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3.結界(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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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8-15
【第四章】13.結界(之三)


鈴。


深夜,小鎮影去樓空後的通明燈火在黑髮男子眼裡如畫。耳邊傳來神樂鈴鈴鐺清脆搖晃聲。原有小鎮景象好似版畫一層刷墨一層疊,鈴聲一響,小鎮燈火景象一層刪除一疊剝落,深夜空蕩褪色為鉛筆炭灰底稿。


鈴。


神樂鈴的清脆再次傳到耳邊。

底稿炭灰線條兀自快速重整草圖,看不見的誰以看不見的手拿起數塊依色彩層別解構好的木板,不同道別刷不同色墨一層一層照順序交疊。木板畫漸變完成,同時間沙利葉坐在學校教室的畫面也完成了。

他的人,已坐在某個看不見的誰替他分配好的課桌椅前。手拿毛筆,瞪著捲軸裡邊的空白宣紙。瞳孔散焦,瞳孔對焦,瞳孔聚焦。墨汁垂涎在毫毛尖端,姑且沒有滴落。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空間裡過於不一致的嘈雜頻率,吸引黑髮男子抬起目光。擱筆起身,走進課桌椅夾起的走道。墨液以斷然置在宣紙上的筆尖為中心,將黑的濃烈與餘韻暈染進白。擴張蔓延。

他瞧見教室裡,眾多實心黑色人影們各自坐在位子上低頭勤奮書寫的模樣。筆觸婆娑,摩擦紙張製造誇炫響音,放大教室內的安靜,強調畫面裡叢叢深黑剪影的不動如山。但握筆的那隻手,振筆疾書。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不是拿放大鏡貼著字看的那種概略,是以顯微鏡的五倍、五十倍、一百倍放大來看的那種詳盡。除了「拚命」、「認命」之外,黑髮男子找不出其他形容詞來描述眼前眾多實心黑色人影們的行為狀態。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鉛筆、水彩筆、粉筆、蠟筆、鋼筆、水性原子筆、毛筆、油性原子筆、彩色筆、螢光筆、麥克筆、色鉛筆、擦拭筆等等款式,令人繚亂。看來不單使用的筆,款式各有所好,寫出來的筆水顏色也是五花八門。擺在每個張課桌上的紙張也不盡相似。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捲軸有長有短,紙張篇幅有大有小。個體不同,筆跡、字體大小自然跟隨展現其獨特性。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寫著的,不是每個人的一生,寫的是經文。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 波羅揭諦 波羅僧揭諦 菩提薩婆訶。

一遍遍地寫,默默寫,默寫再默寫。


鈴。


神樂鈴的清脆傳到耳邊。似遠似近,是迷離。

沙利葉在瞬間從教室裡邊被無形移至教室走廊,雙手插在褲子兩邊的口袋裡。他邁開走過一間又一間教室。叢叢黑色人形剪影禁錮在窗櫺狹仄的框框內,矮牆區隔教室與簷廊之間的差別。眾人疾書振筆,他一人游移在空無長道。

拚命寫,認命寫。然而⋯⋯

色不異空。
空不異色。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心無罣礙。
遠離顛倒夢想。
究竟涅槃。

又知曉多少?


鈴。


神樂鈴鈴鐺搖晃的清脆,似迷離。其實,距離耳邊不遠亦不近。

沙利葉再次被無形傳送,他人站在學校操場上。教室、簷廊、操場,不過是須臾過程可有可無的背景。

沙利葉他人站在學校操場,看見一組課桌椅擺在橘色跑道圈出的橢圓草皮正中央,般若坐在那。十八歲少女的花樣年華在陽光下,非常醒目。過於醒目。

般若,《般若波羅蜜多心經(Prajnaparamita Hrdaya sutra)》。由文字聞修而親證般若智慧,超越生死輪迴,達到不生不滅。少女異能殺手的代號由此而出。

他走過去站在桌子旁邊,般若彷彿老早坐在此等般。一待黑髮男子雙腳暫定,般若提筆,毫毛沾硯中清水,下筆之時水寫紙上滲水成墨。特殊紙質吸收水立即顯墨色,水若蒸乾昇華,字跡也毫不猶豫隱藏回紙內。

點、橫、豎、勾、仰橫、撇、斜撇、捺。永字八法,行雲流水。側、勒、弩、趯、策、掠、啄、磔。筆勢,剛柔並濟。較淡、淡、濃、較濃、濃、淡、較淡,水過墨痕短暫駐筆。


浮世若繪
遠觀業火燒繁華沉醉
近踏彼岸花艷似濺血
無人問是否願染是非
盡強加諸於吾等負生生滅滅
空憶千愁萬悵又有幾分能自憐
別問餘生怨
本無一物何來惹悔與不悔
唯願塵中能夢蝶


「沙利葉,瞧你滿臉愕然。你以為我會寫心經是嗎?」般若放下筆,微笑溫婉。

「呃⋯⋯對。」他抓了抓頭髮,想稍微掩飾自己的羞愧。

「平常我是在這裡寫心經沒錯。但,這可是最後能做自己的機會。」湧起的溫熱感盈滿眶。


「答應我——」


話未了,般若將桌上紙張緊抓懷中的身影自透明空氣中淡盡,正如紙上清水那樣無痕。特殊材質的水寫紙,飄落草地上。


沙利葉彎腰伸手欲撿草地上的紙張,剎那紙張自燃,灰燼落在發出幽幽淡藍的繁雜圖形裡。宛若魔法陣。視線範圍內的景象又換了。總是如此突然,甚感急迫。

人類說讀萬卷書如行萬里路,無論在生命期限裡是否行萬里路者,一旦困進結界異能裡,便被人造異能者收納成上千上萬卷書冊。陳列在架。

圓形圖書館中的原型廣場中間,地板有複雜圖形交織成的六角形圖陣,六把長劍一一倒插在邊線與邊線交會的頂點處。大藏雙手輕搭在劍柄底端,淡藍幽光照出眉宇深皺的陰影,神色痛苦。大藏自始自終持續輸出最大的異能力量維持六重結界的架構穩定,換取每位成員的意識暫時不被遠端發送來的腦意識指令強制執行覆寫程式侵奪的機會,好讓沙利葉聽完他們最後的願想。

大藏。是《大藏經》,是《巴利三藏(Tipitaka)》又稱《一切經》。乘載經文的籃子,集所有相於一點。

圖陣裡二十一個點的旁邊,以好幾千年前的悠古字體刻上名稱。經藏(sutrapitaka)、律藏(vinayapititaka)、論藏(abhidharmapitaka),是三藏。長行、重頌、孤起、譬喻、因緣、無問自說、本生、本事、未曾有、方廣、論議、授記,是十二經。阿含、金剛、般若、楞伽、法華、大藏,古老宗教經典籍。點與點拉成線,線兩端焊接線兩端,共築整個繁雜圖面。

「大藏,你呢?」

「第四階層成員能如願以償,就是我的願望了——」

「沙利葉。之後遇到楞伽,請務必告訴他——要努力活著,要死也要死得無悔——」


「活在狹縫裡的我們,無法切割是是非非,只求心無與願違。」


大藏的苦笑燒成塵灰。世界一黑。

六道層層疊起的結界消失。

沙利葉在雨中甦醒過來。

一見結界異能解除,利維坦快步過去摟住沙利葉輕撫臉頰確認是否無恙。憂心忡忡地看懷中微露困惑環顧周遭的惺忪眼睛。

六把長劍倒插於地,圍繞他倆的五人空洞眼神比直望向什麼也沒有的前方,僅一副剩會呼吸的軀殼。倚靠雙手搭在劍柄底端的姿勢,支撐著身軀維持站立。

「這是怎麼回事?」利維坦自撒旦趁隙造出的緩衝假想空間中恢復意識時,她只見六重結界牢牢罩蓋住沙利葉。跌坐在地上的沙利葉,宛若沒有生命的布偶。被困於結界之外的她用盡方法力氣都打不破第四階層的結界異能,只能站在外頭乾著急半天。好不容易才等到異能解除,自是很多疑問。

「他們,趁意識主控權在被程式全部剝奪前,先自行毀滅自我意識。」眉間皺縮,結界裡發生的事讓沙利葉感到心涼。

「那不就⋯⋯」利維坦倒抽一口氣,臉色瞬間刷白。

「嗯⋯⋯」沙利葉手撐地站起身,強迫腳步邁開。他,答應過他們要走到最後。走到阿含面前,伸出的手在顫抖。他從未有過如此不想結束一個生命的時候。

「由我來吧。」利維坦握住被雨淋的太過冰冷的手臂,她想幫忙負擔這超過太多的沉重。

「不,我答應過他們。」他撥開利維坦握住的手,咬緊牙關忍耐。


殺意湧上,啟動異能。


「我是月之天使⋯⋯⋯⋯」人造異能者基因從被允許誕生之時已包含防自爆編碼。

「我是帶來死亡的墮天使⋯⋯⋯⋯」既使摘除嵌在大腦裡的AI晶片。

「我是沙利葉⋯⋯⋯⋯」即便在苟延殘喘中能夠有幸靠自己先行毀掉自我意識。

「我⋯⋯⋯⋯」仍舊無法親自了結性命。

「是⋯⋯⋯⋯」沒有身體的主控權。

「送葬者⋯⋯⋯⋯」就連自我的擁有都是在他人剝奪中拼了命才能換來。


兩道滾燙自黑髮男子雙頰滑落,看出去的世界晦暗模糊。

長劍周圍的白色粉末迅速吸收雨水,流淌成涓涓透明。有去,無回。


「我們⋯⋯真的有辦法抵抗羅曼特嗎⋯⋯⋯⋯」唇瓣不由自主發顫。利維坦朝起源島方向望去,愁容滿面。


「羅曼特——」


「我絕對殺了他。」沙利葉的聲音極度冷冽。


前所未有的憤怒燃熾黝黑瞳眸,足以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