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死諫
本章節 30128 字
更新於: 2019-09-02
耳機裡播放的,是九零年代的美國搖滾樂。
*
即使沒有快轉能力,我的人生恐怕也不會過得更像樣吧。
這是我快轉掉超過三年光陰,同時作為代價又損失了十餘年壽命後,針對自己一時感情用事做出的草率行為所得到的結論。
假如我沒發現自己能快轉時間,又或者我自最初就不擁有這項能力,一旦我遇到了不如意的事,想必也只會多花些心思換種方式逃避吧。我這個人的本質就是如此。所以如今我其實無需感嘆,更不必後悔,因為我只是有幸以一種最有效率的方式來做自己而已。
從這個角度來看,我現在所過的甚至可以說是最理想的人生呢。當然,或許這不過是一種自我欺騙罷了,我只是藉由這番漂亮的說詞來保護自己,想以此說服自己「我是對的」,如此一來才能夠滿足我那顆窮酸的自尊心。
但,人根本就沒有什麼不可撼動的本質。因此只要我想,我也可以變得像其他人一樣,露出由衷的笑容──若真是如此,那該有多好?不,也許這還真是事實也說不定吧。
只是這樣一來,我又該自何處獲得改變自己的慾望才好呢?
我不知道啊。
結果到頭來,眼前等著我的還是只有絕望。既然如此,我還是乾脆點,認命地繼續欺騙自己吧。至少可以從中獲取一點空虛的滿足。反正事到如今我都要死了,無論救贖再怎麼虛幻,都總比一無所有要來得令人欣慰,不是嗎?
想著想著,我在還沒坐慣的椅子上長嘆一口氣。
為了想儘早離開家中,明明還要再兩週大學才開學,但我已經搬到外宿的老公寓來住了。我終於擺脫掉一些束縛。
這就是為何我會選在三天前,也就是離開家的那一天,將快轉停止。不然我當初也不是沒想過,乾脆就這樣直接快轉到人生盡頭算了。
在被我快轉掉的日子裡,我的人生沒有半點起色。我在二流高中度過了三年的孤獨生活,然後順理成章考上了一所二流大學。辛苦養育我長大的父母肯定相當失望。最初,我的確有像這樣同常人一般感到羞愧。只是,來日無多的我希望至少能在死前過上輕鬆的生活,不要到了最後還被身外之事牽著鼻子走,因此便決定要說服自己改變想法。
父母其實沒有資格掌控我,因為我從來就沒有答應過要被他們生下來。雖然社會總施壓我們說不可忤逆父母,但說得極端點,我沒反過來控訴他們「無視本人意願,擅自讓我誕生到這殘酷的世界上」並向他們索賠,他們就該偷笑了,不是嗎?
為了讓自己的良心不再受到譴責,我就像個叛逆的少年般,拚命掙扎著想要合理化自己的行為。結果我自由生活的前三天,就在如此放縱自己的努力中結束了。
或許人到死前就比較容易下定決心,又或許我本來就真的是一個欠缺良心的人也說不定,無論如何,這段自我放逐進行得十分順利。
到了現在,我已經有辦法開始享受起最後的人生了。
縱然時節已邁入初秋,但臺灣的氣候依舊炎熱,我所居住的公寓彷彿一座大蒸籠,冷氣開了也等於沒開。
我拿起桌上的遙控器,將冷氣溫度再往下調,調到北極熊看了都會絕望落淚的溫度。
反正電費都包含在房租裡,只要冷氣不會因為過度操勞而爆炸,就算我二十四小時都不關,其實也無所謂吧。
待室內溫度明顯降低後,在涼爽的房間裡,在低垂的夜幕下,我乘著心情,吹起了走調的口哨。
好景不常,孤獨而暢快的生活轉瞬即逝,大學新生訓練的日子眨眼就到來。
烈日當空,校園中央的狹小空地上萬頭攢動,臨時搭建起的舞台上進行著無聊表演。原本也該是萬頭之一的我,坐在尚未開館的圖書館前乘涼,順便眺望這幅令人卻步的光景。
還是別過去了吧。
反正我本來就不打算與同學混熟,今天之所以會來,也只是因為聽說若翹了新生訓練,事後好像還要補聽什麼講座的樣子。不過算了,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就好,我都要死了,還是眼前的愉快最重要。
當然我也不是不能直接快轉掉新生訓練,但到了已明確意識到死亡的現在,我果然還是會忍不住想珍惜,自己這毫無價值的生命啊。
一旦決定了不參與其中,眼前悶熱的景象似乎也不像原先那樣讓人喘不過氣來了。我決定繼續坐在圖書館前的階梯上發呆。
不明所以的表演終於結束,台下密密麻麻的新生逐漸依科系排成隊伍,他們騷動了好一陣子,才在班級輔導員的帶領之下離開。又過了半小時,本來擠滿人的空地,只剩下幾位可憐的黑衣工作人員還在整理善後。
看看時間,身後的圖書館也差不多要開門了。我想了想,決定去旁邊的自動販賣機買個飲料,就回租屋處。
但,當我背起背包正準備起身時,耳邊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
「你也是新生嗎?」
我轉頭一看,發現身旁不知何時站了個皮膚黝黑的男生。身材高挑的他和我一樣背著後背包,臉上一副好像對所有事都滿不在乎的表情。不過更吸引我注意的是,他明明只有一個人,卻莫名拿了兩瓶鋁箔包奶茶在手上。
「嗯。」我姑且回應。
這個人是來找我幹嘛的?該不會是要抓漏網之魚去參加新生訓練的吧?
我還在猶豫著要不要落跑,對方卻也在階梯上坐了下來:
「那就跟我一樣了。」
我不是很想和這個人打交道,就索性不回話。沒想到,他冷不防扔了一瓶奶茶過來,我來不及多想就伸手接住。
「飲料機莫名其妙掉了兩瓶出來,那瓶就請你喝吧。」他說。
「……謝謝。」
我和陌生男子在圖書館前沉默地喝著飲料。
小小的鋁箔包很快就被我喝光了,我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就開始望著遠方的大樓發呆。發呆了一會兒,我身旁響起一陣用吸管喝光飲料的聲音,然後男子開口了。
「反正都翹掉新訓了,要不要一起去逛逛校園?」
我看向他,想搞懂他心裡打的是什麼算盤。然而他的神情依舊虛無飄渺,我無從得知任何線索。
「可以啊,我沒差。」
說完,連我自己都感到很訝異。我沒想到自己會如此爽快就答應對方。
我並不打算在大學裡交朋友,因為我認為對一個將死之人而言,這麼做是最為妥當的。我希望能在死前儘量減少對世間的眷戀,毫無牽掛地死去一直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死亡。更何況我也不相信,有誰會想要對一個即將離開的人產生情感。畢竟這只會為自己帶來哀傷而已。
無論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他人,我想不與任何人親近都是最明智的選擇。當然說到底,也許我根本就沒有選擇的餘地吧。我這種人本來就無法和他人建立起友好關係。
明明如此,我卻還是輕易就答應了男子的邀約,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也許儘管我再喜歡孤獨,終究都還是有渴望與人交流的時候吧。
這樣一想,就覺得自己還真是可悲。
不過這種事,或許也是無可奈何的吧。
我與被我用來排遣寂寞的人,一同在校園中漫無目的地閒逛。我們一面走馬看花,一面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談話過程中我得知他的名字叫做「鍾文也」,今年指考考上了這所學校的醫學系。鍾文也說自己其實沒有很想來念,不過他對此似乎又不願多談,所以我也就沒有多問。反正我對他本來就沒什麼興趣。
由於這所學校幾乎建在山坡上,因此校內滿是階梯與斜坡,這使得平常沒有運動習慣的我逐漸感到吃不消。幸好一路上我們頭頂都有偌大的樹蔭,且學校佔地不廣,我們很快便逛完大部分的校園。校內沒有任何值得人駐足欣賞的景物,只有外表骯髒陰暗的老舊校舍,以及彷彿永不止息的擾人蟬聲。
我們來到山腳下的平地,走向後門,準備探訪校園內最後的未知角落。
左手邊看得見一棟十層樓左右的教學大樓,那恐怕是這間學校唯一外觀嶄新的建築物吧。
那麼,在這棟教學大樓的後方,又有些什麼東西呢?
其實我也沒有很想知道。
但我們還是繼續向前。
「哦,是棒球場。」鍾文也用左手指著大樓後方。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的確,那裡有一座鋪著紅土的簡陋棒球場。定睛一瞧,還能發現場中有幾個身穿紅色球衣的人在傳接球。
無所事事的我們決定在球場邊的石頭圓凳坐下,稍微看一會兒他們打球的模樣。
姿勢真醜。
這是我最直率的感想。
但仔細思考,如今的我又有什麼資格說他們呢?如果我現在去打球,這副空洞身軀所能做出的動作,想必也不會比他們漂亮到哪裡去吧。
「打得真爛。」鍾文也說。
不久,我們離開球場,回到剛才的教學大樓。在裡頭找了一間有冷氣的空教室,我們決定在此處休息到中午,校園巡禮宣告終結。
由於懶得開燈,所以我們兩個人直接坐在窗邊的座位。坐我前方的鍾文也專心滑著手機,我毫無睡意,只好打開後背包,想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打發時間。
當然我也是有智慧型手機的,只不過我沒有在用社群網站或通訊軟體,也不曾玩過任何一款手機遊戲。儘管人們總說現代人過度依賴手機,但這句話似乎無法套用在我身上。
最後,我從背包裡取出的是法國作家阿爾貝•卡繆的小說《快樂的死》。
之所以會帶這本書來參加新生訓練,是因為我原本打算在休息時間裡拿出來讀。當大家都在滑手機、聊天或者睡覺,只有我一個人正若無其事閱讀著艱澀難懂的書籍,我相信自己的優越感將因此得到滿足。
儘管如今我翹掉了新生訓練,閱讀這本書已無法達成原本的目的,但至少我還是能藉此消磨一點時間。這樣一想,就讓人不再後悔自己特地多帶了一本書來。不過說到底,後悔本來就是一項十分愚蠢的行為就是了。畢竟世事無常,即便我真的有機會回到過去,「修正」事後將讓自己感到後悔的決定,也沒有人能保證如此一來,事情就絕對會如同我內心期望的一般好轉。
《快樂的死》不是一篇易讀的故事。我接續先前的進度往下讀了十來頁,就放下書本,在腦中緩緩消化剛才讀下的內容。空蕩蕩的教室裡,只有冷氣聲隆隆作響。等我終於將故事消化得差不多了,原本在滑手機的鍾文也突然轉過頭來,似乎有什麼話想要對我說。
只不過他話還沒開口,目光就先被我桌上的小說給吸引過去了。
他兩眼盯著《快樂的死》說:「哦,你也有在讀卡繆啊。」
「我只是被書名吸引才買的。」
「所以你沒看過他的別本書囉?」
「嗯。」
鍾文也拿起我的書,仔細端詳:「你看完了嗎?」
「還沒。」
「這樣啊。」他隨便翻了幾頁之後,闔起書放回我桌上:「那你看完可以借我嗎?這本我還沒看過。」
「……也不是不行。」
「好,那到時候再約時間吧。」
我點頭。
由於我和鍾文也就讀不同科系,日後很難有機會再見面,因此不得已我只好下載了常見的通訊軟體,屆時才有辦法聯絡他。我們將彼此互相加為好友,鍾文也總算把頭轉回正前方。
才當我感到鬆一口氣,鍾文也就好像忽然想起什麼似地又回過頭來:
「雖然還沒十二點,不過還是先去吃飯吧。免得到時候人擠人的。」
聽他這麼一說,我也覺得滿有道理的。
於是我站起身收拾自己的物品,以實際行動作為回答。
在學生餐廳解決了一頓不怎麼美味的午餐後,我和鍾文也隨即分道揚鑣。
我們的新生訓練就這樣畫下句點。
雖說都已經是大學生了,不過班上大部分的同學仍積極參與班上活動,相較之下,只有我不合群地努力降低存在感。明明都要死了,但我除了去學校上課以外,就幾乎什麼也不做。我沒打工,也不參加社團,每天放學就是讀課外書,聽音樂然後睡覺。
我讀書與聽音樂的目的其實和睡覺差不多,都只是想儘量減少會意識到自己人生的清醒時間而已。無論書籍還是音樂,我都挑選對自己沒什麼意義可言,甚至是早已經讀過聽過的作品來欣賞。因為我害怕自己在死前改變想法,突然變得想要活下去。
為何我就是不願趕在僅存的時限內,敞開心胸去追尋幸福的可能,而非得要過著這種與死人相差無幾的生活呢?或許我是想要在如此荒謬的行徑中,獲取一絲反抗的快感,好滿足潛藏於心底深處的無力憤慨也說不定吧。事到如今我也只能這麼告訴自己了。
老師於課堂上所教授的知識,只對往後仍要繼續存活的人才有意義。像我這種名副其實沒有未來的人,要待在教室與大家一同上課,心中的確會充滿無盡的煎熬。
也許有人會質疑我「既然都要死了,幹嘛還去上學折磨自己」,但我認為對我而言,為避免旁人不必要的關心對我造成困擾,裝扮出最低限度「想活」的樣子還是有所必要的。畢竟我不希望遭校方關切,更不希望他們將我的情況通報家人。我相信有付出才有收穫,要想安安穩穩地度過最後一段人生,就必須為此多下一些功夫。
不過日子久了,我漸漸也發覺,去學校其實不全然只有壞處。在數千名努力步向未來的學生之中,唯獨我註定沒有希望,人生馬上就要走到終點。處於這種環境下,理應只會徒增我胸中的悲哀,但不知為何,我反而在心中偷偷享受起了這種處境。
我竟然開始覺得,如此落魄的自己不只令人同情,甚至還有些惹人憐愛。或許這就是所謂的顧影自憐吧,無法愛上任何人的我,只好愛上了比任何人都還要可憐的自己。只是無論我有多麼愛自己,終究都還是只有孤單一個人。
想必是因為如此,本該早已回家的我,如今才會還待在這裡吧。
最後一堂課下課後,我晚餐也沒吃,就直接來到了這間冷清的自習教室。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而來,更不知道自己該在這裡做些什麼。
感到無所適從的我,從背包裡取出一本小說,但才翻了兩三頁,便失去繼續往下讀的力氣。我感覺書本在不知不覺間變得像鉛塊一樣重,使我無法再繼續拿在手中。
不得已,我扔下小說,在老舊的木桌上趴下休息。
如果有人覺得,只有神經病才會明明沒事卻還留在學校睡覺,那我肯定就是神經病了。
趴了好一段時間,我終於進入不甜美的灰色夢鄉。
接連作了好幾個噩夢以後,我猛然甦醒。意會到剛才的可怕經歷只是錯覺,我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我嘆息,因為自己終於脫離了一連串的噩夢;我嘆息,因為自己又回到了另一場醒不來的噩夢中。
拿起手機一看,現在還不到晚上七點。這時間學校餐廳肯定還是人滿為患。雖然我肚子已經餓得咕嚕咕嚕叫,但又完全提不起勁去餐廳人擠人。
毫無睡意的我猶豫片刻,決定再度翻開一旁的小說來消磨時間。我想自己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
為什麼我就是沒想過要離開?
我今天又是為什麼要留在學校?
翻完手中的小說,我終於開始思考這些問題。
苦惱了好一陣子,我才找到這個能讓自己信服的推論。
我想我大概是在無意識地渴求,能有一個理想中的人以理想中的方式,來對我做出理想中的溫柔舉動,所以才遲遲不願回家吧。
比方說,如果能在這裡邂逅一位符合我喜好的女孩子,對方了解我的處境之後,讓我將臉埋進她胸口,並且輕輕撫摸我的頭給予安慰,那該有多好?也許這麼一來,已超過十年不曾哭泣的我,甚至能再度感受到淚水的溫度也說不定。
然而──我猛然抬頭,環顧四周──這裡存在著那種我夢寐以求的女性嗎?
沒有。
就算存在,對方又有可能與我產生交集嗎?
沒有。
就算真的有了交集,對方又有可能會喜歡上我嗎?
沒有。
就算真的喜歡上了我,對方又有可能給我我最渴望的那種溫柔嗎?
沒有。
唯一可能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現在這個四處張望的可疑傢伙,大概會被旁人當作是瘋子。
啊,或許連這都不可能吧。
仔細一看,每個人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情,根本沒有人注意到這裡。如此無藥可救的我,已經不被允許映照在任何人的眼中了。
我突然想,自己乾脆拿張椅子,用力砸了旁邊的窗戶算了。
於是我站起身,伸手抓住隔壁的空椅子,準備把它高高舉起,再狠狠砸向一旁的落地窗。但我當然沒有真的做下去的膽子。這種脫序行為所帶來的後果,我光想就覺得麻煩。假如我真的是能做出那種事的人,今天大概也不會落到這種下場了吧。
鬆開抓著椅子的雙手,我笑了笑,感覺自己的心中空虛至極。胡亂收拾好自己的物品,我逃跑似地離開自習教室。
我想要狠狠發洩一番,就到超商買了兩個微波便當,加熱好之後躲進一處無人樓梯間狼吞虎嚥。才不過十分鐘,我手上就只剩下兩個空便當盒。
望著手中的垃圾,我心中竟然起了羨慕之情。真希望能把自己也丟掉。
只可惜無論怎麼找,都不可能找到專門丟棄無用人類的回收桶。如果真的有這麼一個人類回收桶,被丟進去的人就施行安樂死,然後解剖遺體將器官捐贈給有需要的人,那我可能會直接跳進去吧。至少那樣還對世界有一點幫助。
我搖搖頭,甩開無謂的思考,丟掉垃圾,我走向校外的公車站牌。空中飄著十月的細雨,天氣已經轉涼,但我一點也沒有撐傘或穿外套的念頭,只想任憑冰冷的空氣將我吞噬。
一陣男女混雜的歡笑聲自路旁的教室傳來,我走出校門,剛好看見要搭的公車從眼前駛過。當我終於抵達站牌,也已經懶得再拿出手機查詢下班車的到站時刻了。反正就等吧,我早就無所謂了。
我放空大腦等待公車到來,鼻腔不知不覺間塞滿了路旁住家傳來的烤肉香,以及路上車輛排放出的難聞廢氣。一片葉子飛過我面前,落上馬路。看著它時而捲入車輛駛過的氣流,時而被沉重的輪胎狠狠輾過,我總感覺,生存於世的自己就好像那片葉子一樣。不受任何人在意,也無力改變現狀,唯有身上的傷痕在不斷累積。
過了十五分鐘左右,我終於搭上公車。隨著公車搖來晃去,忽然我腦海裡浮現了一幅景象。那是我剛才讀的小說中,主角一個人喝悶酒的場景。
無法將那幅畫面自腦中揮去,我下車後前往附近的超商,買了一瓶小瓶裝的威士忌回家飲用。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喝烈酒。
隔天,我初次體驗到了宿醉的滋味。
早上剛起床時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感覺好像有點不太舒服。但當我勉強刷牙洗臉,換了衣服準備要出門上課,身體的不適感卻愈來愈強。我感覺頭痛欲裂、暈眩想吐,不得已只好換回睡衣,喝了杯水就躺回床上。
我心想,好好睡一覺之後,應該就會好一些。然而渾身的不適感令我難以入眠。我翻身想去拿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但光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就讓全身無力的我感到痛苦不堪。
好不容易拿起手機,大聲放出音樂,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手機投向枕邊。我想藉著音樂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好讓意識不要再繼續集中於身體的不適。在音樂與宿醉的交互作用之下,我的腦袋朦朧而清晰,清晰而朦朧。躺在床上,我錯覺自己彷彿要在無止境的音樂聲中永遠睡去。
下午三點半,不知不覺間睡著的我醒了過來。我發現除了還殘留些許暈眩感以外,中午時的不適已幾乎消失。由於腹中早已空空如也,我決定去附近的速食店解決今日第一餐。
身體虛弱使我無法同往常一般狼吞虎嚥,只能像個老人一樣緩緩啃著漢堡。宿醉後的垃圾食物,吃起來意外地美味。我原本還有點擔心進食會讓先前的噁心感復甦,但看來只是我多慮了。
走出速食店,吹著外頭的涼風,我感覺自己終於清醒。我走進一旁的書店,想稍微逛逛。在店內徘徊了一陣子之後,我拿起一本介紹各國鐵道的書籍隨手翻閱。我原本想看書中有沒有臺灣鐵道的介紹,但翻著翻著,卻被一張法國高鐵的照片給吸引了目光。這張照片讓我想起了一件事。
我想起,自己早已閱讀完法國作家卡繆的小說,可是卻嫌麻煩一直沒有聯絡鍾文也,結果最後就將這件事給忘得一乾二淨了。
要是再繼續拖下去,鍾文也有可能會主動聯絡我。我斟酌一下,決定回到家就傳訊息給鍾文也,告訴他我已經把書看完了。我認為,與其讓鍾文也在我不想被人打擾的時候來聯絡我,不如趁著現在我感覺大病初癒,心情還不錯,就先主動聯絡他才是明智之舉。
於是當晚,我傳訊息通知了鍾文也書的事情。
現在想想,或許這時候就已經註定,我會在人生的最後一段日子裡和那位女生在一起了吧。
結果我失算了。
「我還以為你忘了這件事,正打算自己去買一本來看。」
沒想到隔天與鍾文也碰面,把書給他之後,他竟然對我這麼說。
早知道不要聯絡他就好了──我倒也不會這麼想。反正能像這樣偶爾與人說說話,也不見得是一件壞事。
我覺得事到如今,當自己面對到不如意的事情,還是大方採取這種精神勝利法,無視自己的失敗會比較好。畢竟既然沒有人能給我我渴望的溫柔,那至少我自己要懂得善待我自己。雖說選擇這種做法的人遲早會滅亡,但我早就已經滅亡了,所以其實也無所謂吧。
「喔,對了,就當作交換,這本書借你吧。」
說著,鍾文也遞給我一本書。
我接到手中一看,書名似乎叫「異鄉人」,作者同樣是卡繆。鍾文也沒有針對這本書多說什麼,而我也不想多問,反正讀就是了。姑且向他道了謝後,我們便就地解散,畢竟今天見面的目的已經達成。
至於我們下一次見面,則是要等到一個月後,也就是十一月中旬的事情了。
對於鍾文也這個人,我雖然稱不上喜歡,但也不算討厭。因為他擺出的那副「我沒有很想跟你搞好關係」的態度,讓我得以用比較輕鬆的心情來面對他,而不會像和其他人相處時一樣倍感壓力。
或許就是因為如此,當我們十一月為了還書而再度碰面,他向我提出出遊的邀請,我才會沒有多想就接受了吧。
鍾文也說,他想要去市區的百貨公司買筆。我問他,不過是買個筆,幹嘛要特地去那麼遠的地方。他回答,因為突然想做一點沒意義的事情。於是我就跨上了他的機車後座。
我並不討厭沒有意義的事物,我總感覺,有時「意義」反而會妨礙我們享受某些這世上最純粹的美好。
抵達市區後,我們先去附近的超商吃了晚餐,然後才走進那棟對我而言太過耀眼的百貨公司。好在這天是平日,時間也已經不早,所以人潮沒有很多。否則要是淹沒於假日的那種歡快氣氛下,我難保不會抓狂。
我們走進一間書店,兩人分頭在店內逛了十幾分鐘後,鍾文也拿著一支隨處可見的原子筆到櫃台結帳。離開書店,在略顯寂寥的百貨公司內閒晃了一陣子,我和他在同樣了無生氣的玩具賣場前停下腳步。
看著那些陳列於架上的玩具,我不禁回想起總是一個人在家玩玩具的孩提時光。也是在此時,我腦中第一次興起了要在死前好好回顧自己人生的念頭。我相信,一旦在最後透過回顧了解了自己的人生有多麼不堪,我應該也會比較有辦法坦然地死去吧。
鍾文也似乎也被這些玩具勾起了什麼回憶,只見他不時就盯著某樣商品,口中嘟囔起「真懷念啊」之類的話。我原先還以為他在感動之下會買個什麼回去,不過最後他還是維持一貫的乾脆作風,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我們走出百貨公司,踏上歸途。由於剛好順路,鍾文也直接把我載到了我住處的巷子口。
下車時我提醒他,我們還沒有還書。然後我們便從各自的背包中取出書本還給對方。
看著鍾文也遞給我的書,我感到有些不解。為什麼有兩本?
除了《快樂的死》以外,還有另一本我沒印象的小說。鍾文也大概看出了我的疑惑,指著我手上那本神秘書籍解釋:
「那本再借你吧。」
原來如此。
我輕輕向他點頭致謝。
這樣一來,我們又不得不再約時間碰面了。
不過沒差,反正我也開始覺得,這種僅靠還書來維持的鬆散關係其實也挺不錯的。
十二月中旬,街道上的耶誕氣息日漸濃厚,大學校園裡也立起了一棵掛滿藍銀燈飾的高大耶誕樹。
坐在教室裡,我滑著手機,聽見其他學生們正開心討論著耶誕節與跨年的行程。若不是像這樣被他們提醒,我差點就要遺忘在如此寒冷的季節,人們還會為了那些好像有什麼特殊意義的日子大肆慶祝。事到如今,這種事早已經與我無關了。
一向對外界漠不關心的我,已然與社會脫節。我在只有我自己的季節裡,度過只有我自己的每一天。直到推開大門才驚覺豪雨成災,直到風雲變色才發現颱風到來,雖說種種突如其來的變故不時就會造訪,但不知為何,我就是沒想過要改變這種生活方式。
要是再這樣下去,即使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我大概也不會發覺,而把珍貴的最後一天當作又一個平淡無奇的日子白白浪費掉吧。不過換個角度來看,這樣或許反而可以說是一種最極致的幸福也說不定呢。
一面在腦中想著這些沒營養的事情,我一面傳訊息給鍾文也,告訴他我已經把書看完了。不久,鍾文也傳來回覆,我們簡單討論了一下,很快就約好明天中午在學校碰面。看來我們兩個都是無所事事的大閒人。
隔天,我翹掉了整個上午的課,一直睡到快中午才起床。慵懶地做好出門準備,我望向時鐘,距離與鍾文也約好的時間只剩下不到十分鐘。雖說搭車到學校至少要花十五分,但今天時間還相當充裕。要問為什麼的話,因為今天我打算騎車赴約。
出門後,我稍微觀察一下街上的樣子,很遺憾,看起來並不像世界末日即將到來的模樣。於是我只好跨上機車,出發前往學校去找鍾文也。我必須要把借來的書還給他。
我平常之所以不騎車上學,單純是因為比起騎車我更喜歡搭車。在人多車多的路上駕駛,自己無法控制的變因實在太多,我不想承受那種隨時可能出事的壓力。相較之下,搭車時即使真的發生了事故,基本上也輪不到我區區一個乘客來承擔責任。這種不必負責的輕鬆感絕對是騎車時所無法體會的。
不過昨天我跟鍾文也已經約好,今天在學校碰頭後,就要騎車出去兜風。我不想每次都讓他載,所以才決定自己也騎車。反正既然是兜風,就不可能只在擁擠的城鎮裡打轉。再說這是享樂,不是例行公事,承擔一定的責任還不至於讓人太沮喪。
穿越空氣污濁的隧道,學校便近在眼前,經過兩個十字路口,我轉進校門前那條長長的單線道。我和鍾文也約在學校的停車場前會合,當我抵達時,他與他那輛烤成淺綠色的機車已經停在路旁悠哉等著我了。
鍾文也手上拿著兩頂安全帽,對剛下車的我說:
「原來你有車啊。」
這麼說來,我好像沒告訴過他這件事。
「嗯。」我點頭。
「哎,也沒差啦。」他收起一頂安全帽:「那你就跟著我吧。」
催下油門,我們鑽進一旁的小巷子,回到大馬路,兩台車轉往與市區相反的方向。路上車輛與建築物愈來愈少,取而代之的是逐漸寬廣的綠地與藍天。今天天氣很晴朗,倘若換作平時的我,情緒肯定已盪到谷底了。但今天我正騎著機車奔馳,要遠離早已淤積了過多難堪記憶的日常。吹著迎面而來的冬日冷風,我心中感到久違的暢快。
沿著高架鐵路奔馳一陣子,我跟著鍾文也左轉彎進一條小路,最後在空蕩蕩的路旁停下了車。人行道後方是一座近幾年剛蓋好的棒球場,印象中,這座球場雖不會安排職棒賽事,但似乎有專人在管理維護。像我們這種一般人,未經申請大概是無法進入的吧。
我環顧四周,發現附近除了這座棒球場以外,就只有一片曠野。看來鍾文也的目的地應該就是這裡了。
不過,他帶我來這要幹嘛?
「哦,裡面看起來沒人,太好了。」
說著,鍾文也逕自走向球場。
我連忙跟上他。這時我才注意到,他今天背的是有著墨綠色花紋的黑色束口袋,而非他以前常背的那個後背包。束口袋在他背上被撐得有點鼓,彷彿裡面塞了顆人頭,不知道他究竟裝了什麼。
球場的三個入口都拉下了網狀的鐵捲門,透過窗戶往內看,無論室內或者場上都不見半個人影。我們沿著球場外圍從內野往外野繞,這座球場的外野沒有觀眾席,因此場內與場外之間只隔著一道全壘打牆。
我們發現在內外野交界處,有一面能作為立足點的軟鐵絲網。鍾文也踏上那面鐵絲網,順勢就爬上了不算高的全壘打牆。看著他一躍而下,消失在牆的另一端,我也依樣畫葫蘆攀上牆頭,翻進場內。
於場內著地後,我站起身,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平整而遼闊的翠綠草皮。我環顧球場,有種比印象中還要大的錯覺。我已經有多少年沒踏進過棒球場了?
「來踢足球吧。」
鍾文也放下束口袋,從中取出一顆表面布滿了小小圓形凹孔的紅色足球。
看他帶我潛進棒球場,我原本還猜束口袋裡裝了兩個棒球手套,沒想到竟然是一顆足球。
「你是說,我們要在一個超正式的棒球場裡面踢足球?」
「沒錯。」
「好主意。」我忍不住笑了。
我們兩人稍微拉開距離,開始在棒球場寬廣的外野草皮上傳接球。鍾文也的動作看起來十分熟練,想必以前有踢過足球吧。相較之下我的動作就顯得笨拙許多,傳球傳不準,停球也停不好,害得彼此都花了不少時間在撿球。我感到有些過意不去,但鍾文也看起來毫不在意,不如說甚至還挺開心的。
我的運動神經並不差,然而運動量長期不足卻是不爭的事實。我感覺身體不太能夠照著自己所想的行動。幸好踢著踢著,身體似乎是漸漸熱機完畢了,我的反應變得敏捷不少。我開始模仿鍾文也的動作踢球,經過了幾番嘗試,我終於有辦法好好控制球踢出的方向,也能夠將來球停在自己腳邊。
或許是發覺我逐漸熟練了,鍾文也傳球的力道變得愈來愈強,使得我必須要更專注才有辦法確實接下。不過鍾文也在加強力道的同時,似乎也因此喪失了準頭,傳偏的球愈來愈多。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總感覺他好像有點焦燥。
雖說只是傳接球,但不斷來回跑動使我很快就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只好向鍾文也喊停。渾身發熱的我們脫下外套,坐在柔軟的草皮上休息。偶爾像這樣動動身體,其實也挺不錯的。我將紅色的足球拿到手上把玩,看著它斑駁且滿是凹痕的表面,我忍不住向鍾文也問了從剛剛就很想問的問題。
「球上的這些洞是什麼?」
「哦,那個啊,那是被我家狗咬爛的。」
「原來你有養狗。」
「嗯,養在老家,是一條黃金獵犬。」鍾文也從地上拔起幾根草,用嘴巴吹散:「不過早就死了。」
曾受到球場維護者細心照料的青草,如今飄散在空中,等著落地化為其他同類的養分。
休息得差不多之後,我們站起身,走向內野。鍾文也說,難得到棒球場來,果然還是該做些跟棒球相關的事,所以我們決定要在最正規的棒球場裡面踢足壘球。
由於只有兩個人,所以我們一人當打者一人當投手,自然就浪費了許多時間去撿球。但這樣無意義地浪費時間,感覺並不糟。玩了一陣子,我們開始比賽誰踢得遠。看著鍾文也因一點小失誤就捶胸頓足的模樣,我感覺他是很認真想贏過我。雖然我要是贏過他可能會讓他不開心,但愈是如此我這個人就愈是想贏,因此我也毫不放水,全力以赴。好久沒有這麼認真做一件事了。
最後理所當然是我輸了。鍾文也將我所投出的球,從打擊區狠狠踢到了外野去。我雖然懊惱,但也明白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而鍾文也確實地贏過了我,臉上則是一副鬆一口氣的表情。看來他意外是個很在乎勝負的人。
我與鍾文也都想不到接下來該做什麼,就決定直接踏上歸途。儘管球場的紅土區上都是我們的腳印,但我們兩個今天扮演的是惡劣的不速之客,沒理由還要特地去搬工具來將場地復原。
我們以和進來時同樣的方法爬出球場,回到自己的機車旁。我打開車箱,取出向鍾文也借來的書還給他,一如我所預期,鍾文也又再次借給了我一本新的小說。
夕陽西下,我們以比來時更快的速度奔馳於凹凸不平的柏油路,彷彿想要將深埋於心底的某物吹散到風中。
在一個沒有紅綠燈的路口,我和鍾文也各自走往自己的路。我並不會感到不捨,因為我想這肯定就是我們相處的前提。
等我把機車停回住處,時間已接近晚上六點鐘。我正要打開一樓的鐵門,此時心底突然冒出一陣「不想就這樣回去」的呼喊。我猶豫片刻,決定前往街角的超商,在那裡邊吃晚餐邊思考接下來的去處。
為什麼我會突然不想回家?
或許是因為我察覺到,那裡並不是我的容身之處吧。
可是說實話,我又有什麼其他的地方能去?
畢竟允許我棲身的場所,早就已經被軟弱的我通通親手拋棄了,不是嗎?
我拿塑膠湯匙將微波咖哩飯塞入口中,隨著自己的悲哀愈發明朗,我心中漸漸只剩下一股「想離開」的漠然衝動。
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好在此時,現實溫柔地為我帶來了殘酷的救贖。
在我身後,一位母親以整間店都聽得到的音量開始對年幼的孩子說教。
「我真的搞不懂耶,你到底在想什麼?不是跟你說了這個不好嗎?放回去。你如果一定要拿這個,我就把你一個人丟在這邊,我自己回家。你看這邊這個,不是跟我說的一樣很漂亮嗎?好了快點,把你手上那個放回去,我們買這邊這個回家……」
我想我必須要感謝那位母親,願意以那麼不耐煩的語氣對孩子說教。被迫聽了她令人不快的一席話,原先迷惘的我感到如夢初醒。
我真傻,竟然天真到又一次對世界產生了錯誤期待。
終於認清現實,我吞下最後一口已經涼掉的咖哩飯。邁開虛無的步伐,我再次逃回那間鑲嵌在老舊公寓裡、時間彷彿永遠靜止的狹窄套房。
伊底帕斯情結,也就是所謂的戀母情結,我第一次見到這個詞,是在國小六年級時讀到的一篇文章裡。那篇文章的作者主張,每個男性都有戀母情結,只是程度不盡相同。而雖然喚作「戀母」情結,但並不代表每個有戀母情結的人,就真的都會愛上自己的母親。他們追求的可能只是自己心中母親的意象,不一定是真實的母親本人。換句話說,每個男性其實或多或少都在潛意識中追求著與自己母親形象相仿的女性,只是自己不知道,或者不願承認罷了。
對於文章裡說的這些,我當時抱持著懷疑的態度。因為我覺得,又不是每個男生都喜歡女生,譬如說,這套說法在同性戀身上要如何解釋?
不過儘管我質疑這套說法的普遍性,但在我閱讀這篇文章的當下,心中有感到不寒而慄卻也是不爭的事實。因為我發現,自己喜歡過的女孩子都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她們每個人的髮型都是及肩短髮。而這點正好和我母親一樣。
我覺得好噁心,自己竟然有可能在無意識中追求著那個人。不論那篇文章的正確性到底如何,一旦意識到了這種可能,我心中的某些東西就再也無法回到從前的模樣。此後,我便開始逼迫自己只追求長髮女生,而刻意忽略對短髮女生的好感了。
然後我很快就發覺,漠視對別人的情感意外地不難。每當見到符合我喜好的短髮女生,只要在心中想起母親的臉,我就能夠相當程度地扼殺掉對對方產生的好感。雖然這種做法很不健康,但不去真心喜歡上誰,活著確實也比較輕鬆。
只不過事到如今我真的要死了,面對自己心中的情感,我終究是不禁變得坦率許多。想必就是如此,我才會疏於警戒,而對眼前這位留著一頭及肩短髮的女生露出了毫無防備的笑容吧。
時間回溯到幾分鐘前。
當第二堂課都已經開始了,姍姍來遲的我才進入這門週五早八通識課的教室中。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今天是跨年夜的緣故,來上課的人特別少,平常大家搶著坐的教室後排,如今也還有幾個空位。
我在最後一排窗邊的座位坐下,就聽到老師以迴音過大的麥克風說「那麼接下來,我們就來看個影片吧」。這老師每次都在課堂上放些自己喜歡的影片給學生看。
一位少女站在大樓陽台,口中不斷詛咒著這個殘酷的世界。她打算藉此合理化自己接下來要採取的行動。她面無表情攀上圍牆,鞋子整齊地擺放在地板上。少女不再開口,此時她眼前只剩下一片自由的天空。時機已經成熟。下一秒,她落入重力溫柔的懷抱──本來應該要這樣的。然而,一隻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奇妙精靈,擋住了正要往下跳的少女。能與人類溝通的奇妙精靈,用世人所讚揚的陽光論調否定了少女先前的詛咒,更進一步說服她活著其實是很美好的。少女心中第一次萌生出想要活下去的念頭。待她回過神來,精靈已不見蹤影。少女爬下圍牆,穿上鞋子,踏著輕快的腳步離開陽台。
影片結束。
簡言之,老師給我們看的是一部反自殺宣導短片。而且還是那種拍給不想自殺的人看的,而不是拍給想自殺的人看的宣導短片。
意識到這一點,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噗哧。」
兩陣笑聲重疊在一起。
除了我的嗤笑以外,我前方同時也響起另一陣女性的嗤笑聲。
我驚訝地將雙眼聚焦身前,正好坐我前面的褐髮女生也回過頭來。我們兩個人四目相交,雙雙露出尷尬的神情。了解到剛才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忍不住再次笑了出來。這次不是冷笑,而是發自內心的率真笑容。
見到我的反應,對方也同樣輕輕笑了出來。她那頭長度及肩,髮尾捲度不規則的蓬鬆褐髮,隨著笑聲輕柔晃動。
不知為何,她的笑容讓我覺得很安心。我努力抑制住想要伸手和她擊掌的衝動,直到她將臉轉回正前方。
開學都超過三個月了,我今天才第一次發現,原來在這堂通識課中有一位外貌如此符合我喜好,且性格似乎也在差勁之處和我有著共通點的女生。
這堂課剩下的時間裡,我不斷偷偷觀察前面這位女生,無法再專心聽課。身穿一件合身的黑色棉製帽T,她縮著肩膀聽課,偶爾轉頭望向窗外發呆。就這麼欣賞她美麗的倩影,忽然,我心底竄出一聲警告。
我不應該打擾她。
我是個將死之人,與其他還要繼續活下去的人走得太近,只會拖累他們的人生。我必須要躲在陰暗的無人角落,靜靜等待死亡的到來才對。
千萬不可以給她造成困擾。
下課鐘響起,老師宣布下課。
我站起身,頭也不回離開教室。
雖然發生了一場美麗的意外,但我不能眷戀,如今的我沒有眷戀的資格。我不能與那個女生扯上關係,不過我不需要難過。因為不伸手追求就不會受傷,美好的事物將永存我心,維持那份最美好的模樣。我很快就要死了,但我卻一直沒有一份值得回味的美好記憶。相信等我死前回憶起剛才的場景,心中一定會有一絲得到拯救的感覺吧。這樣就夠了。
如此安慰著自己,我在因跨年而躁動不安的學校中,度過了難捱的一天。
回家的路上,我繞道去超市買了兩包泡麵,又在超商買了一包冷凍炸雞和兩瓶小瓶裝的廉價白蘭地。這些不只是我的晚餐,更是我要熬過跨年夜這個殘酷夜晚所不可或缺的朋友。我要把自己灌得爛醉,趕在十二點前就早早就寢。
然而當我將朋友們都裝進胃裡,準備要鑽進被窩中狠狠睡一覺了,才發覺自己酒醉的程度似乎不如預期。我無法同想像中一般倒頭就直接昏睡。不如說酒精反而妨礙了我的睡眠,害我只能一直睡睡醒醒,在淺眠中掙扎。八點半就上床睡覺的我,還不到凌晨一點意識便逐漸清晰,最後只好從床上起身。
然後,那個突然就發作了。
一股莫名的不安將我籠罩,我感覺胸中好像有什麼東西快要潰堤。一旦真的潰堤了,我會變成什麼樣子?光想就令人覺得害怕。我想要做點什麼,好避免事情發展成最糟糕的模樣,但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我茫然坐在床上,雙手抱住膝蓋,將身體縮成一團。
我覺得好冷。用棉被包裹住自己,但皮膚立刻就冒出汗來,而我依舊冷得發抖。看來這股惡寒來自體內,所以就算我穿上厚外套打開暖氣,恐怕也無法獲得緩和吧。
我死心,掙脫棉被繼續打顫。
如此孑然一身的我,要想宣洩情緒,就只能仰賴暴飲暴食或者毫無節制的自慰了。可是我現在哪可能有興致去做那些事?這種時候如果能哭出來,一定會舒坦許多吧。只可惜我早就忘了怎麼哭泣。
還記得我小時候也曾莫名想哭過,可是當時一告訴大人,他們的反應只讓我感覺自己做錯了什麼。大約就是從那時起,我學會了要假裝沒事,將所有情緒都小心翼翼收進位於心底最深處的抽屜。
或許現在就是我付出代價的時刻。那些壓抑了十餘年的情感,將在死到臨頭的此刻將我反噬。
我覺得胸口快要撕裂,只好戴上耳機,努力聽音樂讓自己分心。但偏偏在這種時候,我竟然完全聽不進自己常聽的那些彆扭歌曲。最後不得已我只好妥協,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去找了從前很喜歡的流行歌來聽。
諷刺的是,聽著那些以清爽嗓音唱出的直率歌曲,我混亂的內心竟漸漸得到平復。看來很遺憾,無論我有多麼不願承認自己的過去,也終究討厭不了那些曾經喜歡過的事物。
久違地稍微卸下心防,我得以客觀看待自己最真實的樣貌。但,這種狀態不會持續太久。音樂帶來的魔法頂多只能維持一個晚上吧。明早醒來,我的心勢必又會回到原本扭曲的模樣。
開始聽歌以後過了一個小時,我感覺睡意漸濃,便摘下耳機老實地窩回被子裡。意識逐漸褪去的同時,我在心中悄悄決定,若死前真的要回顧人生,到時候就聽音樂吧。
我其實很猶豫要不要再來上通識課,因為我擔心會不小心察覺到什麼不該察覺到的事實,我害怕心中憧憬之人的形象會再度幻滅,就像國中那時一樣。
反正只被當一門通識課的話,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
校方不可能因為這點小事就關切我,即使寒假被父母看見了寄到家中的成績單,到時候也只需編個理由矇混過去就好。
昨天晚上,我像這樣拚命說服自己,但最終還是失敗了。所以今天我才會特地起了個大早,好確保自己能夠再坐到上週那個女生的附近。
即使可能會受傷,我果然還是想再見到她一面。
上課前五分鐘,我走進教室,那個女生已坐在與上週同樣的座位,靜靜滑著手機。我若無其事在她身後坐下,老舊的椅子吱嘎作響,她沒有回過頭來。
人家可能根本就沒把我放在心上吧。
不過沒關係,這樣就好。我本來就只是想趁著學期結束前,再多看她幾眼而已,畢竟以後大概也很難有機會再和她修到同一門課了。
她今天也頂著那頭及肩捲髮,縮起肩膀裹在黑色的棉帽T裡聽課。她不時會轉頭望向窗外發呆,讓我有機會得以一窺她漂亮的側臉。不知道她眼中映照著怎樣的光景?
我試著學她往窗外望,但那裡只有一面陡峭的山坡。山坡並沒有特別之處,只鋪著一片了無生氣的綠林。話雖如此,像這樣透過窗戶的玻璃望去,給人的感覺並不糟。或許隔著一面窗,看什麼都美麗吧。
我心不在焉地聽課,不知不覺,再十分鐘就要下課了。能看見眼前這個女生的機會又要少了一次。雖然寂寞,但她在我心中,肯定也會因此而變得更加美好吧。
然而就在此時,台上老師突然說出一句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話。
「我想大家應該都分好組了吧?上禮拜就說過,今天要來抽期末報告的上台順序了。」
咦,有這回事?
我怎麼不記得這門課要報告?
「那現在就請各組寫一張組員名單交上來吧。順便選一名代表,來抽上台報告的順序。」
老師這麼一說,同學們便各自聚集,開始寫名單與決定代表,還有人舉手問老師名單上要填什麼資料。
唉,看來是我自己沒有專心聽課。
沒辦法,這門課就給他當掉吧。
反正我也不是很想上台報告。
我決定就趁著現在大家一團亂,離開教室。如此一來,以後我也就沒有再來上課的必要了。沒想到今天竟然就是來見那個女生的最後一面。
心中感到些許落寞,我忍不住想好好看她最後一眼,再起身離開。
深藍色緊身牛仔褲搭配黑色素麵帽T,髮尾捲度不規則的蓬鬆褐髮感覺柔軟而溫暖,略圓的臉龐上露出一副面有難色的表情也相當可愛。
欸,表情?
她是什麼時候回過頭來的?
她現在又為什麼會盯著我看?
彷彿是要解答我心中的疑惑,她以輕柔又帶點膽怯的聲音開口:
「那個,你也已經分好組了嗎?」
我想要將她所說的話牢牢儲存進大腦中,讓我即便到了死前也能夠完美回味起她的聲音。
「還沒,我忘了。」
「那,要不要跟我一組?」她環顧四周:「我也忘了這件事,可是其他人好像都分好組了。」
她看起來不像是個愛與人交際的人,儘管如此,卻還是為了報告而向不認識的我搭話,真是個好學生。哪像我,明明是同樣的狀況,卻一心只想著要逃避。不過也可能她才是正常的,只是我腐爛得太徹底而已吧。
「我也不是那種很在意成績的人啦,只是如果這門課被當,這學期我可能會被二一。」
聽到她說的話,我忍不住笑了。
「可以啊,我沒差。」
「……謝謝。」
她撇開視線,對我點頭致謝。
總感覺她面對我的笑容,好像有點不服氣的樣子。
我取出紙和筆開始寫組員名單,想藉此轉換氣氛。低頭寫上自己的姓名、系級與學號,我抬起頭問:
「妳叫什麼名字?」
「咦,我的名字喔……」她伸出手:「我自己來──啊,謝謝。」
她話還沒說完,我就已經把筆交到她的手上。不知為何,在她開口前我就猜到她想要自己寫了。
我偷瞄她動筆寫下的文字,發現她和我一樣是大一生,而姓名則是……
蕭宇薇。
這看起來不像是一個會讓人說不出口的怪名字。或許她所抗拒的並不是名字本身,而是自己說出姓名,這種自我主張的行為也說不定吧。
「各組的名單都交上來了嗎?」老師站在講台上問。
看向周遭,其他組別幾乎都已將名單交給老師了。由於每組最少只要有兩名組員即可,因此蕭宇薇一填完自己的資料,就匆忙把名單交上了台。
每一組都遞交完組員名單後,接下來便是報告順序的抽籤。我們抽到了第五組,下週就要上台報告。
也就是說我們這兩個今天才認識的人,得在未來一週內把期末報告生出來。然後我現在連報告主題都不知道,因為我甚至沒印象有報告這回事。
抽完籤不久就下課了,學生們陸陸續續離開教室。這間教室下一堂沒有課,我和蕭宇薇決定留在熄了燈的教室中,趕緊針對期末報告展開初步討論。
為方便交談,蕭宇薇坐到了我右邊的空位,雙手放在桌上,她轉過臉來說:
「你覺得要怎麼辦?只有一個禮拜能做。」
「我覺得,我想先知道報告的主題是什麼。」
「咦,你不知道嗎?」
「我完全不知道要報告啊,可能翹太多課了吧。」
「居然有人比我還誇張,連有報告都不知道。」她掩嘴失笑:「老師說要找一個同學,訪問他的求學經歷,然後照他上課講的那些方法做分析。」
「哇,真麻煩,居然還要找人訪問。」
「就是啊,麻煩死了。」
「妳有什麼好人選嗎?」
「不要說人選,我連可以選的人都沒有。」她說:「我沒有朋友,更沒有熟到能訪問的人。」
「唉,我也差不多。」
我們兩個人束手無策,旋即陷入了漫長的沉默。
假如真的找不到對象,那我們就只剩訪問路人這一條路可以走了吧。蕭宇薇應該也明白這件事,只不過我們大概都很清楚,要向素未謀面的路人搭話,對自己而言實在太困難。
然而為了不要讓她被二一,我們最後或許還是會硬著頭皮上吧。反正身旁至少還有一個與自己相似的同伴,這是多麼振奮人心的一件事啊。
兩個人一起結結巴巴向陌生人搭話,卻因聲音太過顫抖而害對方聽不懂我們想幹嘛。好不容易有人願意坐下來接受訪問,結果我們又腦袋一片空白,語無倫次,最後反過來被受訪者安撫。等到訪問終於結束,受訪者離開,我們兩人毫無顧忌地取笑對方剛才的糗樣,因為我們知道這樣才是對彼此來說最大的安慰。
相似的情景在報告當天又將再上演一遍,然後以此為契機,臭味相投的我們或許會成為互相取暖的夥伴。我們這種人原本就太孤獨,一旦真的像這樣湊在一起,搞不好會發展成相當病態的依賴關係也說不定。畢竟兩個溺水的人,就算抓住了彼此也只會一起往下沉。
當然,這從頭到尾不過是我的揣測。然而若對方是我眼前這個女生,不知為何,我感覺事情就是會發演變那樣。不過我很清楚那是不行的。儘管令人憧憬,但來日無多的我已沒有權力做出那種選擇。
因此我下定決心,對蕭宇薇開口:
「對了,可以訪問自己嗎?」
「哈?」她眨了眨眼睛:「呃,我想應該是不行。我記得老師說要訪問其他人才可以。」
「果然行不通啊。」我故作遺憾。
「算了,沒關係了。」她猛然露出笑容:「我被二──」
「我想到有一個認識的人可以訪問了。」
不知道原本要說什麼的蕭宇薇,用有些意外的表情望著我。這樣的她看起來也相當可愛。
「只是得先問一下對方的意願。」
說完,我取出手機向鍾文也傳訊息,問他願不願意接受求學經歷的訪問,並且被做成報告發表。
其實我一開始就有想到,或許可以找鍾文也來當訪問對象。但我之所以遲遲不這麼提議,都是因為我還是希望只以「借還書」來維繫我們之間的關係。就如同鍾文也總是對我表現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態度,我也同樣不想與他有更進一步的牽扯。我認為這是我們之間最舒適的隔閡,只可惜如今我被迫要做出取捨。
傳給鍾文也的訊息,過了十分鐘還是沒有顯示已讀的字樣。
他大概沒在看手機,又或者根本還沒起床吧。
我和蕭宇薇沒有其他事可做,只好坐著枯等。我們兩個一句話也沒說,但氣氛並不尷尬。或許我們都打從一開始就放棄打破沉默了。
又經過十分鐘,從剛才起便不斷呵欠連連的蕭宇薇,似乎終於抵擋不住睡意的侵襲,對我說了一句「我先睡一下」之後,就趴上桌子睡覺。
空蕩蕩的教室裡,只剩我和她坐在角落。
轉頭望向窗外,陰暗的教室外有一片陰暗的天空。
閉眼傾聽,只有淺淺的呼吸聲在身旁規律響起。
真希望現在這個瞬間能永遠持續下去。
心底忽然冒出這樣的念頭,連我自己都感到吃驚。
我用力搖搖頭,甩開這股危險的想法。
再過不久我就要死了,可不能這時候才突然想要活下去。
看來,還是等到期末報告結束,就不要再跟這個女生見面了吧。
我從背包取出厚重的原文書,開始準備其他科目的期末考。
鍾文也傳來回覆的訊息,是在十一點半左右。那時蕭宇薇已經睡飽起床,輪到我開始覺得昏昏欲睡。就在我打起呵欠,決定也來小睡一下的時候,耳邊傳來了蕭宇薇的聲音。
「那個人好像回訊息了。」
我低頭一看,發現手機螢幕亮了,正中央的對話框顯示著一個「可」字。
看來鍾文也是答應了。
我趕緊與他們兩人商量了一下時間地點,最後決定約在三個人都有空的下週二午後,於現在這棟教學大樓的九樓陽台進行訪問。
「那個人是你朋友?」
走在無人的樓梯間,蕭宇薇向我這麼問道。想要避開人群的我們,打算趕在十二點下課前離開這棟大樓。
「不,只是我上大學以後,唯一交談過十句話以上的人。」我說:「除了妳以外。」
「這樣啊。」她低下臉:「那你就是我上大學以後,唯一一個交談過五句話的人了。」
說完,她對我嫣然一笑。
禮尚往來,我也擠出一個真心的笑容作為回應。
平常不會有人來的教學大樓九樓陽台,今天有我和蕭宇薇兩個人在這裡討論報告。雖然與鍾文也是約在下午一點半碰面,但我和蕭宇薇已經先說好,要提早三十分鐘就先來做準備。
兩個人個性相似,做起事來效率自然就高。儘管我今天才第一次知道期末報告的具體細節,但不消二十分鐘,我和蕭宇薇便已經完成了所有該做好的前置作業。
鍾文也於下午一點半準時推開陽台的玻璃門,此時我和蕭宇薇已經坐在陽台木製長桌的同一側待機,好讓受訪者一來就可以馬上開始訪問。
「哇,這麼正式。」
說著,鍾文也揮手對我們打了個招呼。我身旁的蕭宇薇有點緊張地對他點頭致意,而我則簡單揮了揮手,示意他坐到我們對面。
本次採訪主要由我進行說明與提問,而蕭宇薇則負責在一旁用筆記型電腦記錄下採訪過程,並適時為我做出補充。當然一旦得到了鍾文也的許可,我們也會用手機將對話完整錄音下來。
鍾文也很爽快就答應了讓我們錄音,他甚至還說:「你們要錄影也行,報告的時候也可以公開我名字,我無所謂。」不過我和蕭宇薇想了想,覺得沒有特地錄影的必要,所以最後還是只錄了音。
採訪進行得很順利,鍾文也相當配合,對我提出的問題幾乎是有問必答。而在一旁拚命打字的蕭宇薇也適時給予我支援,提醒了我好幾個不小心遺漏掉的重點。
說實話,要作為兩個互不相識的人之間唯一的橋樑,事前我感到相當不安。
萬一他們兩個人合不來的話,我該怎麼辦?
只是話又說回來,假如他們一見面就莫名地一拍即合,難道那又是我所樂見的?
幸好兩人實際見了面,什麼事也沒發生,大家都只是專注於眼前的訪談。
等到訪談結束,鍾文也離開,我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太好了,他們兩個看起來沒什麼異狀,肯定是對彼此的存在都漠不關心吧。
放下了心中的大石,訪談的後續作業處理起來就更令人得心應手。與負責製作簡報的蕭宇薇稍作討論,我很快便彙整好了鍾文也的求學經歷與分析。待蕭宇薇製作出一份簡單的簡報,我們兩人的期末報告便大功告成。分配好彼此負責報告的部分之後,接下來就等週五上台了。
雙親皆為低學歷人士的鍾同學,自幼便倍受父母期望,希望他將來能就讀醫學系。早從幼稚園,父母便為他安排了各式各樣的補習與才藝課程,而天資聰穎的鍾同學也沒有辜負雙親期望,在各項領域都表現傑出。珠算、鋼琴、足球、繪畫……他在每一項才藝競賽中,通通都有過得獎紀錄,當然,這並不表示鍾同學就因此而怠慢了學業。從國小到高中,他沒有一次考試不是全班第一,課堂外也代表學校參加了奧林匹亞等多項學科競賽,並屢次獲獎。在他人眼中一直是個完美超人的他,很明白自己必須要考上醫學系──至少到高二時都是如此。那年,鍾同學第一次接觸了有關哲學的書籍。
鍾同學開始探尋潛藏於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開始思考自己的存在意義。然後他發現,自己根本不想成為一名醫生。他想當英文老師。如夢初醒的鍾同學試圖與父母討論,卻只被當成是不懂事的小孩,一句話都無法讓父母聽進去。他的父母完全陷入了「自己的孩子自己最懂」的迷思之中,無論鍾同學在往後的一年內有多麼認真證明自己的決心,但他們仍執意要求他就讀醫學系。終於,鍾同學狠下心在指考時考了個爛成績,期望能用這帖猛藥讓父母正視他的意願。成績公布後,他帶著挨罵的覺悟向父母報告,然而令人意外的是,他的父母竟然靜靜接受了這項事實。感到喜出望外的鍾同學,開始興高采烈地規劃自己的未來,那是他人生中最開心的一段日子。
上網填志願當天,鍾同學與父母一同坐在電腦前操作。殊不知在他短暫離席的期間,父母竟假藉要幫他完成後續操作的名義,趁機更改了他的志願。不曾懷疑過父母的鍾同學,一直到放榜當天,才終於發現這件事。但他沒有發怒,只是純粹心死了。鍾同學不再反抗,就如同他高二以前那些沒有自我的每一天,乖乖遵循父母期望進入了本校分數不高的醫學系。
在訪問的最後,我們詢問了鍾同學往後的打算,他是這麼回答我們的:「反正他們只是想要我讀醫學系,那我就努力把這七年撐過去。等到畢業了,他們再也管不著我,我再從頭開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將上述內容以死板的語調報告給老師與台下一片死寂的同學,我把麥克風交給剛才在一旁幫忙把投影片換頁的蕭宇薇。
我負責的部分已經結束,再來只要蕭宇薇用老師上課講的方法隨便分析一下那段經歷,我們就可以脫離期末報告的苦海。
蕭宇薇與我互換崗位,以和我同樣死板的語調開始報告。
台下仍舊一片死寂,看書的人看書,睡覺的人睡覺,滑手機的人滑手機。大家都低頭做著自己的事情,絲毫不給予台上報告者任何尊重。
但我們並不在意。
我和蕭宇薇都很明白,自己的報告相當無趣,但這正是我們想要的效果。反正只要有做個東西出來,就不至於被老師當掉。用心呈現出精採的報告,只會吸引眾人目光,為我們這種不想引人注目的傢伙帶來困擾。
「我們的報告到此結束。」
蕭宇薇唸出這段話,台下姑且響起了零星的掌聲。
留在台上聽完老師無關痛癢的講評,我和蕭宇薇互看一眼,雙雙露出不會讓旁人察覺的淺淺微笑。走回自己的座位,我們的下一組開始進行精采報告。我和蕭宇薇無事一身輕,低頭做著自己的事情,絲毫不給予台上報告者任何尊重。
就這樣,我們兩個人的期末報告平安落幕了。
下課後,蕭宇薇回過頭來向我道謝,我只回了她一句「沒什麼」。
見我沒有要離開的樣子,她說:
「你沒有要走嗎?」
「嗯,我等等跟人有約。」
「這樣啊。那,」她揮手:「拜拜。」
「拜拜。」
於是大家都走了,教室裡只剩下我一個人。閉上眼,蕭宇薇淹沒在擁擠人潮中的背影自眼前浮現。我心想,她願意那樣頭也不回地離去,對我而言就是最大的救贖。
昨天通知鍾文也說我把他借我的第三本書看完了,他就和我約在今天通識課結束後碰面。得知我上通識課的這間教室下一節沒課,鍾文也說他會直接來教室找我,所以我下課後才會留在教室中等他。
我在教室裡等候了將近半小時,鍾文也才終於現身。
他向我走來:「歹勢,我睡過頭了。」
「沒差。」
「你們剛才的報告順利嗎?」
「呃,馬馬虎虎吧。」
台下的人都沒反應,我是覺得滿順利的。
「對了,結果你們有把我的名字講出來嗎?」
「名字?講了大概三分之一左右。」
「三分之一?」
我拿起手機,打開講稿給疑惑的鍾文也看。
「這樣你應該可以接受吧?」
「我看看……醫學系的鍾同學啊,感覺還不壞。」
雖然搞不懂他為何在意這種細節,但我也沒有多問,反正他開心就好。
「話說回來,跟你同組的那個女生,你們是不是認識很久了啊?」他說。
「為什麼這樣問?」
「那天我看你們兩個人說話,感覺你們好像話都還沒聽完,就都已經知道對方要講什麼了。」
要不是被鍾文也這樣說,我還真沒有注意到這件事。
過去我只覺得和蕭宇薇說話很輕鬆,能夠很自然就說出自己想說的話,但仔細想想,也許我們反而是自然到不自然的地步了吧。
雖然人們總說當局者迷,不過肯定也是我太缺乏與人交際的經驗,所以才會對這種事這麼遲鈍。
「我們訪問你那天,大概是我認識她的第五天吧。」
「欸?真假?」
鍾文也一副真的很難以置信的模樣。
之後我們說好了要一起吃午餐,於是就像新生訓練那天一樣,待在這間空教室等待吃午餐的好時機到來。鍾文也今天沒有坐在我的正前方,而是坐到了我右前方的空位上。
我看著還顯示在手機螢幕上的講稿,回味起剛才和蕭宇薇的報告過程,以及下台時她對我露出的淺淺微笑。
「嘖。」
右前方傳來鍾文也殺風景的咂嘴聲。我略感不滿地向他望去,只見他橫著手機在玩遊戲。大概是遊戲進行得不順利吧。我才在這麼想,就又聽見他咂了一次嘴。他看起來很不耐煩地用力連點手機螢幕,接著狠狠咒罵一句髒話,就把手機「砰!」一聲丟到桌子上。
由於不希望自己的情緒受到影響,我決定不再理會鍾文也的所作所為。我將視線轉回自己的手機,發現螢幕已因為逾時而自動熄滅。重新輸入密碼將螢幕解鎖,我終於重返最美好的記憶。
不知道過了多久。
「走了,去吃飯吧。」
鍾文也的呼喚將我拉回現實。瞥向螢幕角落的時鐘,不知不覺時間已來到了十一點四十。
「喔。」我說。
狹窄街道的兩旁,塞滿了各式各樣的店家。飲料店、腳踏車行、超商、早餐店、麵館、日式料理、雜貨店、牛排館、便當店……。
儘管還不餓,我依舊跟隨鍾文也來到後門外的街上覓食,畢竟要是我事到如今才拒絕他,那我剛才又是為了什麼才一直跟他待在一起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我早上也沒吃什麼東西,可是整個上午卻完全沒有餓的感覺。仔細想想,這陣子我總是明明餓了卻什麼也不吃,明明不餓卻發洩似地暴飲暴食。恐怕就是因為這樣,最近我的食慾似乎愈來愈差了。
我與鍾文也從街頭慢慢走到街尾。
他說:「你有想到要吃什麼嗎?」
「沒有。」
於是沒有目標的我們,又從街尾慢慢走回街頭。
回程的路上,我只是望著路旁風景發呆,完全沒有把心思放在無解的午餐難題上。凜冽的寒風陣陣吹來,讓我忍不住把手縮進口袋中取暖。
我們重返學校後門,鍾文也猛然停下腳步。
「所以你到底想吃什麼?」他說。
「都可以。」
「都可以?好,」他說:「那乾脆就不要吃了啊。」
看來他的心情真的很不好。
但我認為自己並沒有義務體諒他,對他忍氣吞聲,所以就這麼回答。
「可以啊,那就別吃了。」
「太好了,那我走這邊,拜拜。」
說完,鍾文也轉身就走。
「拜。」
反正我也漸漸失去了飢餓的能力,既然不會餓,不進食自然就無妨。
走上與鍾文也相反的方向,我離開後門,走進一棟舊校舍,在裡頭找了一間下午沒課的空教室補眠。為了上早八,我今天不到七點就起床了,現在打算在這裡睡上一整個下午。
……噔、噔、噔、噔。
高跟鞋踏地的聲音自遠方逼近,我好不容易才睡著,卻輕易就被剝奪了作夢的權利。儘管已經甦醒,但我依然趴在桌上,只求高跟鞋的主人儘速離去。
偏偏腳步聲繼續逼近。
突然,「砰!」的一聲,這間教室的門被甩開了。
我還是耐住性子趴著。
但沒想到對方進了教室,竟肆無忌憚地踩上木製講台製造出更巨大的聲響。
我終於受不了了。
抬頭一看,對方似乎是一位剛剛在這裡上課的女老師,回來拿忘記帶走的麥克風。我惡狠狠瞪向她以示不滿,但她卻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取走掛在黑板旁的麥克風,就踏著吵死人不償命的腳步揚長而去。
有夠令人不爽。
我望向窗外,努力將腦袋放空。好不容易取回心情上的平靜,殊不知正當我趴下要繼續休息,這次換成是一群聒噪的學生闖了進來。確認好他們也無意顧忌我的存在而降低音量,我迅速收拾自己的物品,起身離開。
出教室時我本想學剛才那位老師重重甩門,以示抗議,但窩囊的我終究還是在最後一刻下意識減輕了力道。
我打算找另一間空教室來睡覺,不過或許是期末考將近的緣故,每一間沒課的教室裡幾乎都有人在看書。我在滿布著階梯的校園裡爬上爬下,只為尋得一處不受他人打擾的空間。
雖然我相信不可能整個學校裡連一間空教室都沒有,但最終還是放棄了。
反正我可以回家,我可以回到那個,沒有我容身之處的家。
走出校門,我心一橫,把平常等公車的站牌拋在身後。今天就走路回去吧,走進那條車聲震耳欲聾的漫長隧道。但願那些彷彿要將人吞噬殆盡的轟天巨響,能夠驅逐我心中有如梅雨般糾纏不休的雜音。
回到租屋處,我打開背包,本該還給鍾文也的書仍躺在那裡。
我並不後悔那樣子與鍾文也不歡而散,可是該如何處理這本成為犧牲品的小說,我毫無頭緒。
畢竟我已經不打算再與他見面了。
這不是在逞強,我真心認為以後再也不和鍾文也見面也無所謂。
我早就有所覺悟,死前總有一天要離開所有人,否則會無法死得乾淨俐落。
今天這件事不過代表了,那個有一天就是今天,僅此而已。
直接丟掉別人的東西也不太好,於是我把孤苦伶仃的流浪鬼塞進書架最角落。
無視它吧,讓一切都通通淡忘,這樣就行了。
從那天之後過了兩個星期,這段期間內我不曾再見過蕭宇薇和鍾文也,過著完全孤獨的一人生活。為了迴避那兩個人,這兩週我幾乎沒去上課。儘管期末考將至,但基本上我已有不會被當的自信,所以就成功說服自己不去上課也沒差。
我喝酒的次數愈來愈頻繁,飲食與生活作息愈來愈不像樣。身心都變得相當虛弱,我失去了繼續閱讀與鑑賞音樂的活力,開始沉溺於不必消耗腦力的老舊單機電玩。我猜自己大概是想藉由單調的刺激來自我麻痺,好忘卻那些不願再回憶的苦澀現實吧。
再這麼下去,我搞不好會在原訂的死期到來前就先暴斃。不過這樣其實也不錯,反正事到如今一切都無所謂了。以前我一直以為只要一無所有就能夠輕鬆許多,那終究是太樂觀。如今我心中充斥著無盡的空虛。我乾脆真的早點死一死,給自己一個痛快算了。
心底冒出這樣的想法,我開始認真思索起該如何自殺。
首先是事前準備,我打算把房內所有的書本、專輯以及空酒瓶都丟了,當然筆記型電腦也是。倘若真的想要留下些什麼再死去,我不認為薄薄一封遺書就能道盡我欲訴說的一切,那恐怕要寫成好幾本書的篇幅才辦得到吧。可是現在我當然不可能還有力氣寫作。
所以我決定反其道而行,既然要留下些什麼太困難,那乾脆就什麼都不要留下吧。
再來是自殺方法,我首先想到的是燒炭,因為那感覺起來最不痛苦。不過我上網稍微查了一下,發現燒炭似乎也有燒炭的痛苦,再加上成功機率不算高,我這副陰鬱的模樣去買炭又肯定會惹人懷疑,因此最後我決定另尋他法。
我想要飲彈自盡,可是卻沒有管道能獲得槍枝;我想要臥軌自殺,可是又發覺那恐怕會對火車司機造成精神創傷。結果那些能瞬間死亡以逃避痛苦的自殺方式,似乎都各有各的難為之處。
我想死,但究竟該怎麼死才好?
事情遇到瓶頸時,我一向都習慣換個角度思考。仔細想想,或許「想逃避痛苦」這個前提本身就大錯特錯了也說不定。畢竟我本來就沒有特別得到優待、不必經歷痛苦的理由,若處於這種立場還硬是逃避,到最後我肯定也不能死得心安理得吧。
於是我終於得出了結論。
我決定選擇成功率高、不易危害他人,且道具容易取得的上吊。
那麼最後就是自殺地點了。不知為何,我腦中第一個浮現的是國小時女同學曾說「想死在這裡」的無人海岸。好巧不巧,那裡從我現在的住處騎車過去,大約一個小時左右就能抵達。印象中那座海岸的後方有片防風林,要上吊的話只要找根粗壯的樹枝即可。如果挑個天氣晴朗的夜晚去自殺,死時或許還能夠看到美麗的星空呢。
就這麼決定了。
一切都已經規畫完畢,接下來只要上網習得上吊前應有的預備知識,再網購一條合適的繩子,我就可以把電腦格式化然後找個好地方丟了。
調查了上吊的原理及過程,我才知道上吊似乎能死得不若我想像中痛苦。自認已經做好受苦的覺悟,我不禁感到有些掃興。然而在心中有某處鬆了一口氣卻也是不爭的事實。我實在是個軟弱的傢伙。
總之無論如何,事情都進展得相當順利。我在影音網站上學會了稱人結的打法,也在拍賣網站上找到了一個麻繩的賣家。
但,就在我正要下標的瞬間──
叮咚。
手機上傳來一則訊息。
你要不要來跟我喝酒
發訊者是鍾文也。
緊接著他又傳來幾則訊息,內容大意就是想找我現在去他家喝酒。我看了他傳給我的地址,從這裡走路過去不需要十五分鐘,如此一來我就不必擔心騎車酒駕的問題。
結果我還是沒有忘記,鍾文也的書一直放在我這邊。我想他之所以會找我過去,肯定是在委婉地向我討書吧。也好,一直保持這種曖昧不明的局面也不是辦法,在死前還是把一切都清楚作個了結,方為上策。
回覆答應的訊息給鍾文也,我用手機的地圖應用程式確認好路徑,換上外出服出門。作息不正常,房間又沒有對外窗的我,直到此時才驚覺天色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完全暗下來了。
鍾文也住在住宅區電梯大廈六樓的一間小套房內。他領著我打開房門,屋內播放的吵鬧音樂聲便傳入耳中。聲源是放在書桌上的筆記型電腦。我瞥向電腦螢幕,他正在播放美國搖滾樂團超脫樂團的專輯《Nevermind》。
鍾文也從冰箱取出兩罐啤酒,扔給我一罐,接著拿起原本放在書桌上的一袋鹹酥雞,在鋪著巧拼的地板坐下。
「來,喝吧。」
說著,他逐包撕開鹹酥雞的紙袋,並往我這邊放了一根竹籤。我依照他的指示坐下,然後拿出那本早該還回去的書遞給他。
「對耶,我都忘了這本書還在你那。」
接過書,鍾文也打開啤酒,發出「嘶──」的聲音。我也將啤酒打開,喝了一小口,用竹籤插一塊雞肉送入口中。這好像才是我今天的第一餐呢。
鍾文也大口灌下啤酒,說:
「其實我是騙你的。」
「……什麼東西?」
「之前那段訪問啊。」他又灌了一口酒:「其實那是我瞎掰的。」
「原來你在說那個。」我說:「欸,那全是假的?」
「也不到全部啦。」他搔搔頭:「應該說大部分是真的,除了你最後那個問題以外。」
「我最後的問題?」
「你在訪問的最後,不是問我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嗎?」
「哦,對。」
「然後我回答說要努力撐到畢業。」他說:「不過啊,其實在他們擅自改了我的志願以後,我就已經決定了。我不會把醫學繫念完。」
……不會念完,那你還來這裡幹嘛?
「難道,」我說:「你就是因為不念完,所以才會乖乖來念的?」
「沒錯。」他用力點頭,然後刺了一顆雞心起來吃。
我忍不住笑了:「為什麼要特地做這種事?」
「為了報復呀。」他說得一臉爽朗。
「報復?」
「你想想,如果有一個小孩,因為不想永遠都扮演蠻橫父母操縱下的傀儡而自殺,大家會用什麼詞彙來形容這齣悲劇?」
「呃,」我收起笑容:「死諫?」
「叮咚,答對了。」
「所以,你打算用死諫來報復父母?」
「這樣說也不太對。」鍾文也把剩餘的啤酒一飲而盡:「我好歹也明白,會變成這樣其實不能全怪他們。很多事一定也不是他們自己能控制的吧,就跟我一樣。」
「那你覺得,應該要怪誰才好?」
「唉,誰知道。」他說:「大概只能怪這整個世界吧。」
說著,他站起身要去拿第二罐啤酒。
「你也要再來一罐嗎?」
「不用了。」
我不打算在別人面前喝醉,我不希望自己一不小心就說出不該說出口的話。也許鍾文也今天要將心底的話對我全盤托出,但這不代表我就也得做相同的事。一直以來我都把全世界看作是敵人,這點並不會因為如今有人向我示好而有所改變。
待鍾文也回來坐下,我說:「我還是有點不懂,所以你是打算報復誰?這個亂七八糟的世界?」
「大概吧。」
「用『死諫』?」
「嗯,我想要這樣抗議,好發洩自己的不滿。」他邊喝酒邊點頭:「即使那可能只是種自我滿足。」
「好吧。」我聳聳肩:「可是,那你想當英文老師的夢想又要怎麼辦?」
「英文老師?那種事怎樣都無所謂啦。」
說完,他一口氣將啤酒灌得一滴不剩,然後「呵呵呵」地笑起來。打了一個嗝,他又去拿來一罐啤酒。我最討厭應付喝醉的人了。
他說:「我想要當英文老師,那大概也是騙你的。」
「什麼意思?」
「唉,老實講吧,其實我不是想當英文老師,只是不想當醫生而已。」
「原來連夢想也是假的。」
「嗯,夢想只是我逃避的藉口。」他說:「說到底,『死諫』本身也一樣是個藉口。我不過是想演一齣狡猾的戲,好掩飾自己的軟弱罷了。」
「什麼軟弱?」
「大概是,害怕面對真相的軟弱吧。」
「哦。」
「我仔細一想,才發現自己這輩子都是為了成為醫生而活的。如果突然把這件事從我人生中抽走,那我大概就什麼也不剩了吧。因為我除此之外該經歷的一切都沒經歷。」
「……原來如此,所以你才會希望我們在報告時說出你的姓名。」我說:「這樣一來只要你一死,又有留下合適的遺書,『死諫』這齣戲自然就會取代真相了。」
「沒錯。怎樣,我很會吧?」
「的確,了不起。」我佩服地點頭。
「我啊,從小到大不管學什麼,都很快就能上手,但是過程中還是難免會遇到挫折。」他說:「唯獨演這種戲,我一次都沒有出過差錯喔。」
「這麼厲害。」
「所以我才會就這樣演了一輩子啊,扮演大家心目中的模範生。」
「不過這齣戲馬上就要落幕了。」
「是啊,要完美落幕了。」
鍾文也喝完第三罐啤酒後便不再拿酒,只是默默和我吃著涼掉的鹹酥雞。我也把自己的酒喝完了,不過我沒有醉。進屋後便一直播著的專輯,不知不覺間已經播到了第二輪。
吃下最後一塊雞肉,鍾文也說:「話說回來,你都沒想過要阻止我嗎?」
「沒有。」
我真心認為,既然那是他深思熟慮後所做出的決定,那我這個局外人就沒有權利妨礙他。
「我果然沒看錯人。」他笑道:「選你是對的。」
「選我?」
「雖然我早就下定決心了,不過真的要實際行動以前,還是得找個人說出一切,心情比較輕鬆。」他說:「可是被對方阻止的話又很麻煩,所以我最後才會找上感覺最不會阻止人的你。」
「我還真是得到你的信賴。」
「這麼說可能有點失禮,不過我偶爾真的會有種錯覺,以為你是一臺沒有感情的機器人喔。」
這還真的是滿失禮的啊。
但就連我自己也無法否認,這一點讓人感覺更不悅。
「不過我後來還是成功確認了,你果然不是機器人。」
確認?我對鍾文也投以質問的眼神。
「之前跟你一起做報告的那個女生啊。看到你跟她在一起露出的表情,我就確定了你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類。」
「我有露出那種表情?」
「有喔。雖然乍看之下跟平常差不多,不過確實多了好幾分人味。」
不知道為什麼,被他這麼說,我總感覺高興不起來。
他舉起搖晃的手,指著我說:
「你要好好珍惜啊,這種對象可是很難遇到的。」
「該不會,你在嫉妒?」
「那倒也沒有。」他說:「至少現在已經不會了。」
「是喔。」
「現在我只覺得,如果我也有遇到這種人,或許事情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也說不定。」
「也許真是那樣吧。」我說:「你今天找我來,想說的話應該都說得差不多了吧?」
「嗯,該說的都說了。」他點頭。
我站起身:「那我也差不多該走了。」
書還了,酒喝了,晚餐也吃了,我已經沒有理由在這裡繼續待下去。
默默將我送下樓,鍾文也對我揮手道別。
我沒有看向他的臉。
「謝謝招待。」
說完,我轉身走上回家的路。
藏青色的夜空飄著細雨,雲隙間露出一抹朦朧月光。雨水濕濡了街道,反射出微弱的光芒使我眩目。
唉,看來以後應該再也見不到鍾文也了。
學校教會了我們如何考試,可是卻從來沒有人教過我們該怎麼活。或許那些很擅長讀書考試,看起來好像什麼都會的人,其實也不一定知道要怎麼在這個毫無道理的世界上生存下去吧。
我想,不論鍾文也還是我,肯定都是如此。
那天以後,我和鍾文也就再也沒有聯繫。由於我毫不關心外界消息,所以也無從得知他到底是已經死了,又或者仍好端端活在世界某處。不過那種事已經無所謂了。反正無論鍾文也生死與否,他對我而言就是個死人。我只需要知道這點就足夠。
結果我終究是沒有自殺,好好活到了期末考。雖然前幾週學校的課我幾乎全部缺席,但我好歹還是有自己把沒上到的範圍給讀完。不如說,比起在課堂上老師教授的內容,這些靠自己摸索理解的部分反倒更讓我印象深刻。
就這樣,期末考順利來到了最後一天,星期五。
考完接下來的通識,我這學期的期末考就結束了。我理應感到輕鬆不少,但如今我緊張的程度卻反而遠超過先前任何一天。
等等我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
走進通識課教室,我發現黑板上用磁鐵黏著一張考試座位表。乖乖依照座位表就座,考試馬上就要開始了。
小時候我曾以為,只要考試考高分,長大後就能得到幸福。但是我錯了。現在,我並不幸福。而且我還生長在一個太有道理,以致於看起來根本沒道理的複雜世界,拜此所賜,我連自己為什麼不幸福都無法明白。我不了解自己,一如人不了解這個世界。
仔細思考,只會發覺一切其實都情有可原,結果到最後誰都無法怪罪。事實是如此無力,不免讓人自暴自棄地想到「既然無法怪罪任何人,那麼就只好怪罪這整個世界了」。
得出這樣的結論,有人像鍾文也一樣自殺抗議,這確實是一種選擇。但我思考許久,也許要貫徹自己的不屈,不一定就只有自我毀滅一途也說不定。
換個角度想想吧。
如果不願意死個痛快,何不乾脆就好好活著算了?沒錯,明明清楚自己身處一個亂七八糟的世界,卻故意就活得好好的。好比在大雨中拋開雨傘,好比在寒風中褪去外衣,然後抬起頭張開雙手,用力擺出一副很享受的模樣。
假如以最惡劣的條件來面對最惡劣的環境,卻還是能露出看起來很幸福的笑容,那肯定就是對這個世界最極致的報復吧。
我並不幸福,但不代表我就是痛苦的。我不能痛苦,所以我很快活。有句諺語說,活得好就是最大的復仇,我想肯定就是如此。
等等我就要來報復這個世界。
上課鐘響,考試開始了。
用最快的速度寫完考卷,我是第一個交卷的人。
把文具收進擺在教室前的背包,我起身離開教室。
其他所有同學都還在低頭奮鬥。
我從教室外倚著牆壁,繃緊神經,深怕看漏任何一個離去的人。
第二個交卷離開的人出現了,對方從位於我身旁的教室前門走出來。
那不是我所等待的身影。
緊接著第三、第四個交卷的人陸續出現,但無論哪一個,都不是我苦苦盼望的目標。
緊張。失望。安心。各種情緒在胸中拉扯,我的專注力逐漸喪失。這已經是第幾個人了?我忍不住感到不安。
該不會人家早就離開了,只是我剛好恍神沒發現?不,不可能,我應該沒有放過任何風吹草動才對。
但,「我沒有注意到」這件事,又要怎麼被我注意到呢?
下課鐘聲響起。
此時,我眼前冒出一頭及肩的蓬鬆褐髮。褐髮的主人裹在黑色棉帽T裡,縮著肩膀迅速步上走廊。
我慌忙起身,追上那個即將離我而去的背影──明知道會失去,我卻還是伸出了手。正因為會失去,所以我才伸出了手。
「嗨。」我說。
「欸?你怎麼在這?」蕭宇薇一臉訝異。
也難怪她會嚇到,畢竟我們這種孤僻的人,在學校裡應該是沒機會被人搭話的。雖然她這副反應看來更像「遇見意外的人」的那種嚇到,但無論如何這都不是重點。
「我有話想跟妳說。」
她眨眨眼:「什麼話?」
「在這裡講不太適合,妳方便跟我找個不會被人打擾的地方嗎?」
沒錯,我要對她說的話,絕對不適合在人來人往的走廊上說。
蕭宇薇把頭髮圍在臉頰旁,陷入思考。
最後她低著眼點點頭:「嗯,可以啊。」
雖然是冬天,今天天氣卻很晴朗,不怎麼冷。我們來到之前對鍾文也進行採訪的九樓陽台。
這裡視野好,又沒有遮蔽物,放眼望去可以看見遠方的山巒,以及擠在山腳下有如玩具般迷你的城鎮。冬日暖陽下,一切看起來都是如此平和。眺望的景象總是最美。
陪我看了一會兒美景,蕭宇薇轉過身來問:
「所以,你想要跟我說什麼?」
「要不要跟我交往?」
「……欸?」
「說是交往,其實也不是像其他人那樣,整天黏在一起的行為啦。」我說:「該怎麼說呢,當自己需要人的時候可以找到人,妳不會想要有一個這樣的對象嗎?」
「你的意思是……像契約那種的?只要一方提出了要求,另一方就有去幫忙的義務,這樣。」
「對,妳說的沒錯。」我大力點頭:「這樣的與其說是情侶,或許該說是夥伴的一種,可能比較適合吧。」
「夥伴的一種……雖然我覺得應該不是啦,不過你應該不是在說什麼怪怪的東西吧?」
怪怪的東西……?
不,不是那樣的,唯獨這一點我不希望被誤會。
我並不是在尋找性行為的夥伴。
「不是不是,當然不是。妳想嘛,如果妳有個想去的地方,比如說餐廳之類的,可是又不敢自己一個人去,這時候妳就可以來找我,然後我就會陪妳去。這才是我的意思。」
「你放心啦,我沒有誤會。」蕭宇薇搖搖手:「只是想確認一下而已。」
「那就好。」我鬆了一口氣:「所以,妳覺得怎樣?」
「我是覺得滿不錯的啦,可是……找我這種人真的可以嗎?」
「有什麼不可以的嗎?」
她垂下頭,用手指捲著髮尾:
「你也看得出來,我很不會跟人相處。」
「嗯。」
「如果跟你走太近,我一定會讓你失望受傷的喔。」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那這樣不是就剛好嗎?」我說。
「欸?」
「反正我也很不會跟人相處啊。既然兩個人都一樣,那我們不就反而能放心地互相傷害了?對自己人就不用顧慮那麼多了嘛。」
「……」
蕭宇薇呆呆望著我,最後「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真是個怪胎。」
「這是在稱讚我的意思嗎?」
「不是。」她笑著搖搖頭:「是在答應你的意思。」
於是就這樣,我和蕭宇薇開始交往了。
只顧著自己開心,完全把我快死了這件事拋到一旁,無視蕭宇薇將因此而遭受到痛苦和悲傷。
我真是個自私的人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