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Worried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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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8-30
坐在他對面的千封和一生聽完燿嗣的主張,扭頭互相看了一眼,相視而笑。
「我覺得是你誤會了,燿嗣。」
一生首先開口說道。
「咦⋯⋯?」
「你一點也不奇怪,你有這種想法很正常。你們是兄弟,是家人,你替他擔心很正常。」
「可是⋯⋯」
「燿嗣。」
千封放下手中的湯匙,隨著碰觸盤子的清脆聲音傳出,燿嗣也移動視線看向千封。
「我可以先回答你剛才的問題。我之所以什麼都不說,是因為我想讓他做自己想做的事。」
「這是什麼意思⋯⋯」
「你知道我以前被研究所監禁的事吧?」
聽見這道問題,燿嗣首先頓了一會兒。據他所知,任何有關「研究所」的話題,對千封來說應該都是禁句才對,所以他壓根沒想到千封會主動提起。
但是看千封的樣子,似乎並不介懷此刻談論這個話題,燿嗣於是點頭表示肯定。
千封看了繼續往下說:
「那個時候的我不能替自己決定任何事,只能照著周圍那些大人的要求去做。燿嗣,你可以想像嗎?自己的意志被剝奪、被監控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情。」
「⋯⋯⋯⋯」
燿嗣皺著眉,仔細傾聽千封的話。
若要問他能不能想像,他的答案是「不能」。他甚至不太明白那是什麼感覺。
但是能讓月影天不怕地不怕的炎帝說出「可怕」二字,燿嗣相信那一定不是能輕鬆帶過的感受。
「當然,我不是說這樣就可以亂來。身邊有人替自己擔心是一件難能可貴的事,我們在做任何決定的時候,都必須知道有人正在擔心。所以你不奇怪,我覺得你這樣很好。」
「千封哥哥⋯⋯」
說完自己想說的話後,千封再度拿起湯匙享用佳餚。
一生看了,則是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哪有人話只講一半的?
「燿嗣。」
所以只好由他接手了。
「我聽說,你現在還是動不動就和祐吵架啊?」
見一生提問時笑得無奈,讓燿嗣有些愧疚地點頭。
「⋯⋯我也不想跟他吵啊。我知道自己很不應該,以前明明那麼喜歡他,現在卻會固執己見跟他吵架⋯⋯可是⋯⋯我只是不希望他再受傷⋯⋯」
「那麼你現在討厭他嗎?」
「當然不是!」
燿嗣激動地拍桌否認。
見他如此真情流露,一生不禁揚起嘴角微笑。
「不管你的想法是什麼,都不用改變自己現在的做法。你可以盡量把情緒丟給他,相對的,他也會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你,這就是你們的溝通方式。」
「你的意思是⋯⋯我們吵架是溝通?」
「因為就我聽到的情況,你們吵歸吵,他還是會顧及你的想法跟心情啊。雖然他不能如你的心願離開戰場,但是他有在努力尋找你們之間的平衡點,也會盡力不再讓你擔心。」
「是⋯⋯這樣嗎⋯⋯」
「所以你也要好好傾聽他說的話,這樣才算得上是互相。」
互相。
燿嗣低下頭,不斷咀嚼一生這番話。
經一生這麼一說,燿嗣才想起祐之前似乎有說過他的想法。他說他不希望燿嗣再打架生事,因為他也會擔心。但當時的自己非但沒有聽進那些話,還一心想著祐應該要配合自己的期望。
現在想想,他這種行為還真是霸道。
「哥哥⋯⋯」
「好了,吃飯吧。你現在該做的事,就是先把自己顧好。否則怎麼有立場數落他?」
「說的也是⋯⋯」
燿嗣重新握好湯匙,舀起一口燴飯。
祐沒有變,他還是那個處處包容自己的哥哥。他不會因為自己固執己見就針鋒相對。
和他們兩個人談過之後,燿嗣覺得自己終於明白了某些事。
「謝謝你們,千封哥哥,一生叔叔。」
話題結束後,三人於是把注意力放在晚餐上。
千封看燿嗣總算有點胃口,也放心了不少。
這時候,他口袋裡的手機突然發出一聲提示音。
「啊⋯⋯」
千封彷彿回想起什麼似的,伸手探入口袋,把手機拿出來。
「我都忘了要跟柚月報備了⋯⋯」
今天下午他原本和柚月在逛街,結果狩刀緊急呼叫他,害他不得不丟下柚月,自己跑到臨海公園。雖然柚月總是體諒他,千封還是覺得很內疚。
他用沒有受傷的手快速操作手機,簡單說明現狀,然後表示自己晚點會打電話給她。
看著千封這番舉動,燿嗣也突然想起一件事。他下意識與千封發出同樣尷尬的聲音。
「啊⋯⋯」
「嗯?怎麼啦?」
「呃⋯⋯亞澄姊姊⋯⋯我該怎麼跟她說啊⋯⋯?」
「亞澄?啊⋯⋯這麼說起來,那小子今天原本要跟她約會對吧?」
傳完訊息後,千封順手將手機放在桌上問著。
「嗯⋯⋯」
「他們有碰面嗎?」
千封轉頭詢問一生。
「根據監視班的情報,我想應該是沒有。」
燿嗣點點頭,也覺得他們並未碰面。畢竟如果有的話,下午燿嗣和她通電話時,她應該會說些什麼才對。
「那小子這星期大該都別想回家了,要住院一個星期的話⋯⋯說他受傷了應該沒差。」
千封思索了幾秒後,如此回答燿嗣。
「真⋯⋯真的嗎?」
「嗯。反正他在事發現場是事實,硬要撇清關係反而可疑,就當作被捲進事件裡吧。而且受傷也分好幾種、好幾個等級啊,你不用跟她說太詳細,重要的是結果,你就說祐受傷要住院一個星期。就算一個禮拜後,他還是沒辦法下床走路,出院之後在家躺著也不奇怪。反正現在是寒假,放完年假才會去上學嘛。」
「好,我知道了。」
說完,燿嗣拿出自己的手機,帶著萬分緊張的心情撥打亞澄的電話。
他按下撥號鍵,把手機拿到耳邊,聽筒裡的撥號音才響了一聲,馬上就被接起來了。然後⋯⋯
『燿嗣!他現在怎麼樣了!』
亞澄著急的聲音立刻傳出,連坐在對面的千封都聽得見。
「啊⋯⋯呃⋯⋯應該算是沒事⋯⋯吧?」
『他哪裡受傷了?傷得重嗎?醫生有說什麼嗎?』
「聽說大概要住院一個星期。傷口縫了幾針,醫生說還要再觀察。不過他人好好的⋯⋯」
說到這裡,燿嗣突然停了下來。
——好好的⋯⋯
其實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啊。
說出這句話的他,心裡再度浮現對祐的擔心與不安,讓他用力抓著手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的內心如此不安,根本沒有餘力說些好聽的話安撫亞澄。
一想到祐現在傷重昏迷,他的腦袋就無法思考。
見燿嗣突然不再說話,亞澄疑惑地問著:
『燿嗣?你怎麼了?』
「嗚⋯⋯」
他咬著牙,努力不把自己心中的動搖表現出來。但要是再不說話,亞澄必定會起疑。他得快點出聲,快點說「沒事」,快點笑,快點⋯⋯
這些催促自己做出反應的字眼不斷掠過腦海,但他的腦袋越是清楚地告訴他該怎麼做,他的心就越是混亂,讓他遲遲無法言語。
看燿嗣這個樣子,千封冷不防地將他的手機抽走。
「喂,亞澄啊?」
『天海大哥⋯⋯?』
亞澄認得這道聲音。他是從前時不時就跟著千世往神鳴家跑,直到今年春天還就讀楓央學園高等部的月影前鋒突擊隊幹部——天海千封。
亞澄從以前就有這種感覺,祐似乎認識很多月影的高層。從總司令開始,到幹部、醫療長,甚至因為從小常去醫療中心找千世,她還聽祐提過部隊長的事。
亞澄也知道或許有一半的原因來自於峰樹,因為峰樹和狩刀是朋友。但她總覺得就算這樣,以一個鷹森事件的受害者來說,祐和月影的關係未免也太深了⋯⋯
「我跟妳說,妳來探望那小子的時候,記得再替他做那個手環吧。」
『呃⋯⋯什麼?』
正當亞澄覺得困惑時,千封首先出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就是妳之前送他的那個糸繩手環。他說他今天原本戴著,結果出事的時候弄丟了,現在沮喪得不得了。還叫我去現場幫他找回來,我快被他煩死了。」
燿嗣徬徨地看著千封說出這般流暢的謊言,心裡只有一陣一陣的空虛感。
糸繩手環是真的在祐掉到酸海裡的時候溶解斷裂,現在恐怕已經連個線頭也不剩了。可是千封口中的祐並不存在。他既沒說過那種話,現在更沒有什麼沮喪的心情。他只是靜靜地躺在床上,沒有意識,沒有言語。
燿嗣咬緊牙關,忍著心中即將潰堤的某種情緒。那些無處釋放的情緒惹得太陽穴、臉頰、耳際痠疼不已,他覺得他似乎快哭了。
「你們今天也沒約到會,就做個禮物送他吧。說不定他一高興,什麼傷都好了。」
『傷⋯⋯對了,他的傷!他還好嗎?』
「他都可以使喚我了,妳覺得呢?別擔心啦,傷口是有點大,縫了很多針,不過都是皮肉傷,休息別亂動就會好了。說不定不用一個星期,三天就出院了。」
『這⋯⋯這樣啊⋯⋯太好了⋯⋯』
亞澄聽了千封這番話,終於放下心中的一顆大石頭。
『那、那我可以明天去看他嗎?』
「啊——⋯⋯抱歉,可能不行。」
畢竟祐現在都還沒醒來,就算醒來了,也不是能見亞澄的狀態。還是給他一天緩衝比較保險。
「因為是在我們設施接受治療,我們的門禁比較嚴格,家屬以外的人一定要申請才能進來。我現在幫妳申請,最快也要後天才行⋯⋯」
『那我就後天去!』
千封話還沒說完,亞澄就搶先截斷他的話。
『可以麻煩天海大哥幫我申請嗎?啊⋯⋯還是要透過我本人?那我明天過去辦手續!』
「啊⋯⋯不用了,我幫妳弄就好了。妳記得後天要帶證件來換證。」
『好,我知道了。』
「嗯,那就這樣了。」
說完,千封直接掛斷電話。
「好了,吃飯吧。」
把手機還給燿嗣後,千封逕自大口吃起他說很推薦的紅酒燉牛肉燴飯。
燿嗣則是緊握手中的手機,低著頭發出顫抖的聲音:
「謝謝你,千封哥哥⋯⋯」
當晚,神鳴家所有人就在病房裡過夜。峰樹和真雪趴在病床兩邊,燿嗣則是坐在木椅上,靠著牆睡覺。
加護病房原本並不允許讓家人留在病房內,而是讓輪值的醫護人員負責管理病人的情況。不過峰樹一直以來都很堅持要在病房內陪伴祐,而且他們很清楚所謂靜養的基準,若非必要,他們也不會在病房內交談。因此千世也就在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範圍內,讓家人留在病房裡了。
幸好隔天正好是假日,現在學校也放假,他們都不必擔心上班、上學的問題。不過就算隔天是平常日,峰樹恐怕也無意乖乖去上班吧。除非祐醒過來,否則他不會離開這裡。
峰樹就這樣朦朦朧朧地墜入睡夢之中,又在深夜當中迷迷糊糊醒來,整夜不斷重複這種半夢半醒的狀態,根本沒有好好休息。醫護人員似乎有進來替換點滴,峰樹當時已經反覆醒來了五次,內心對疲勞已經有些麻痺,只覺得祐怎麼還沒醒來?天怎麼還沒亮?
接著當病房內的時鐘指針指著七的時候,峰樹再度睜開眼睛。
「⋯⋯⋯⋯」
他從病床上抬起頭,揉了揉疲憊的雙眼,然後看向祐。
臉色比昨晚好了很多,呼吸似乎也順暢許多。看來他的身體正在順利恢復當中。
峰樹鬆了一口氣,伸手觸摸祐的額頭。
這時祐的眼睛輕輕抖動一回,然後睜開。
他馬上看見峰樹就在眼前。
「爸⋯⋯爸⋯⋯?」
「祐⋯⋯!」
看見祐清醒,峰樹馬上按下床頭的呼叫鈴,通知外面的人。
而真雪和燿嗣也因為峰樹這聲喊叫驚醒,兩人紛紛靠近病床。
「太好了,你醒了。還好嗎?覺得身體怎麼樣?」
「唔⋯⋯」
祐似乎想起身,但是身體使不上力,加上側腹又傳來痛楚,他很快就放棄起身了。
「別亂動,你受了很重的傷。等等先讓千世看過再說。」
「這裡是⋯⋯」
「是月影的醫療中心。放心吧,已經沒事⋯⋯」
「祐!」
峰樹的話說到一半就被打斷。
只見千世領著兩名醫護人員一起進入病房。峰樹看了,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讓出位置。
「千世姊⋯⋯」
「身體覺得怎麼樣?有哪裡會痛嗎?還是有什麼奇怪的感覺?」
千世一邊說,一邊拿著聽診器湊到祐的胸膛和腹部,醫護人員則是幫他把臉上的氧氣面罩拿下。
「胸口⋯⋯有點痛⋯⋯」
「因為肋骨斷了兩根嘛。呼吸時會有點痛喔。還有嗎?」
「頭有點暈⋯⋯」
「因為你流了很多血嘛。」
千世輕描淡寫地回答祐。聽起來雖不負責任,但也代表祐的症狀都在她的預料之內。她收起聽診器,繼續檢查傷口以及氣色。
診察告一個段落後,她轉頭面對峰樹。
「沒有大礙。不過這幾天還是需要好好靜養。我想總司令或天夜大概會來問話,我會叮嚀他們盡量縮短時間。」
「那就麻煩妳了,千世。」
說完,峰樹立刻擠開千世,湊到祐的床邊,握住他的手。
「我⋯⋯是怎麼⋯⋯」
「聽說是千封和天夜救你回來的。」
「千封和天夜⋯⋯?」
或許是因為剛清醒的關係,祐顯得有些迷糊,腦袋一時之間還接不上線。
但當他想起昨天遭遇的二人組後,他便想起來了。
「對了,他們兩個⋯⋯!」
「別動。」
見祐在衝動之下似乎想起身,峰樹眼明手快地把祐固定在病床上,接著開口:
「你放心,他們的傷勢比你輕很多,昨天都回家休息了。」
「這⋯⋯這樣啊⋯⋯」
得知前來搭救的千封和天夜都沒什麼事,祐這才鬆了一口氣。
「那麼⋯⋯他們什麼時候會過來?我有話⋯⋯」
「那種事一點都不重要!」
正當祐就要開始談公事的時候,病房裡出現一道吼叫聲。
每個人都轉過頭去看聲音的來源。
「燿嗣⋯⋯」
「你先擔心自己行不行啊!你知道爸跟媽有多擔心⋯⋯!」
話說到一半,燿嗣的聲音便卡在喉頭,無論如何都發不出來。他感覺到自己的喉嚨非常痠疼,好像有什麼東西擋在咽喉處,讓他無法繼續言語。
然而——言語明明無法出口,卻有某種東西取而代之湧出。
「燿⋯⋯嗣⋯⋯」
祐睜大了眼睛,滿心訝異地看著站在床尾的燿嗣。
那是兩行淚。淚水滑過燿嗣的臉龐,不斷往下滴流。
平常那個愛面子而且堅毅的弟弟居然在眾目睽睽下流淚。這是祐始料未及的事。
「嗚⋯⋯!」
「燿嗣,對不⋯⋯」
「你根本不懂!」
他又大吼了一聲,直接駁回祐的歉意。
「你差點就死掉了耶!你知道⋯⋯我們到底是什麼心情⋯⋯!」
燿嗣氣急敗壞地吼著,並低頭想擦乾臉上的淚水。然而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湧現,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
祐看著這樣的燿嗣,這才發覺自己的壞習慣又跑了出來,內心不禁浮現一陣苦澀。
結果他根本沒有改變。他依舊是那個踐踏他人關心的自私鬼。
「⋯⋯燿嗣。」
祐吃力地抬起自己的手呼喚燿嗣。燿嗣也一邊擦拭臉上的淚水,一邊抬頭看向祐。
「抱歉⋯⋯你可以過來這邊嗎?」
燿嗣淚眼婆娑地看著前方,在一片朦朧的視野中,他看不清祐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想做什麼。不過,只有祐的嗓音他聽得非常清楚。
「燿嗣⋯⋯」
燿嗣再次擦乾臉上以及眼裡的淚水,有些彆扭地往前走到祐的病床左側。
只見祐慢慢抬起他的手,輕輕觸摸燿嗣的頭。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那一瞬間,原本已經停歇的淚水又再度從燿嗣的眼裡流出。他皺起眉頭,為了不讓祐看見自己的表情,將自己的臉壓得非常低。
「⋯⋯擔心你的人才不是我,是爸媽啦⋯⋯!」
但燿嗣不知道,祐躺在高度比他還低的病床上,不管他的頭壓得多低,祐都看得一清二楚。
「嗯⋯⋯但我還是要跟你道歉。對不起。」
祐的手非常溫柔,他的愧疚似乎也透過手掌傳遞到燿嗣身上,這讓燿嗣心裡漸漸暖了起來,也踏實了許多。
燿嗣閉上眼睛,放大自己的感官,感受祐觸碰自己的那股暖意。從昨晚開始盤據在心頭的那份混亂,終於開始慢慢消弭。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