們之間的對話有點像是晝與夜,黑與白。頭尾不對盤,找不到交集,卻又在某個地方有著微乎其微的聯繫。
「除了每年在爸爸的墓前以外,我和灰澤表哥幾乎沒見過面,但我知道……表哥是個會明哲保身,習慣與他人保持安全距離的人。」親戚有分很多種,有近如手足,也有遠的形同陌路,至少在她父親死後,大多親戚都成了後者,「所以我才更不懂。」
菲央一步步逼近雨燕,她身姿單薄,臉色病懨懨到蒼白,卻有股莫名的壓迫感使雨燕不得不退後。不知不覺,低矮的水泥牆距離她們只剩咫尺。
「明明都是死者的遺屬,為什麼,偏偏只有妳,能獲得那麼多人的關心呢?」
許輝良的悽慘死狀在雨燕腦中停格:看不見的後腦杓窟窿,從窟窿蔓延而出的鮮血,殘有餘溫而角度詭異的四肢,還有那張仰天注視著頂樓的她的,儼然在控訴著什麼的充血眼珠。
「妳說妳媽是無辜的……那難道,我爸爸就該死嗎?我只是想再見他一面而已,這種願望太奢侈了嗎?」
菲央每緊逼她一次,她就無法自拔地將許輝良死亡時的臉和對方重疊在一起。
「那個食夢妖……八色,他告訴我,我爸爸……最真實的過去,就在這份樂譜裡。」
「那是誰的夢境?」
「妳的。」
菲央的聲音,像打上牆壁的皮球一樣,不帶感情彈了回來。
「陸雨燕,這是妳的夢。」
喉嚨乾澀的在燃燒,漸大的雨水無法緩和咽喉的飢渴。雨燕覺得腦中似乎有什麼東西斷裂了,根深蒂固的道德觀在這剎那分崩離析。
這個叫做許菲央的人在說什麼?她滿腹疑問,所有反駁或辯論,都被雨聲蓋過。
我的夢?連食夢一族也無法抽取夢境的我,我的夢,藏在尋夢樓裡?
「我根本、聽不懂妳在說什麼……」
許菲央也好,輝椋鴉也好,柳灰澤也好,為什麼自從尋夢樓出現後,盡是出現些推翻她邏輯與理性的錯亂呢?
咄咄逼人的菲央突然停住口,她仰天一看,宛如著魔般瞠目啞口。
「爸、爸……?」她囁嚅。
雨燕循著她的視線看向天空,「那是……」稍早復甦的輝椋鴉,竟然不知何時跟隨著她來到頂樓,盤旋在天際。輝椋鴉不像從前那樣充滿暴戾之氣,只像是尋找不到靠岸的樹枝般,迴旋著氣流飛動。
「八色說的,是真的……」菲央吐出夢囈般的低語,神情又悲又喜,「就算是這種模樣也沒關係,爸爸,你終於……願意見我一面了嗎?」
「不對!別過去!」
雙方的僵持暫時獲得喘息,雨燕卻沒有僥倖,她捉住菲央的手臂。
「菲央,那不是妳的父親!妳的父親……許輝良早就已經不在了!」輝椋鴉曾經釀下的災難令她慌亂,她說什麼也不能再讓無辜的人們受害,「十五年前,帶著我媽的未來一起陪葬!許輝良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清醒過來!」
「要清醒的……是妳!」
菲央發出一聲怪叫,不知哪來的力氣甩開她的手。她迴身,再次將雨燕壓上低矮的水泥圍牆上。
「憑什麼由妳這殺人犯的女兒告訴我什麼才是真的?」
「妳說什──」
「看見這張譜的內容後,妳還有辦法理直氣壯的對我說教嗎?!」
她將偷竊而來的夢境樂譜壓在雨燕身上。那瞬間,雨燕竟然──「看」見了旋律流轉的音色。
「八色有說過,水與食夢妖的血,是連結夢與實的橋樑。」她接著從口袋裡拿出了裝滿混黑液體的小瓶罐,抹在樂譜上,「我會把妳叫過來,就是為了讓妳在這裡重新想起。在我爸喪命的地方。」
這裡沒有尋夢樓的夢池,雨絲點上譜面,水珠成為連結虛實的另一種媒介。
樂譜吸收的黑色液體,雨燕用不著追問也明曉,那正是食夢妖八色的血。
「這是……」
這一霎,十五年前的灰雨色天空,闖入雨燕的眼睫。
「不、不要……這不是,我想看的東西……」
好不容易癒合的心靈瘡疤再度從深處被剝除而開,噩耗正在體內孵化,雨燕發出哀號,身體猶如癲癇發作,痙攣成詭異的角度。
「不要過來……放開、我……」
不行,不可以看見那種東西,不能接近這場夢!她怎麼意圖撥開、甚至是撕毀樂譜紙張,不受控的四肢卻頻頻顫抖,與意念背道而馳。
被她甩開的菲央跌坐在地上,被她的異樣嚇得一時錯愕,「妳──」
「住手!停下來,我不想知道那種事!」
失控的音符闖出樂譜,飽食雨水與食夢妖的血,如遇水的墨汁般渲染擴張。墨水不斷佔領她的立足之地,捉住她的腳踝,與她最為原始的記憶產生共鳴。
雨燕發出嘶心裂肺的哭喊。輝椋鴉的飛行軌跡割開天空。
埋藏在深土的記憶,終於,破殼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