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陰影中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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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9-02
耳機裡播放的,是六零年代的英國搖滾樂。
*
我坐在公園長椅上,拆開信封,卻只見信上一片空白。
發呆了三秒鐘,我不死心地確認起信封信紙的每個角落,可是除了寄件人與收件人之外,就再也尋不著半點字跡。
難道說要用火烤,字才會出來嗎?
我怔怔地盯著信封左下角,用鉛筆寫上的寄件人姓名。
曹家寧和我就讀同一間國小,她是個體弱多病的女生,也是我的同班同學。她經常請假在家休息,或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使得她在班上幾乎沒有朋友,總是自己一個人行動。我現在也沒朋友了,所以在那些需要分組的活動中,就經常和曹家寧兩個挑剩的人自動湊成一組,避免讓彼此看起來太可憐。
這次的寫信活動也一樣。
「大家馬上就要從學校畢業了,所以老師想給大家一個機會,把那些平常說不出口、藏在心裡的真心話,用寫信的方式告訴你們的朋友。老師不會偷看信的內容,所以大家可以盡情把想說的話都寫出來喔。」
還記得班導是這麼說的。
講白了,就是要強迫我們給朋友寫信。都不替我這種沒朋友的人著想。
昨天在課堂上,全班把寫好的信都交給班導,而今早一到教室,我們就發現同學寫來的信已經放在每個人的桌上了。
大部分的人當場就拆信來讀,讀完的人則跑去和朋友討論,多虧如此,整間教室比平常還要吵鬧上了好幾倍。
至於我,在確認好老師沒有給錯信之後,就直接把信收進書包裡了。
我不想在這間教室裡拆信,因為拆了也只會徒增悲哀。不會有任何人來找我討論,我也沒有任何可以去分享的人。
說到底,為什麼就非得把信拿去跟別人討論不可呢?無聊死了,寫信的人又不見得想給其他人看。
我不合群,可是我沒有錯。
手撐臉頰,我看向窗外的藍天,期盼這齣鬧劇能夠趕快結束。
其實我本來不是這種人的。
我也有過朋友,只是我終究跟那些幼稚的傢伙不一樣,我長大了。
就算沒朋友,我自己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所以我開始疏遠他們。過不了多久,那些人就不會再來找我了。
我只能在一旁看他們開心玩耍,但我一點也不在乎,反正他們本來就沒有那麼需要我,而我也沒有那麼需要他們。
我一直都是個領悟力很高的小孩,這次也很快就發現了一個人過活的訣竅。不要期待他人。沒有期待就不會有傷害。
於是我決定瞧不起所有老師與同學,因為只要這樣,就算被他們嘲笑被他們罵,我也不會放在心上。畢竟沒有必要為了路邊野狗對自己亂吠而感到生氣。
沒有人會懂我的,我總是這麼告訴自己。這句話就像咒語一樣,守護著我,讓我不會去依賴他人。
話雖如此,當我這次寫信活動又和曹家寧分到同一組,我還是對她產生了一絲期待。不知為何,總覺得如果是與眾不同的她,或許能成為我真正的夥伴也說不定。
當然,我的理智很清楚這種期待不可能成真,所以在實際打開信封以前,我就先預想好心目中最糟糕的情況,為自己設下防線了。
雖然最近常跟曹家寧一組,可是我們根本沒有好好說過話,甚至不曾正眼看過彼此的臉。她本來就是個做事敷衍的人,再加上這次老師又不檢查信的內容,所以她一定是隨便寫寫就把信給交了吧。
就像這樣。
不過我還真沒有料到,當我放學後打開信封,裡頭竟然會只有一張白紙。
下午的陽光曬得我額頭冒汗,在樹葉的遮擋下,太陽只照得到長椅中央約三十公分寬的區域。我將身體向左挪,好讓全身都能夠躲進陰影之中。
忽然,一個不算熟的聲音喊了我的名字。
「鄭雨聲?你在這裡幹嘛?」
我疑惑地抬起頭,這是我第一次正視她的臉。
以前我對曹家寧的印象就只有一頭過肩長髮,但現在仔細一看,我才發現她有著一副相當端正的五官。不過也許是經常臥病在床的緣故,她面無表情的臉龐比我想的還要更加蒼白,而在她那直盯著我的雙眼中,似乎也缺少了一絲同齡女孩該有的活力。
「打發時間。」我說。
「所以你很閒囉?正好,我有事想問你。」
說著,曹家寧在我身旁坐下,坐進了我右邊的那片陰影中。
我們兩人就這麼隔著一道陽光的距離。
「我想問,你那封信是什麼意思。」她說。
「咦,我寫的信應該很簡單吧?」
「就是太簡單了,所以才不懂呀。」她瞪大眼睛看我:「你為什麼只寫『加油』兩個字?難道你是覺得我一直生病很可憐,所以在同情我?」
我本來還以為她要反過來嫌棄我寫得太少,不過從這句話聽來,她似乎只在意被可憐,而不在意被敷衍。雖然我實際上也沒有敷衍她就是了。
「不管對方是誰,我都會這樣寫。」我說。
「都只寫兩個字『加油』?」
「嗯,因為我覺得自己不可能完全了解別人。」我整理了一下思緒:「然後如果不了解別人,那不管寫什麼,都好像只是在滿足自己而已嘛。我發現我根本寫什麼都不對,所以最後才只寫加油,算是在表達『妳要幹嘛我都會支持妳』的意思吧。」
說著說著,我發現曹家寧一臉認真地注視我。
我假裝不以為意,繼續說:
「我這種想法對所有人都一樣,所以我不是特別可憐妳,才這樣寫的。」
然後,曹家寧臉上露出了笑容。笑得彷彿是在荒涼的無人島上、終於找到了同伴的遇難者一般。
「我覺得我懂你的意思了。」她說:「那,你知道我寫給你的信是什麼意思嗎?」
「呃……妳對我沒有什麼好說的?」
「才不是。你剛剛也有講到呀。」
「欸?」
「就是『寫什麼都不對』嘛。」
一陣涼風吹來,曹家寧美麗的秀髮隨風起舞。雲朵遮掩了太陽,使我們身處的陰影合而為一。
曹家寧從椅子上輕巧地起身,拉著我的手說道:
「跟我來,我有東西想給你看。」
歐式透天厝在寧靜的巷子裡整齊排列,平整的柏油路夥同一旁綠意盎然的小庭園,讓我錯覺自己正身處異鄉。曹家寧想給我看的東西放在家裡,所以我正跟著她前往她家。
走在不熟悉的街道上,我心中不由得感到不安起來。如果可以,我實在不太想去別人家。我受不了進門時對方家人上下打量我的那種目光。
我猜想,現在曹家寧家裡一定有人在吧。畢竟她是個體弱多病的女生,放學回家後有大人在才放心。
想著想著,我心情就忍不住憂鬱起來。
即使如此,我依然乖乖跟在曹家寧身後,誰教我是個不會拒絕別人的人。
一路上,我們兩個人都沒有開口。
進門後,映入眼簾的是放有木製長桌與黑色沙發的昏暗客廳。桌上散落著幾張專輯,想必是利用液晶電視旁那組銀灰色的音響來播放的吧。令人意外的是,屋內一片死寂,不像還有其他人在的感覺。
我忍不住問曹家寧:「妳平常放學回家,家裡都沒人嗎?」
「平常回家,都有人在。」她轉開臉:「不過今天不是平常,所以沒人。」
我凝望她的側臉,琢磨話中涵義。
約莫過了三秒吧。
「其實我今天把安親班翹掉了啦。」她說。
「哦,原來。」
然後我們又陷入了一陣沉默。
「……你不問我原因嗎?」她說。
「我覺得翹課的時候就應該好好享受,不要去想那些討厭的事情。」我故作輕鬆:「畢竟這就是翹課的意義嘛。」
這次換成是她呆呆望著我了。我沒有告訴她自己今天也蹺了課,而她也很識相地沒有多問。
「那我現在就去拿來,你先在這邊等一下喔。」
說著,曹家寧就離開客廳,走進某個房間。
我被獨自留下,只好坐在沙發上發呆。正當我因疲憊而打起了呵欠,我注意到視野一隅有個四方形的白色物體。定睛一瞧,那是一張設計古怪的專輯,封面上除了幾個英文字以外,就只見一片空白。
我漫不經心地想,這就像曹家寧寫給我的信一樣,空白得莫名其妙,卻又空白得不讓人反感。
我沒有伸手去碰那張專輯,只是靜靜盯著它看。
當我又再度打起呵欠,耳邊傳來有人接近的腳步聲。曹家寧帶著用橡皮筋捆成圓筒的紙回來了。她在我身旁坐下,舉起手中的紙筒:
「我想請你看一下我的畫。」
「畫?」
「對。希望你看完以後,可以告訴我你的感想。」
「感想喔……可是我對畫畫一竅不通,大概說不出什麼有用的東西。」
她凝視我的雙眼:「沒關係,我就是想聽你的感想。」
「那,好吧。」
「謝謝。」她露出笑容:「那等我一下喔,我先把紙弄平一點。」
她動手卸下紙筒上的橡皮筋,接著往反向捲起那疊捲曲的畫紙。
我在一旁默默看著她。
由於我一向都對身旁的事物沒有任何想法,因此我擔心這次也會像平常寫讀書心得一樣,直到最後都擠不出半句像樣的話語。可是曹家寧剛才已經說得清清楚楚,她要的不是有用的建議,而是我這個人的感想。既然如此,即使我的感想真的是沒有感想,那也是她所追求的答案吧。
反正對方是寫空白信給我的曹家寧,就算我說自己對她的畫沒有想法,她應該也能欣然接受才對。
我是抱著如此不負責任的心態接受了她的請求。
所以當我實際看了她的畫,心中才會感到那樣震撼。
曹家寧一共給我看了兩幅畫。第一幅畫裡是一片璀璨的藍色星空,第二幅畫裡是一條荒涼的無人道路。這兩幅畫作給我的感受相當單純,以致於當她問及我感想時,我僅僅只回答了兩個字。
「很美,」她複誦:「這就是你的感想?」
「對。」
「這樣啊,太好了。」
她似乎鬆了一口氣。
看見她這副模樣,我也忍不住大膽了起來,主動詢問:
「妳還會再畫新作品嗎?」
「會呀,難道你還想看?」
「嗯。」我用力點頭。
「那等我畫好之後,再找你來看吧。只是……」
「只是?」
「……其實我現在完全沒有靈感,我不曉得要畫什麼才好。」
說完,她一臉欲言又止的表情向我望來。我覺得氣氛有點尷尬,就若無其事瞟了時鐘一眼,然後以一副突然想起的口吻說:
「對了,有件事我剛剛就很在意。那是什麼東西?」
我用手指了指桌上的白色專輯。
「欸?那個喔……那是披頭四的專輯。」她說:「你知道披頭四嗎?」
「如果沒記錯的話,好像是一個很久以前的英國樂團吧?」
「沒錯。我爸媽好像很喜歡披頭四,沒事就一直放他們的歌。」
「這樣啊。那妳自己喜歡他們嗎?」
「我嗎?跟流行歌比起來,我比較喜歡老歌。」她說:「所以我喜歡。」
「原來妳是那種比較懷舊的人喔?」我說:「就跟那些整天吵著想回到過去的大人一樣。」
曹家寧聽了我的話,眉頭一皺,歪著頭回答:
「也不是說懷舊啦,只是……想離現在待的地方遠一點。」
「想離現在待的地方遠一點喔……我好像能懂。」
的確,比起電視上天天播不停的流行音樂,還是這種好幾十年前的老歌比較沒有壓迫感。更別說披頭四還是英國樂團,與臺灣隔了九千多公里。
「啊,還有。」曹家寧說:「我才不想回到過去。我才不想把以前發生過的討厭事再經歷一遍。」
「這倒是真的,」我說:「過去不一定只有好事。我聽人說過,回憶之所以美好,都是因為摻雜了自以為是的想像。」
「說得真好。」曹家寧點頭贊同。
忽然,她好像察覺到了什麼,抿著嘴一臉認真地陷入思考。不可思議的是,同一時間我腦中也迸出了一個想法。我靜靜等待,直到曹家寧再度開口:
「我覺得,與其回到過去,好像還不如乾脆──」
「快轉到未來。」
我們兩個人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沒錯,」她一臉驚喜:「最好能直接把所有討厭的事都快轉掉。」
「不過這麼一來,我可能就直接死掉了吧,哈哈哈。」我也難得開起了自己的玩笑。
之後,在我的提議下,我們開始聽起了那張白色的專輯。這是我第一次聽披頭四的歌曲,雖然不像剛才看到曹家寧的畫時那麼震撼,但至少在我心中並未產生排斥的感覺。光是如此,對我而言就已經是一次相當難得的體驗。畢竟對我這種人來說,「討厭一個東西」遠比「喜歡一個東西」要來得容易多了。
我心想,既然自己不討厭,那或許再多聽幾次就會喜歡上了也說不定。
我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聽著歌。曹家寧說自己不喜歡在聽音樂時分心做其他事,我也同意。因為一旦專注於美麗的樂曲中,總是能讓人忘懷現實中擾人的事物。
就在第八首歌〈Happiness Is a Warm Gun〉播完時,曹家寧好像終於注意到了時間。她瞪大眼睛,望著時鐘:
「糟糕,有點聽太久了。這時間我爸媽差不多要回來了。」
我趕緊收拾好自己的物品,起身準備離開。
「電梯要有感應卡才能搭,我陪你等到電梯來吧。」
說著,她慌慌張張穿上外出鞋,隨我一同出門。
等電梯時曹家寧看起來心神不寧,恐怕是擔心我被她的父母撞見吧。受到她的影響,害我也在不知不覺間緊張了起來。在這樣的氛圍下,我們兩人都不發一語。
終於,電梯門開了。
裡面一個人也沒有。
曹家寧跟著我進入電梯,刷好感應卡,順便幫我按了一樓的按鈕。就在我正要向她道別之際,她搶先一步開口:
「下禮拜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
「欸?」
「我有事想找你商量。」
我看著她。
她也看著我。
我腦中一片空白。
等到我回過神來,自己的嘴巴已經擅自說出了:
「好。」
當天晚上,我因翹課而被母親訓斥了一頓。坐在沙發上的母親,以平靜的語調對坐在地上的我說:
「你今天為什麼沒有去安親班?」
「我覺得有點浪費時間。」我說:「因為就算不去安親班,我月考也還是能考第一名。」
我很清楚,對父母而言最重要的就是考試成績,所以我才會選擇用這種理由回覆。順利的話,也許我甚至就不用再去安親班了也說不定。
然而我沒考慮到的是,母親今晚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問題不在那裡。」她以冰冷的視線盯著我:「你現在難道是翅膀硬了,想要反抗父母嗎?」
「……不是。」
「我的兒子這麼聰明,應該沒有不小心忘了自己的立場吧?」
「……沒有。」
我明白,她接下來只是要一如既往地陳述事實,但不知為何我就是不想聽。因此我一面仰望著母親不斷開闔的嘴,一面在腦中播起了今天下午在曹家寧家所聽到的曲子。
對我來說,所謂的「家」只是一個用來滿足父母慾望的場所。認命吃下父母餵我的食物,認命考出父母期望的成績,認命扮演父母心中的乖孩子。唯有滿足了他們的慾望,我才有資格自由行動。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一旦失去父母的庇護,小孩就只能默默等死。父母擁有小孩,小孩滿足父母,這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
我是屬於父母的東西。
我沒有資格向他們討價還價。
這就是我的立場。
聽完母親的說教,我走回房間,穿衣鏡中映照出面無表情的臉孔。
唉,一如往常。
我心想,自己總有一天要離開這裡。
接下來的一週,曹家寧只有一天沒來上學,但另外幾天我完全沒和她說上話。我們幾乎又回到了原先那種「必要時才會互相利用的陌生人」的關係。回想起那天與她度過的時光,我甚至忍不住懷疑,或許那只是我孤單到腦袋壞掉而作的夢也說不定。當然仔細觀察,我們兩人對上眼的次數的確有增加,所以我姑且還是說服了自己腦袋沒有問題。
我和曹家寧大概都是很被動的人,只要沒有一個夠強烈的理由,就不會主動去干涉他人生活。與這樣的人相處雖然很缺乏安定感,但這種不負責任的關係確實也令我感到相當自在。
我偶爾會想,我們乾脆直接把約定忘了,回歸到原本兩條平行線般的生活也不壞。至少如此一來,那個最美好的可能就會永遠被保留,我也永遠都不會因為期待落空而受傷。
不得不承認,我似乎變成一個害怕與人親近的人了。只要和他人走得太近,我腦中就會開始胡思亂想,最後忍不住夾著尾巴逃跑。要是不這樣為自己找藉口開脫,就實在太痛苦,又太讓人心慌了。
我自己其實也很清楚,要想找回心安,就必須停止與曹家寧繼續拉近距離。只是縱然有自覺,我終究還是個小學生,無法如此輕易就說服自己放棄可能的希望。
雖然一樣是翹課,不過我昨天有事先告知安親班老師「明天班上要留下來排演戲劇,不能來安親班」,而老師也不作多想地接受了。看來這次應該不會再重蹈覆轍,被母親抓包。
不知為何,安親班老師幾乎都對我信任有加,只能推斷是我以前真的讓她們留下了好印象吧。甚至就連我突然變得沉默寡言,她們似乎也擅自理解成「我在體諒老師,想減輕一點她們的工作負擔」。
我一直對老師的這種誤會感到不滿,但今天確實是多虧了她們對我看走眼,我才得以無後顧之憂地找女同學幽會。因此放學後,為求保險而故意和曹家寧錯開時間離校的我,姑且還是帶著微薄的感謝之心走向了公園。
今天也和上週一樣是個好天氣,我抵達公園入口時,曹家寧已經躲在上次的樹蔭下等我了。我走向她,卻聽見一陣喧鬧聲從公園對面傳來。朝聲源望去,一群年紀與我相仿的男生正拿著石頭往樹上砸。樹上好像有松鼠的樣子。
我無視他們,繼續往曹家寧的方向走去。反正他們丟石頭的姿勢那麼彆扭,沒有松鼠會蠢到被他們砸中。
曹家寧也和我一樣無視那群男生。她心不在焉望著遠方,似乎在想什麼事,連我已來到她身旁都沒有察覺。如果向處於這種狀態的人搭話,對方肯定會嚇一跳吧。
我討厭別人被我嚇到時露出的那種表情。因此我刻意先倒退了幾步,大力踏地發出明顯的聲響,再一次慢慢接近曹家寧。
曹家寧終於注意到了腳步聲。她轉過頭來,臉上的表情卻異常平靜。看著她這副模樣,我忽然覺得自己剛才只是在瞎操心罷了。她根本不可能被我嚇到。我心想,就算現在天突然塌下來,她恐怕眼睛也不會眨半下吧。
她總是給人這種感覺。
「嗨。」我說。
「你來啦。」
「所以,妳想找我商量什麼?」
曹家寧面有難色,看了一眼那群砸不到松鼠的男生:
「其實,我有點不太想在這裡說耶。」
「那,又要去妳家嗎?」
有過上次的經驗,如今我已不對去她家感到反感。
「我家喔……」她說:「對了,這次換去你家怎麼樣?」
我找不到任何拒絕的理由,只好帶曹家寧回到了空蕩蕩的家中。雖然我以前也有讓朋友來家裡玩過,不過帶女生回來這還真是頭一遭。
領著曹家寧進入我房間之後,我把房間角落的木板凳搬到書桌旁給她坐,接著打開冷氣,在唯有讀書時才會用到的書桌前坐下。
儘管做了許多不習慣的事,但我卻意外沒有出什麼洋相。或許是因為對方是曹家寧的緣故吧。她是少數能讓我卸下心防的人,她給了我一個容身之處,所以我想要認真幫助她解決煩惱。
這恐怕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真心想要幫助人。
「所以,妳想找我商量什麼?」我說。
「你還記得我上禮拜說過,我沒有靈感吧?」
「嗯,記得。」
「其實我後來有點想法了。」她說:「就在那天要送你離開的時候。」
「是什麼?」我難掩自己的期待。
曹家寧深吸一口氣,彷彿下定決心般開口:
「我接下來要畫的,就會是我的最後一張畫。」
「欸?」
一瞬間,我感覺時間與空氣好像都凍結了。
「其實我一直以來,都在偷偷抱怨沒人懂我。」曹家寧低下頭,搖晃起懸在半空的纖細雙腿:
「可是沒想到,這種想法不知不覺就變成我畫畫的養分了。我愈覺得孤單,畫出來的畫就愈讓我滿意,結果到最後,我居然反而開始害怕被了解了。」
「妳怕,會畫不出滿意的畫?」
「對呀。」她擠出一個滑稽的鬼臉:「我從以前身體就很不好,常常整天只能躺在床上。我有好幾次真的很想直接去死掉,反正活著也沒什麼好事。」
「可是妳現在還活著。」
「就是因為在身體狀況好的時候,我還可以畫畫呀。」她說:「畫出一張讓自己滿意的畫,就讓我又多了一點活下去的動力。」
「那妳現在說不畫,又是怎樣?」我說:「難道妳真的要死了?」
「不是啦。」她苦笑:
「因為現在,終於遇到有你懂我了嘛。」
我?
話題突然轉到自己身上,讓我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
而待我終於回神,老實說,我竟然有些害怕,同時更震驚不已。畢竟如此一來,畏懼被人理解的曹家寧之所以放棄畫畫,不就都是因為──
「都是因為我,才會害得妳不能繼續畫畫……」我脫口而出。
曹家寧倏地收起笑容。
「不對,你沒有錯。」她一臉嚴肅:「我不畫畫,只是因為畫畫不重要了而已。」
畫畫不重要了?
那什麼才重要?
我陷入了困惑。曹家寧原本要仰賴畫畫,才能維持自己的生存意志,但現在她卻說畫畫已經不再重要了。這句話應該可以理解成,她找到了某個更珍貴的事物,來作為她嶄新的生存意義。可是,那個更珍貴的事物又是什麼呢?
「跟你在一起,我就夠開心了。」曹家寧說。
我不懂。
她這樣說,不就代表我就是那個更珍貴的事物?所以我現在是被她需要了?我這種人真的可以被需要?
我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反應。
可是我又不想讓曹家寧受傷,所以最後還是決定表現出很高興的樣子。畢竟一般來說,被人需要的感覺,好像都應該是喜悅吧?
於是在開著冷氣的房間裡,在這位名為曹家寧的女孩前,我拚命說服著自己說,我真的好開心。
「那,妳有想到最後一張畫要畫什麼了嗎?」我說。
「記得你上禮拜說過,你覺得我的畫很美,對吧?」
「嗯,對啊。」
「所以我就想啊,我要在最後畫一張比我以前畫過的畫,都還要更美麗的作品。」她說:「不過具體要畫什麼,我還是沒有靈感。你有什麼好點子嗎?」
「可是之前也說過,我對畫畫一竅不通。」我說:「所以就算我想幫,也不知道要說什麼,才能幫妳找到靈感。」
「說得也是,那我換個方式問好了。你覺得什麼東西最美?」
哦,這樣的確好回答多了。
「我想想,嗯……應該是『想像』吧。」
「想像?」
「其實不知道為什麼,有好多東西,不是讓我覺得很髒就是很醜。」我說:「可是如果在想像裡,我就可以只想那些我覺得乾淨又美麗的東西。」
「哦,我會喜歡畫畫,搞不好也是這個原因──」
「那對妳來說,什麼東西才是最美的?」發覺說了太多自己的事情,我感到有些害臊,就忍不住打斷了她。
「欸?我喔……」
或許是對自己想說的話感到猶豫吧,曹家寧的眼神四處游移。我耐心等著她。
她看起來掙扎了好一陣子,但最終還是帶著試探般的神情開口:
「其實我覺得……『毀滅』最美。」
「毀滅啊。」我點點頭。
「說得更對一點,應該是『毀滅美好的東西』才對。」她說:「我覺得所有美好的東西,都是在它們毀滅、離開我的時候,看起來最美。也許可以這樣說吧,我覺得毀滅會把一個原本就很美的東西,變得更美。」
對於這種想法,我第一直覺是自己無法明白。
但經過仔細反芻,我發覺自己其實有理解的可能性。
不,更正確地來說,我應該還有過類似的經驗才對。
我曾經擁有一台小型削鉛筆機。儘管在別人眼中,它恐怕只是個平凡無奇的文具,但對我而言卻深具意義。那台削鉛筆機,是身旁少數能讓我產生「喜歡」情感的事物。它的觸感、形狀還有配色都相當符合我的喜好。然而,就在我察覺自己喜歡它後不久,我就把那台削鉛筆機丟了。我親手從家裡十層樓高的窗口,讓它墜落到遙遠的一樓地面上。看著它離我遠去,最後支離破碎的模樣,我心中產生強烈的罪惡感。但同時,完成這件事也讓我感覺卸下了一塊心中的大石頭。
我一直以為,我只是不敢擁有自己喜歡的東西,害怕哪一天會突然失去,所以才做出這麼不合理的舉動。但現在聽了曹家寧的說法,我才發覺那台削鉛筆機在離我遠去的短短數秒間,散發出的美,確實比以往任何一刻都還要濃烈。
曹家寧用彷彿事不關己的口吻說:
「我的想法果然很奇怪吧?」
她看來誤會了什麼。
我趕緊開口:「不,我覺得自己好像能懂。」
「你騙我吧?」她一臉懷疑。
「沒有,真的。」
她直盯著我,似乎想確認話中的真偽,我也不甘示弱地看回去。
我們兩個就這樣互看了好一會兒,終於,她臉上浮現出壓抑的笑容。她猛然抓住我的手,開始上下搖動起來,臉上的笑容也隨之愈綻愈開。
原來她也能像普通女生一樣笑啊。
我沒有反抗,只是任由她宣洩著喜悅。
不久,曹家寧回神,原先燦爛的笑臉瞬間凝固。她好像忽然想起似地縮回自己的手,轉過頭乾咳了好幾聲。
我心想,為難她對我也沒好處,就直接繼續先前的話題:
「所以,妳有想到要畫什麼了嗎?」
「……我覺得這樣的話,乾脆就把我們的想法合在一起吧。」她也迅速找回了冷靜:
「馬上就要毀滅的幻想世界,你覺得怎麼樣?」
「聽起來很棒啊。不過具體要畫什麼?」
「這樣問題就變成,要用『怎樣的方法』來毀滅『怎樣的世界』囉?」她手托著下巴:「先來想毀滅的方法好了。你喜歡哪種世界末日?」
「喜歡哪種世界末日?呃,大概是隕石撞地球吧。」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問我這種問題。我不作多想就說出了自己的真心話,隨即感到有些後悔。
「隕石撞地球啊,不錯耶。原因呢?」
「其實……只要想像天空裡有一顆紅色的大隕石掉下來,我心情就會很輕鬆,不知道為什麼。」
「有這麼神奇?我不信。」
說著,曹家寧就閉上眼,大概是在實際想像我所說的畫面吧。
大約隔了十秒後,她再度睜開雙眼。
「感覺怎樣?」我不抱期待。
「你說得對耶。」她眼睛裡散發出光芒:
「我覺得好感動喔,就決定畫這個了。」
我完全沒想到,自己的提案竟會如此輕易就受到採納。
畢竟根據以往的經驗,一旦我不小心說出了自己的真心話,對方就算沒直接說我神經病,也至少會露出一副看到鬼的表情。曹家寧這麼簡單就贊同我,我反而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看來,我果然還沒習慣被人理解的感覺吧。
曹家寧不理會陷入感慨的我,繼續說:
「那再來,就剩下最後一步了。」
「妳希望那是個怎樣的幻想世界?」我搶在她問我之前開口。我希望她的畫,不要全部都由我來決定。
「嗯……我想想,」她陷入短暫沉思後,說道:
「要憑空想像出來,我可能還沒有辦法吧。你這裡有沒有什麼風景的照片,可以給我參考看看?」
「風景的照片喔……」
我望向位於曹家寧身後的書櫃,欲尋找其中是否有合適的書籍。
這時,一本名為「鐵道沿線風情」的書吸引了我的目光。
記得沒錯的話,那本書裡應該全都是跟鐵道有關的風景照吧。
於是我走向書櫃,抽出那本書遞給曹家寧說:「這本怎樣?」
曹家寧興味盎然地翻閱著我借她的書。雖然我原本只打算在一旁等,但由於她實在看得太投入,所以我也從書櫃中取出早已看完無數次的《湯姆歷險記》來打發時間。
還記得以前國語課教到《湯姆歷險記》時,老師曾問班上同學有多少人看過這故事,當時幾乎一半以上的人都舉了手。雖然我也是舉手者的其中之一,但直到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大家說的看過是指卡通,只有我一個人是指連注音符號都沒有的文學小說。
我一邊翻著手中的書本,一邊漫不經心想著這些有的沒有的事情。
忽然,我耳中傳來一聲曹家寧發出的小小驚嘆。
「哇,好漂亮。」
我瞅了一眼她書中的內容,她所看的那張照片,是一處位於火車站旁的無人海岸。
她呢喃:「真想死在這裡。」
「咦,妳不是說沒有要死?」
「啊,不是啦。」她搖搖手:「就算我現在沒有要死,以後也總有一天會死掉呀。」
「那,妳幹嘛又突然講這個?」
「……你應該也知道,我的身體很差吧。」她把視線移回書本。
「嗯。」
「所以我常常在想,自己應該很快就會死掉了,然後到時候,我如果不是在醫院裡死掉,大概就是在家裡死掉吧。」她說:
「可是啊,如果要死的話,其實我不想死在家裡,也不想死在醫院裡。」
「那要死在哪?」
「我想要遠離身邊的大家,自己一個人死掉。」她說:「不是說大家對我不好喔,爸爸媽媽還有醫院裡的醫生護士,大家對我都很溫柔,我很謝謝他們。只是我總覺得,大家會對我好都是因為覺得我可憐,不是因為喜歡我。」
「這樣啊。」我除了點點頭,想不到其他回應。
「其實大家一定都很討厭我,覺得我很麻煩。每次不小心看到爸爸媽媽臉上疲倦的表情,我都會這麼想。他們一定很後悔給我取『家寧』這個名字,因為只要我還在,我們家就永遠不得安寧。」
說著,曹家寧自嘲地笑了一聲。
「別人怎麼想我不知道,至少我不覺得妳討厭。」
「而且你也不可憐我,對吧?」
我瞬間遲疑了一下,決定順從自己的真實心意,點頭肯定。
看見我這副模樣,曹家寧的嘴角浮現笑意:「那,就算我說要逃到很遠的地方去死掉,你也不會阻止我囉?」
「當然,」我說:「畢竟我都寫了那樣的信給妳。」
在給她的信裡,我只寫了「加油」兩個字,代表「妳要幹嘛我都會支持妳」的意思。
我當初並不是因為覺得麻煩,所以才這麼寫的。
我是真心祝福她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即便我現在知道,她想做的可能是逃到遠方去死,老實說我也不覺得有任何不妥。因為我想她肯定是希望,至少在自己臨死之前,這世界可以稍微放她一馬,讓她有一點點喘息的空間吧。
曹家寧最後一張畫的主題就這麼決定了。
隕石染紅的無人海岸。
我十分期待她的作品。
雖然曹家寧想找我商量的事已經解決了,但由於時間還早,所以我讓她繼續留在房裡看書。而我則與先前一樣,繼續翻著手中的《湯姆歷險記》,同時在一旁偷瞄曹家寧的樣子。
我發現,她在將那本攝影集看完之後,又重新翻回有她很中意的海岸照片那頁,一動也不動死盯著那張照片瞧。我猜她大概是想把那片景色烙印在腦海中,以利接下來的創作吧。
牆上的時鐘滴答作響。
帶曹家寧回到家裡之後,我一直都有在注意時間。當指針指向平常父親回家時間的三十分鐘前,我對依然專注於書中世界的曹家寧開口:
「時間差不多了,我家人要回來了。」
可能是太專心的緣故吧,她慢了半拍才對我說的話起反應:
「喔,好。」
她闔上手中的書,放到我桌上。
「今天真的很謝謝你。」
「沒什麼。」
「那我就趕快回家,開始畫畫吧。」
說著,曹家寧轉身就走向大門。
她的道別,比我想像中還要乾脆太多。
這麼一來,直到她將畫作完成以前,我們恐怕又要失去交集了吧。
我著急地想,必須在我們兩人的生活之間,增加更多接點才行。
我想要出聲叫住曹家寧,然而我左思右想,卻無法在腦中尋得半句合適的話語。誰教我不曾主動與人拉近距離。
眼看曹家寧就要走出房間,一籌莫展的我只能在書桌前低下頭,望著直到剛才都還被她捧在掌中的那本攝影集。
突然,我耳中傳來她的聲音:
「怎麼了嗎?你幹嘛站在那邊不動?」
「啊,我只是在想妳剛剛看書看得很投入,要不要乾脆把這本書借妳帶回去看,這樣。」
「這樣啊,謝謝你。我是因為要把裡面拍的景色畫下來,所以才看得那麼認真的。」她說:「不過我想試試看,忘記的地方就靠自己想出來。你不是也說,想像是最美的嗎?所以不用特地借我啦,沒關係。」
「嗯。」
我放棄了。
反正現在已經能確定,我們兩人的生活是還會再交會的。既然如此,我或許的確沒必要冒險,去打破我們之間的距離吧。
這樣就夠了,我告訴自己。
那至少趁今天,在她身旁待久一點吧。
抓起放在書櫃上的鑰匙圈,我快步追上曹家寧。
「欸?你要跟我一起下去嗎?」
見我刷好感應卡卻不離開電梯,曹家寧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我送妳到路口吧,反正我家人應該不會這麼快回來。」
在我說話的同時,電梯門緩緩關上。開始下降的電梯,就彷彿是要把我們給吸進地心一樣。
「沒想到你會說要送我耶。」她說:「還有剛剛說要借我書也是,總覺得你今天是不是怪怪的呀?」
「哪有,妳想太多了。」
「對了,差點忘記,」她雙手一拍:「還有一件事也讓我很意外耶。」
「什麼事?」我突然有種不妙的預感。
「你是不是有在打棒球啊?」
「……妳怎麼知道?」
「因為你房間放了好多棒球用具啊,像是手套還有球棒之類的。」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的確,我房裡擺了許多棒球用品,她會注意到也是理所當然的。不如說,她要是沒注意到就擺在書桌上的棒球手套,反而還比較奇怪吧。
「其實我有參加一個社區棒球隊啦。」我坦白。
電梯抵達一樓,門開了。我們邁步向前。
「真是看不出來耶,所以你們也會打比賽囉?」
「嗯,這禮拜天就有一場。」
「欸……好難想像喔,你打棒球比賽的樣子。」
「那種事不用想像也沒關係啦。」
「好吧。」她聳聳肩。
穿過社區警衛室,我們的交談也隨之中斷。櫃台後,新來的警衛只是瞄了我們一眼,就低下頭繼續看他的書。
離開了社區,我和曹家寧來到亮著紅燈的路口。
我決定在這裡陪她等到綠燈再走。
終於要沒機會與曹家寧說話了。
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我心中也忍不住感到一絲憂愁。
沒想到就在這時,她猛然轉過頭來,對我說:
「這禮拜天,我可以去看你比賽嗎?」
「欸?」
「你們要在哪比啊?」
她一臉認真,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
我雖感到有些踟躕,但最後還是告訴了她比賽的球場。那座球場正好就在她家附近。
「太好了,那裡的話我自己也能去。」她說:「我最近身體狀況不錯,應該可以自己出門一下。」
「這樣啊。」
「所以,你願意讓我去看嗎?」
我想拒絕,但我卻做不到。我無法說服自己說出拒絕的話語。
反正就算到時候真的有什麼問題,我也可以把責任推到自願前來的曹家寧身上。肯定是因為在我心中,也存在著這種自私想法的緣故吧。
只是話雖如此,我也同樣無法下定決心接受她的請求。畢竟說不準再多拖一秒,事情就會自動出現轉機了。
我想要選擇等待。
然而,當我注意到紅綠燈上的倒數計時,鮮紅的數字卻告訴我已經沒有時間了。
現實終究是沒有想像中那樣美好。
「好吧,妳想來就來吧,我們的比賽是下午兩點開始。」
注視著眼前拚命搶黃燈的車流,我沒有看向曹家寧的臉。這是我所能做到最後的掙扎了。
「太好了,謝謝。」她說:「我會去幫你加油的。」
與曹家寧道別後,我佇立在原地,靜靜遠眺她漸行漸遠的背影。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天空染成一片火紅,就彷彿剛才我們在夢中所描繪的世界末日。
我並不是因為喜歡才一直打棒球的,不如說,我後來甚至還很討厭棒球。棒球是一項團隊運動,不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球員之間更必須互相溝通、彼此合作,才可能打出一場漂亮的比賽。而這正是我最難以適應的地方。
我常常會想,如果當初我看上的不是棒球,而是其他不必與人合作的個人競技,我或許會活得快樂一點也說不定吧。當然我很清楚,既然不喜歡,那隻要別再繼續打就好了。只可惜我無法如此輕易就割捨掉棒球,因為我一不小心就打得太好了。
甫加進球隊後不久,我的接、傳、跑、打等各項能力很快就超越了隊上其他人,再加上我對場上的突發狀況反應很快,經常展現出精彩美技,因此很快就成了隊上的中心人物。大家都仰賴我,連我自己也仰賴我自己。
我相信,這種情況對別人來說肯定是求之不得的。但在我看來,這卻只能說是一場災難。能力優秀反而成了我的枷鎖,讓我無法稱心如意遠離人群,我拒絕不了他人對我的期待,更拒絕不了自己對自己的期待。
然而,心理層面的變化不可能不影響到球技上的表現。當我心中開始出現了想離開的念頭,我在球場上的失誤便開始層出不窮。特別是只要一想像有人正注視著我,我的身體就會變得僵硬異常,到最後甚至連最基本的動作都做不好。
我就這樣成了一個,只有在沒人期待時才會有所表現、心理素質極差的棒球員。
正因如此,我才不希望曹家寧來看我比賽。有她在一旁熱切注視,我肯定會醜態百出。我等於是老早就被降下了殘酷的失敗詛咒。
但,時光依舊無情流逝,我的行刑日轉眼間就到來,想逃也逃不了。
星期日下午一點半,頂著初夏的豔陽,我們全隊在場邊進行著守備練習。
「嘿!」
我大喊一聲,教練便向我擊出一顆滾地球,我在不正確的節奏下硬把球接進手套,傳給教練旁負責接球的隊友。
呼,幸好沒傳歪。
我暗自鬆一口氣。
儘管這才只是賽前練習,且曹家寧的身影甚至連出現都未出現,但我卻很顯然已經受到影響。我的身體開始不聽使喚了。
好不容易結束守備練習,我一面走回休息區,一面向觀眾席張望。曹家寧似乎還沒有來。
於是我忍不住心想,如果她今天身體突然不舒服,沒辦法來的話就好了。這樣我就算失誤也不會被她看到。
我相信,自己之所以會產生這種卑劣想法,肯定是因為我明白那不會成真。
這幾天我與曹家寧仍舊維持一貫的相處模式,不曾找彼此交談。但確實就像她自己所說的,她最近身體狀況似乎維持得還不錯,所以這週完全沒有請過假。再加上她先前一副期待看我打球的模樣,我想她今天沒道理會不來。
在休息區進行短暫的休息,補充好水分,我們展開比賽前的最後一項練習。球場邊,鋁棒擊中球發出的清脆聲響此起彼落,我將隊友拋向我的球,一顆顆打進擋網中心的圓洞中。
賽前十分鐘,所有賽前練習都進行完畢,全隊集合在休息區前,聽著教練宣布本場比賽的先發名單。我擔任第二棒,先發三壘手。全隊圍成一圈喊聲以後,由於距離比賽開打還剩一點時間,我們就各自散開,進行自己最後的準備。
我抱著緊張的心情來到場邊,假裝做著伸展操,實際上是藉機在觀眾席搜尋曹家寧的身影。
她還是沒有出現。
這是個好機會,我突然想。
雖然曹家寧遲早會來,但我乾脆就直接當作她沒有要來吧。
反正她應該也不是那種會大吼大叫為我加油的人,既然如此,接下來只要我完全不看觀眾席,其實就可以騙自己說曹家寧根本沒有來。
我相信,只要努力忽略她,遺忘我們之間的約定,等等我比賽時的表現應該就不至於太難看才對。
就這樣決定了。
「喂!鄭雨聲,你還在幹嘛?」
隊友的呼喊自遠方傳來。
一回頭我才發現,先發的隊友們早已在不知不覺間上場,進行開賽前的傳接球熱身了。
「啊,沒事!」
我趕緊拎起手套,跑上球場。
趁著投手還在練投,一壘手向我扔來一顆滾地球,給我當作熱身。但我才剛跑上場,只能踩著凌亂的步伐接住球,勉強回傳。而如此匆忙出手的結果,當然就是暴傳。我傳出的球提前落地,害一壘手接不到,必須跑去後面撿球。
等一壘手撿球回來,投手已正好練投完畢,比賽馬上要開始了。結果我幾乎沒有在場上熱身到。更糟糕的是,我明明下定決心要遺忘曹家寧,事到如今卻又忍不住擔心起來了。不知道剛才那一幕有沒有被她看到?我一顆心懸在半空中,又沒有勇氣看向觀眾席確認。
鏘!
忽然,一顆強勁的滾地球朝我襲來。
原來比賽在我分心時開打了。
面對突然的來球,我僵在原地動彈不得。雖然我彎下腰試圖接捕,但這種不協調的姿勢根本接不到球。球穿過我的雙腿間,一路滾向左外野。
火車過山洞,棒球場上最經典的失誤。
「往三壘打!往三壘打!」
「他們三壘手不會接啦!」
對手休息區的吆喝,毫不留情闖入我耳中。
我沒有理會他們的嘲諷,反倒事不關己地開始想:「太陽真大。等等比賽結束,順便在回家的路上買個冰涼的飲料來喝吧。」
從結果說起吧,本場比賽我一共發生了四次守備失誤,其中兩次是接球失誤,兩次是傳球失誤。此外我在打擊方面也毫無建樹,全場沒有擊出半支安打,每次上場打擊通通都出局。
這場比賽我們以大比分落敗。賽後面對低頭不語的我,隊友大多給予溫柔的鼓勵,但其中也不乏幾個一直以來都嫉妒我的傢伙,抓住了這次機會狠狠揶揄我一番。不過我沒有放在心上,我只想儘快遠離此處。
我只想遠離球場,遠離隊友,遠離完全被我無視的曹家寧。
接下來發生什麼事情我已經不記得了,我只知道當漫長的賽後檢討一結束,自己就背起球具袋迅速踏上歸途。
說實話,若要說我完全沒有期待曹家寧在此時出現,一聲不響過來牽起我的手,那肯定是騙人的。但我很清楚,如今的我沒有受到她善待的資格。
明明早就約好她要來看我比賽,我卻裝作沒這回事,整場比賽下來連看都不看她一眼,甚至比賽結束後也是頭也不回就直接離開。縱使對方是曹家寧,也肯定會對如此失禮的行徑感到失望透頂吧。
然而可悲的是,我的腳步還是不爭氣地慢了下來。
我真的好希望她能夠追上來找我。
結果理所當然,曹家寧直到最後都沒有出現。我在走出球場前廣場的那一刻死心了,同時也對於自己剛才的非分之想感到羞恥無比。被頭頂上的烈日曬得滿頭大汗,我依照比賽時對自己的承諾,去超商買了一瓶冰涼的奶茶。
離開涼爽的超商,我走到一旁的公園,坐在長椅上,把剛買來的奶茶灌入口中。
這是我這輩子喝過最難喝的飲料。
一面灌著冰冷的茶色液體,我一面煩惱著明天在學校要怎麼面對曹家寧。我不禁心想,真希望她身體變差,從明天起就再也不要來學校了。因為既然不知道怎麼面對,那麼只要不去面對就好了。
沒想到,就某種意義上來說,我的心願簡直是完全實現。
愚蠢的我直到星期一去學校,才知道原來曹家寧在星期六就已經住院了。這表示她週日其實根本沒去看比賽,所以我出糗的模樣既沒有被她看見,也不必再苦惱該用什麼樣的臉來面對她。
可是我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從這天起,我的心情陷入了深沉的鬱悶。只要一看到棒球,我的口腔就會莫名湧出那天喝的噁心奶茶味,胸中更會被失控氾濫的羞恥感所淹沒。後來我終於無法忍受,退出了棒球隊。反正只要說想花更多時間來念書,就能把父母和教練唬得一愣一愣的。至於隊友,他們恐怕只覺得我是個丟了臉就落跑的孬種吧。
那些多出來的時間我沒有用來念書,不打棒球了之後,我開始每天都去圖書館借漫畫,回到家就關在自己的房間裡一直看。有天我不小心借到一部帶有血腥描寫的漫畫,也不知道是不是缺乏運動使我的壓力無法宣洩,當我看到漫畫裡有人的眼珠子掉出來,心中竟也莫名冒出一股嘗試的衝動。
併攏手指,抵在眉骨下緣的凹陷處,接著用力插進去,就會把眼珠子給擠出來──只要待在沒有其他人的環境,我腦中就會被這種念頭吞噬,並且忍不住想要實行。雖然我的理智最後都能夠成功制止,但每次只要一想到自己真的差點把自己毀了,我就背脊發寒。
這樣的情形一直持續到了畢業前兩週。
那時是下課時間,我以為沒有人注意到我,就下意識又把手指併攏抵在眼窩旁,陷入想插下去但又不想插下去的天人交戰之中。
忽然間,有人拍了我的肩膀。
我吃驚地抬起頭,對方是一位沒和我說過幾次話的女同學。
我還來不及感到疑惑,她就帶著一副擔憂的神情問:
「沒事吧,你在哭嗎?」
此時我才恍然大悟。
的確,自己剛才的舉動在旁人看來,可能真的很像摀著臉在哭泣也說不定。
打發走好心的女同學,我終於了解,自己不可以再這樣下去。我這樣是「異常」的、是「有問題」的。我才不要被那些對我一無所知的傢伙擅自當作是病人。
於是我下定決心,要銷毀所有和曹家寧有關的回憶。
我要把有曹家寧參與的過去,通通當作不曾發生的事情。相信只要這麼欺騙自己,把造成不良影響的往事全部看成噩夢,我就不會再有問題了。
畢業典禮當天,同學們殷切地為彼此在畢業紀念冊上簽名與留言,我坐在教室一隅眺望著這幅光景。
再過不久,我們就要集合前往典禮會場。我環顧摻雜著喧囂與落寞的教室,無論哪個角落,都不見曹家寧的身影。
結果她自從那次住院,就再也沒來過學校。
我感到一陣失落。
直到此時,我才初次明白縱使將曹家寧看作夢中幻影,我心底深處想和她再見一面的心情,也依舊是真真切切的。
只是事到如今再說這些都已經太遲了。想要拒絕曹家寧的人是我,想要無視曹家寧的人是我,想要當曹家寧根本不存在的人也是我。明明有同學來問過,要不要一起去醫院探望曹家寧,而我卻是毫不猶豫就拒絕了對方。
我怨不得任何人,這全都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
耳邊傳來請全體畢業生至會場集合的廣播。
混進難得安靜整隊的同學中,我在班導帶領下走向狹小的典禮會場。
悶熱的禮堂中,畢業典禮進行得緩慢而確實。隨著身旁愈來愈多同學落淚,我愈來愈希望典禮能夠趕快結束──不是因為周遭的氣氛使我悲不可遏,也不是因為冗長的典禮使我心生不耐。我只是單純,沒有任何感覺。我總覺得自己好像來錯地方了,這裡所發生的一切都與我無關。
幸好依據手中的流程表,典禮此時應該已步入尾聲。再忍耐一下,痛苦的煎熬就會過去。我不斷給自己信心喊話。
不久,終於聽到司儀以那矯情的語調命令全體畢業生起立。要唱畢業歌了。
儘管班導要求每個人都要背下畢業歌歌詞,還為此考了我們好幾次默寫,但早在最後一次考試結束,那些文字就通通離開了我的腦袋。
滿溢憂愁感的前奏響起,除了已經泣不成聲的同學與不願合群的我,大家高聲齊唱畢業歌。
我放空腦袋,緊閉著嘴,以為一切馬上就能結束。
然而,就在畢業歌進入副歌的那一刻,我心中原本按捺住的某物突然爆發了。
好想走好想走好想走好想走好想走……。
我渾身直打冷顫。
沒想到這首僅僅五分鐘的難聽歌曲,破壞力竟然遠超過前面三個小時的無聊節目。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我拚命在腦中搜尋任何有幫助的記憶片段。於是我想起了曾與曹家寧聊過的「時間快轉」。然後我確信,如果真的可以快轉,那絕對沒有比現在更適合的時機了。
就在下一瞬間。
我人在自己的房間裡,手上拿著裝有畢業證書的紅色圓筒。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我做不出任何反應。
呆呆站在房間正中央,我緊握畢業證書的左手在不知不覺間滲出大量手汗。
濕黏的觸感喚回意識,我終於回過神來。重新啟動當機的大腦,我試著了解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原本在學校禮堂唱畢業歌(其實沒有唱)的我,一瞬之間就回到了家中。不過這應該不是瞬間移動,因為望向牆上的時鐘,現在畢業典禮早已經結束了。值得讓人在意的是,現在時鐘上顯示的,是典禮表定結束時間的十五分鐘之後。十五分鐘,剛好就是我從學校走路回家所需花費的時間。
難道我進行了時空跳躍?不,不可能才對。假如這是時空跳躍,那我就不應該記得從「唱畢業歌」到「回到家裡」這段時間裡所看見的一切──諸如典禮結束後同學臉上的淚水、路邊騎樓下繩子拴住的土狗,以及佇立於街角、與萬里晴空聯手嘲諷我的漫長紅燈。
所以,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莫名其妙就從學校回到了家裡,可是這不是瞬間移動,又不是時空跳躍……。不,答案其實我從一開始就已經察覺到了吧。只是一直不願意去面對而已。
我的時間,快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