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偷繩子
本章節 30357 字
更新於: 2019-09-02
耳機裡播放的,是六零年代的美國搖滾樂。
*
期末考結束,寒假就來了。
我和蕭宇薇在寒假中沒有機會見面,因為她車票已經買好,一放假就回去臺灣另一端的老家了。不過提議要交往的人畢竟是我,所以我還是有主動用通訊軟體聯繫她,兩人姑且討論好了開學以後的交往方針。
互傳下學期的課表給對方看,我們發現彼此不再像上學期一樣有共同課程,就決定下學期每週二、四共同的空堂時間要一起度過,以免我們太久沒見面,到了真正有需要的時候會不敢開口向對方求助。
雖然不像蕭宇薇放假隔天就返鄉,但在雙親不斷詢問的壓力下,我還是回到了那個充斥著苦悶記憶的地方。然而在無處可躲、一刻也不得安心的老家撐過兩天,一想到過年時還得見一堆自己根本不想見的親戚,我終究是忍不住了。
我把早已經所剩無幾的人生,又快轉掉了一個月。
我原本還可以活到大二,經過這次快轉,終於連下一個夏天都等不到(此時我對生命削減的感受已變得相當敏銳,所以才能判斷得這麼精確)就要結束這短暫又冗長的一生。
快轉結束後,我拚命遺忘春節期間種種不愉快的經驗,從而察覺到「快轉掉的事」與「沒快轉掉的事」在我心中的界線已逐漸模糊。或許這也是快轉的副作用之一吧,我過去的一切彷彿都變得虛無飄渺。不過也好,假如過去真的只是一場漫長的夢,那再也沒有比這更令人感到欣慰的事實了。
於是寒假結束,我人生中的最後一個學期開始了。
一般來說,兩個人第一次約會,會在什麼樣的地方吃飯呢?儘管沒有任何根據,但我猜應該很少人像我們一樣,以超商作為第一次用餐的地點吧。
今天下午的空堂時間,是我和蕭宇薇的第一次約會──雖然我不確定這種的算不算是約會啦。第六節課下課後,我們約在圖書館前碰面,然後就找了一間無人的空教室進去打發時間。
隨意聊了一下本學期第一次上課的話題,我們很快就陷入沉默之中。不過沉默並不可怕,可怕的只有害怕沉默。我們今天只是要避免兩個人漸行漸遠,從來不是為了要培養感情,換句話說,見面本身即是我們見面的目的。而這點我和蕭宇薇早已在寒假時就取得共識。
反正只要待在同一個空間就好了。蕭宇薇拿出手機開始上網,我則趴到桌子上稍微小睡一會兒。有個不會帶來壓力的人陪在身旁,我一反常態早早入睡。
醒來後,我本想和蕭宇薇討論一下接下來的行動,一轉頭卻發現她正專心讀書,就決定等等再談。畢竟打擾沉浸在另一個世界裡的人是相當失禮的事。
我索性也拿出自己的書來讀,然後不知不覺就五點半了。
闔上書本,我伸了個懶腰。
「接下來要怎麼辦?」蕭宇薇說。
「去吃晚餐嗎?」
「好啊。」
我們離開教室,來到外頭。寂寞的傍晚十分涼爽,蕭宇薇望向遠方的學生餐廳:「感覺都是人耶。」
「那,要不要去外面吃?」
「嗯。」她點頭。
我們出了校門,然後沒想太多,就走上最偏僻的方向。
馬路上車流很多,路旁建築物卻很少。放眼望去,除了我們以外,紅磚道上不再有其他行人。在一個紅燈久得異常的路口,車輛幾乎都右轉進入隧道,待紅燈終於轉綠,我和蕭宇薇繼續向前。
雖然順利逃過了人群,但我們也因此走入山區。仔細一看,我發現前方已幾乎沒有店家。感到有些擔憂,我向蕭宇薇問:
「這裡,有東西吃嗎?」
聽到這句話,她手掩上嘴,猛然轉過頭來:「對耶,我們是來吃晚餐的。」
「前面是不是沒有店家了啊?」
「前面喔……再走一下,會有一家便利商店。」
「咦,這邊妳很熟嗎?」
「沒有啦,因為我住的地方也在前面。」
儘管迷惘,但我們並沒有停下腳步。路旁空蕩蕩的停車場,佇立著一隻孤零零的野狗。
蕭宇薇說:「我還滿常在那家便利商店吃東西的,因為那裡的店員很冷漠,都不太愛理人。」
「那我們就去那邊吃吧,怎麼樣?而且妳回家也方便。」
「欸?這樣好嗎?」她說:「你不用勉強自己陪我吃便利商店啦。」
「我本來就喜歡那種沒溫暖的微波食品,一點也不勉強。」
她撇開臉,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那,我們就去吃吧。」
「嗯。」我點頭。
我和蕭宇薇坐在超商用餐區的最角落,一面望著窗外高速駛過的車輛,一面默默吃著冷漠店員為我們加熱好的微波便當。
等兩個人都把便當吃完了,我小聲問蕭宇薇:
「這裡每個店員都這麼冷淡嗎?」
「嗯,不管我什麼時候來,他們永遠都像機器人,只講規定要講的話。」
「真好,我住的地方那裡的店員,個個都熱情得要命。」
「哇,光想就覺得好可怕。」
「真奇怪,難道就沒有主打冷漠的店嗎?」我說:「明明就有女僕咖啡廳、貓咪咖啡廳,可是卻從來沒聽過有冷漠咖啡廳。」
「冷漠咖啡廳?」她笑了:「那是什麼啦。」
「店員不會跟客人有任何言語、肢體甚至眼神上的接觸,點餐跟結帳都用機器取代,然後所有座位都是個人座,每個座位之間還都要用牆壁隔開。當然,店內是禁止交談的。」
蕭宇薇忍著笑:「那客人進門的時候,他們對店員的規定就不是要喊歡迎光臨,而是要完全無視客人囉?」
「沒錯,只要一不小心對客人有任何反應,店員就要被罰錢。」
我這一說,逗得蕭宇薇笑到趴在桌子上。她玲瓏的身軀隨著笑聲一陣一陣地顫抖,我第一次看見她這麼開心。
笑過癮了,蕭宇薇起身,臉上殘留著笑意:
「如果真的有那樣的店,我一定每天都去。」
「我也是。」我露出微笑。
用餐完畢,我和蕭宇薇離開超商,此時夜幕已經低垂。蕭宇薇說她要走路回去,我不放心,硬陪著她走了十五分鐘的山路,把她送回家。道別後,我在她家門前的公車站牌等著能直達我家巷口的公車,公車馬上就來了。
我和蕭宇薇以這樣的模式相處了兩週左右,接著突然就發生一件事,急遽拉近了我倆之間的關係。
那天深夜,我翻來覆去怎樣都無法入睡,於是就起床打開燈,用手機上網。我本來只是一時興起,想查查是否真的有冷漠咖啡廳存在,沒想到這時剛好有人傳了訊息過來。
是蕭宇薇傳的。
現在可以來我家嗎
我需要幫忙
這是我們兩個之間,第一次有人向對方求助。
我回給她一個「好」字,便倉促換了衣服出門,驅車前往她的租屋處。
雖說這種關係是我為了自己方便才提議的,不過現在實際要行動了,我果然還是忍不住感到緊張。
我真的有辦法幫上她的忙嗎?
也許向我求助的她,心中也正瀰漫著相似的不安吧。
深夜的馬路上幾乎沒有其他車輛,我不花十分鐘就趕到了蕭宇薇的住處。我在公寓前的小空地把車停好,或許是聽到聲響,蕭宇薇推開鐵門探出頭來。見到她還這樣好好的,我不禁鬆了一口氣。
「妳還好吧?」
她面無表情點點頭。
「發生了什麼事?」
「有蜘蛛。」
「欸?哪裡?」
「我房間。」她呢喃:「不過已經被我處理掉了。」
「那……妳是想找我幫什麼忙?」
她低下頭:「我,睡不著。」
「因為蜘蛛的關係嗎?」
「一想到這是一間會有蜘蛛出沒的房間,我就沒辦法躺下,只能一直站在椅子上。」
我重新打量一次低頭在門口的蕭宇薇。她身穿一套似乎是當作睡衣的深藍色運動服,肩上披了一件黑色防風外套,腳上則穿著沒有花紋的黑色橡膠拖鞋。
我說:「那,我們去兜風吧,妳覺得怎麼樣?」
「兜風……?」她緩緩抬起頭,依舊面無表情。
「嗯,兜風。」我說:「還是說,妳不喜歡?」
聽我這麼一說,只見她用力搖搖頭,接著又立刻點點頭:
「我要去。帶我去兜風。」
「那就快回去換一套衣服吧,我陪妳到房間外面等妳。」
沿著有昆蟲屍體散落在牆角的走廊繞過一個ㄇ字形,我跟著蕭宇薇來到她房外。她回去換衣服,我就留在走廊上等她。屋外蟲鳴聲不絕於耳。這棟老公寓建在山腳下,蕭宇薇又住在一樓,難怪會有蜘蛛這類的小生物闖進她房間。
蕭宇薇換上平時的服裝打開門,這回輪到我帶著她踩過ㄇ字形走廊,推開鐵門重返戶外。我將備用的安全帽遞給蕭宇薇,然後自己也戴上了來時所戴的全罩式安全帽,騎上車,插入鑰匙發動,單調的引擎聲隨即劃破夜晚的寧靜。
蕭宇薇乘上車,我感覺車身又下陷些許。打開大燈,我望著前方道路,對人在後座的蕭宇薇喊:
「要走囉,抓好。」
沒想到,她一聲不吭就抱上了我的背。
我想她真的是嚇壞了。
第一次被女生擁抱,只可惜如今我無暇享受。因為這同時也是我第一次騎車載人。慣性變大,重心後移,責任也變重。車騎起來完全不像只有我一個人時那樣輕鬆。幸好夜已深,我又一路往郊外走,路上少了行人與車輛,自然就不像在大白天,還得為了無法控制的他人而勞心費神。
蕭宇薇的體溫覆蓋了我的背,她剛上車時身體還很僵硬,不過現在似乎已逐漸放鬆。多虧如此,我騎車也開始變得自在許多。我們奔馳在夜裡的荒原,目的地馬上就要到了。
這裡的蟲鳴聲比蕭宇薇家更響,把我借她的安全帽收進後車廂,我對人站在紅磚道上的她說:
「在這裡下車,妳會不會怕啊?」
這裡畢竟是郊外,蟲子與小動物都多,我擔心她會怕在這裡又遇到蜘蛛。
只見蕭宇薇搖搖頭:「這裡不是我房間,就算看到蟲也不會有那種被入侵的討厭感,所以我覺得還好。」
「這樣啊,那就好。」
於是我領著蕭宇薇,走向從前與鍾文也來過的那座棒球場。藉著一旁路燈蒼白的光芒,隱約可以看見球場正門上方寫著斗大的球場名。
「這裡……是棒球場?」
「嗯。」
「你要帶我去打棒球?」
「不是啦,這麼暗沒辦法打。」我苦笑:「不過裡面的草皮都有人在保養,踏起來很舒服喔。」
「可是鐵捲門都拉下來了耶?」蕭宇薇指著球場大門。
「那,不要從那裡進去就好啦。」
說完,我把大概很疑惑的蕭宇薇帶往內外野交界處,那一面可以攀上全壘打牆的軟鐵絲網。
「妳稍微後退一下。」
聽了我的話,蕭宇薇乖乖退開。我腳踏鐵絲網一口氣爬上牆頭。在牆上坐穩了,我伸出手:
「來吧,我拉妳上來。」
蕭宇薇抬頭望向我,這裡光線太暗,使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嗯。」她點頭。
握住我的手,蕭宇薇踩上鐵絲網,我看準時機出力,一眨眼她就來到了我身旁。我們兩個人坐在牆頭,相視而笑。
「下去吧。」
「嗯。」
得到她肯定的答覆,我縱身一躍,進進球場。這道牆的高度不算矮,我擔心蕭宇薇跳下來會不小心受傷,回頭一看,卻只見她在我身後輕巧著地。或許她以前也練過什麼運動吧。
「哇,好遼闊。」
說著,蕭宇薇走到我身旁。
「對啊,真遼闊。」
深夜裡的棒球場,我和蕭宇薇悠哉散著步。雙眼適應了黑暗,我們開始看見夜空中閃耀的星辰。寒風不時吹來,但我們依然在空曠的球場上定睛仰望,沒有絲毫退縮。
一直抬著頭,我們感到後頸發痠,便索性在中外野柔軟的草皮上並肩躺下。青草的氣息將我們包圍,蕭宇薇靜靜牽上了我的手。
「妳看得懂星座嗎?」我望著天空。
「看不懂。」她說:「你要教我嗎?」
「很可惜,我也看得不是很懂。」
「這樣啊,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嘛。」
「嗯,誰教星空這麼亂,而且星座還都是別人規定的。」
「就是說啊。」
「啊,不過我以前還是有認出過一個星座喔。」
「欸?什麼星座?」
「獵戶座,因為獵人腰帶的三連星還滿顯眼的。」
「在哪裡?指給我看。」
「那好像是冬天的星座吧,我不知道現在還看不看得到耶。」
「現在才春天而已,搞不好還看得到。」她說:「我們來找找看吧。」
「嗯。」
或許是仍舊與都市離得不夠遠吧,填滿我們雙眼的景色,終究比不上會讓人立志成為天文學家的星空照片那般璀璨。然而,在如今的我們眼中,如此稀疏羸弱的星光肯定就已經足夠了。
我沿著原路載蕭宇薇回家,放她下車時,她突然告訴我希望我去房內陪她到睡著為止。我想想也沒什麼理由拒絕,就答應了。隨她進房後,因為有外出,所以她在就寢前先去沖澡,結果就變成了只有我一個人待在她房裡的尷尬局面。
蕭宇薇的房間,很空曠。雖然不大,可是卻很空曠。房內的色彩很單調,基本上只有牆壁與天花板的白,以及地板與木製傢具的褐。我從不認為每個女生的房間都是香的,但我想一定很少有人的房間像她這樣,一進門就能聞到瀰漫在空氣中的漂白水味。
在房間角落的書桌前坐下,我隨手從一旁的書架上借了一本翻譯小說來讀。讀了一陣子,我發覺這本小說是那種不會無聊到讓人讀不下去,但也不會有趣到讓人想要再讀第二次的小說。
耳邊傳來房門開啟的聲音。抬頭一看,蕭宇薇已經沖好澡,穿著先前那套運動服走進房間。深藍色的排汗衫與她一頭褐色短髮十分相配。
待蕭宇薇整理好沐浴用品及換下的衣物,我從書本世界抬頭,對她舉起手中的書:「抱歉,隨便拿了妳的書來看。」
「啊,沒關係啦。」她在房間對角的床鋪坐下:「不過那本書,應該不太有趣吧?」
「是不怎麼有趣啦,不過至少還讀得下去。」
「那就好,我也是因為這樣才買的。」
「話說回來,」我環顧房間:「妳住在這種地方,應該還滿容易被那些討厭的小東西入侵吧?」
「嗯,對啊。」
「既然這樣,妳怎麼還會想住在這裡?」
「……因為我爸媽覺得這裡好,所以就只好住這了。」
「啊,原來妳沒有選擇的餘地。」
「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啦,」她說:「如果我強烈抗議的話,他們應該也會聽我的才對。」
「那妳怎麼不抗議?」我說:「這裡的環境,真的是滿惡劣的耶。」
「因為我心裡總覺得,就算住在惡劣的環境,好像也不完全只有壞處嘛。」
「哦,那有什麼好處?」
「反正我本來就不想喜歡這個世界啊,既然這樣,住在一個這麼糟的地方反而剛好嘛。」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可以明白妳的想法。」
的確。人總是活在自己的成見之中,以為自己眼中的景象就是這個世界的全部。尤其是我們這種鮮少與人交流,只能活在自己小小世界裡的人,視野特別狹窄,對世界的認知也就愈容易扭曲。只要故意留在一個惡劣的環境裡,我們很容易就能說服自己世界就是這麼糟。
儘管有點自虐,可是說實話,這種做法對我這個快死的人來說也相當重要。
要想死得痛快,就絕不能輕易愛上這世界的一草一木。
特別是在這種地方,我和蕭宇薇的想法真的很像。不過這可不能告訴她,否則一旦她說要陪我一起去死的話就糟了。
蕭宇薇吹好頭髮,鑽進被窩,避開我的視線說:
「所以你還記得,要陪我到睡著為止吧?」
「當然,要我陪妳到早上醒來都沒問題。」
「欸?真的嗎?」她迸出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
「只要妳書架上的書,都願意借我拿來打發時間的話。」
「當然可以。」她猛力點頭。
能看見她這麼開心,就讓人覺得什麼都值得了。
「不過,」她收起笑容:「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呢?」
「今天是妳向我求助,我當然要盡好自己的責任啊。」
「啊……差點就忘了我們的關係。」
「沒關係,反正我一直都記得。」
「這樣啊,謝謝。」
說著,蕭宇薇再度露出微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總感覺她的笑容裡似乎帶上了幾分落寞。
熄了燈的房間裡,書桌前,我憑藉小檯燈的庇護讀著小說。
如果和剛洗完澡的蕭宇薇靠太近,我內心恐怕會躁動不安。因此雖然說了要陪她,但實際上我所做的也不過是待在房間角落看書而已。
蕭宇薇已經睡著,我背後不再像剛關上燈時,還會不時傳來棉被與衣物窸窸窣窣的摩擦聲。
不知不覺讀完了第一本小說,我從椅子上輕輕站起,稍微伸一下懶腰,想努力打起精神。接下來還要坐好幾個小時,要是一不小心睡著的話就糟糕了。
我想讓因為蜘蛛而飽受驚嚇的蕭宇薇好好放心,所以必須維持清醒的狀態直到她起床。否則一旦她作噩夢驚醒,結果唯一能依靠的我卻睡著了,到時候她難保不會又一次陷入無助的恐慌中。
在床上側躺的蕭宇薇面對著我,靜靜沉睡。從這裡望去,她看起來似乎睡得香甜。我躡手躡腳走近她床邊,蹲下膝蓋,仔細端詳她的睡臉。
真希望這份表情能永遠留在她臉上。面對別人時不用露出來也沒關係,只要在我面前能展現出這副安心幸福的模樣就好了。
光是看著這樣的她,我心中就也會有一種獲得拯救的感覺。因為既然她可以像這樣得到救贖,那麼不就間接證明了,與她如此相像的我其實也是有能力得到救贖的嗎?
與蕭宇微靠得這麼近,一股不知道是洗髮精還是沐浴乳的香味,掩蓋了漂白水,漫入我的鼻腔。像這樣和蕭宇薇共處一室,我本來還擔心自己會忍不住對她亂來,不過看來終究只是我多慮了。
我這種人果然做不了那種事情。
隔天中午,當蕭宇薇起床做好出門的準備,我騎車載她一起去上學。
出發前,蕭宇薇拿著安全帽對我說:
「你整晚沒睡,沒問題吧?」
「放心,我現在精神意外地好,而且我會慢慢騎。」
「……不要勉強喔。」
中午時分,從蕭宇薇偏僻的住處到學校,整段路上幾乎沒有車輛。睡了個好覺的蕭宇薇單手輕摟住我的腰,不再像昨晚那樣緊緊黏在我身上。我騎得很慢,學校馬上就到了。
把車停在校外的小巷子裡,我和蕭宇薇緩緩走向校園。今天天氣晴朗,氣溫十分舒適,我們兩個人肩並肩走在行道樹黑色的影子裡。
「你平常都不會睡不著嗎?」蕭宇薇突然開口。
「要說會不會,當然是會。」
「是因為什麼原因?」
「嗯……或許跟妳有點像吧。」我說:「人只要睡著,就會陷入毫無防備的狀態。一想到自己會毫無防備,我就忍不住有點抗拒。」
「然後就睡不著了?」
「嗯。」
「這樣的話,你也可以找我去陪你呀。」
「也對。」
說實話,這種事我其實也不是沒想過。只是,雖然約定好要互相幫助,但一下子就把對方叫到家裡來陪我睡覺,總感覺還是有些不妥。好像我是為了拐她回家才會對她提交往的一樣。
不過她現在既然都主動開口,那我或許也就沒有什麼好顧慮的了。
「那就說好囉,下次如果你睡不著,就來聯絡我吧。」
「妳就這麼想陪我睡覺啊?」
「你不要用那種奇怪的講法啦。」她嘟起嘴:「你昨天幫了我一個大忙,我現在當然很想回報你啊。」
看見她這樣辯解,我忍不住笑了:
「我知道啦。」
不知不覺,校門已經近在眼前。
隔幾天,我在某個睡不著的夜晚老實向蕭宇薇求救。由於當時已經太晚了,她沒有公車可以搭,結果我是自己騎車去把她接過來的。當晚她同樣坐在書桌前陪我,而我也勉強獲得了一夜好眠。
隔天我和蕭宇薇重新討論了一下,決定以後每週二、四的「約會」結束,兩個人就輪流陪對方回家睡覺。如此一來,蕭宇薇無法在深夜一個人過來的問題便得到解決,而我去陪她時也不必再騎車,避免了隔天疲勞駕駛的風險。
我和蕭宇薇的距離愈走愈近,兩個人白天沒事也開始會牽手。後來我們見面的頻率增加,她更不時就像個孩子一樣抱進我的懷裡跟我撒嬌。兩個互有好感的男女像這樣一起相處,不久後自然而然就發展到了最親密的關係。
那一晚,在蕭宇薇瀰漫著漂白水味的空曠房間,我們兩個人初次接吻。這天輪到我陪她睡覺,順著氣氛接吻了,蕭宇薇更大膽邀我進被窩裡與她同眠。她說「一直很想在一個值得信賴的人懷裡安心入睡」,我當然不能拒絕她的請求。
我這輩子從沒做過這種事,在溫暖的棉被裡摟著蕭宇薇柔軟的身軀,我不由得全身僵硬。在我懷裡的蕭宇薇似乎也是同樣的狀況,結果兩人依偎在一起雖然安心,可是卻根本就睡不著。
無法入睡的蕭宇薇不斷調整姿勢,我們的身體反覆磨蹭,我聽見她的呼吸聲逐漸紊亂。終於,當蕭宇薇主動湊上來與我接吻,我清楚感受到了。她現在願意跟我發生關係。應該說,她決定現在跟我發生關係。
我想要回應她的期待。然而,當我回吻上她濕潤的雙唇,心底卻突然傳來某物破碎的聲音。保險絲斷了。我的靈魂就這樣抽離,抽離這個我唯一擁有的溫暖懷抱。這時我才明白,自己是沒有辦法在她面前褪下衣物的。
留下窩囊的道歉,我逃跑似地掙脫被窩。離開蕭宇薇的住處,我吹著冷風,狼狽走在深夜的街頭。那是個乍暖還寒的晴朗夜晚。
好不容易回到住處,我先進浴室沖了個澡。離開蕭宇薇的公寓後,沒車可搭的我只能走路回家,不過走著走著,想到自己對蕭宇薇做出的傷人舉動,我終究忍不住發洩似地狂奔起來。於是等我回到家,全身上下的衣物全都因汗水而徹底濕透了。
放空腦袋沖好澡,我一頭栽在只有我一個人的床上。忽然間,我覺得好累,我什麼都不願意再想了。就這樣閉上眼,我在不知不覺中沉沉睡去。
隔天一早醒來,我自忖關在房裡也只會胡思亂想,便索性準時出門去上學。反正今天是星期三,我和蕭宇薇本來就沒有要見面,還是偶爾來認真生活一下,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好了。
在學生餐廳吃完早餐,我悠悠哉哉走進教室,教室裡一個人都沒有。結果我反而太早到了。看向時鐘,還要半個小時才上課,我只好從座位上瞪著空白一片的黑板發呆。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走廊傳來兩個男性的談話聲。
「時間這麼早,他應該還沒來吧。」
「別這樣,人家搞不好是用功讀書的乖寶寶,都會提早到教室準備呢。」
「不過也是啦,反正我們下堂課本來就要提早到,也只能趁現在來賭賭運氣了。」
「就是說呀,而且如果他真的不在的話,那我們改天再來即可。」
「欸,你看,還真的有個人耶。你乾脆進去問他看看,搞不好就是他。」
「還真的有人來啦?雖然我覺得應該是不太可能,不過姑且一問也是無傷大雅的。」
總覺得有種不好的預感。
死瞪著黑板,我聽見有腳步聲走進教室。對方逐漸逼近,最終在我身旁停了下來。我沒有回頭去看,我不想回頭去看。
然後有人拍了我的肩膀。
「嗨,同學,不好意思可以打擾你一下嗎?」
你早就打擾到我了。
我不情願地回過頭,跟我搭話的是一名戴著金屬細框眼鏡的斯文男子。
「請問有什麼事?」我說。
「我想請問一下,你知道你們班上的鄭雨聲這個人嗎?」
這傢伙說話的語調,溫柔得噁心。簡直是把人當成幼稚園小朋友在哄。也許他只是想展現出自己的友好,不過在我聽來,就只覺得矯揉造作。
我想回答「不知道」,但偏偏此時周圍已經有其他同學來了,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我沒辦法光明正大地撒謊。
「……我就是。」
「欸?這是真的嗎?也太巧了吧?」
說著,他興奮地向人在教室外的同伴比手畫腳。我撇開視線,不予理會。
我都已經快死了,為什麼還要被這種瘟神給纏上啊?
「鄭雨聲同學你好,我是我們系上棒球隊的隊長。今天來是想問問看,你是否有意願來協助我們打系際盃的棒球比賽。」
「為什麼要找我?」
「是這樣的,其實我們現在球隊人數有一點不足,再加上又聽聞你曾經打過棒球隊,所以才會想說來邀請你跟我們一起比賽。」
我不禁皺起眉頭:「你從哪聽來的?」
「我是聽其他系的朋友說的。他說小時候有跟你打過棒球,覺得你很厲害,所以就有在關注你的動向。沒想到你也考上了同一所大學,真的是很巧呢。」
「我不是很想打。」
「不要這樣說嘛,跟大家一起打球很開心啊,我們現在只差你一個,人數就夠了耶。」
說真的,這傢伙哄小孩的語氣讓我快吐了。
肯定是因為這樣,為了讓他能趕快閉嘴,我才會忍不住脫口而出:
「好好好,我打就是了。」
「真的嗎?太好了,就知道你會答應。」
說完,他遞來一本筆記本:「那就請你在這邊表格的空白處,留下你的個人資料以及連絡方式。」
我一邊寫,系棒隊長又一邊說起了比賽的時間地點等詳細資訊。一心只想著趕快打發走他,我不斷點頭稱是,無意間錯失了許多可以懸崖勒馬拒絕他的好機會。
終於,那個瘟神走了,而我也被迫要去蹚一場渾水。
我很清楚,如果真的不想幫他們打比賽,那我比賽當天直接爽約不去就好。反正我一個快死的人,本來就沒有必要在乎名聲這種身外之物。
但,即便如此,我到時候肯定還是會到場吧。
我在心中無奈地嘆氣。
我很明白,在自己的內心深處,至今其實仍舊殘留著想要證明自己的慾望。我想證明自己不是該被世界淘汰的不適者,我是可以生存下去的合適者,只不過我任性地選擇離開罷了。
唉,說到底,其實我根本是想幫他們打比賽的吧。
或許我無意間一直期待著一個,能像這樣展現出自己非凡實力的舞台也說不定。
隔天星期四,是我和蕭宇薇會見面的日子。上次發生了那種事,我擔心被我拒絕的她會刻意迴避掉今天的會面,於是便事先傳了訊息過去提醒她。
今天一樣老地方喔
我有個地方想請妳陪我去
雖然這麼做有點卑鄙,但只要是求助的話,蕭宇薇就應該不能拒絕才對。除非她真的想結束與我的這種扭曲關係了。
當然我自己也很抗拒與她見面,但現在我有個地方想去卻無法自己去,這又是不爭的事實。
第六節課下課,我抱著複雜的心情去圖書館前與蕭宇薇碰面。兩個人眼神對上,蕭宇薇隨即露出微妙的尷尬神情。現在我臉上的表情肯定也差不多吧。我們兩個都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臉來面對彼此。
雖說我前天才那樣深深傷害過蕭宇薇,但我們打從一開始就是以互相傷害為前提交往的,所以我認為自己即使歉疚,也不該將姿態放得太低,否則兩人的關係只會從根本上被否定掉。
我們必須視互相傷害為理所當然。
只是我從沒想過,對傷害人的那一方而言,這竟然也會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情。
我竭盡全力,擺出一副自然的態度向蕭宇薇揮手:
「嗨。」
她怯生生地擠出笑容,對我揮手回應。
「時間也不早了,我們就趕快走吧。」
說著,我自顧自地邁開腳步。
蕭宇薇急急忙忙跟上來:
「要去哪?」
「打擊練習場。」我說:「我想請妳陪我去的地方,就是打擊練習場。」
「打擊練習場……是打棒球的地方,對吧?」
「嗯,沒錯。」
「我從來沒去過那種地方耶,找我這種人真的可以嗎?」
「可是一個這麼陌生的地方,如果是妳,敢自己一個人進去嗎?」
蕭宇薇頓了一下,搖搖頭:
「不敢,好可怕。」
「就是這麼一回事了。」
我上一次去打擊練習場,已經是國小的事情了。
那時候我是和棒球隊的隊友一起去的,所以只要在一旁看別人怎麼做,然後自己再照做就可以。只不過時過境遷,如今我已沒有那種熟門熟路的朋友,而且經過這麼多年,打擊練習場這地方恐怕也有了相當程度的變化。
面對這種情況,果然還是得找個伴比較安心。我和蕭宇薇的關係正是為此而存在的。即使兩個人相處發生了一點問題,她也絕對是我的不二人選。
我騎車載著蕭宇薇,從學校地下停車場的曲折陡坡攀上地表。出了校門,我們淹沒在午後嘈雜的車流。
在打擊練習場前的空地停好車,我和蕭宇薇滿懷緊張走向場館的深色玻璃大門。歡愉的音樂聲自門縫漏出,混著鋁棒擊中球的清脆聲響,傳進正要進門的我倆耳中。
如果我是自己一個人來,現在恐怕就臨陣脫逃了吧。
幸好有找蕭宇薇來陪我。
走進門,我先從遠處看了一下貼在牆上的代幣價格表。決定好要買幾個代幣之後,我走向櫃台,以最低限度的交談順利取得代幣。
終於不必再和陌生人交談,我稍微鬆了一口氣。
除了我和蕭宇薇,偌大的場館內還有兩三組客人,下意識避開他們,我帶著蕭宇薇來到最角落的球道。
簡單伸展一下筋骨,我推開寫著「110km」的玻璃門來到室外。跨過狹窄的走道,再推開一扇鐵網門,我踏進了自國小以來久違的棒球打擊區。已經不知道有幾年沒拿過球棒,我本來其實想從更慢一點的球速開始打起,無奈在這個無人角落,一百一十公里就是最慢的球速了。
沒辦法,事到如今也只能上了。
身後還有蕭宇薇在看著,說什麼也要把球給打出去。
下定決心,我拿起球棒,投下代幣。
螢幕上橘色的虛擬投手投出第一球,完全跟不上球速,我漂亮地揮了一個大空棒。可惡,不過也就一百一,我哪可能打不到?
總之先碰到球吧。
我努力調整打擊節奏,縮短揮棒軌跡,但接下來的兩球還是都揮棒落空。
不行,身體已經荒廢太久了,一時半刻之間找不回以前那種球感。
不過就算真的都打不到,其實也不會怎麼樣吧。
反正蕭宇薇本來就是我的同類,即使看到了我沒用的模樣,也肯定會給我最溫柔的安慰。我早已死到臨頭,完全有充分的理由可以放棄努力。
但肯定就是因為如此,我才會依然固執地奮力揮棒吧。
畢竟我是一個心理素質極差的棒球員。
我是一個總在不該放棄的時候放棄,在可以放棄的時候又偏偏死不放棄的,心理素質極差的棒球員。
鏘!
總算讓我給碰到了吧。
接下來就是確實掌握這個感覺,然後慢慢把力道加上去。我一球一球不斷調整自己的打擊姿勢,顯示在螢幕上的剩餘球數逐漸減少,我仍舊沒有一次真正稱得上是札實的擊球。
就這樣,螢幕上的數字終於只剩下了「1」。
我的精神在不知不覺間變得異常專注。視野中只看得見發球孔內即將投出的那顆球,原先吵鬧的音樂聲、擊球聲與喧嘩聲彷彿都隔在了一層玻璃之外。此時此刻,全世界就只剩下我和我面前這臺發球機。
橘色的虛擬投手做出投球動作,我算準節拍將身體重心挪到後腿髖關節處。
最後一顆球自發球機裡投出。
我清楚看著白色的軟式棒球緩緩靠近。
下一瞬間,我踏出前腳,順著重心轉移,球棒在最理想的擊球點咬中球心。我毫不猶豫將蓄積的力道徹底釋放,一眨眼,白色的球已經狠狠打在了最遠方的擋網上。
要說這是我這輩子最完美的擊球,一點也不為過。
若是在漫畫中,這種劇情想必只出現在最後一場比賽,主角上場打擊時那最關鍵的一刻吧。只有我,像個小丑一樣,在練習中就發揮出了百分之百的潛力。不過我很清楚,也只有在如此無關緊要的場合,自己才有辦法做到這種事了。無論表現有多麼精彩,我這種人都註定得不到滿場觀眾的歡呼。
但,即便如此,我也並不是一個觀眾都沒有。
我相信有時候,掌聲這種東西肯定不是愈多就愈好。
放下球棒,我拉開玻璃門回到室內,帶著得意的笑容,我伸出右手手掌擺在蕭宇薇面前。
她只是怔怔望著我。
我一句話也不說,掛著笑容在臉上,搖晃右手向她討擊掌。
她依然看著我。
我同樣看著她。
終於,蕭宇薇一副「拿你沒轍」的臉,伸出手與我輕輕擊了一個掌。
「最後那球打得不錯吧?」我說。
「嗯。」她點點頭:「看不出來,你還挺厲害的。」
「話說我還有兩枚代幣,妳要不要也來打打看?」
「欸?我嗎?」
「沒錯。」
我掏出一枚代幣遞給蕭宇薇,但她沒有收下。
「我也不是不想打啦,只是……」她看向自己身上的服裝:「我今天穿這種衣服,不太想運動。」
蕭宇薇今天一如往常,穿著帽T、緊身牛仔褲和帆布鞋。雖說並不是不能運動,不過她大概覺得會不舒服吧。
「抱歉,應該早點告訴妳今天要來這種地方的。」
「沒關係,反正在旁邊看也挺有趣的。」
說著,她在一旁的藍色塑膠板凳坐下,一副暫時不打算再起身的模樣。
沒辦法,我看看四周,確認其他客人沒有要過來的跡象,就推開一百一十公里的玻璃門再進去打了一次。
已經抓到感覺,第二輪的打擊自然就輕鬆許多。少了之前的緊張感,這次我表現得中規中矩,幾乎都能夠碰到球,但也沒有再出現先前那樣完美的揮擊了。
用掉兩枚代幣,一口氣打了四十多球,我開始有點使不上力了。
我清楚感受到自己的體力已無法和從前相比。低頭一瞧,雙手手掌幾乎都快要磨破。等等還要騎車載蕭宇薇,如果坐前面的我流太多汗,她人在後座想必會很難受吧。
在蕭宇薇身旁坐下,我休息了一會兒,對她說:
「也打得差不多了,回去吧。」
「……這麼快?」
「沒辦法,我累了。」我說:「下次再來吧,到時候會早點告訴妳的。」
「嗯。」
送蕭宇薇回住處的途中,我們順道在之前那家冷漠超商吃了一頓稍微嫌早的晚餐。一面吃著微波食品,我一面和蕭宇薇解釋起突然去打擊練習場的原因。
「……照那個隊長說的,你以前有打過棒球?」
「隨便玩過一點而已啦。」我說:「也不知道他那個朋友是誰,居然還打聽到我在這裡讀書。」
「感覺有點討厭。」蕭宇薇露出嫌惡的表情。
我點頭:「非常討厭。」
「那你怎麼還會答應?」
「我不太會拒絕人啦。」我說:「而且那時候又一心只想著讓對方閉嘴,才會變成現在這樣。」
「這樣啊。」她說:「不過你竟然為了他們,還特地跑來練習喔?」
「不,我是為了我自己,不是為了他們。」我說:「我只是想再看見一次自己活躍的樣子而已。」
「活躍的樣子……你都不怕失敗?」
「失敗的話,我就向妳求助,請妳來安慰我吧。」
「也對,誰教這就是我們的關係。」她聳聳肩。
用完餐,我載蕭宇薇回到了她的住處。在公寓前的空地放她下車,我們兩個決定就此道別。
「拜,下禮拜二見。」我說。
蕭宇薇脫下安全帽:
「嗯,拜拜。」
我故意不拿回安全帽,就直接準備離開。
蕭宇薇似乎沒有察覺異狀。
不把安全帽拿回來,就確保了我們還會再相見。
握上機車手把,我輕輕催下油門。
機車後照鏡中,蕭宇薇仍站在原地目送我離去,懷裡抱著那頂我刻意忘給她的安全帽。
去完打擊練習場的隔天,我全身肌肉痠痛,早上起床還差點從床上跌下來。當初我就是料想到這種情形,擔心身體會來不及恢復,才沒有直接約蕭宇薇下週二再去打擊練習場。不過到了週日,肌肉的狀況已好轉許多,於是我當晚就約了她星期二再去打棒球。
星期二當天,在圖書館前發現已經在等著我的蕭宇薇,我感到有些意外。
她今天穿著那套,之前都當作睡衣的深藍色運動服。雖然我早已在她房裡見過多次這樣的打扮,但不知為何,看見她這樣子抱著安全帽佇立於圖書館乳白色的牆前,我心中浮現出一個很土的比喻。
藍色的天使。
這幾個字,光是在心裡想就讓人覺得害臊。我是絕對不會說出口的。
「嗨。」我說。
「啊,你終於來了。」
「妳今天這樣穿,滿好看的嘛。」
她瞪大眼睛,撇開頭嘟囔:「還不都是你說要去打擊練習場,我才會穿這樣來的。我沒有其他適合運動的衣服了啦。」
以前我都沒有注意到,蕭宇薇其實有著一身頗為白皙的皮膚。像這樣以深藍色的服裝襯托,再加上有午後陽光照耀,她看起來實在是相當美麗動人。
「我這樣很土,你不要盯著看啦。」
「嗯?妳穿這樣很漂亮啊?」
「你不用撒這種明顯的謊來安慰我。」
「我沒有說謊喔。」我說:「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這樣稱讚女生,所以肯定是真心話。」
「……真的?」她一臉狐疑。
「真的。」我用力點頭:「我覺得妳這樣穿,美得簡直像個藍色的天使。」
啊,結果不小心還是說溜嘴了。
「藍色的天使……?」
蕭宇薇用有點傻眼的表情望著我,然後小聲笑了出來:
「那是什麼啦。」
一如預期,將這種話給說出口,果然讓人感到很難為情。
幸好蕭宇薇看起來並不反感。既然如此,那還是不要想太多了吧,她的笑容比什麼都重要。
於是就和上週一樣,我騎車載著蕭宇薇,兩人一同前往那座打擊練習場。
今天練習場裡的客人比上星期還少,幾乎就像是被我和蕭宇薇兩個人包下來了一樣。我心想事不宜遲,得好好把握現在這個沒人打擾的機會,就趕緊做起了伸展操,準備打個痛快。
一旁的蕭宇薇看見我這樣子,也跟著有樣學樣伸展了起來。她剛才自己也買了幾枚代幣,而且還綁起一束小小的低馬尾,總覺得她今天看起來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蕭宇薇說想要我教她打擊,於是我把她帶出玻璃門,讓她在鐵網後一面聽我解說,一面看我示範。雖然不確定她到底能領悟多少,不過我還是姑且打著時速一百一十公里的球,同時講解基本的打擊要訣給她聽。
打完之後,我放下球棒,準備走出打擊區。
沒想到就在這時,蕭宇薇推開鐵網門,往我這邊走了過來。
「怎麼了嗎?」我說。
「嗯?換我打了啊?」她說得理所當然。
「……等等,妳的意思是,妳一開始就要打這麼快的球?」
「這裡最快的是一百五十公里,這個才一百一,應該還好吧?」
蕭宇薇才剛站在鐵網後,近距離感受了時速一百一十公里的威力,沒想到現在竟然還主動說要打。或許她有時意外是個無所畏懼的人也說不定。
「不過妳畢竟第一次打,要不要先從慢速壘球開始打看看?」
「慢速壘球……我覺得那個太慢了。」她逕自拿起球棒:「我不想打比你慢的球。」
總覺得,今天好像認識了她新的一面。
不過既然她都這麼堅持,那我當然也就沒什麼好說的。我讓蕭宇薇擺出打擊姿勢,把她喬得稍微像樣一點之後,便走出門躲到鐵網後看她打擊。
已經第十球了。
但蕭宇薇的棒子還是完全摸不到球。
我人站在後面也看得出來,一直揮空,她一副很不甘心的模樣。
雖然她是第一次打棒球,會這樣也是理所當然的,不過老實說我覺得她揮棒的架式並不差。她應該可以打得到才對。她就算打到了也不奇怪。
「妳左肩翹得有點高,讓雙肩再稍微平行一點怎麼樣?」我喊。
砰!
蕭宇薇揮棒落空,球打在綠色的橡膠護墊上。
「妳可以早一點把棒子拉到後面做準備。在球投出來之前,就先拉到後面準備好。」
砰!
蕭宇薇揮棒落空,球打在綠色的橡膠護墊上。
「眼睛儘量盯著球,不要太早把臉轉開看看。」
鏘!
蕭宇薇敲出一個漂亮的平飛球。
「打得好,就是這樣。」
我果然沒看走眼。蕭宇薇雖然不太會使力,可是她手眼協調好,要打中球並不是問題。剩下的幾球她幾乎都能打到,當她放下球棒拉開鐵網門,我伸出手和面露笑容的她擊了一個掌。
「妳以前真的沒打過棒球嗎?」
她搖搖頭:「沒有啊。」
「那應該至少有練過什麼運動吧?」我說:「之前就覺得,妳動作還滿靈活的。」
「運動喔……」忽然間,蕭宇薇的臉色黯淡了下來:「我以前,練過一點排球。就這樣。」
她一副不願再多談的模樣,我明白自己說錯話了。的確,對我們這種人而言,「過去」或許是個不該碰觸的話題。假如今天是蕭宇薇問我以前打棒球的事情,我恐怕也會有相同的反應吧。
「既然妳第一次就打得這麼好,」我指著後方的九宮格機器:「那接下來要不要去投投看九宮格?搞不好妳也會投得不錯喔。」
「嗯,好啊。」她的神情再度明亮起來:「你會教我吧?」
「當然,只要妳願意,我會教到妳能夠通通打掉為止。」
於是在冷清的打擊練習場,我和蕭宇薇跑去投棒球九宮格。投完之後,我們又玩了飛鏢、迷你保齡球和桌上曲棍球,最後才回到熟悉的角落,兩個人一起挑戰打時速一百三十公里的快速球。
離開打擊練習場,我和蕭宇薇已經流一身汗了。為了避免她著涼,我從機車後車廂取出防風外套,遞給蕭宇薇穿。
「那你呢?你不穿嗎?」
「沒關係,我喜歡吹冷風。」
「……你認真?」
我點頭,用表情告訴她我很認真。
「好吧。」她穿上外套:
「反正如果你感冒,找我去照顧你就好了。」
騎著車,讓涼風吹乾身上的汗,我享受寒冷,露出一副挑釁的笑容不讓蕭宇薇看見。
我們兩個和上星期一樣,先在便利商店吃了晚餐,才回到蕭宇薇的住處。這次我有拿回安全帽,不過取而代之,防風外套就留在了她那邊。她說要洗乾淨之後再還我。
「話說回來,你那個比賽是什麼時候?」她突然問。
「這禮拜天下午。怎麼了嗎?」
「我想去看。」她說:「還是說,你會有點介意?」
沒想到在臨死之前,竟然會又有女生說要來看我比賽。
不過既然對方是蕭宇薇,那我當然就沒有理由拒絕嘛。
「不會啊,當然可以。」我說。
星期四,我和蕭宇薇一如往常在圖書館前碰面,她把我借她的防風外套還給了我。由於兩個人都還是全身痠痛,因此我們只有去空教室消磨時間,而沒有再去打擊練習場遊玩。這天把蕭宇薇送回住處之後,我們兩個人下次相見,就是星期日的棒球比賽了。
比賽當天,我準時前往學校棒球場,參與系棒的賽前練習。拿著他們借給我的棒球手套,我和一個不太會打棒球的隊員傳接球熱身,熱身結束後,全隊開始了滾地球的接球練習。我一面回想著以前接傳球的竅門,一面修正著自己早已生疏的動作。或許是先前在打擊練習場練習的成效,我今天比想像中還要更進入狀況。
還沒輪到我接球,我若無其事地四處張望,蕭宇薇已經來了。她一個人坐在場邊的石圓凳,靜靜眺望著這裡。我和她事前已經說好,她只會假裝成路人待在一邊看,直到比賽結束,我們兩個都不打算有互動,因為我們不想在別人面前展現出太親密的模樣。
話說回來,幸好那個討人厭的隊長今天都在忙他的事,沒有來煩我──我才剛這麼想,長相斯文的隊長就突然出現在我面前。
我只能在心中暗罵一聲髒話。
「你真的很厲害耶,我果然沒找錯人。」他依舊操著那副噁心口吻。
「沒什麼,還好。」
「我是說真的,你動作真的很流暢耶。」他說:「你以前就是練內野的嗎?」
「嗯,主要是三壘跟游擊。」
「我就知道。」他誇張地彈指作響:
「不過,今天我們的投手有點缺,你有沒有興趣來練投一下呢?」
「投手喔……也不是不行。」
我心想,這還真是出乎意料的發展。
不過說實話,我並不排斥。
常有人說投手左右了一場比賽勝負的七成,姑且先不問那個七成究竟是怎麼來的,投手在棒球場上確實就是個特別的存在。對現在的我來說,要想展現自己的身手,絕對沒有比投手丘更合適的舞台了。
這是個出乎意料的發展,且肯定也是個最為理想的發展。
跟著隊長,我來到一旁開始跟捕手練投。雖然沒有真正練過投手,不過我還記得以前練球結束在玩耍時,練投手的隊友曾告訴過我的祕訣。儘量放鬆身體別出力,直到前跨腳踏地的那瞬間,再一口氣把力量釋放。
磅!
從我右手指尖刷出的球,宛如子彈般射進捕手手套。
隊長與捕手看起來都相當驚訝。感覺不錯,不過控球還沒到位。
我謹慎練投,慢慢修正自己的姿勢,努力在匱乏的肌力條件下投出品質良好的球。找到放球點以後,我開始能準確把球投到捕手手套擺的位置。結束守備練習的幾個隊員湊上來圍觀,我每投出一球,就聽見他們發出小小的驚嘆。
很好,這麼一來我一定可以上場投球了吧?
我偷瞄一下周圍,沒想到隊長卻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
可惡,我好不容易發揮出自己的實力,那傢伙卻在這種時候給我消失?
別無他法,我只能悶著頭繼續投球,等待隊長回來看見我真正的能耐。
可惜天不從人願,即使我抱著耗盡體力的覺悟不斷練投,直到我回去休息以前,隊長的身影都沒有再出現。
大汗淋漓的我坐在休息區,左手拿著沉甸甸的水壺補充水分。等我感覺連汗都要流乾了,才終於看見隊長手持剪刀與封箱膠帶朝我走來。
「衣服上面要有背號才能上場,所以我們得用膠帶幫你貼個背號。」
說完,隊長叫來一個大概是球隊經理的女生,讓她用褐色的封箱膠帶在我背上貼出數字。
「要貼幾號呀?」經理問隊長。
「貼個位數就好了,這樣比較方便。」隊長說:「有哪個個位數的背號還沒有人用?」
「嗯……四號跟五號,啊,還有零號。」
「那就給他貼四號吧。」
「了解。」
於是經理走到我背後,用膠帶在我衣服上貼出一個大大的「4」。難怪隊長叫我穿一件髒了也沒關係的便宜上衣過來,原來是要做這種事。
只不過,其實我自己就有一件背號五號的衣服了,倘若他事前願意跟我解釋清楚,現在也不必搞得這麼麻煩。
背號貼完,隊長就一副要走人的樣子,無論我有多麼不想再聽到他的聲音,也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開口詢問:
「所以我等一下有要上場?」
「喔,對。」他雙手一拍:「我剛剛跟副隊長討論了一下,決定讓你當這場比賽的先發投手看看。」
「哦,先發投手啊。」
「沒錯,我們其他投手的狀況都不太好,這場比賽就交給你囉。」
說著,他伸出右手要和我握手。
我遲疑了一下,知道自己無路可逃,才死心把自己的右手也伸出去。
隊長並沒有握住我的手。
「哇,你這樣看來是不行了呢。」他盯著我指尖鮮紅的血跡:「那今天只好請你先休息囉。」
鮮紅的血跡。
沒錯,我的手受傷了。
就在剛才練投到最後幾球時,我右手中指指甲與指肉的交界處淌出了鮮血。恐怕是太久沒投球的緣故吧,我手指的皮膚在不知不覺間變得太嫩,失去了從前層層死皮的保護,才會沒投幾球肉就被指甲劃開。
就算矇混過去,這樣的狀態大概也投不了球,所以我只好向瘟神坦白。
我坐在休息區,場上的比賽正熱烈進行。
我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指,紅色的血已經乾涸,不再像剛受傷時還會沿著指尖不斷滴落。
不知道人在場邊的蕭宇薇,此時作何感想?
原本打算來看我比賽的她,如今只能夠看著我看著比賽。我回想自己和她在打擊練習場所做的練習,忍不住笑了出來。
實在是,太滑稽了。
「哈哈哈哈,也太糗了吧。」
走在往停車場的路上,聽我說了今天沒有上場的原因,蕭宇薇捧著肚子誇張大笑。
「就是說啊,實在是有夠白癡。」
看她這個樣子,我也忍不住笑了。
蕭宇薇一如約定,給了我這個失敗者最需要的安慰。我很感激她。對我們這種人而言,失敗時像這樣被一個能理解自己的同伴好好笑一笑,心中反而才是最舒坦的吧。
「啊,你背上的膠帶還沒撕掉。」她指著我的背。
「對耶,差點就忘了。」
「轉過來吧,我幫你撕。」
「嗯。」
我乖乖把背轉向她。
夕陽即將西下,躲在建築物的陰影中,蕭宇薇靜靜幫我撕下先前被人貼上的「4」。把撕下的封箱膠帶揉成一團褐色圓球,我們在學校的地下停車場找了個垃圾桶丟掉。到廁所換上一套乾淨的衣服,我騎車載著蕭宇薇,前往那間熟悉的冷漠超商享用晚餐。
心情好久沒有這麼暢快了。
感受著久違的愉悅,我和蕭宇薇開心聊著各種沒營養的蠢事。
在這間冷漠又冷清的超商裡,我們就這樣一直待到好晚好晚。
放蕭宇薇在她的住處下車,這次我什麼都沒有留給她。
站在公寓前迸出雜草的粗糙水泥地,蕭宇薇忽然低下眼,對準備回車上的我說:
「之前,對不起。」
「嗯?對不起什麼?」我裝傻。
「我那天晚上太得意忘形了。第一次有人能依靠,讓我頓時變成一個蠢蛋,完全忽略了你的感受。」
老實說,我認為她沒有道歉的必要。因為錯的人是我,不是她。我們兩個人一起制定好互相幫助的規則,而我的軟弱將它打壞。陷入漆黑泥沼的她需要親密關係來得到救贖,我卻沒能給予。
該道歉的人其實是我。
明明如此,面對眼前蕭宇薇的道歉,我卻還是自私地接下了受害者的角色,肯定她的過錯:
「沒關係啦,互相傷害本來就是我們交往的前提啊。」
她仍舊微微皺眉、噘著嘴巴,似乎接受不下我的安慰。
「我當初是已經做好覺悟,才敢跑去跟妳告白的。」
說著,我把手放上蕭宇薇的頭,輕輕拍了兩下。
頂著我的手,蕭宇薇抬頭向我望來。我給她一個溫柔微笑。就這麼互相注視了好一會兒,她臉上的歉疚終於逐漸消融,轉化成過去上台報告完曾對我露出的淺淺微笑。
瞇起眼,她輕語:「謝謝。」
「沒什麼,這種事不用道謝。」我把手從她頭上拿開:「不過,或許以這次的事情為契機,我們有必要重新檢視一下彼此的關係也說不定。」
笑容依舊掛在蕭宇薇的臉上,沒有半分動搖。
然後我終究是說出了那句話。
「我們暫時先不要見面了吧。拉開距離,兩個人都好好沉澱一下。」
「嗯。」她輕輕點頭。
回到住處,「喀嚓」一聲鎖上房門,我進了浴室用冷水沖澡,洗淨身上的髒污。不論我有多麼小心,都無法阻止冰冷的水流過手指,手上的傷口發出陣陣刺痛。洗完澡,我在老舊木床的床沿坐下,木板結構發出「唧──」的聲音,彷彿快要解體。
這麼說來,這張床以前曾垮過一次。
我剛搬來這棟老公寓的時候,這張床就已經搖搖晃晃的了。再加上我睡覺又都習慣只睡床的左半邊,久而久之,床體自然就逐漸傾斜。每天跟著床一點一滴歪去,我直到床解體的那一晚,才終於了解這張床是多麼地脆弱。那時候我還沒有跟蕭宇薇在一起。
床垮了之後,我意外發現這張垮了的床其實還能睡,所以就一直沒有重新組裝。反正垮掉的床上面睡個垮掉的人剛好。直到後來鍾文也死了,我向蕭宇薇告白,兩個人約好要互相幫助,某天我才突然心血來潮把床給重組了起來。
像這樣在床沿坐著,我總感覺床好像又要在不知不覺間漸漸歪斜。
要是床又垮掉就麻煩了。畢竟下一次也許就不單只是解體,而是木板結構直接斷裂,而我將再也無法復原。如今我和蕭宇薇的關係已經中止,遇到困難也沒有人可以求助了。
我挪動身子,整個人坐到床中央,老舊的木床再度發出呻吟。我把臉埋進膝蓋,回想著過去與蕭宇薇共度的時光,動彈不得。
閉上眼,有種心裡被挖空的感覺。
然後,我笑了。
放聲大笑。
笑到作嘔。
我是個不會依賴他人的悲哀蠢蛋。
什麼人都不相信,什麼事都只靠自己。
不論多麼努力,都無法對人真正敞開心扉。
沒有任何人需要我,所以我不需要任何人。
我不需要任何人,所以沒有任何人需要我。
我的人生儼然就是一團死結。
這一切,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我是一個不完整的雄性。正常人該有兩個的東西,我只有一個。因為被拿掉了。在我懂事以前。爸爸媽媽帶我住進一間好大的醫院,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我什麼都不需要知道。醫院裡有白色的醫生,有粉紅色的護士,還有藍色的玩具火車。我記得,手術前我哭了,身旁另一個要動心臟手術的小女孩沒哭,他們說我應該跟她一樣。然後醫生往我身上打麻醉,我睡著,一瞬間就被拿掉了。
因為出問題,所以得拿掉,這點我知道。而且我很聰明,看媽媽當我的面,和她朋友開心暢談我被拿掉的事情,我還知道了其他的。我不屬於我自己。我的身體不是我的。我的感受並不重要。只要別人覺得好,就可以隨便把我切開,拿走重要的東西,然後昭告天下。這些我都知道了。所以我讓自己什麼也不知道。我騙自己說,我什麼都不知道。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夠跟以前一樣。
可是,不論我有多麼想回到從前,那都已經是不可能的了。就好比受了傷的棒球投手,再怎麼拚命模仿自己叱吒風雲時的姿勢投球,也只會調整出一種很像以前的新的投球姿勢而已。自我欺騙不會刪除事實,頂多只能把那些不願面對的真相轉移到無意識裡,變成一個潘朵拉的寶盒放在那邊。
要打開潘朵拉的寶盒不需要契機,因為寶盒的存在本身就已經夠誘人。那大概是國小五年級左右的時候吧。窺見了不該窺見的東西,我心中虛假的某物終於破碎,而我正式宣告與過去的自己訣別。無法再相信任何純粹的善意,我親自拋棄所有朋友,在班上成為孤單一人的存在。師長的話語在耳裡聽來全都成了嘲諷,就連我曾經最喜愛的安親班,也反而變成最讓人待不下去的地方,因為從前歡樂的回憶通通化作無止盡的羞恥將我吞沒。
為保護自己不再受傷,我抹消情感扼殺自我,成為一名剝奪了慾望的人。親自將生命變得乏味,我無法再對未來抱有期待,只想儘快從這個世界消失。身旁的人們總說,希望下輩子能當男生、當富二代、當鳥,或者當石頭。但我從不那麼想。我才不要有下輩子。拜託絕不要讓我還有下輩子。我只想徹底消失,再也不要跟這個世界扯上任何關聯。然後我獲得了快轉能力。然後我終於如願以償,只剩下不滿兩個月的壽命。
現在想想,或許我被拿掉的並不是雄性生殖器官的一部份,而是我對於自己整個人生的掌控能力吧。
接下來的一週我沒有再去學校,反正我已經沒有人可以見了,而且就算我不在,教室裡恐怕也誰都不會發現吧。我剩餘的壽命已經夠短,趕在任何人察覺到異狀以前,我就會先死了。如今我終於再也不必顧慮他人。
週末,鋒面經過臺灣,各地都下起了連日的大雨。我足不出戶,每天吃著死鹹的泡麵,喝著廉價的烈酒,並且想著蕭宇薇不斷自慰。一天二十四小時,我大約有一半的時間都在睡覺,因為只要能睡著,我就不想要醒著──儘管我永遠都只會作噩夢。
某天,爸媽突然就來了。
他們笑容滿面來迎接我,我也忍不住開心向他們打招呼。我們三個人去了餐館,一面吃著美味的料理,一面聊著生活中各種趣事。大家都笑得好坦率。吃飽喝足,我牽著媽媽的手一起逛街,雖然什麼都沒買,不過我心中卻滿足得不可思議。
不久,天色漸晚,我們差不多該回家了。爸爸開車載著我和媽媽,沿著濱海的快速公路往老家奔馳。坐在後座,我抱著雀躍的心望向窗外。雄偉的風力發電機矗立在遠方地平線,夜幕中低懸著一顆碩大的橙色滿月,彷彿一盞隨時會熄滅的老舊電燈。
夢在這時醒了。
我驚恐地睜開眼,雙手緊抓住柔軟的棉被大口喘氣。
光是回想夢的內容,我就渾身冷顫不已。
這是我作過最驚悚的噩夢。
待情緒好不容易平復,我起身下床,卻發現自己雙腳站不太穩。看見桌上沒吃完的泡麵與滷味,我赫然想起昨晚一口氣喝了太多酒,宵夜吃到一半,自己就癱倒在床上直接昏睡過去了。
話說我昨晚還做了些什麼?
哎,頭好痛。
算了,還是別想了。
反正也不會有什麼重要的事情。
原來喝太多會失憶是真的啊。
換下睡衣,走進浴室刷牙洗臉,我感覺自己的神智清醒許多。盥洗結束後,我打開電腦消磨時間,一轉眼就晚上了。宿醉的腦袋仍舊隱隱作痛,我想去陽台吹吹風,就走出房間順手鎖上了門。
……我好像沒有帶鑰匙。
關上門的瞬間,我才驚覺這項可笑的事實。
但一切早已經來不及了。
怎麼辦?我身上什麼都沒帶。這種時候該去找房東吧?可是我根本沒關心過房東住哪。難道只能向其他房客求救了嗎?可是其他房客應該也都不在……。
我陷入一陣極短暫的恐慌,接著,斷然死心。
我嘆了一口氣,依照原定計畫,走到陽台吹風。隔著一條狹窄的防火巷,髒亂陽台的對面又是另一排牆面斑駁的公寓。看見這樣的景色,我心底忽然冒出一股衝動。快步返回室內,沿著過陡的樓梯下到一樓,我逃命似地奔出公寓,最後用力關上大門。
我贏了。我是憑著自己的意志把自己鎖在屋外的。既然要放逐,那就應該要徹底放逐個痛快呀。
我就這麼自暴自棄,開始流浪於夜晚的街頭。
光是與商業區隔了一條街,我所居住的這條小巷,到了晚上九點就已經陷入一片寂靜。我站在路口,看了自己能前往的三條道路,決定儘可能遠離喧囂。邁開堅定而輕盈的步伐,我走向沉默住宅區的深處。
貨真價實的無家可歸,很輕鬆。
如果說手握半吊子的希望,是一種最殘酷的溫柔,那麼浸泡在完全的絕望,就是一種最溫柔的殘酷。
我悠哉走在紅磚道,一名看來應該是年輕爸爸的男性,肩上背著兩個兒童小書包,匆匆把我趕過。我瞥向路旁的社區警衛室,裡頭的警衛正盯著手機螢幕上的連續劇消磨時間。走過幾個十字路口,一群打扮時髦的年輕男女聚集在超商外聊得歡樂,他們跨坐在機車上,似乎正要出遊。
我在超商前的路口緊急左轉避難。
這時,卻突然有一股無力感,不知怎地開始從我心底汩汩滲出。
唉,還是在這裡折返,回租屋處附近好了。巷口的公車候車亭有椅子能坐,那一帶人也少,我應該可以靜靜眺望寂寥的街頭,安然待到早上。
先前高昂的情緒驟然滑落。我瞪向空無一物的夜空,聆聽自己沒有聲音的腳步,逐漸取回那顆壓抑又冰冷的平常心。候車亭的金屬座椅也很冰冷,只不過坐久了就會變暖。我坐在上面觀看城市,變暖了就起身讓風吹涼。公車在離峰時間依舊來來去去,囚禁在鋼鐵車殼裡的旅客少得可憐,又少得美妙。
我呆站著給寒冷的晚風吹拂,馬路兩邊各進站了一輛路線相同的公車。在我這一側下車的是一位西裝筆挺的男性,對方一下車就快步離去,肯定是有個能夠前往的地方吧。互駛向彼此起點的兩輛公車同時出站,在馬路兩邊各留下了一個孤單的人。這一邊是我,那一邊是一位我決定不再見面的女生。全世界就剩她能賜予我我最畏懼的執著。
為什麼她會在這?
蕭宇薇就站在馬路的對面。
她本來似乎要直接離開,卻突然一個轉頭,注意到人在對街窺視她的我。她把頭轉回去,又立刻轉回來,看起來有些疑惑,好像也不知道我為什麼在這裡。
她小跑步穿越回歸了平靜的馬路,來到我的面前。
「謝謝你特地來接我。」她說:「不過你怎麼是在這邊等?」
「……我才想問,妳怎麼突然就跑來了?」
她眨眨眼:「我昨天不是有傳訊息跟你說要來?而且你還有回耶。」
……昨天我到底做了什麼?
我記得我昨天整天都待在家裡,唯一一次出門是去超商買微波的滷味,想要回家配酒當宵夜吃……。
啊。
我竟然連這種事都忘了。
昨晚喝酒喝到一半,蕭宇薇有傳訊息過來說「我有些話想對你說」、「明天晚上可以去找你嗎」,我還回了她一個「好」字。
「抱歉,我想起來了。」我歉疚地搔搔頭:「昨晚我一個人喝得爛醉,一覺醒來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原來你昨天晚上也在喝酒喔。」她說:「不過竟然喝到失憶,也太誇張了吧?」
「哈哈……。」我乾笑著垂下頭,總覺得自己像個做錯事的小孩,被溫柔的母親輕聲責備。
「可是,」她說:「那你怎麼還會在這裡?既然不是要來接我的話。」
「那個喔,其實……」
我把被鎖在門外的經過如實告訴蕭宇薇。
「所以,你算是故意把自己鎖在屋外的?」她露出有點傻眼的表情。
「也可以這麼說。」
「……我也不是不能明白你的心情啦,」她說:「可是,那你接下來要怎麼辦?難道就這樣直接變成流浪漢?」
「呃……不知道耶。那樣或許也不錯吧。」我說:「就好像一輩子都在旅行一樣。」
聽了我的蠢話,蕭宇薇無言地盯著我,讓我感到有些不知所措。正當我還在努力思考著要怎麼樣轉移話題時,她忽然放棄般地嘆了一口氣:
「唉,總之你先跟我回家吧。」
「欸?」
「總覺得如果放著你不管,你好像真的會跑去當流浪漢。」
「……妳不想要我當流浪漢嗎?」
「至少現在,你還不是沒有地方可以去。」她牽起我的手:「走吧,跟我回家。」
「嗯。」
我毫不掙扎,就這樣乖乖給蕭宇薇牽著走。
也不知道下一班車還要多久才會來,我們手牽手坐在有了兩個人的公車候車亭。頭上的夜空依然空洞,拂來的晚風依然料峭,但是在我心中,確實有什麼東西變得不一樣了。
走吧,跟我回家。
蕭宇薇剛才是這麼說的。
感受著掌中的溫暖,我心想,原來我是還有家可以回的啊。
公車來了之後,由於害臊,我本想放開和蕭宇薇牽著的手,沒想到她用更強的力道將我緊握,彷彿是不允許我離開她一般。沒辦法,我只好就這麼一路給她牽著,直到她進房把門鎖上為止。
幾週沒來,蕭宇薇的房間依舊空曠。她東西太少,又收得太整齊。如果我要自殺,大概也會先把房間整理成這副模樣吧。白色的除濕機躲在房間角落嗡嗡作響,蕭宇薇打開冷氣,遙控器螢幕顯示著北極熊看了都會絕望落淚的溫度。不知為何,瀰漫在空氣中的薄薄漂白水味,竟讓我錯覺自己已回到了家。
蕭宇薇說她先去洗澡,就帶著盥洗用具走出了房。好久沒有一個人留在她房間裡了。我不禁回憶起自己第一次造訪時的情景。雖然我後來在這間房裡陪蕭宇薇度過了好幾個夜晚,但唯有第一次,印象特別鮮明,甚至超越了我們初吻、共眠,而後我臨陣脫逃的那一日。
我走向褐色的木頭書架,從中抽起在這間房看過的第一本小說,坐到書桌前再次讀了起來。我本來還以為自己不會再翻開這本書第二次了。蕭宇薇住的是雅房,浴室得跟別人共用,剛好就在她房間對面。從書桌前側耳傾聽,隱約能聽見隔著兩道牆外,蕭宇薇在浴室嘩啦嘩啦的沖澡聲。
一切都跟第一次來的時候好像。唯一不同的是,我現在的心情十分平靜。雖然我第一次是很唐突地被請進來,會緊張也是理所當然的,但即使如此,我現在的冷靜也還是太不自然。畢竟我就連待在自己房間都不曾這麼安心。我想我等等或許也該沖個澡,看能不能緩解一下自己的異常。
蕭宇薇洗完澡回來了。我低頭看向書本,等她整理好換下的衣物,再抬起頭問:「我今天在外面晃滿久的,流了一些汗,也可以去洗個澡嗎?」
「可以啊,當然。」她停下正要收起沐浴乳的手:「就跟以前一樣嘛。」
還記得以前陪她回來睡覺的時候,我也經常像這樣跟她借浴室洗澡。後來我乾脆就固定放了一套衣服在她這,好讓自己洗完澡後能夠有乾淨的衣服穿。
蕭宇薇把她的盥洗用品遞給我,我接過後不作多想地說:
「對了,我應該還有一套可以換的衣服在妳這吧?」
沒想到她聽了,臉上忽然露出驚慌的神色。
「欸?啊,對。」
「那……可以給我嗎?」
「可、可以啊。」
說著,她慢吞吞走向衣櫃,從中取出我那套衣服……的一部分。她手中只有我的兩條褲子,沒有上衣。
蕭宇薇偷瞄我一眼,我裝作一副什麼都沒有察覺的遲鈍蠢樣。她認命似地低下頭,走到床邊,從整齊的棉被下抽出一件皺巴巴的上衣,迅速攤平摺好,然後疊上褲子一併交給我。
「謝謝。」我接下。
蕭宇薇依舊沒有抬起頭,總覺得這回輪到她像個做錯事的小孩了。我並不想讓她難堪,也沒有必要讓她難堪,於是就若無其事直接去洗澡了。
沖著過熱的熱水,我回想起剛才的情景。
雖然不願意這麼考慮,但是從蕭宇薇的舉動來看,怎麼想都無法排除這種可能。她該不會,會抱著我的衣服睡覺吧?至少能確定不是拿來當抹布用,那麼髒的東西她不會放在床上。只是,假如真的是這樣,那我現在為什麼會這麼開心?我明明知道,她太依賴我不是一件好事啊……。
一直想著這些,結果我洗澡時,滿腦子都是蕭宇薇可愛的臉龐。
洗完澡回到房間,我和蕭宇薇都沒有再提及剛才的事,就好像什麼也不曾發生過。我坐在書桌前看小說,她坐在床鋪上滑手機,一切都和以前一樣。
可是我發覺,不知為何,胸中有一股莫名的衝動正逐漸增長。
用盡所有手段都阻止不了那把火的蔓延,最後,我終於──我想自己肯定是宿醉還沒醒,不然就是洗澡水太熱沖昏了頭──做出了那件事情。
放下書本,我起身來到蕭宇薇面前。她抬頭用眼睛問我「怎麼了」,我看著她用嘴巴回答:「我有東西想給妳看。」
她眨眨眼,點頭答應。
於是站在她的面前,我將外褲和內褲一併褪下,拎起衣服下襬,我最脆弱的那部分就這樣赤裸裸呈現在她眼前。
蕭宇薇一瞬間瞪大眼,怔了一拍,才撇開頭摀住自己的眼睛,以有點破音的嗓音說:
「你、你幹嘛啊?」
平常總是一派冷靜的她,被我嚇到了。
為了撫平她的驚恐,我儘可能以平穩的語氣告訴她:
「放心,我不會對妳亂來的。」
她依舊摀著眼,而我只是靜靜站在原地。終於,或許是明白了我不會造成威脅,蕭宇薇從指縫間露出雙眼,似乎想窺探我的動靜。
「我這種人是做不出那種事情的。」我故作輕鬆:「所以那天晚上,我才會逃走啊。」
蕭宇薇的神情倏地轉為嚴肅。即使她手遮著臉,我也看得出來。
她肯定明白我接下來要談什麼了。
我深吸一口氣,篤定決心,對蕭宇薇緩緩訴出。關於我身為一個不完整的雄性。關於我之所以不跟她發生性行為。關於我除了「時間快轉」以外的一切。
聽著聽著,蕭宇薇摀著眼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放下。她毫不避諱,雙眼直勾勾盯著褪去防備的我。而我明明赤裸下半身,又被喜歡的女生如此注視,心裡卻感到自在萬分。
或許我在脫下褲子的同時,也脫下了某種長久以來將我禁錮的枷鎖吧。
這世界上也只有她能讓我這樣了。
不久,該說的差不多都說完了。而不該說的──諸如「時間快轉」及我死期將至的事,我則巧妙地隻字未提。我對蕭宇薇笑了笑,示意她告白已結束,就俯身要撿起兩件擱置在小腿已久的褲子。
忽然,蕭宇薇從床上彈跳似地起身,撲上前來一把將我抱住。
喂,至少先讓我把褲子穿好嘛。
這句話我留在心裡,說不出口。因為一被她這樣擁著,我身體就再也不想動了。我不想浪費大腦任何一分資源去感受這份擁抱外的一切,甚至連伸出手抱住抱著我的她都嫌不捨。我就這樣在蕭宇薇的懷中漸漸消失。
我第一次明白擁抱也能扭曲一個人對時間的感知。在蕭宇薇的懷中失魂,然後回魂,我感覺已經過了一個世紀,卻發現牆上時鐘的指針幾乎動也沒動過。指針、我、她,誰都沒有動。但的確有個冰凍已久的某物,在我心底最深處開始悄悄融化了。
再這麼下去可不妙。
我下意識想退出蕭宇薇的懷抱,可是她不準,硬是將我緊緊抱住。
「不要這樣。」我做出無力的掙扎。
蕭宇薇毫無反應,好像沒聽見一樣。
那東西繼續在融。
「不要這樣,我會哭啦。」
蕭宇薇的臉貼在我胸口,我覺得很熱。
那東西愈融愈快。
「不要這樣,我這個人哭不出來啦。」
蕭宇薇依舊一動也不動,我開始懷疑她是不是真的沒聽見。
然而,就在我手足無措,猶豫著是不是該強硬一點,用力推開略顯異狀的她時,她出聲了。
儘管那聲音在胸口模糊,我卻能聽得清清楚楚。
她在哼歌呀。
美國搖滾歌手珍妮絲•賈普林的〈Cry Baby〉。
那歌聲是多麼輕柔,又多麼堅定。
美得宛如細心呵護嬰孩的母親所歌唱的搖籃曲。
我心裡頭的那東西,終究是完全融化了。
於是我整個人也融化在蕭宇薇懷裡。當我回過神來,自己已跪在地上,臉埋進她溫暖的胸前嚎啕大哭。而她只是不斷輕輕摸著我的頭安撫我。
然後我最脆弱的那部分,就這樣被她給包容了。
這晚,我們兩個人第一次一起睡著。
那天以後,我和蕭宇薇又回到了原先的相處模式,一週見面兩天,晚上兩個人輪流陪對方回家睡覺。我們相處時依然不多話,總是各自做著各自的事情,彷彿只是碰巧待在同一個空間。一切幾乎都沒什麼改變,只不過現在輪到蕭宇薇坐在書桌前陪我睡覺時,我真的能夠安心睡著了。
有天我忽然想起,蕭宇薇那天晚上是因為有話想對我說才來的,可是當我問她,她卻只是笑著說「已經不重要了」、「你到時候就會知道了啦」。後來時間過得很快,春天邁入尾聲,我的人生也即將宣告落幕。我心想,自己恐怕再也等不到她口中的那個「到時候」了。
然後,命運的日子終於到來。
這天一起床,我就明白這是我的最後一天。由於心情意外平靜,再加上又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要做,所以最後我還是和平常一樣老實去上學。在熟悉的早餐店買好熟悉的餐點,我在學生餐廳裡那個熟悉的座位坐下,靜靜享用起我的最後一頓早餐。
其實我不會特別去想,今天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最後一次了。畢竟實際上,每一次本來就都是最後一次。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也說過,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今天吃的雞排蛋餅和昨天吃的雞排蛋餅,肉不可能來自同一隻雞身上的同一塊肉,蛋不可能來自同一隻雞產下的同一顆蛋,添加在今天醬油膏裡的防腐劑,也不可能是由昨天我吞下肚的那些化學分子所組成。
我想,在無數個最後一天裡的最後一個最後一天,我還是過得跟平常一樣就足夠。一個人在學生餐廳裡吃早餐。遲到二十分鐘才走進教室上課。一個人在樓梯間頂樓吃午餐。提早半個小時進教室吹冷氣睡覺。在圖書館前和蕭宇薇碰面。兩個人找空教室待著做自己的事情。去冷漠的超商吃晚餐。陪她回家睡覺。
我很幸運,在人生中最後一天,還可以陪在自己喜歡的女生身旁。
「你看這個。」
洗完澡,蕭宇薇拿手機來給我看影片。
她最近常常這樣。
蕭宇薇拿來和我一起看的影片,每次都記錄了某人意外死去的瞬間。比如國道上小客車翻覆起火,乘客還來不及逃車輛就發生爆炸;拳擊手在擂台上被打到腦受損,像是斷了線的人偶一樣倒地不起;極限運動員不慎失足,掙扎到最後還是脫手從高處墜落……。
「哇。」
我們總是在最關鍵的那一刻一起發出驚嘆。
我並不排斥這些影片,也不會對蕭宇薇拿這種影片給我看感到反感。我想,觀看人的死亡並非是一件壞事,因為當我們知道了要怎麼面對「死」,或許也會比較知道要怎麼面對「生」吧。
每次看完影片,蕭宇薇總會悄悄靠上我的肩膀,而我也會輕輕靠上靠著我的她。這天,當我們一如既往依偎著彼此,她問了我這麼一個問題。
「我知道這種問題很蠢,可是還是很好奇。」她說:「如果哪天我突然死掉了,你會怎麼辦?」
「我嗎?應該會毫不猶豫地活下去吧。」
她一臉饒有趣味的表情:「哦,怎麼說?」
我知道這很蠢,不過這種問題的答案,其實我在很久以前就想過了。
「我不想逃避妳帶給我的一切,那怕是痛苦或是悲傷也好。」
我想,假如我不是等等就要先死了,肯定也會這麼回答吧。
蕭宇薇聽了我的話,先是露出一副略感意外的臉,接著佩服似地點點頭:
「沒想到你也會說出這種話耶。」
「沒辦法,我心裡就是這麼想。」我伸出手摟住她:「妳就別取笑我了。」
「我沒有笑你喔。」她說:「聽你這麼講,我很放心。」
「真的?」
「真的。」
我瞥向時鐘,發現睡覺時間已經到了。好吧,就當作這是她的真心話好了。面對恐怕是人生中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我想還是選擇相信會比較好吧。
我對蕭宇薇笑了笑,伸手關掉牆上的電燈開關。整個房間只剩書桌上的小檯燈獨自對抗黑暗。
蕭宇薇一如往常鑽進被窩裡睡覺,我也一如往常坐到書桌前看書。唯一沒有一如往常的是,當我半小時後偷偷回頭,我發現蕭宇薇並沒有面向我。
總是面向我睡覺的她,今天面對著牆壁。
不過這樣也好,因為接下來也不會再有一如往常了。
我放下書本,從口袋取出一個白色信封。白色的信封,裡面裝有一張空白的紙。結果我想了一輩子,還是不知道該在給別人的信裡寫些什麼東西。
算了,就這樣吧。
反正我們應該都是那種,比起信的內容,更在乎「留信給對方」這個行為本身的人吧。
我拿著信來到床前,蕭宇薇已經睡著了。她背對我,露在棉被外的雙肩隨著呼吸聲微微起伏。我小心翼翼掀起她的枕頭邊緣,正準備要塞入只留給她一人的空白遺書時,枕下一個小小的扁狀金屬物體映入我眼中。
是鑰匙。
我禁不住好奇心,隨手放下遺書,從枕下輕輕抽出那把鑰匙端詳。我本來還以為是房門鑰匙,但拿到手中一看,才發現鑰匙的尺寸比蕭宇薇平常開門的那把還要小上許多。
這麼小一把鑰匙,到底是用在哪裡的呢?我拿著鑰匙在房裡打轉,想找出與其對應的小鑰匙孔。最終我在那張坐慣的書桌前停下了腳步。我拿起鑰匙,在書桌抽屜的鑰匙孔前比對一下,就直接插了進去。
我都要死了,只是做這麼一點小小的壞事,應該可以被原諒吧?
轉開鎖,拉開第一層抽屜,裡面只躺著一本薄薄的房屋租賃契約書。我關上抽屜。接著我決定先看最下方的第三層抽屜,沒想到一拉動,裡頭就發出頗為響亮的玻璃碰撞聲。我嚇得趕緊回頭,幸好蕭宇薇沒有反應。抽屜裡裝滿了大量空的玻璃小酒瓶。確認好沒有其他物品,我再度關上抽屜。看來重點就在中間的第二層抽屜了。謹慎地拉開,看見了藏在裡頭的東西,我不禁倒抽一口氣。
一條繩子、一個信封。
繩子,是我以前打算上吊時,心目中最理想的那種麻繩。信封,直式標準信封壓在繩子底下,隱約能看見上面寫了四個字「給 鄭雨聲」。
我心想,現在不看以後也沒機會看了,就下定決心,把那封信取出來讀。
還記得我曾經告訴你,我以前練過一點排球嗎?沒錯,那是我國中時候的事情了。那時候我雖然話就不多,但還算是一個普通的國中女生,在班上也有幾個能說話的朋友(不過現在想想,或許人家根本沒把我當朋友吧,至少我覺得她們沒必要當我這種人是朋友。我腦中只記得自己做過一堆對不起她們的事情)。
話題有點扯遠了。我想說的是,那時候我就像其他女生一樣,也很無腦地喜歡上了一個正常人會喜歡那種男生。他是我們班上一個又高又帥,既聰明又會打球的開朗男生。他排球很強,殺球在校內沒人接得住,聽說以前好像有打過校隊的樣子。我一直都沒什麼機會和他說話,只能躲在一旁從遠處偷看他。
坦白說,我和那個男生同班三年,就只有說過一次話而已。是在體育課的時候。排球比賽時,老師把我們分到同一隊,比完賽後,他稱讚我打得不錯,我裝作很冷靜的樣子和他道了謝。我當然知道那只是他隨口說的客套話,可是心裡卻還是開心得不得了。那天回家之後,我告訴爸媽,決定以後放學要留下來練習排球。他們聽了很開心,吃完飯後還帶我去附近的體育用品店買了一雙全新的運動鞋。隔天起,我開始每天放學都去體育器材室借排球來打,當然,我沒有膽子去找那個男生教我,所以就只是一個人躲在沒人的角落跟牆壁練習而已。
每次練習的時候,我都會幻想,那個男生或許會偶然路過這裡,發現一個人在這裡努力練球的我。雖然理所當然地,這個幻想直到最後都沒有成真,不過光是幻想本身,就為我帶來了足夠的熱情,讓我能夠一直持續練下去。坦白說,那陣子我真的很快樂,連在家裡和家人交談的次數也多了許多。總覺得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當初爸媽聽到我要開始練排球時為什麼會那麼開心了。
偏偏我不知道的是,假如當下愈開心,一切結束以後就會愈痛苦。那個男生不曾偶然看見我練習的身影,倒是我先偶然看見了他跟別班的漂亮女生在一起摟摟抱抱的親暱模樣。雖然我自認打從一開始就明白自己配不上他,可是被迫用這種方式認清殘酷的現實,我還是感到痛苦萬分。從那天起我再也不想碰排球,可是我又不敢讓家人失望,所以只好每天放學後都留在圖書館打發時間,等到時間差不多了再去跑操場,跑到滿身大汗以後才裝作剛練完球的樣子回家。
上高中以後,我看了很多書,自己也想了很多,最後終於得出「我這種人還是別喜歡上別人比較好」這個結論。也是從這時候開始,我沒有一天不思考自殺的事情。反正不會有人在乎我,那麼只要我也不去在乎別人,不是就好了嗎?領悟這個道理以後,所有事情都變得好順利,我一定是很有這方面的天分吧。然後一轉眼,我就上了大學,本來還以為大學生活也會一樣順利,沒想到居然在這個時候,你出現了。你像個技巧嫻熟的鎖匠,一扇一扇打開了我心中深鎖的大門。你知道嗎?我那時候真的一度以為,自己能夠跟你在一起永遠走下去喔。
只可惜我不像你,能替自己的孤獨找到一個明確的理由。我就是沒辦法跟別人好好相處,無從解決。儘管我也曾經像正常人一樣擁有朋友,但就像我前面說的,我在跟她們相處的過程中,總是會覺得自己虧欠了什麼。我每次都擅自對人家感到愧疚,到最後受不了愧疚的折磨,就開始主動疏遠人家。現在想想,我這個人不管到了哪裡,總是在思考什麼時候才是最佳的退場時機。看來這次也是一樣呢,我又要從你的身旁逃走了。
說到退場時機,其實棒球比賽那天聽見你最後那句話,我就明白時機到了。雖然我回去後拖了好幾天,但是為了要當面向你提分手,我還是靠著喝酒壯膽成功約了你見面。只是沒想到後來發生太多意料之外的事情,我忍不住又把提分手的事往後延。現在回過頭想,我那時候大概是還沒有做好分手的覺悟,所以才會這樣吧。不過這次不一樣了。有了這陣子跟你相處的體會,我想我終於是真正做好與你分別的覺悟。
坦白說吧,雖然發生了很多事,可是跟你在一起我真的很幸福。幸福,我從沒想過這個詞也能用在自己身上。不過這是不行的。我不可以幸福,因為幸福不是屬於我這種人的東西。我現在就像個偷爸媽的錢拿去買自己想要的玩具的小孩一樣,畏懼著失去不該擁有的玩具,更畏懼著總有一天自己無恥的行徑會遭到揭穿。太宰治曾說,膽小鬼連幸福都害怕,我就是他說的那個膽小鬼。所以很抱歉,我要先走了。但是真的,很謝謝你,讓我這種人也能品嘗到幸福的滋味。
最後容我再道個歉。這封遺書我本來只打算寫幾句話的,沒想到一開始寫就停不下來,想寫的東西愈寫反而愈多,結果就變成你看到的這個樣子了。抱歉,把這封信寫得這麼長,你看得應該也很累吧。只希望你不要誤會,我可從來沒想過要藉此博取你的同情,好減輕自己的罪孽喔。我從未奢望能得到諒解,只是想在最後把該說的話都說一說而已。
蕭宇薇 上
讀完信,我閉上雙眼。
雖然我一直都覺得我們很像,但還真沒想過竟然會像到這種地步。
原來我們兩個,都在暗中準備向對方說再見啊。
不過多虧如此,我現在終於明白該在自己的信上寫什麼了。我走向床頭櫃,拿起剛才隨手放在那裡的空白遺書,帶到書桌前坐下。借用蕭宇薇的筆,我在原本空白的信紙上寫下了自己的答案。稍微數一下,才僅僅只有六個字而已呀。但我也不想再寫更多了。
寫好的信我沒有裝進信封,而是直接壓到了蕭宇薇的枕下,並露出一小角讓她能夠發現。至於信封,我裝了蕭宇薇給我的遺書,與繩子一起收進自己的背包裡。最後再把蕭宇薇的空信封物歸原位,關上抽屜,一切就大功告成。
該走了。
我背上後背包,到門口穿上鞋子,輕輕打開房門。按下喇叭鎖的鎖鈕走出門外,關上門的同時,我忍不住又往漸縮的門縫中看了蕭宇薇最後一眼。她依舊面朝牆安穩地躺著。我想我得感謝她,像這樣望不見她的臉,才使我得以避免更多不必要的留戀。
垂下頭,我輕輕把門闔上。
邁步向前,只剩那股薄薄的漂白水味,還依稀逗留在鼻腔中。
回到自己的住處以後,我先去了一趟廁所。我想儘量把體內可以排掉的東西都排掉,但願這麼一來,我上吊後的死狀能夠不至於太悽慘。出了廁所,我拖著虛脫的身體再仔細檢查一次房間,確保沒有留下任何與蕭宇薇相關的物品。
她原本擺在這裡的衣服,我稍早已趁機放回她房間。此外在她最後一次離開這裡的隔天,我還特地進行了大掃除,將落在地板上的毛髮都清理乾淨。我不希望自己的死給蕭宇薇帶來麻煩,所以才決定像這樣對不知情的他人徹底隱瞞和她之間的關係。畢竟與一個死人扯上關係是不會有好事的。
接著我突然想到,或許也該向蕭宇薇以外的世界留個遺書,讓他們知道我確實是自殺,才好避免一些不樂見的麻煩。於是我隨便找來一張白紙書寫,在信中簡潔闡明自殺是我本人的意願,附上署名與日期,就摺起來收進口袋中。
儘管我以前總想,自己自殺前一定要把書籍或電腦等物品全部扔掉,但事到如今,我卻感覺那麼做好像已經不再有必要了。結果我這趟回來,最終是沒有帶走任何東西,又要直接離開。
我不打算死在這棟破公寓,所以我跨上機車,啟程前往那座沒能在畫中看見的無人海岸。
隧道。
要前往海邊,通過這條隧道以後就必須往左轉。
那是與蕭宇薇家完全相反的方向。
我真的,要無法回頭了。
不是說我事到如今才感到卻步,只是,忽然好想就這麼永遠騎下去,直到世界的盡頭啊。
蕭宇薇對幸福感到畏懼,因此選擇主動離開我,殊不知,其實我被迫要更早離開她。說真的,我不是不能了解她的想法,因為我也是個擁有這種恐懼的人。要不是自己的死期已經確定,又剛好受到鍾文也死亡的刺激,我當初恐怕也不會向蕭宇薇提交往吧。
這些日子和她相處下來,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她真的是個軟弱的人。然後實際上也就只是這樣而已。在我這個旁人看來,蕭宇薇其實沒有她自己想像中那麼沒用,因此我並不擔心她會承受不了我離去所帶來的痛苦。她是個做好覺悟的人,而我認為人在做好覺悟的瞬間,其實就已經成功逃離自己最抗拒的那份痛苦了。
軟弱並不等於無能。我想,既然是與我如此相像的她,肯定也會明白這個道理的。我相信她。我只能相信她了。
謝謝妳的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