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岸之暗潮波濤洶湧

本章節 10314 字
更新於: 2019-09-07
  經歷一整天的折騰,費盡千辛萬苦才找到美海,然而屋內的氛圍仍蒙上一層愁雲慘霧,尤其是光的內心遭受難以形容的莫大打擊,可說是瀕臨崩潰的邊緣。

  『光……?不好意思,我對這個名字沒有任何印象,我們應該是初次見面?峰岸,是你的朋友嗎?』

  在海邊發現美海時,她那副猶如被初遇的男生抱起而驚魂未定的神色深深刻劃在光的腦海中,後來雖是聯絡上明還有要他們幾人把她平安送回家,可是他知道那個美海不再是平常的美海了。

  美海不發一語坐在床上,乍看之下就跟平時沒兩樣,留意觀察就會發覺她的眼神明顯冷淡許多,以及對周遭事物漠不關心的態度,簡直就跟當年尚未與光他們結識的她一樣……不,或許更甚於當年,宛如風平浪靜的冰封大海。

  坐在床頭的明舀起一口粥想餵她,可是她表示一點胃口都沒有,令媽媽很是擔心,站在門口的眾人也放不下心頭的重擔。

  過了一段時間,明才捧著整碗沒動過的粥走出房間,對待在房間外焦急如焚的大家勉強擠出一絲笑顏,表示想留給美海一點單獨的空間好好休養,把他們全叫去客廳,自己則是先回房歇息。

  光整張臉都皺成一團,不只是對美海的憂慮,他也感受得到姐姐內心的苦楚,此刻恐怕是躲回房間暗自啜泣,就如當年他們姐弟倆的媽媽去世時的情況,自己卻什麼也做不了,心中的悲憤混雜著不甘的思緒。

  「光,我明白你的心情,不過當務之急是先釐清目前的情況。」臨時從大學趕回來的紡一如既往冷靜地分析事態。

  他沒有做出多餘的回應,就僅是抱著雙腿縮在角落默默地聆聽,紡也不打算花費時間安慰他,先以正事為重。

  「首先,可以確定的是美海的記憶出現了缺失,並且都是從至少五年前就跟她親近過的對象——」

  『妳是……我的媽媽?對不起,我記不得了……從我有記憶以來,就一直只有我一個人,沒有跟其他家人一起生活過。』

  『我記得你的名字是……要?還有……千咲?跟紡?奇怪……我是在什麼情況下知道這些名字的……抱歉,你們是誰?』

  「完全遺忘的對象大致有光、她的爸爸和媽媽以及弟弟這幾人,至於對我、千咲還有要雖是依稀記得卻想不起認識的經過。」

  縱使這個事實很難讓人接受,但美海不只是忘了光,就連自己的家人也不認得了,明對女兒無微不至的關心對她而言恐怕就像是陌生人之間的互動,得知這點之後內心不知淌了多少血。

  至於因為與光有所連繫才相識的三人也僅存模糊的印象,勉強叫得出名字卻沒能憶起跟他們的關係。

  「除此之外……」坐在一旁的紗由忽然插了嘴,面色十分難看。

  『妳是……久沼嗎?好久不見了,從小學二年級之後就沒再見過面了吧?』

  「美海剛才見到我是用姓氏稱呼……雖然還記得我是誰,卻是用過去還沒跟她當朋友時的方式稱呼我,成為朋友之後的事她也全都想不起來了。」

  她回想起剛才見到美海時對她的反應,表情看上去相當難受,一直以來最珍視的朋友,如今對待她的態度卻跟普通同學沒有分別,過去建立起的友誼彷彿遭浪潮沖散的沙堡全然消逝。

  稍早有請醫生來家裡一趟,透過初步的診斷確定美海身上的胞衣已全數剝離,醫生的說法是覆蓋在海陸混血兒身上的胞衣本來就不穩定,不如說不具胞衣才是正常的現象。

  醫學的解釋是一回事,但經歷過先前那一連串事件的他們心裡有數,事情並沒有像醫生說得那麼單純。

  「就跟當時的愛花一樣……」光雙手抱頭,從心底浮現的心理創傷在他皮膚表面豎起一粒粒的疙瘩。

  喪失了喜歡其他人的感情,就連曾經喜歡上的人之回憶也一併忘卻,從美海對光絲毫沒有印象這點即可推斷,她幾乎是從相識不久就對他抱持好感,將這份心意埋藏在心裡整整五年的時間,一直以來都喜歡著他。

  直至此刻才意識到美海對自己的用情遠比他預想得更深,令他相當懊悔、煩亂,應該更加珍惜眼前這個好女孩才對,為何之前會待她如此粗魯呢?

  「不,恐怕比當時更糟。」紡看著光苦痛扭曲的表情,雖然試圖考慮他的感受,但隱瞞事實對現況並無幫助,只好繼續說下去。

  「當時向井戶遺忘的僅有『戀愛』的情感,可是美海失去的可能是更純粹的『喜歡』的感情,其中也包含了親情及友情在內。」

  不僅是投以戀愛心情的光,從小就黏著不放的爸爸、在成為新的媽媽前就形同姐妹情感的明、還有平時相當疼惜的晃,與他們相處的點點滴滴也徹底遺忘,情況比起先前的愛花還嚴重許多。

  客廳籠罩著沉重的低氣壓,各個掛著陰鬱的表情,降臨在美海身上的殘酷命運太過突然,亦尚未曾知曉事發的成因。

  蹲在角落的峰岸心情格外複雜,上次愛花的事件他幾乎沒有參與到,除了他們自發性舉行了海船祭之外就一無所知,因此無預警面對美海遭遇的憾事倍感沉痛。

  更令他深受打擊的是,美海不帶一絲猶豫就認出了他,明明沒被喜歡的人遺忘理應感到高興,但他很明白這其中代表著什麼涵義——這意味著美海從來都沒有喜歡過他。

  告白遭拒這麼多次也該有所自覺了,可是當這個早就知道的事實如此直白攤在眼前,仍然感到心痛欲裂,扎在胸口的刺比起原以為得更強烈。



  不久前愛花才陷入沉睡,如今又發生美海失去感情的悲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縱使有這麼多人一同思考解決方案,進度依舊一籌莫展。

  「果然只能這麼做了吧?再舉辦一次……」

  「海船祭嗎?這次行不通的。光,你太天真了。」

  窮途末路的光到頭來也只能想到唯一的辦法,然而話才說到一半就被紡潑了冷水打斷。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不行呢?上次就成功喚醒汐鹿生,也找回愛花的胞衣和喜歡人的情感了啊!」

  滿腔的熱血被紡的一句話澆熄,光沉默數秒才極力做出反駁,換來的卻是紡面不改色的冷言以對。

  「確實,就結果而言是成功的,可是過程太危險了,難道你忘記美海只差一點就被海神大人帶走了嗎?」

  「那是……」

  「奇蹟不會一再發生,不能再拿美海的性命去賭,為了恢復她的情感就讓她置身於險境無庸置疑是不智之舉。況且,沒有鱗大人從旁協助,我無法保證是否會釀成更大的災禍。」

  面對紡的咄咄逼人,不擅與人辯駁的光完全回不出話,除了閉上嘴繼續懊惱,對於什麼也辦不到的自己深感自悲。

  至於沒直接參與過先前海船祭的峰岸默默聽著他們的對話,直到此刻才知曉當天美海險些發生事故這回事,發現他比原先以為得更不了解美海過往的經歷,失望、惆悵的感情在胸口迴盪。

  「可是,再這麼下去……我無法接受!開心的事也好、悲傷的事也好,這些日子以來與美海共同渡過所堆疊起來的種種回憶……再也取不回來了嗎?」

  光在一陣沉寂之後又出言做出無謂的抗議,明知說這些話只是情緒性的發洩,對於解決當前困境絲毫沒有助益,但他實在是不吐不快,充滿不甘心思緒的拳頭重重搥在自己的膝上。

  當他抬起頭之時才猛然察覺,穿著睡衣的美海不知何時就靠在門邊,看上去還有些虛弱,臉上除了些許倦容就沒有其他表情。

  她一句話也沒說,低下頭慢步走回房間,就算光想上前解釋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畢竟對於失憶的美海而言他只是個與她同齡的陌生人。

  聽見他們的談話內容,她大概也注意到了吧?關於她失去了情感以及記憶這回事,卻無從預料她內心是做何感想,又或者其實根本沒有任何想法,只有她本人心裡有數。

  「美海她……還不太清楚自己發生了什麼吧?愛花失去情感的時候美海就曾說過,如果是自己的事情當然會想知道……既然如此,就必須好好告訴她才行。」

  光不想像之前瞞著愛花那樣瞞著美海,就算沒有受到實質上的傷害,有這麼多重要的記憶消逝,一旦試圖回想就化作一片空白的腦海想必是相當混亂,往後的生活也會有諸多不便及困擾。

  除了必須告訴她這些之外,也要盡可能從她那裡蒐集到相關的情報,問出她在那一天究竟發生過什麼,藉此推演出事情發展至此的成因,以利作出因應的對策。

  但是現在最大的問題在於,要如何把這件事轉達給她才好呢?

  如今的美海已經完全認不得光,要是有人對她說了「妳本來跟我很熟,只是妳失憶了想不起來」這種言論,八成無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取得她的信任。

  即使告訴她光是她一直喜歡著的人,估計也沒辦法理解其中的意涵,同理紗由也不知該如何向她開口其實她們本來是最要好的親友。

  「難道都沒有曾經跟她交情比較淺薄的人嗎?如果是現在的美海認識的人,她應該比較有可能聽得進去。」

  紡仔細考量著適合的人選,就算是他或者是要和千咲,美海也只是勉強喊得出名字,對他們的記憶仍有些模糊,要使她信服稍微有點難度。

  諷刺的是,與她相處的時間愈長、原本的關係愈親密,就與此刻的美海愈加疏遠,沒辦法敞開她的心房與她對話。

  「……啊。」猛然想到些什麼的紗由轉頭望向峰岸。

  雖說是從小學時期就認識,但直到升上中學在巴日向她告白之前,兩人都僅維持在同班同學的關係而從未深交過。

  在場的這些人之中,美海對峰岸的記憶應該是最完整的,即便紗由覺得最近美海對他的態度有點可疑,不過最適當的人選怎麼想都是他。

  她擺出些許不甘心的臭臉,走向那位苦悶著一張臉的男同學,提高音量故作強勢,以免他得知自己是當下最可能幫助到美海的人之後就得意忘形。

  「喂,峰岸,你還在發什麼呆啊?」

  「……嗯?」他還沉浸在失落的情緒當中,被她這麼一吼才回過神。

  「很遺憾,這件事只能拜託你跟她單獨談談了,不過要是你敢趁機對美海毛手毛腳……我是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紗由稍顯粗魯地拉住峰岸的手腕,不等他回應就把他拖到美海的房前敲門。

  「美……潮留,峰岸有話想跟妳說,可以佔用一點時間嗎?」

  「等等,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

  怯懦的峰岸在房門前就卻步,就算對方已經喪失了戀愛的心情,與喜歡的女孩子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還是太難為情,想盡辦法推託。

  紗由對於要讓重要的朋友跟這個畏頭畏尾的男同學獨處交談也是百般不願意,可是只要是對美海有所助益也只好暫時耐住性子勉強接受,說什麼也不肯放他走。

  「……請進。」

  房內沉寂了一會兒才傳來回應,紗由一拉開門就蠻橫地把他推進房間,隨即把門拉起不放他出來。

  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害羞到無法冷靜思考的峰岸如此提醒自己。



  這是他第一次走進美海的房間,室內的擺設相當簡單樸素,書桌、衣櫃、架高的床,除此之外沒什麼特別的。

  房內沒有飄逸香水的撲鼻香氣,也沒有擺放各種可愛的玩偶,只有木材散發的傢具氣味,整間看上去乾淨整齊又俐落,與青春期少年妄想中女孩子房間的花俏感明顯不同。

  穿著便服當睡衣的美海蜷著一團被單坐在床頭,面無表情望向站在門口不知所措的峰岸。

  以往只看過她身穿制服的模樣,從沒見過她私底下的一面,眼前這幅只可能存在於想像的景色令峰岸不禁胡思亂想了起來。

  「真難得,以前我們不太有這樣單獨說話的機會對吧?你想找我說些什麼嗎?」

  她的語氣聽起來還算正常,就與平時沒什麼兩樣,然而從對待他的態度還是感受得出些許的差異——此刻在她面前的就只是普通的同學,而不是一直喜歡她的男同學。

  「那個……我……」他緊張到說話都口吃了起來,腦袋除了映出美海的身影就呈現一片空白,本來想說的話語才滾到喉頭就破碎成零散的單字。

  「抱歉,離太遠了,聽不太清楚,可以坐上來這邊嗎?」

  因感受不到對方的愛戀之意,美海毫不避諱指著床尾讓他靠近點說話。

  雖是無心之舉,有幸被邀到喜歡的女孩子床上,簡直就像是作了一場白日夢,峰岸整張臉紅到幾乎燒起來。

  不能去想那種事、不能去想那種事、不能去想那種事……他懸住自己的理智線,踏上矮寬的階梯坐到美海的床上,目光亂飄不知該往哪裡看才好。

  「怎麼了嗎?」美海沒意識到自己做了多麼大膽的舉止,雖有發覺對方的反應不太對勁,卻不明白為何會感到如此緊張。

  「不,沒什麼……」峰岸很努力想轉移話題,不讓自己繼續胡思亂想。

  「那個……美海,妳剛才……有聽到客廳的對話嗎?」

  突然就告知對方失去喜歡的感情恐怕太過唐突,而且估計會聽不懂他想表達的意思,於是用這種迂迴的方式起頭詢問。

  「稍微聽到了一些,我失憶了對吧?」美海似乎多少有察覺到自己的情況,但她的表情幾乎沒有任何變化,語調也稍顯平淡。

  「客廳的那些人,本來都是我認識的人吧?可是就算試圖回想,腦中也只有一片空白……抱歉,除了你之外,果然還是想不起他們是誰。」

  這句話聽在峰岸的耳中格外刺耳,即使知道他們之間在過去五年基本上沒有交集,然而美海只記得他一人就意味著她對其他人投注過的感情皆更勝於他,心裡總是挺不好受。

  「這樣啊……畢竟他們都曾是美海心目中很重要的人,如果能想起來就好了。」

  緊張的心情盈滿他的心頭,一時之間也想不到更好的話題接下去,兩人之間很快就陷入一片尷尬的沉默。

  是不是該再說點什麼才好呢?她好像也沒特別表示想找回記憶,說這種話是不是太自以為是了呢?

  正當他結結巴巴想繼續找點話跟她說,美海便率先開口向他問道:

  「其實,我從剛才就想問了……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直呼我的名字的?之前不是都用姓氏稱呼我的嗎?」

  「欸?」見到美海的反應,峰岸的心頭稍微揪了一下。

  既然她已然忘卻對人的情感,自然連朋友也當不成了吧?好不容易才被她承認是朋友,如今卻全然歸零、一切如初,不免感到相當失落。

  「不記得了嗎?被汐宮糾纏的那次,妳允許我直接用名字稱呼妳的……」

  「汐宮?你是說那個高高的轉學生嗎?記得喔,雖然後來發生什麼有點記不清了……原來我有說過這種話嗎?」

  低著頭的峰岸聽見美海如此回應,思索了一會兒覺得有點不太對勁,明明除了少數幾個人其他人都忘記轉學生汐宮,偏偏她卻記得這號人物。

  「是這樣嗎?妳還記得汐宮那起事件?」

  「嗯,被你這麼一提……那個時候是你來救我的嗎?抱歉,我對那天的印象有點模糊,不確定有沒有向你道過謝了,峰岸,謝謝你。」

  即使失去了喜歡一個人的感情,記憶也相當混亂,但是對人的感謝之意依然留存,她露出靦腆的微笑向他道謝。

  沒想到在這種時刻還能夠再次見到美海的笑顏,峰岸的胸口猛然一震,猶如愛神的一箭射穿他的心。

  「喜歡……我好喜歡妳。」

  無法抑制的強烈情愫沸騰著,最後化作言語從口中溢出,明知道對現在的美海告白是傳達不到的,可是無論如何還是想把這份心意說出口。

  峰岸面紅耳赤說出喜歡的心情,美海卻是面無表情,一臉茫然看著他。

  「我知道啊。」

  「欸?」

  沉默許久,美海忽然冒出一句意外的發言,原以為自己的心聲傳遞不到,怎麼也沒想到她會做出這樣的回答,使他窘到久久說不出話。

  「巴日那天你不是就有說過了嗎?抱歉,當時沒聽你說完就走掉,因為不是很懂你的意思……」

  可是,她並不是恢復了感情,就僅是知道峰岸喜歡她的這個事實,但她無從知曉那份喜歡的意涵。

  得知這個事實再次打擊了峰岸的信心,他明白這句話意味著他當初竭盡氣力的告白分毫也沒有使美海動情,更加確信美海從來都沒把他視作戀愛對象。



  「峰岸,你說你喜歡我……喜歡,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也許是因為遺忘了「喜歡」這個詞的重量,美海很輕易就將以往會感到羞澀而扭捏的話語掛在嘴邊,被問了如此難為情的問題,峰岸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

  看著她那初生之犢的純真表情,宛如天使的笑靨,明知當下這時刻不該有多餘的心思去考慮這些,但他還是深受眼前的女孩吸引,洋溢無比的幸福。

  沉浸在一時半刻的幸福,好一陣子才回過神,通紅的臉稍稍撇向一旁,用不仔細聽就聽不清楚的細小音量,結結巴巴回答她的疑惑。

  「那個……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大概就是……不時就會想起喜歡的人,見到那個人就會打從心底感到快樂,想看見她的笑容……抱、抱歉,我這樣解釋很難懂吧?」

  「不,雖然還是不太能體會那是什麼樣的感覺,但我稍微能夠明白你所說的『喜歡』是怎麼一回事了。」

  美海投以笑容回應,令峰岸的胸口怦然一震,多麼想大聲吶喊對她的愛戀之意,多麼想深情擁抱面前的女孩。

  然而一想起美海此刻身處的際遇,再也無法愛上任何人,也無法感受到別人對她的心意,不自覺皺起眉頭、面有難色。

  「喜歡一個人是會感到快樂嗎?那麼,為什麼你會愁眉苦臉呢?是不喜歡我了嗎?還是我做了什麼讓你不高興的事……」

  即便美海喪失了喜歡人的感情,溫柔體貼的本性依舊,仍留意到他內心的掙扎,有些不解地問道。

  「不是那樣!我……喜歡妳,直到現在也是最喜歡妳了!可是……如今妳已經無法理解喜歡人的心情了吧?喜歡的人再也感受不到那份心情,怎麼可能開心得起來……」

  「那,如果我也喜歡你的話,你就可以打起精神了嗎?」

  「什麼?」

  「我同樣希望你可以露出笑容,所以我應該也是喜歡你的。」

  美海很認真地回應他,但她其實沒能明白這句話所代表的意涵,並非帶有愛慕之意對他做出如此發言,就只是很單純地希望同班同學別再垂頭喪氣。

  被暗戀多年的女孩說了一聲「喜歡」,造成峰岸的內心一陣強烈的悸動,想把剛才聽到的話永遠烙印在腦海。

  然而他很清楚,正是因為美海喪失了喜歡的感覺,才可能對他說出喜歡,那份善解人意反而默默刺傷了少年脆弱的心靈。

  明明是這輩子最想從美海口中聽到的一句話,多年的夙願總算如願以償,然而為什麼盈滿心中的失落感會大於滿足感呢?

  在這種場合下才聽到她對他說出了喜歡,卻非實際對他抱持戀心,這不是他想要得到的答覆。

  「不對……不是這樣。雖然我一直盼望妳也能喜歡我,但『喜歡你』不該是這麼輕易就對人說出口的話語……」

  「太狡猾了,你剛才明明就輕易說出口了,為什麼我不能說?」

  「那是……」峰岸一時也想不到更好的回答,明明當初是抱持相當程度的覺悟才做出的告白,為什麼如今卻能很自然地脫口而出?

  「妳還記得嗎?小學的時候我曾跟其他同學起鬨一塊兒欺負妳……可是自從那次讓妳受傷之後,我就覺得很後悔,想看見妳的笑容,我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喜歡上妳的吧?那個……對不起。」

  這些年來耿耿於懷的往事,他從未對美海本人說過,只有先前在紗由的逼問下才供出來,如今他只想得到用這種方式把自己的想法傳達給她。

  「小學?……啊,你是說體育課那次嗎?沒事,那個時候你已經道過歉了不是嗎?當時我好像還對你說了不太中聽的氣話,應該是我要向你道歉才對。」

  「可是……眼睜睜看著妳被其他人欺負,明明很想出面幫妳,到頭來卻只能袖手旁觀,我很厭惡如此軟弱的自己……」

  自從那起事件之後,他就受到良心的譴責,再也沒參與過霸凌,可是又無力阻止同學們惡劣的行徑,雖嘗試過口頭勸說卻反而遭到小團體排擠。

  在美海為了她爸爸與明交往一事跟紗由三天兩頭翹課的期間,性格軟弱又不合群的峰岸成了班上下一個霸凌的目標。

  然而,要是讓美海知道這回事唯恐會使她也心生愧疚,因此他從沒向她提起過,也不曾為此後悔或抱怨,更不打算拿出來博取她的同情。

  美海聽了他的自白,縱使依然不明白這與他所說的「喜歡」有什麼關聯,至少她能理解他仍為當年的事感到自責,於是也坦露了她的真心話:

  「不,當年霸凌事件的同學當中,你是唯一一個主動道歉並且上前關心我的人,除了那次以外也沒有再欺負過我。能夠面對並承認自己的錯誤,這樣的勇氣並不是人人都有的,所以我沒打算生你的氣,不用一直放在心上。」

  僅僅幾句話,這些年來囚錮在心頭的心結總算得以釋放,她不僅不在意當年的事,還對一向缺乏自信的他表示肯定,得知她真實的想法使他的心情稍稍放鬆了一些。

  即使忘卻了戀心依然如此的溫柔且善解人意,這麼好的女孩怎麼捨得讓她孤身一人?因此他下定決心,哪怕她的心中並沒有他的存在,就算她的未來不會有他的身影,無論如何都要找回她喜歡人的心。

  「美……潮留,有個東西之前一直找不到機會給妳,請妳務必要收下。」

  他從口袋掏出了一顆如大海般蔚藍的石頭,那是日前他沒能送出去的生日禮物,也是蘊含著他心意的石頭。

  「現在才說可能有點太遲……生日快樂。」

  「好漂亮……看起來很貴重,真的可以給我的嗎?謝謝你。」

  美海露出溫暖的笑顏,峰岸伸手把那顆美麗炫目的願望寶石交到她的手上,在對方接過禮物的同時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知道,這是他一廂情願的任性,往後再也沒有與她牽手的機會,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了。

  「怎麼了嗎?很癢呢。」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稍微嚇到,但並沒有做出排斥或嫌惡的反應,只是有些疑惑為何他會突然牽起她。

  縱使她無法理解他的心意,但可以感受到從那雙手傳來的體溫,以及因緊張而滲出的些微手汗,雖想保持冷靜卻止不住那陣陣細顫,就猶如夏日徐徐吹拂的溫暖潮風。

  「那個……峰岸?」

  明明感受不到對方的愛戀,但看著他從臉漲紅到耳根的苦澀面容,她也沒來由地覺得渾身微微發燙,目光不自覺左右來回漂移,卻不明白此刻自身起的反應到底是怎麼回事。



  約莫一分鐘後他才鬆開手,他明白這份情感傳達不到,能夠藉故牽住喜歡的人這麼長的時間已用盡畢生所有的運氣,不敢再奢求更多。

  這樣就足夠了,畢竟她的歸屬並不是他,必須把她送回去她本該擁有的幸福身邊。

  「我知道說這些話妳可能會感到困惑,妳喜歡的人是光學長,而不是我。」

  他用微顫的語調告知她這個事實,不出所料美海露出一臉茫然的表情。

  「光……?我喜歡的是那個人嗎?可是,我對他一點印象都沒有。」

  「沒錯,正是因為妳喜歡著他的那份心意才使妳忘記他的,老實說我也不懂其中的原理……但請妳相信我。」

  「雖然聽不太懂,不過你看起來沒有說謊,我相信你。」

  美海並沒有因此就回想起光,但峰岸認真的眼神使她不帶一分懷疑就接受他的說法。

  「還有久沼,她本來跟妳是很要好的朋友,總是比任何人都關心妳,可是妳已經不記得她,讓她心情很低落……如果等等見到她,可以請妳們像以往那樣直呼彼此的名字,直接叫她『紗由』嗎?」

  「我跟久沼也是朋友嗎?嗯,我明白了,謝謝你提醒我這件事。」

  一方面是由於先前也受了她不少幫助想趁這個機會回報,另一方面是單純想看到她們倆歸於舊好,他特地告知美海有關紗由的事,讓她不再只把她當作跟他一樣的普通同學。

  美海先是愣了一會兒,接著才笑著點頭答應,即便遺忘一同度過的種種往事,她仍十分樂意重新與她建立起友誼的橋樑。

  「那……就這樣,不打擾妳休息了。」

  這麼做就可以了吧?他皺起眉面帶苦笑,匆匆從階梯爬下床,以免又動了留戀的念頭。

  他正想拉開房門離開,卻撞見本來靠在門邊卻因冷不防的開門而摔跤的紗由糗態。

  「欸?久……」

  他很驚訝為什麼她會出現在這種地方,然而話還沒說完就被滿臉通紅爬起身的她拖出房間,而後就立刻闔上門。

  紗由雖說要留給兩人單獨談話的空間,卻依然放心不下裡頭的情況,從剛才就一直把耳朵貼在門上偷聽他們說話的內容,沒想到會因一時疏忽大意就被發現,露出困窘的神色。

  「為……為什麼像你這種膽怯的傢伙,唯有對美海告白的時候會特別勇敢啊?我在外頭聽到都不好意思起來了。」

  過了一會兒她才率先打破了沉默,頂著紅透的臉蛋向他質問。

  「就算妳這麼問我,我也……」

  他自己也不清楚那份勇氣是打哪來的,面對紗由反而比面對美海更加怯弱。

  「還有……謝謝你。」紗由在門外也聽到了他在最後向美海說的那段話,難得坦率地向峰岸道謝。

  雖然對他很不滿,有好多事想向他抱怨,此時的她卻沒辦法生他的氣,畢竟他是真心想修復她和美海之間的友情。

  「咦?啊,沒什麼,因為妳們是很重要的摯友,所以……」

  「什麼嘛!這種自以為是的耍帥台詞。」

  紗由的臉頰仍泛著紅暈,由於他的目標是美海,也許是無意識之間擔心他把她最好的朋友搶走,先前總是用很不客氣的口氣對待他,如今才起了想跟他成為朋友的念頭,又不知該如何向他開口。

  「你剛才跟美海談話的時候……說了我的名字對吧?那……那好吧,本小姐就特許你以後直呼我『紗由大小姐』吧。」

  「大……大小姐?就叫妳『紗由』不可以嗎?」他困惑著為何要用如此奇怪的稱呼方式,不自覺又喊了一次她的名字。

  「喂!誰讓你直呼本小姐的名諱?哼哼,不習慣喊大小姐的話,叫我『紗由公主』也是可以接受的唷?不過……如果你表現好的話,倒不是不可以允許你像普通朋友一樣直接叫我名字。」

  天性傲嬌的紗由雖說心裡稍微認同他了,但當面坦承會使她面子掛不住,刻意用這種拐彎抹角的口吻允諾他也可以直呼她的名字,臉上掛著勉強擺出的僵硬笑顏。

  「欸,原來我們還不算是朋友啊……」

  他不禁露出苦笑,由於多次跟她單獨談過心事,還以為對方有把他視作朋友才願意跟他說有關美海的事。

  「你……你少自作多情了!我可是美海出門在外的監護人唷,當然要盯好你以防你對美海亂來啊!」

  她又回復平時對他的嚴厲態度,但語氣中又包含了一點對朋友才會有的玩笑成份,比起以往不再那麼咄咄逼人。

  自從得知峰岸想追求美海,紗由便始終對他抱持戒心,甚至提醒自己必須討厭他才能保護好美海,自以為是的認為覬覦她的男生都是禽獸。

  不過事到如今似乎沒那個繼續排斥他的必要,那個人不是秉持不良意圖接近美海的傢伙,雖然性情懦弱但確實是很認真的喜歡她,不得不承認他是個會為美海著想的好傢伙。

  「對了,生日禮物是怎麼回事?你不是說海蛞蝓吐出的不是白色的石頭嗎?」

  「欸?啊,那是……」

  紗由想起美海生日當天追問峰岸關於禮物的答覆,不解他隱瞞海蛞蝓石頭一事的理由,不悅地嘟起臉湊上前逼問他詳細的經過。



  同一時間,意外的不速之客現身在客廳,光等人紛紛站起身子,以訝異的眼光看著他。

  「鱗大人?為什麼會在這裡!」

  「齁喔?不是你們有事想詢問我的嗎?我就是特地來告訴你們想知道的事,坐下吧,小子們。」

  鱗大人翹著二郎腿,單手撐起半張臉,用不正經的坐姿坐在客廳的桌子上,嘴角掛著一抹神祕的微笑。

  帶來的究竟是吉報或是凶報?此刻那些孩子們尚無從知曉,但他們確信接下來的對話將會決定陷入沉睡的愛花以及失去情感的美海兩人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