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骯髒的我與美麗的妳

本章節 12294 字
更新於: 2019-09-02
  耳機裡播放的,是臺灣現代流行樂。
  
    *
  
  漫長的暑假中,我在反覆進行實驗後逐漸了解,自己身上所發生的快轉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起初我還以為,快轉必須要滿足某些特定條件才會被動發生,但經過了數次嘗試才發現,原來只要我在心中決定要快轉,我就能夠自由地快轉時間。或許可以這麼說吧,快轉的唯一條件就是要「說服自己下定決心」。
  現在回想起來,畢業那天所發生的情況比較像是一場意外。畢竟當時我心中並未明確產生要快轉的念頭,只是消極地希望時間可以加快腳步。不過快轉似乎還是陰錯陽差地發生了。並且可能是由於我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快轉,導致過程十分不穩定的緣故,結果快轉才會沒過多久就自行終止了。否則根據日後實驗的結果,快轉終點應該是要由我自己在過程中決定的才對。
  對於快轉,目前我尚未釐清的大概就只剩下原理了。雖然在不清楚原理的情況下貿然使用是一件很危險的事,但由於我在實驗過程中察覺了某項事實,所以姑且還是有辦法安心進行快轉。
  快轉是有代價的──我先申明,這裡所說的代價,指的可不是什麼「心中會有罪惡感」這種源於自身內在的軟弱情感。我指的是那種外加的,更加讓人信賴的殘酷規則。
  隨著快轉次數愈來愈多,我逐漸注意到自己身上的某種異狀。
  起先我還以為每次快轉結束時,體內總會產生的那股生命流逝感是快轉本身造成的,也就是說我快轉掉多少時間,快轉結束後就會感覺到自己流逝了多少生命。然而當快轉的量逐漸累積,我發覺到事情恐怕沒這麼單純。
  比例不對。我仔細注意才發現,每一次快轉後所流失的生命比例,似乎都遠大於該次快轉的時間量。這聽起來可能難以置信,但依照我自己的感覺來估計,應該至少有多了十倍以上吧。也就是說假如我快轉五天,快轉後我會感覺自己的生命消逝了超過五十天的量。
  奇妙的是,這明明如此超現實,我卻能夠打從心底坦然地接受。說實話,即便我為了實驗而將大半的暑假都快轉掉,但兩個月乘以十五倍也依舊連三年都不到,而臺灣男性的平均壽命超過七十五歲,所以我因快轉而喪失的生命應該連整體的百分之四都不到才對。如此微量的變化,我真的有辦法察覺到嗎?
  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我原本就壽命太短,才會縱然只是減少短短的三年,都讓我產生了明顯的感受。但不知為何,我就是更傾向於相信,這是規則制定者為了要我明白「快轉是有代價的」,所以才讓我感覺到這種不該感覺到的變化。
  總之無論如何,一旦明白了快轉必須付出代價,使用起來自然就令人安心許多。畢竟世界上沒有比「不付出代價就能得到的好處」還要更可怕的東西了。因為一旦獲得這種好處,日後我就得永遠活在「遲早會為此償還」的不安中,直到有一天終於付出了能讓自己釋懷的代價為止。
  不過說真的,實驗時的我還真沒有想過,自己竟然會在國中畢業前就把快轉的額度給幾乎用光了。
  
  開學至今已過了一個月。
  結果上了國中以後,我在班上仍舊與先前一樣,維持著形單影隻的狀態。
  當然我也不是沒想過,自己其實能汲取過往經驗,在嶄新的環境中努力打造出更勝以往的人際關係。
  但到頭來我還是卻步了。
  自從掌握了快轉能力之後,我總是一遇到不如意的事情就利用快轉逃避。我不認為如此卑鄙的自己,有資格與其他正正當當面對挑戰的同學平起平坐。
  不論我再怎麼努力無視,都無法遠離這種劣人一等的感覺。不如說我愈是想逃,就反而愈是陷入自己心中的自卑泥沼。
  每當坐在教室,我總感覺班上同學彷彿天上繁星,是那麼地耀眼而又遙不可及。至於我,充其量只能說是用來襯托星光燦爛的漆黑背景吧。
  黑暗籠罩在寂寥的窗外。
  除了我,晚上八點還待在圖書館的,幾乎只剩下留在基測衝刺區自習的國三生而已了。
  我儘可能遠離人群,坐在圖書館另一側靠窗的位置。這一區沒什麼人,如此一來我才能夠較為自在地讀書。
  雖然已接近第一次段考,但我不是為了準備考試才在學校留到這麼晚的。看看我現在捧在手上讀的,不是任何一門學科的課本講義,而是稍早我從書庫隨意挑來的小說。
  別人都在拚命用功,只有我一個人正輕鬆享受。我沉浸在這樣囂張又嘲弄人的無聊作為中。
  不過儘管暢快,但這並非我特意留在學校的目的。
  與其說我是留在學校,不如說我是不想回家,應該更為貼切吧。畢竟段考將至,我終於得以藉口讀書,好晚一點回到那令人窒息的家中了。
  靜悄悄的圖書館內,只聽得見零星書本翻頁聲。看完了故事,我闔上手中的小說。雖然距離閉館還有一點時間,但我不打算再去書庫找書來看了。
  每當看完一本小說,我總習慣儘可能讓自己停留在故事的餘韻之中。因此今天我已經不打算再讀新故事了。
  撐著臉頰,我望向窗邊發呆。窗外吹來的涼爽秋風搖晃了純白色的窗簾。待秋風平息,窗簾停止飛舞,我忽然發現到,原來在我前幾排靠窗的座位上也坐著一個人。
  我本來就不太關心外在事物,再加上對方又一直沒發出什麼像樣的聲響,所以我才會明明在圖書館待了這麼久,卻都沒有察覺那位女同學的存在吧。
  身穿淺藍色學校制服的她,背後披著一頭烏黑長髮。望向那副纖細身軀與白皙的皮膚,我不禁錯覺,她彷彿是具一碰就會壞的精緻藝術品。
  沒錯,那背影就如同藝術品一般美麗,美得令人不忍直視。
  我閉上眼,在黑暗中反覆回味剛才所見的景象,欲將其永遠銘刻在荒蕪記憶中的一隅。
  而當我再度睜開雙眼,那位女同學的身影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只剩下微風依舊吹拂,窗簾依舊搖動。
  夜晚九點的鐘聲響起,圖書館要關門了。
  我收拾書包,帶著在雨中看見彩虹的心情踏上歸途。
  
  第一次段考結束的隔週五。
  早上七點三十分,雖然現在還是掃地時間,但我與班上兩名同學一同離開教室,前往教務處。因為我們是班上段考前三名,要在等一下的朝會中上台領獎。
  考第一與第三的兩位女生並肩走在我前方,兩個人興高采烈聊著天。考第二的我跟在她們身後,為了避免與路人視線相交,靜靜盯著自己前方兩公尺的地板默默行進。
  走到一半,考第一女生忽然退到考第三女生的身後,害我不得不把腳步放慢下來。她似乎是要讓道給對向同樣並排走的傢伙。
  我微微抬起頭,想偷瞪一眼那不識相的路人。只不過一向厭惡與人對上眼的我,終究還是在看見對方眼睛的前一刻,忍不住硬生生撇開了頭。
  我把視線移到前方女同學的背上,假裝沒事。
  沒想到不看還好,這一看我才發現,眼前的背影好像有在哪裡見過。
  我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悸動。
  我慢下腳步,想要從更遠的距離來看考第一女生,好證實自己心中的猜想。
  雖然她當時只是靜靜坐著,而如今卻站立行走,但依照我印象中她身體的比例來看,應該是不會錯了。
  現在走在我前方的這個女生,就是之前在圖書館賜予我短暫美夢的那個人。
  我感到訝異,同時又暗自竊喜。既然她與我同班,那不就表示今後我還有許多機會可以從遠處偷看她,延續我原先早以為結束的美夢嗎?
  這時,眼前的她似乎注意到我沒有跟上,突然轉過頭來。
  糟糕,一旦與她對上眼,我還有辦法像之前一樣,對她產生那麼美麗的想像嗎?
  但,當我想到要別開視線的時候,早已經來不及了。
  我們兩個人四目相交。
  出乎我意料的是,她那雙澄澈大眼竟好像有引力一般,讓我無法移開目光。她看著我的眼神是那樣純粹,彷彿對我沒有絲毫排斥。光是如此,我心中就有一種被人徹底肯定的感覺。
  她的眼中,有我存在。
  「嗯……你怎麼了嗎?」她說。
  「啊,沒有,沒事。」
  我低下頭,快步跟上考第一與考第三女生。
  在教務處前排好上台領獎的隊形,我們跟著帶隊老師前往司令台旁。儘管國小時已有過多次上台領獎的經驗,但我恐怕永遠都無法適應站在台上的那種、彷彿正被全校同學監視著的感覺。
  輪到我們上台了。跟在考第一女生的身後,我內心仍與這輩子第一次上台時一樣忐忑不安。
  但也確實多虧了這個機會,我才得以名正言順在這麼近的距離下,欣賞眼前這副美麗的倩影。
  也不知道是不是緊張所造成的錯覺,我總感覺如今站在台上,考第一女生的背影似乎比先前又更令人怦然心動了。
  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頒獎結束,大家走下台,各自回到自己班上的隊伍中。對我而言如夢似幻的珍貴體驗,宣告結束。事不關己地聽著台上訓導主任宣導的戀愛禁令,我在心裡下定決心,下次段考還要和考第一女生一同上台領獎。
  過了幾天,我仔細留心後,很快就知道了考第一女生的名字叫做「陳曦」。過去因為沒有必要,所以我不會主動去記別人的名字。但由於記得老師曾說,段考結束後要讓我們換座位,所以為了不要不小心選到陳曦的附近,我才特地把她的名字給記了起來。
  我之所以不想坐陳曦附近,主要是因為希望能藉此凸顯出,領獎時站在她身後是一件多麼難得的事。我相信愈難得的機會,就會讓人愈想要珍惜,而愈想要珍惜,那個難得的當下就會顯得愈美好。至於平常,只要能偶爾和陳曦不經意地對上眼,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不要奢求太多,我拚命告誡自己,否則只會再次傷了自己也傷了對方。
  
  對我這種人來說,陳曦就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一樣。她不僅成績優秀、外表漂亮,更重要的是她心地善良,待人很溫柔。她總是對遇到困難的同學伸出援手,並且態度堅定地拒絕各種自私自利之舉,因此不分男女,班上大部分的同學與老師都討厭不了她。
  不同於我,下課時陳曦身旁總是圍繞著許多人。看著他們開心談話的模樣,有時我會覺得,堅持要孤單一人的自己彷彿正被他們嘲笑一般。當然我很清楚,既然對方是陳曦以及受到陳曦所感化的同學,那他們實際上肯定不會這麼惡劣。搞不好趁我不注意時,他們其實還在努力想辦法要幫助我融入班上呢。
  像這樣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我,唯一的優點就只有成績優異而已了。不過說實在的,我的成績之所以會好,其實也全都是多虧了陳曦。因為我就是為了要和她一起上台領獎,才會認真讀書的。
  雖說我國小時即使不用功成績也很好,但老實說自從上了國中以後,我漸漸發覺自己似乎沒辦法再那麼游刃有餘。我不夠天才,必須用功讀書才能繼續維持好成績。如果只是為了要滿足父母的期望,我不認為自己有辦法以現在這種積極的心態讀書。縱使我真的努力維持住了成績不下滑,屆時也肯定會痛苦得想去死吧。
  除了提供我讀書動機以外,我還有另外一件事必須要感謝陳曦。閒暇時我總習慣戴上耳機沉浸在音樂的世界,但自從為了逃避過去而刪除隨身聽內所有披頭四的歌曲後,我就一直在苦苦尋找其他能讓我享受其中的歌。直到某一天,我偶然間得知陳曦似乎很喜歡五月天這個樂團,我才再次找到能讓自己喜歡的音樂。
  說實話,由於五月天是相當知名的樂團,因此我先前並非沒有嘗試過他們的歌,只是當時我並未被吸引住。而如今我之所以能喜歡上,我想都是因為陳曦為我對他們的歌曲賦予了意義。或許這就是所謂的愛屋及烏吧。喜歡一個人,讓我連帶對她所喜歡的樂曲,也產生了從前所沒有的特殊情感。
  此後每當讀書讀累了,我總會一邊聽五月天,一邊進行天馬行空的幻想。
  不知道陳曦聽這首歌的時候,心裡會想些什麼?
  說不定她現在,其實也在某處和我聽著同一首歌呢。
  總是那麼優美的她,最喜歡的歌會是哪一首啊?
  會不會剛好也跟我一樣,最喜歡〈如煙〉?
  只要像這樣想著想著,我就能打起精神,繼續埋首書本,為了下次能再度與陳曦一同領獎而努力奮鬥。
  雖然班導禁止我們在下課時間使用電子產品,但有時候心情特別沮喪,我還是會一個人躲到校園人煙稀少的角落,偷偷聽歌好讓自己轉換心情。
  然而國一下學期的某天,當我一如既往躲在校舍五樓的隱蔽角落聽歌時,突然,一隻手從背後點了點我的肩膀。
  原本正望著遠方風景的我,強作鎮定回頭一看,結果發現對方不是老師,也不是陳曦。
  對方是剛換座位到我前面,但我還沒記住他名字的男生。
  見我拿下耳機,他露出一臉奇妙的笑容:
  「偷聽歌啊?」
  我猜他大概是想要賊笑,不過看在我眼裡就只覺得滑稽。
  雖然他看來應該沒有敵意,但我還是忍不住提起戒心:
  「幹嘛?」
  「哎呀,不要露出這麼可怕的表情嘛,我不會跟老師講啦。」他維持著那副蠢臉:「你在聽什麼歌啊?」
  意識到自己沒有立場拒絕,我只好老老實實回答他的問題。
  接著在剩餘的下課時間,我和他就這樣稍微交換了一些,彼此對於音樂的感想。然後以此為契機,日後他不時就會回過頭來向我搭話,偶爾也向我推薦一些國外的歌手以及樂團。
  雖然我剛開始有些抗拒,但轉念一想,如此一來也能藉機消除陳曦擔心我的疑慮,因此後來也就決定逆來順受了。不然每當我偶然與陳曦對上眼,心裡總會有種善良的她正在為我操心的錯覺。
  不久,託坐前面同學的福,我又算是交到了兩三個朋友。此後我就常常跟他們幾個混在一起了。就這樣,我脫離了孤身一人的處境,同時在不知不覺間,我使用快轉的次數也愈來愈少。
  沒想到因為陳曦的緣故,使我過上了比想像中還要正經不少的國中生活──儘管實際上,我和她在生活中幾乎沒有任何像樣的交集。
  我一直以為,我們會繼續維持這種稱不上關係的關係,直到畢業。
  
  一晃眼,如今已來到了國二的春天。
  升上二年級以後,我的生活基本上已重回正軌,幾乎就像是個普通的國中生一樣,揮灑著過去被我嗤之以鼻的健康青春。
  由於我沒有補習,因此每到假日,為了想減少待在家裡的時間,我都會一大早就前往離家約一公里的圖書館看書。這天也不例外。
  一如往常在附近的連鎖水餃店吃完午餐,我走回圖書館前。
  自覺一時之間還沒有馬上回去讀書的心情,我轉身走向位於圖書館旁的大公園,想要稍微散步一下再回去。
  微風不時吹來,讓人儘管處於正午時分的陽光底下,卻也不致出汗。仰望天空,飛機在蔚藍的畫布上留下一道濃濃白線,好似永遠不會散去。
  人行步道旁的大草坪,有不知來自何處的國小足球隊正大聲吆喝,熱鬧地進行練習。我停下腳步望著那些奮力追逐白球的身影。
  若是換作過去的我,處於如此爽朗的氣氛下,肯定會感到格格不入而陷入低落情緒之中吧。
  我再度邁開腳步,打算沿著步道走下去,將偌大的公園繞完一圈後,再回到圖書館自習室裡溫書。
  不過走著走著,我突然想到,自己最近也許有點讀得太過火了也說不定。
  畢竟我讀書的目的,不是考出好成績以滿足自己或父母的虛榮心,而是為了要享受上台領獎時,那段站在陳曦身後短暫而美妙的時光。
  可是回顧最近的幾次段考,我愈來愈常不小心考到全班第一,結果領獎時只能站在最前排,反過來給陳曦看我那缺乏自信的醜陋背影。
  我在心中盤算,等會兒回圖書館就先別念書了,還是到樓上的書庫去借點課外書來看,隨便打發一下時間就好。這一切都是為了我人生中或許再也遇不到第二次的那份美好。
  於是我又忍不住開始思念,陳曦那身著淺藍色制服、彷彿不應存在於人世間的美麗身姿。
  我心不在焉地緩步前行,當我回過神來,自己已來到圖書館另一側人煙稀少的偏僻角落。
  忽然,我眼角晃過一個淺藍色的物體。
  還真巧,才剛想到陳曦穿著學校制服的模樣,路邊馬上就出現了一個顏色相彷的東西。
  不知道那是藍色的花,還是別的什麼?
  我停下腳步,轉頭過去想要一探究竟。
  然後我才明白,原來那東西與我們學校制服的顏色不是相近,而是根本就一樣。甚至連那身穿藍色制服的女主角,也與我想像中是同一個人。
  我不可能會認錯那個背影。
  從我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到,路旁樹叢裡的隱蔽處,陳曦正背對著我與一位身穿高中制服的男生熱烈擁吻。身高矮了男高中生一個頭的陳曦,雙手環抱對方腰際,仰著頭彷彿飢腸轆轆的雛鳥向父母討食一般,熱切地品嘗他的雙唇。男高中生則是左手摟著陳曦,右手往她胸上貪婪地來回撫摸。
  看見這幅景象,我那沉寂已久的蕭瑟內心,終於久違地冒出了有如火山熔岩般熾熱的衝動──倒也沒有。我就只是站在不會被那兩人發現的陰影處,靜靜望著他們纏綿而已。
  我並不是沒想過,自己其實可以拿手機拍下陳曦違反校規的畫面。
  假如以此來威脅形象良好的她,順利的話,或許還可以逼她幫我做一些下流的事吧。
  但不知為何,我心中就是完全沒有想要付諸實行的念頭。
  這並非由於我胸中的正義感在作祟,我才沒有這麼高尚。
  我想我大概就只是,心中什麼東西也沒有罷了。
  漠然看著陳曦蹲下,以生澀的動作解開男高中生的皮帶,我忍不住在心底嘆了一口氣。
  又看了他們親熱好一陣子,我終於轉過身,走上來時路離去。
  這樣也好。
  及早認清現實,對我而言不見得是一件壞事。
  沉浸在虛幻的美好中愈久,破滅時所受到的傷害只會愈大。
  而如今我雖然心情難受,但也就只有這樣了。
  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反而該感到慶幸,因為事情在發展成無法挽回的事態以前就已經結束。
  現在的我已經明白,這世界上果然不存在純粹的美好。縱使有微風吹拂,但在太陽底下走久了,終究還是會漸漸冒出汗來。
  渾身濕黏的觸感,讓我感覺很不舒服。
  真想趕快回到涼爽的建築物內。抱著焦躁的心情,我加快腳步,想儘快逃離惱人的陽光。
  好不容易回到圖書館,我按照原定計畫借了幾本課外書,沒有再翻開過學校的課本講義。我就這樣看了一整個下午的閒書,可是直到傍晚圖書館閉館,我一個字都沒能讀進腦袋中。
  
  我無法再對陳曦產生美好的想像,自然而然就失去了讀書動機。我的成績從國二尾聲起一落千丈,到了大家開始上緊發條的國三上學期,我基本上已經跌出班上的前三名之外。同時我和之前交到的朋友,也在我單方面的疏離之下,變回了原先有如陌生人般的關係。
  我開始倚賴快轉而活,只要遇到稍微不如意的事,我就毫無顧忌使用快轉來逃避。當然我很清楚,自己的生命將因此而大幅縮減,但我想我並沒有選擇的餘地。因為如今在我面前的兩個選項,並非「活得好」與「活得不好」,而是「活得不好」與「不活了」。
  至於我之所以不選擇「不活了」、直接快轉到生命的盡頭,我想果然還是因為我太優柔寡斷,無法如此輕易就捨棄自己的生命。否則從理性的角度來看,我這種人即便再繼續活下去,有一天能品嘗到「足以讓此生所有痛苦都相形見絀的幸福」的機率,就算說得再樂觀,恐怕也是微乎其微。
  反正我目前也沒有什麼非死不可的理由,而且搞不好哪天還是會發生一點點好事──我就抱持這樣得過且過的心態,行屍走肉般地消化著國中最後一年的生活。
  時光飛逝(畢竟我一直快轉),轉眼間冬天就來了。
  升上國三後我沒有再好好看過陳曦一眼,即使她剛好進入我的視野中,我也不再將雙眼聚焦於她身上,就如同我對待其他人一般。陳曦對我而言已不再是個特別的存在,如果可以的話,我甚至希望她不要再出現在我生活中,以免我回憶起自己不堪回首的過去。
  我覺得以前的自己很蠢,蠢到儘管明白不可能,我也還是想與他切割關係。只是唯有自己的過去,是我無論快轉了多少次,都無從逃避的。
  現在的我不願承認過去的我,未來的我想必也不會願意承認現在的我吧。我總感覺,自己大概永遠都會像這樣,認為過去的自己蠢得無可救藥。就彷彿詛咒一般。
  而唯一能解開這項詛咒的,恐怕就只有死亡這把鑰匙了。
  拿起鑰匙將後門鎖上,我轉身離開教室。
  平常放學後負責鎖門的同學沒來,所以今天由我負責這項工作。這是班導在下午的課堂中所決定的。她指名我的時候,全班同學轉過頭來看我的那種討厭感覺,我大概暫時都忘不了吧。
  至於班導為什麼會選上我,我也是直到下課時間去她辦公室拿鑰匙才恍然大悟。
  原來他是打算順便對我說教。仔細想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成績原本十分優秀的我,如今表現已完全走鐘。
  班導利用短短十分鐘的下課時間,對我訴說了彷彿永遠也說不盡的大道理,內容從頭到尾都圍繞著「不為也,非不能也」這句話打轉。說教期間,由於我滿腦子都是反駁他的話語,害我竟然沒想到要快轉。他的想法就是如此令人不敢恭維。
  所謂「不為也,非不能也」,簡而言之就是指一個人不是沒有能力,只是沒有去做而已。但我認為就我的情況而言,我之所以沒有去做,正是因為我沒有能力。我就是因為缺乏「產生想做的慾望」的能力,所以才會「不為」的。
  當然,這種道理班導不可能會明白,而我也早就放棄白費唇舌向他人解釋自己的想法。因此實際上我就只是一聲不吭地等著,等待班導對自己的說教感到心滿意足為止。
  儘管這確實無可奈何,但也都是因為當時沒有快轉,才導致我現在的心情十分不悅。走在幾乎無人的走廊,我望向水泥護欄外,心底湧出一股想將手中的鑰匙給扔下樓的衝動。我停下腳步,猶豫起是否真的要丟了這把鑰匙。
  就在此時,前方轉角處突然冒出一個黑色人影,彷彿早已在那等候我許久。
  一眼就認出對方的身分,我不禁感嘆,居然在我最不想遇到人的時候,讓我遇到了我最不想遇到的人。
  站在眼前的,是穿著黑色制服外套的陳曦。
  儘管已久未注視,但她的面容與身姿,還是如同我過往印象中那般優美。只不過就算她這樣出現,如今我心中也無法再擁有從前的感動了。
  我從陳曦那仍舊純粹的雙眸上撇開眼,邁開腳步,想要儘速離開。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在這裡,我只祈禱那理由與我無關。
  就在我經過陳曦身旁、正因她對我毫無反應而鬆了一口氣時,始終沉默不語的她開口了:
  「我有事情想問你。」
  我沒有停下腳步,因為我想她肯定是在對別人說話。
  「等一下啦,鄭雨聲,我有事想問你。」
  陳曦一邊說,一邊急急忙忙追上我。
  我不理會她,繼續往前走。而她也不知為何沒有再開口。我偷瞄她一眼,發現她誠惶誠恐地向我望來,似乎是在等我回應。
  出於無奈,我只好答腔:「幹嘛?」
  「那個啊,我想問,你最近怎麼了嗎?」
  「哈?」
  「因為你的成績,好像有點變得不像以前那麼好了呀。」她說:「所以我就在想,你最近會不會是發生了什麼事情,這樣。」
  說話時,陳曦始終用她那雙曾深深吸引我的大眼盯著我。我感到有些難受,忍不住轉開臉:
  「我成績怎樣,輪不到妳來管吧?」
  「不是啦。我沒有要管的意思。」
  「那妳幹嘛還問?」
  她沒有馬上回答,我逕自走下樓梯。
  等我們抵達一樓,她終於開口:
  「因為你對我來說,是個重要的人。」
  我不禁皺眉,將疑問的目光投向身旁散發出淡淡芬芳的陳曦。她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說了會招人誤會的話,面對我唐突的反應,她只是歪頭眨了眨眼睛。
  「妳說『我是妳重要的人』……那是什麼意思?」
  「老實說,因為你成績很好,是班上唯一能夠威脅到我的人,所以我一直暗中把你當作是我的勁敵。每次讀書讀累了,我就會想你,然後想著想著,就又會冒出繼續K書的鬥志。所以你對我很重要呀,因為打倒你,就是我讀書最大的動力。」
  她噘起嘴:「不過我還是常常考輸你就是了。」
  「原來是這個意思啊,真失望。」我故作遺憾。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情差的緣故,害得我說話竟然也有些輕浮了起來。
  「嗯?為什麼要失望?」陳曦再度不解地歪頭。
  我們穿過中庭,校門已近在眼前。根據以往的印象,我記得她出校門後都是往左邊走的,而我則是要右轉回家。看來馬上就能夠與她分別了。
  「啊,不、不是啦。」陳曦似乎終於想通了:「很重要不是指那個意思啦,抱歉我剛剛講了奇怪的話,害你誤會。」
  「沒差,反正我也沒誤會。」我說:「畢竟妳都有個高中男朋友了嘛。」
  「欸?」她小聲驚呼:「你怎麼知道?」
  走出校門,我停下腳步,故意正臉面對陳曦:
  「我之前看到了啊,你們躲在公園樹叢裡相親相愛的樣子。」
  她瞪大眼,一臉訝異地望向我。
  「那我走這,拜。」
  說完,我轉身就走,不再回頭。
  她並沒有叫住我。
  當晚,我接到了陳曦打來的電話,她說有事情想對我說,把我星期日找去她家。由於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再加上我也認為自己白天確實不該那樣對她,因此我決定赴約,並且不使用快轉逃避,以作為對自己的懲罰。
  
  星期日下午,與陳曦在圖書館前碰面後,我跟著她邁步向前。灰濛濛的天空飄著細雨,我們各自躲在自己的傘中,沒有半句交談。
  離開了大馬路,我們拐進一條小巷子,陳曦在一棟老公寓的紅色鐵門前停下腳步。看來這就是她家了。通過滿是鏽斑的大門,在堆滿雜物的骯髒樓梯間攀爬四層樓,我們終於抵達目的地。
  走進門,一如建築物外觀給人的印象,屋內瀰漫著陰暗陳腐的氣息。穿過雜亂的客廳,我隨著陳曦進入她房間裡。她關上房門,打開電燈,溫暖的橘色光芒填滿了狹窄的正方形空間。
  陳曦在白色的床沿坐下,指著書桌前的椅子:
  「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坐了,就請你坐那邊吧。」
  我依照她的指示就座。
  這是我第一次進女生房間,再加上現在氣氛又十分微妙,我不曉得該把視線放在哪裡,就索性盯著書桌前的白色牆壁瞧。
  陳曦似乎也不在意我有沒有在看她,一個人自顧自地就開口了。
  「就像你上次說的一樣,那個高中生是我男朋友。」
  聽到她親口說出這項事實,我還是不禁嚥下了一口口水。
  「就在我痛苦到想自殺的時候,他走進了我的生命,拯救了我。」陳曦雙手合十,露出誠懇目光:「他是我最重要的人,如果我們在公園做愛的事曝光,他人生就完蛋了。所以拜託你,請你不要把那件事告訴別人,好嗎?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情。」
  妳一口氣告訴我這麼多,我也不知道該回答什麼才好啊。
  陳曦似乎誤解了我的沉默,一臉擔心:
  「該不會,已經告訴別人了吧?」
  「不,沒有。」我隨便找一個藉口:「我只是在想,妳聽起來好像只怕男朋友完蛋而已。那妳自己呢?妳都不怕自己的人生完蛋?」
  「我這種人怎樣都無所謂啦,我只希望不要害他有前科。」
  「……他對妳來說這麼重要,那妳怎麼還跟他在公園做那種事?都不怕被發現?」
  陳曦躊躇了一陣子,最後還是開口:
  「這關係到他的隱私,希望你可以保密。」
  「嗯。」
  「其實,他身體上有一點缺陷啦。」她說:「正常男生該有兩個的東西,他只剩一個。」
  如果是說正常人該有兩個的東西,那麼手、腳、眼睛、耳朵、腎臟等也都有可能。但既然她是說「男生」該有兩個的東西,答案就很顯而易見了。
  唉,這樣不就跟我一樣嗎。
  沒想到竟然會在這種時候,讓我想起這件我不願想起的事情。
  心情變得更糟了。
  「每次我想親他,他都全身僵硬,害我想說他會不會其實是同性戀。」她嘴角露出一抹微笑:「沒想到一問才知道,原來是他身體有缺陷,讓他對女生特別有障礙。」
  「……那這跟你們在公園做又有什麼關係?」
  「我覺得他看起來很痛苦,所以就想要幫他,當作報答。」她說:「我們討論了好久,最後因為他在戶外好像比較容易興奮,所以就決定在公園幫他跨出那一步了。」
  「哦,是喔。」
  陳曦再度雙手合十:「所以,可以請你不要把那天看到的事告訴別人嗎?我是真的願意幫你做任何事情喔。你們男生不是都會對那種事感到很好奇嗎?今天我家人都要很晚才會回來,而且我技術很好,一定會讓你開心的。」
  「技術好,因為你男朋友?」
  「不、不是。」她不自然地停頓一下,才繼續說:「雖然進行得很順利,可是我們也只做過那一次而已。」
  「所以咧?」
  「所以我技術好跟他沒關係。」
  看見陳曦的臉,我猛然直覺,自己似乎不該再繼續追問下去了。
  但偏偏我這個人,愈是不能做的事情,我就愈是想去做。
  因此最終我還是說出了那句話。
  「那妳做那種事的技術到底為什麼會好?我們才國中而已耶。」
  「我以前被大人『教導』過一陣子啦,所以才會技術好的。」她瞬間換上一張虛張聲勢的笑臉。
  「教導……?」
  「我被性侵過啊。」
  陳曦的語氣,就好像在談別人的事情一樣淡然。我果然不該深究的。
  不過問了就是問了,現在也已經無法挽回。
  「所以,妳才會想過要自殺?」
  「因為就連我媽也只會說一堆自私的話否定我嘛。」她說:「要不是後來我男友出現,我大概早就死了。」
  沒想到,平時看起來那麼開朗的陳曦,竟然也有著這樣的過去。更沒想到,即使有人對我做出了這麼衝擊的告白,我心中也還是沒有任何特別的想法。
  突然不知道要說什麼了,我只能閉口不語。
  「你臉色不用這麼凝重啦。那些都已經過去了,我已經沒事了,請不要為過去的事同情我。」
  「我臉本來就這樣。」我說:「還有,我這個人一向不同情別人的。」
  陳曦瞇起眼睛盯著我,隔了好久才再度張嘴:
  「那我知道了,謝謝你。」
  說完,她臉上露出回歸了純粹的笑容。
  總感覺她好像擅自誤解了什麼,我心裡頭有些不是滋味。
  「好了,我們別再聊那些沉重的話題了。」陳曦站起身,將臉湊近我耳邊,用氣音說道:「因為接下來,我們要做開心的事。」
  察覺到陳曦的意圖,我想也不想就伸手壓上她嬌柔的雙肩,把她推向床鋪。
  順勢讓陳曦坐回床沿,我自己也回到原位坐下,順便將椅子往後移了半公尺左右。
  她望著我,一臉疑惑。
  「我可沒答應過要跟妳做。」我說。
  「……哎呀,你不用顧慮那麼多啦。」她說:「做舒服的事情有什麼不對?只有強迫別人做不願意的事情才不對呀。」
  「問題不在那裡。」我乾咳幾聲:「這裡是妳家,而且今天的時間地點都是妳決定的,所以妳現在大概有上百種方法可以陷害我。」
  她瞬間瞪大眼,使勁搖頭:「我才沒想過要陷害你呢。」
  「可是對我來說,現在答應妳的風險就是很高。」我說:「我是男生,如果跟妳做那種事,只有我會是錯的。」
  「……那我就改天再幫你吧?到時候時間跟地點都由你決定,這樣你就可以做出最萬全的安排了。」
  「還是算了吧。」我說:
  「妳為什麼就對這個方法這麼執著?我本來就沒打算告訴別人呀,況且我也沒有別人可以告訴。所以妳真的不用特地做什麼,沒關係。」
  「因為這是我最有自信能做好的事情嘛。」她露出天真笑容:「而且如果不幫你做點什麼的話,我會覺得沒辦法釋懷的。」
  又來了,每次都是這樣。
  每個人都只顧著滿足自己,沒人在乎我的感受。
  我根本不想與陳曦發生關係,她對我來說已經太刺眼。
  但錯不在她。
  她本來就沒有義務要對我好,是我自己不為自己辯護的。
  「好吧,我懂了。那我有一件事想要妳幫我做。」我嘆一口氣:「總之不是做愛就對了。」
  「嗯,那樣當然也可以,你儘量說吧。」她點點頭:「你想要我幫你做什麼呢?」
  「我希望妳以後,不要再跟我有任何接觸了。」
  「欸?」她呆呆望著我,眼睛瞪得好圓。
  我努力裝出一副無動於衷的態度。
  「請妳以後不要再來煩我了。」
  說實話,我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非這麼說不可。要是陳曦問我原因,我該怎麼回答呢?是因為我討厭她?還是因為我喜歡她?是因為她也是我重要的人?還是因為我只是討厭面對她的自己而已?
  也許以上皆是吧,我不曉得。
  值得慶幸的是,陳曦直到最後都沒有對我提出質疑。她只露出了一副哀傷的神情,想必是有成功找到讓自己滿意的解讀吧。
  「我知道了,」她說得沙啞:「我以後不會再打擾你了。」
  說完,她再度露出微笑,雙眼依舊如同我初次看見時那般澄澈。
  今天恐怕是最後一次這樣和她對上眼了。
  往後她對待我,大概也會像我對待她一樣,視我為空氣吧。
  沒有人會將視線停留在空氣上。
  雖然濕氣依然很重,但雨已經停了。太陽從雲朵的縫隙中灑下白色光柱,印象中有人稱那是「天使的階梯」。
  陳曦與我在斑駁的紅色鐵門前道別。
  臨走前,她請我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訴別人,我回答,我本來就沒有興趣說出去。
  這是我們人生中最後一次交集。
  當晚,我受到強烈的煩悶感纏身,於是進行了有史以來最長的一次快轉。
  我一口氣把時間從國中三年級,快轉到了大學一年級。
  然後我明白,自己將會在大學畢業前就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