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Worried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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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8-23
  就在時鐘指針劃過七點的時候,狩刀終於來到醫療中心。他首先和峰樹說了幾句話,並向醫護人員初步確認祐、千封以及天夜的傷勢,然後才走進千封與天夜所在的恢復室。

  狩刀入內的時候,諜報部的一生也在裡面。他似乎是過來關切的。

  狩刀見兩人的氣色還算不錯,口頭詢問他們的狀況後,直接把話題轉到那兩個來路不明的人身上。

  「指揮中心後來也利用衛星影像追蹤那兩個人的去向,但是他們的移動速度到半途就瞬間加快,系統根本追不到也偵測不到。」

  「是嗎⋯⋯」

  天夜早就料到事情會是如此,否則狩刀應該會更早出現在醫療中心,或是把他給叫到指揮中心。儘管心裡已經隱約料到,天夜還是覺得有些失望。

  「所以我們現在沒有別的線索,只能仰賴你們的情報。什麼都好,把你們還記得的都說給我聽。」

  就這樣,千封和天夜開始把他們跳下直升機後的事全盤托出,時間又過了二十幾分鐘左右。

  當他們談到一個段落,有一名醫護人員來到恢復室大喊:

  「結束了!醫療長的手術結束了!」

  聽到這句話,他們四個人同時站起來。

  天夜和狩刀快速衝出恢復室,千封則是在一生的攙扶下,慢慢往第一手術室的入口走去。

  所有人都站在手術室門口,第一手術室的指示燈已經熄滅,千世也從裡面走了出來。

  「呼⋯⋯」

  她摘下口罩,放鬆吐出一口氣。

  然而還處在緊繃狀態的其他人可沒有她這種餘力,尤其是神鳴家的三個人。

  自從接到消息之後,峰樹就帶著真雪和燿嗣立刻趕來這裡,希望能趕緊見到祐,或是得到他已經沒事的回報。但他們沒想到只能在一旁乾等,既看不到實際情況,也沒有人可以詢問。惹得平常樂觀到極點、愛開玩笑的峰樹,這種時候腦中也只會一個勁地往壞處想。

  對他們來說,這段將近六個小時的急救,簡直就像無言的拷問一樣難以忍受。

  所以他們一見到千世,就快速湊到她身旁,只想知道現況究竟如何。

  「千世,祐現在怎麼樣?沒事了吧?」

  峰樹抓著千世的雙肩,急促地問著。

  見他們著急的樣子,千世首先穩穩握住峰樹的手,然後筆直看著他的眼睛,放慢自己說話的速度,一個字一個字清楚地說出來。

  「峰樹先生,請你們放心,已經穩定下來了。雖然短時間內需要靜養,不過按照他的恢復能力,馬上就能恢復原狀了。」

  聽見千世如此篤定的語氣,在場的人這才放鬆緊繃的身體,吐出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憋在心中的不安。

  「請你們進去吧。他會先待在隔壁的加護病房。」

  這時手術室的門扉再度開啟,幾個醫護人員推著祐的病床從裡面出來,往隔壁的加護病房前進。所有人看了於是跟上去。不過進入病房只有神鳴家的人,其他人都待在病房外,透過玻璃窗觀察祐的樣子。

  「總算撐過去了嗎⋯⋯」

  「醫療長都說沒問題了,應該就真的沒問題吧⋯⋯」

  青和鹽見輪流說著。

  雖然言詞都是肯定句,口吻卻都帶著巨大的不安。

  「千世,依照你的判斷,他要多久才能恢復?」

  狩刀站到千世身邊問道。

  「我不敢肯定。不過我敢說,他至少一個星期都別想下床了。」

  在生死邊緣徘徊,卻只要在床上躺一個星期,狩刀覺得這樣已經夠驚人了。

  「醫療長。」

  話才剛說完,方才一起和千世動手術的醫師走了過來。

  「我來幫妳包紮,請妳過來吧。」

  「嗯,麻煩你了。」

  「包紮?怎麼了?」

  聽到千世要包紮,不禁讓狩刀感到不解。

  千世受了傷需要包紮?為什麼?

  「請總司令也說說研究中心吧。」

  只見千世緩緩開口,帶著些許不耐煩,冷不防將自己的手擺到狩刀眼前。

  她的手掌紅腫,還有許多破皮滲血的傷口。

  「之前身體檢查的時候,我發現祐的能力不只大幅度成長,還有些不穩定。所以為了以防萬一,上次開會的時候,我有請研究中心製作備用的高純度結晶石。你有聽到對吧?」

  「是⋯⋯是啊。」

  這時,狩刀心中浮現一股聲音。

  ——啊,這種感覺好像不太妙。

  「你也聽到對方口頭答應我了吧?」

  「算⋯⋯算是吧?」

  其實站在狩刀的立場,他覺得那與其說是答應,更像是敷衍。

  但千世才不管。答應就是答應了。

  「自從結晶石被破壞的報告傳回來之後,我就立刻請研究中心把備用的結晶石送過來,結果我居然在開始動刀一個半小時後才看到東西,要不是我叫人去催,一開始連裝在彈藥上的低純度結晶石都不會有。換句話說,他們根本沒有事先做好。請問這是在開什麼玩笑?」

  順帶一提,剛才殺到研究中心等結晶石完成的部隊長是鹽見、青還有蘭德。

  本來只需要一個人去擺臭臉施壓就行,結果三個人一起去,威力直接提高三倍,整個研究中心的人根本不敢聊天打哈哈。

  「我⋯⋯我知道妳現在很生氣,可是妳先⋯⋯」

  「拜他們所賜,我的手因為失控的能力變成這樣就算了,手術刀還在導熱之下變成不能用的東西。他們是想叫我拿發燙的手術刀直接把內臟切熟嗎?我是醫生,不是廚師耶!」

  「這⋯⋯我想他們沒有這個意思⋯⋯」

  「而且這更是拿祐的性命開玩笑!我告訴你,我已經請人去訂製五套陶瓷製的手術器具了,這筆錢會報在公帳上。如果之後財務長要彈劾我,你必須給我全部擋下來!」

  吼完這句話,千世便氣沖沖地離開,所有人都站在原地不敢動彈,也不敢出聲。

  良久,助手醫師首先打破沉默。

  「總司令,我也要拜託您。」

  「呃⋯⋯咦?」

  一時間還沒從千世的怒吼之中恢復的狩刀一愣一愣地發出疑問。

  「醫療長早料到手術會有意外狀況,所以吩咐手術護士把器具綁在她的手上,以防手術刀掉落傷到祐。」

  聽見這簡直可以說是亂來的做法,狩刀瞪大了眼睛,身體甚至有一瞬間彷彿凍結一般,讓他連呼吸都靜止了。

  「又來了⋯⋯」

  狩刀小聲呢喃。

  她為什麼就是這麼不怕那些有殺傷力的能力呢?

  千封那時候是如此,七年前剛遇見祐的時候也是。天海千世這個人可說完全沒有常人對特殊能力的忌諱,完完全全沒有。

  她只是固執己見,堅持著身為醫生的職責。

  每次看到她這樣,狩刀心裡就一陣煩躁。

  「她的判斷沒有錯,但也因為如此,她手上的燒燙傷才會那麼嚴重。就算我們準備了冰塊輪流冷卻器具,一遇熱還是必須中斷手術。看著擺在一旁的生命顯示儀不斷上下起伏卻什麼都不能做,我們所有人⋯⋯尤其是醫療長,心裡都很焦慮。」

  「⋯⋯⋯⋯」

  「我知道您要兼顧的事情很多,但是這次請您務必叮囑研究中心把備用的結晶石做好。畢竟就算用陶瓷刀,我們還是拿祐的能力沒轍。」

  「⋯⋯我知道了,我會處理。」

  得到狩刀的首肯後,助手醫師向他點頭致意,接著轉身去替千世擦藥。狩刀則是繼續站在原地,看著加護病房中的祐,默默嘆了一口氣,好撫平自己紊亂的內心。

  研究中心是月影少數較偏激的部門。有些人埋頭研究,有些人沒有倫理道德,有些人更是完美地詮釋「科學家都是怪人」的說法。以狩刀的眼光來看,可說是怪人雲集的巢穴。

  其中當然也有「正常人」,不過基本上我行我素、難以掌握的人佔了大多數。要和他們打交道就必須制定一條萬無一失的規則。

  以這次的例子來說,是因為千世雖提出了要求,卻沒有規定驗收日期,讓他們有了「不急著做也沒差」的藉口。

  為了降低風險,月影當中只有少數高層才知道結晶石可以拿來抑制雷帝的能力。研究中心不知道那顆石頭扮演著什麼角色,自然不會花太多心力在上頭。

  狩刀一直以為只要訂好一套完善的階級制度,嚴格規定組織基層人員能進出的設施,再把這個組織上級專用的醫療中心變成祐的夥伴,就不會發生明明身在緊急狀況卻還是輕視他的生命的事情。

  但他萬萬沒想到現在竟然會以這種形式出現弊端。

  「是我太天真了嗎⋯⋯」

  他將手指伸入自己偏硬的髮絲中,撫著頭深思。



  神鳴峰樹坐在病床邊,低頭抓著祐的手靠在自己的額頭上,不只沉默不語,甚至一動也不動。

  祐現在躺在病床上昏睡,臉上戴著醫院常見的氧氣面罩,右手連接著點滴導管,頭上、手上、身上全是繃帶。

  燿嗣站在另一邊看著這樣的父親以及哥哥,總覺得有一股情緒卡在胸口,久久不散。

  一旁的儀器規律地發出聲響,燿嗣知道那代表祐的心跳非常穩定。而且千世也說手術很成功,可以不必擔心,但他們的心裡還是七上八下。

  這樣的情況與光景對神鳴家的人而言,可以說是非常常見。因為家裡有個人做著徘徊於生死之間的工作,所以他們全都很習慣和醫院打交道,知道第一時間應該做什麼、怎麼做。

  但是只有這份焦慮的心情,不管過了多久都無法習慣。

  每當他們看到祐靜靜地躺在床上,心裡總是忐忑不安。

  「爸爸,我出去買點東西吧?今晚要在這裡過夜對吧?」

  「⋯⋯我不餓,不用了。」

  「你每次都說這種話⋯⋯」

  燿嗣大嘆一口氣,又接著說:

  「反正我還是會買回來,你吃就對了。媽媽,妳留在這裡陪爸爸和哥哥吧。我馬上回來。」

  「嗯⋯⋯拜託你了。」

  說完,燿嗣走出加護病房。他才剛踏出病房大門,就發現有一群人聚在門外。

  燿嗣認得他們。除了狩刀、千世、千封、天夜和一生之外,還有三個部隊長、常和祐走在一起的大隊長,以及幾個常見的醫護人員。

  加護病房的門旁有一片透明的玻璃可以看見室內,他們大概是想聚在這裡看看祐的狀況吧。

  「燿嗣,怎麼了嗎?」

  千世首先上前詢問。她用包著繃帶的雙手撐著膝蓋,彎腰貼近燿嗣的視線。因為她和狩刀站在一起,使得燿嗣抬頭的同時也看見狩刀,他立刻惡狠狠地瞪著這個討厭的人。

  對燿嗣來說,只要祐受傷,那就是狩刀的問題。他是燿嗣在月影頭號討厭的人物。

  「⋯⋯我出去買東西。因為今晚大概要在這裡過夜了。」

  「啊,既然這樣,去我們的食堂⋯⋯」

  狩刀不假思索出聲提議,卻再度換回燿嗣一陣怒瞪。看見燿嗣那道眼神,狩刀只好閉嘴。

  這時千封跳出來。

  「我也要去食堂吃飯,我請你吧。順便叫阿姨做飯糰給你帶回來。反正叔叔一定說他沒胃口吧?」

  「嗯⋯⋯」

  說對了。

  千封不愧是從七年前就開始深入神鳴家的人,他很清楚這種時候他們會有什麼反應,也知道討厭月影的燿嗣不會聽進狩刀的建言,所以故意說自己也要去食堂,好讓燿嗣能就近有個選擇。

  千世在旁看了,默默露出欣慰的笑容。

  「你現在出去,附近店家應該都關得差不多了,便利商店也沒什麼東西好買。我們食堂的廚師是輪班制,整天都能吃東西,選擇也多。既然要帶,就帶比較有營養的東西回來吧。」

  「⋯⋯那就拜託你了,千封哥哥。」

  「嗯。那我們走吧。我去食堂而已,應該可以吧,姊姊?」

  千封轉頭徵求千世的許可。雖說傷勢不嚴重,但他好歹也是個傷患,他很清楚千世在這種時候不會希望他亂跑。

  「我是很想建議你再多帶幾個人⋯⋯」

  「那你們也一起走吧。反正你們一定也都還沒吃飯吧?」

  千封看向在場的隊員們。

  這時大家面有難色地左右互看。就連燿嗣的臉色也在一瞬間轉調。

  「呃⋯⋯我們也可以去嗎⋯⋯?」

  之所以會有這種反應,是因為大家都知道燿嗣討厭月影。除了千封、天夜、千世這些平常會和神鳴家來往的人,他可以說是全方面地討厭。

  這樣的他,根本不可能和任何一位月影的隊員一起吃飯。

  千封也知道他們雙方的心思,於是他低下頭,湊在燿嗣的耳邊小聲說:

  「我會叫他們坐別桌。抱歉,你就當作為了我,忍一下吧。否則我們都別想吃飯了。」

  他拍拍燿嗣的背,這麼說著。

  沒了千封的月影ID,燿嗣也沒辦法去他們的食堂。他思考了一會兒,知道千封說得有道理,這才勉強答應。

  「⋯⋯我知道了。」

  見燿嗣允諾,千封露出滿意的微笑。他在鹽見的攙扶下,領著燿嗣離開這裡。走之前還不忘用眼神諷刺狩刀,讓狩刀心裡非常不是滋味。

  他們一群人走在月影大樓複雜的長廊上,沒有人開口說話。

  千封一拐一拐地慢慢往前走,並側眼看向燿嗣。他覺得燿嗣的臉色還是很難看,不過感覺似乎不是在生氣。

  為了不讓氣氛太過尷尬,走在旁邊的一生死命地找話題想和燿嗣聊天。但燿嗣很明顯沒有想聊天的意思,從頭到尾只用「嗯」回應一生,結果氣氛反而越來越尷尬。

  千封摸不著頭緒,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們就這樣一步一步走向食堂。

  進了食堂之後,燿嗣迷迷糊糊地跟著千封找了個空位坐下,但他心裡想的全是祐的事情,根本無心吃飯。雖然他剛才在父母面前故作堅強,其實他的心也和他們一樣不安。

  燿嗣很害怕祐受重傷昏迷不醒。

  因為七年前,祐就是從昏迷當中清醒後,從一個開朗活潑的哥哥變成雙眼無神的陌生人。

  其實當時才三歲的他已經幾乎不記得細節,但就算記憶沒能留在腦中,還是有一股莫名的恐懼清楚銘刻在心中。從那次之後,昏迷與清醒對燿嗣來說就像某種從內在改變一個人的開關,令他非常害怕。

  「喏。」

  這時候,千封將一個大盤子推到燿嗣面前,並從鹽見手上接過另一個大盤子,就這麼放在桌上。鹽見遞完餐點,便和其他人走到別桌坐下。只有一生還是不怕死,坐在千封旁邊。

  桌上三個盤子都裝著同樣的料理,看起來似乎是紅酒燉牛肉燴飯。

  「這是食堂阿姨的拿手好菜,很好吃。我超推薦喔。」

  「呃⋯⋯對不起,可是我吃不下⋯⋯」

  燿嗣看起來有些心慌,他這才注意到自己剛才發呆發得太嚴重,竟沒有阻止千封幫自己點餐。

  「好啦,你就當作被我騙,吃吃看吧。吃不完沒關係,但至少也要吃一點。」

  「⋯⋯⋯⋯」

  燿嗣盯著眼前的燴飯,依舊提不起食慾。

  「我知道你們都很擔心他,我也不會叫你們別去在意。但是那小子希望自己醒來之後看到的,不是你們死氣沉沉的臉。所以就算是為了他,你們也得打起精神才行。」

  千封用湯匙舀起一口飯,送進嘴巴裡。但燿嗣聽見這句話,卻不悅地握緊拳頭。

  千封察覺燿嗣的反應,於是開口補充道:

  「不過這也是那小子任性的地方就是了。」

  「哈⋯⋯就是說啊。他根本不知道我們心裡有什麼感覺⋯⋯」

  燿嗣無力地拿起湯匙,心不在焉地攪拌燴料與白飯。

  「我知道他做的事很偉大,我也知道他救了數不清的人命。可是⋯⋯就算他不做這種事,就算他沒有這麼偉大,他還是我的哥哥啊⋯⋯!為什麼他非得遇到這種事?我不懂爸媽為什麼一句話都不說⋯⋯更不懂你們為什麼可以這麼心平氣和⋯⋯!難道奇怪的人是我嗎?」

  燿嗣緊抓著湯匙顫抖,拋出深藏在心中已久的疑問,同時也是他會討厭月影的根本原因。

  不管祐跟燿嗣說過多少次,月影的人很替他著想,燿嗣就是看不出來。

  最好的證據,就是他們現在都吃得下飯。

  他們根本已經習慣祐在生死之間徘徊。嘴上說「擔心」,還是有餘力履行生物吃飯的本能。

  而不是像峰樹、真雪,還有他自己這樣,不只沒有吃飯的心思,看見食物甚至覺得反胃。

  雖然是很單方向的思考模式,燿嗣卻覺得自己這麼想並沒有錯。

  所以他更不懂了,為什麼他這樣理應正當的主張,在別人眼中總是淪為一場幼稚的鬧脾氣?

  他的擔心明明一點也不孩子氣啊。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