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2.結界（之二）
本章節 4454 字
更新於: 2019-08-11
【第四章】12.結界（之二）
法華單手拿木製耙子，用耙樑將長方形碎石細沙推成一片平整，他站定於直角邊緣審視一番，手中木耙換個方向，雙腳亦步亦趨，耙齒刮畫的長條紋路填滿長方形。法華定格在另一邊直角凝視一方見地，些許時分，手指毅然翻轉木柄，耙樑將小碎石的深淺推平，再次恢復一長方的空無。
從斜對角回望空蕩的白，就像通篇由大量沒有安插任何標點的文字群，所加總成一團乘載獨立意思的符號集合體。沒有前後，沒有架構。不知現下時間幾點幾分幾秒，不知現處世界向後流逝的速度，不知源有的起始，不知輪迴的結束。
十條直線凹槽分劃出的「有」，對比平整面的「無」，割出界線。十條線以「實」的鵝卵石為中心點，漾出「虛」的同心圓。木耙耙齒疊在圓的最外圈，再耙出十圈同心圓。層層疊疊，虛上加虛，圓外有圓。應當在須臾間向外擴散至消散的漣漪，亙古收斂於原地。耙樑推延白沙造出的波紋深淺，隱喻浪花撞擊鑿石偽裝成的山巒霎時驚醒的頓悟。方寸之地幻出千巖萬壑，寫意湖粼濤浪。深藏世間動態於靜止不變，從抽象元素中追求定格的安寧空無。
鐘聲嗡鳴起落迴盪蔥鬱山林深邃，槌子敲擊銅缽餘音盤繞淡泊晨曦靜謐，沙利葉盤腿坐在千年古剎木造迴廊上。潔白冬梅盛開於枝椏間，倒映進幽深黑眸。天空沒有飄下任何一片雪，鼻息一吸一吐沒有熱度觸碰冷意凝成白霧的一剎那。
第四階層的法華，代號出自《妙法白蓮花經（Sad-dharma Pundarika sutra）》。整身青衣，手握木耙走到迴廊的木棧板前。
「陪我走一遭如何？」他說，瞇著眼的表情似笑非笑。
「嗯。」黑髮男子輕輕點頭，從木造迴廊跳下身，跟上法華不疾不徐的腳步。
古剎院落四方有四座庭院。一，是霜降冬梅綻開。二，聞春櫻雪落靜悄。三，有夏至柳絮因風起。四，觀暮秋雨豆葉飄零綿綿。若時序輾轉千年萬年，花開芽展瓣落葉槁亦千年萬年。
「TSA第四階層六位異能殺手代號名稱取自古老的宗教典籍冊名，對於這點，你有什麼看法？阿含離開前，沒有回答我。」走一趟冬春夏秋，回到冬院時沙利葉才啓齒問站在前方的青衣背影。
「四季起始為何？」法華轉身以問句回敬。
「春。」沙利葉果斷快速回答法華。
「不，是冬。」法華瞇著眼，似笑非笑依舊掛在面龐。
「怎麼說？」全知全能的沙利葉也難得有不解的時候。
「臘冬萬般具賴是一切開始，春寒料峭花開花落是承先啟後，夏至未至到已至是緩緩醞釀，暮秋則是熟成果實由精華巔峰衰敗為腐爛的轉捩點。生於零，死為零。不是嗎？」這次，法華超然一笑。似笑非笑，選擇了其中一邊。
「聽起來意外地很有道理。」沙利葉誠心讚嘆法華那非既定印象的觀點，同時他為自己終於也有不知道的事而有點開心。
「在未獲得代號以前。韋克禮指導官透過腦意識控制中心的監視器，看過我們施展異能時，所分隔出的意識異度空間內部的景色後，他才決定從古籍經典裡選出『大藏』、『般若』、『金剛』、『法華』、『楞伽』、『阿含』作為第四階層的代號命名。據說宗教以勸人向善為目的，以頭頭是道的言語撫慰亂世慌亂人心。韋克禮指導官用宗教經典名稱為我們的命名代號，是不是對我們也有這樣的期許？然而，記憶構成的靈魂與肉體，使之分離真的是對的嗎？殺之後，我們使留在結界內的人心歸善了嗎？一個人被殺之後，我們撫慰在世他人之心了嗎？並沒有，對吧。」這次，失落填滿法華神色的空洞。
「法華⋯⋯」嘴唇乾燥。
「沙利葉務必走到最後，替我謝謝大藏。」泫然欲泣。
「我⋯⋯」大藏搖手示意，讓語句梗在喉頭。
「在我看來，『人造人』和『人類』之間並無差別。我們都是活在自相矛盾的生命，卻用盡一生追問如何避免自相矛盾。」法華，仰望天空。戚戚，厲聲責備倏忽褪成透明色的側影是如此不中用。
黑髮男子撿起掉落在地上的耙子，木頭存有的溫度不冷不熱是如此悲傷。他輕唸木柄上刻的字跡：
聲聞緣覺
梅花瓣萎蕊落深深冬院裡。
開權顯實
櫻吹雪片片紛飛料峭春院中。
會三歸一
遠去夏院的柳絮裊繞飄渺輪廓。
回小向大
金黃圓葉繁密綿綿雨點堆積秋院。
一乘了義
古剎應聲頹頃。
如滴進清水的墨，他手中的木耙子、四季院景的眾生靈一一跟著法華的青衣身影在透明中湮沒無聞，淡出與世最後的聯繫。萬籟俱寂。
徒留黑髮男子，孑然立於山林深邃。晨曦薄光，日正當中，天色將晚未晚。時間，乘白駒過隙。在鬱鬱山巒疊壑向後流逝成一抹抹失焦風景時，嘈雜漸近漸大。不過兩、三秒，沙利葉腳下影子已和酉時籠罩小鎮路上的其他自說自話的黑影，契合融入傍晚畫面。
沙利葉走在無人店家紛紛點亮燈的街道，時而進入小巷繞繞，時而自窄弄走出看看，與一個個原地徘徊的黑色地縛靈擦身而過。大略瀏覽後，他可以確定他人來到聚滿黑色影靈的奇妙小鎮。戌時，太陽落下，天色將黑未黑。梆鼓咚咚，銅鑼鏘鏘，笛聲蕭蕭，由遠而近。他定眼瞧闖到視線範圍內晃蕩的面目猙獰，魑魅魍魎擁擠整個街道。手舞足蹈，好不熱鬧。
原先就地駐守的黑色影靈陸續加入面百鬼夜遊行列，手提燈龍參差其中。沙利葉不遠不近的跟在沒有目的儘管往前移動的隊伍一旁，走著走著，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算在隊伍的綿延之中還是之外。
突然，沙利葉瞄見座落轉角的建築物。深咖啡色玻璃、橘白相間的遮雨蓬、外牆由翠綠方形瓷磚拼組的小小喫茶店。咖啡色招牌上以對比的銘黃色列印店名：Cchedika-paramita-sutra。
他脫離夜行隊伍，推開咖啡色玻璃門扉，圓弧式吧台將店內劃成馬蹄形。十張皮製高腳旋轉座椅圍繞吧台，店內空間還有設置其他四人座桌椅，但此時除了沙利葉，一個客人也沒有。漏斗形狀的黃色吊燈，昏暖橘光讓整個室內空間相當舒適。他坐上高腳旋轉皮製椅子，倚著吧檯。沙利葉轉頭托腮看窗外夜裡遊蕩隊伍起伏伏的剪影，提燈裡的火光隔著咖啡色玻璃擺啊擺的。在黝黑瞳眸中，忽遠忽近。
「有咖啡，有茶，有蛋糕餅乾，冰櫃還有其他甜點可以選。」原以為小巧老派復古喫茶店也如同街上其他店家一樣無人看守，沒想到金剛從裡頭推開門簾，走到吧檯遞上一份皮革菜單，從容介紹。黑扁帽，白襯衫，黑領巾，黑背心，黑色西裝褲，咖啡色長圍裙，專業執事扮相。二十五歲女性的甜美可人，游移在青澀與沉穩的光譜帶。
金剛。《金剛般若波羅多蜜經（Cchedika-paramita-sutra）》，據聞通讀可以成佛果，單純念誦能感召八大金剛神靈。
「芒果蛋糕、可麗露、巧克力蛋糕 ——」食指依序滑過菜單頁面。
「檸檬塔、原味乳酪塔、抹茶起司塔——」看著冰櫃裡的品項他毫不猶豫。
「堅果焦糖脆餅，然後藍色伯爵茶，冰的。」黑髮男子回到高腳椅上，沒有太多表情。
「你見過誰了？」金剛先上的不是塔也不是蛋糕，而是堅果焦糖脆餅。留在口齒間的溫潤堅果、焦糖甜味、小麥酥香，因餅乾中帶了點鹽份的鹹，綜合成黃金比例。讓人一片接一片，停不下來。
「阿含、大藏複製的楞伽、大藏、法華，再來是妳。金剛。」金剛雙手遞來的金屬鋼質長方盤子上，放著兩個雕花玻璃杯。一杯裝滿冰塊，一杯是冒有熱氣的熱茶。沙利葉拿起盤子上的迷你夾子，反覆執行冰塊從左邊這杯夾到右邊那杯的動作。冰塊接連掉進茶色，溫度也自熱燙降減為冰涼。他拿起杯子啜飲。以佛手柑將紅茶薰香成伯爵茶，添加紫藍色的矢車菊花瓣，清香點綴融有柑橘味的紅茶，把溫醇濃厚向上提升一個檔次。是好茶，他在心中評點。
「大藏真是習慣什麼事都將自己排到最後一個，寧願自己承受所有，也不願他人有丁點委屈。」巧克力蛋糕、芒果奶油蛋糕、可麗露乘裝在金屬鋼質小碟裡。
「承受什麼？」苦甜巧克力細緻濕軟蛋糕，入口即化。新鮮芒果夾心奶油蛋糕，稍嫌過甜，芒果的味道都被奶油和蛋糕體蓋掉了。可麗露，微硬焦褐外殼，鬆軟多孔的內裡仍不失紮實嚼勁。
「大藏他啊，現在正努力維持結界的完整，抵禦外在強硬入侵的意識，為我們其他人製造最後可以完成心願的機會。只要少一個人，他就必須多一份負擔。我們第四階層的異能使用方式被設計成命運共同體，明明是命運共同體，卻還是會有某個人得要承擔多一點。大藏，很認真在照顧著大家。」原味乳酪塔、抹茶起司塔、檸檬塔，也同樣以金屬小碟盤端上。
「他是個好人。」在楞伽的結界裡與大藏對談過的沙利葉，也有相同的看法。
「他太好了，好到讓人忍不住想勸勸他不要太拚命。」金剛手提銀色長嘴壺，順時針往咖啡粉裡倒進滾沸熱水。她端著白色骨瓷杯小口小口喝咖啡的模樣，佐上滿室撲鼻咖啡香氣，畫面十分優雅。
「妳的願望是什麼？」不油膩的烘烤奶味，凸顯宛若布丁口感的乳酪醬的濃郁香醇。抹茶淡苦、起司、酥脆塔皮三者相互襯托，誰也不搶走誰的風采，誰都要為了誰推把手，一起走到台前共享鎂光燈照耀。天然的酸縮聚於檸檬內餡，大量唾液分泌的澱粉酶將低筋麵粉分解為糖，冰涼酸甜滋味手勾手在舌頭味蕾上踮腳尖跳起絲滑圓舞曲。
「好吃嗎？」金剛既興奮又害怕受傷害的水汪大眼，眨著。
「只有芒果奶油蛋糕敗在不是用鮮奶打成的奶油。除此之外，其他的都非常好吃。藍色伯爵茶，很好喝。」沙利葉坦白說道，嘴角輕輕上揚。不輸慕零零做的甜點。
「你真誠實。喜歡的也說，不喜歡的也說。」
「沒多少人願意接納誠實，或許這就是謊言受人喜愛歷久不衰的緣故。」
「人很矛盾。我剛才，有那麼一瞬間也活在矛盾呢。這樣的說法好像在說自己是人類呢。」金剛呵呵笑，不是自嘲。
「韋克禮指導官⋯⋯若能聽見，不知是否會感到欣慰。總是憂鬱帶有歉疚的面容，不知道會不會釋懷一些。我曾在路過韋克禮指導官個人研究室時，從門縫看見他撫著架上的論文書冊說：『我有資格贖罪嗎⋯⋯』。或許韋克禮指導官認為自己雙手沾滿鮮血，但我也有些話想說。我還是感謝他讓我有機會離開培育異能胚胎的人造子宮，用自己的眼睛，用自己的身體感受過世界。」
「我對韋克禮沒有多好的記憶。」黑髮男子語調平鋪直敘，一絲冷峻閃過雙眼。
「吶，沙利葉。生命中凡所有相累積於記憶的，或許終究盡是沒有實體所以見不著觸不到的『虛空』。『好』與『壞』雜揉的『虛空』，是無法評價的中性。雖然不知道第四階層的其他是怎麼想的，但，我很慶幸自己能經歷過這樣的『生命』。」金剛湊到黑髮男子面前。
「我能感到慶幸嗎⋯⋯」他別過頭去。
布穀鳥從機械鐘的小門滑出，向安靜的店內發出突兀的嘹亮啾啾聲。宣告，時間已到。
金剛脫下圍裙走出吧台，推開咖啡色玻璃門扉。他起身快步追上。
拉開闔起的玻璃門片，再看街道，金剛提燈倩影揮揮手，筆直前行不再回首。黑色影靈提著燈籠，魑魅魍魎提著燈籠，火光簇擁的隊伍漸漸遠離。梆鼓咚咚，銅鑼鏘鏘，笛聲蕭蕭，聲響漸漸微弱。
「吶，沙利葉。倘若『空空如也』等於『生命之道』，『空空如也』指引萬物走回的『真空宇宙』，那麼人造人與人類之間可說是殊途同歸。然，成為人類的人造人還能坦然面對別無選擇的視死如歸嗎？又或者，甘願耽溺矛盾活成真切的自作自受？你的回答，會是什麼。」金剛離開喫茶店時說的話，猶言在他耳邊。
亥時夜深，燈火通明的小鎮。影去樓空。
法華單手拿木製耙子，用耙樑將長方形碎石細沙推成一片平整，他站定於直角邊緣審視一番，手中木耙換個方向，雙腳亦步亦趨，耙齒刮畫的長條紋路填滿長方形。法華定格在另一邊直角凝視一方見地，些許時分，手指毅然翻轉木柄，耙樑將小碎石的深淺推平，再次恢復一長方的空無。
從斜對角回望空蕩的白，就像通篇由大量沒有安插任何標點的文字群，所加總成一團乘載獨立意思的符號集合體。沒有前後，沒有架構。不知現下時間幾點幾分幾秒，不知現處世界向後流逝的速度，不知源有的起始，不知輪迴的結束。
十條直線凹槽分劃出的「有」，對比平整面的「無」，割出界線。十條線以「實」的鵝卵石為中心點，漾出「虛」的同心圓。木耙耙齒疊在圓的最外圈，再耙出十圈同心圓。層層疊疊，虛上加虛，圓外有圓。應當在須臾間向外擴散至消散的漣漪，亙古收斂於原地。耙樑推延白沙造出的波紋深淺，隱喻浪花撞擊鑿石偽裝成的山巒霎時驚醒的頓悟。方寸之地幻出千巖萬壑，寫意湖粼濤浪。深藏世間動態於靜止不變，從抽象元素中追求定格的安寧空無。
鐘聲嗡鳴起落迴盪蔥鬱山林深邃，槌子敲擊銅缽餘音盤繞淡泊晨曦靜謐，沙利葉盤腿坐在千年古剎木造迴廊上。潔白冬梅盛開於枝椏間，倒映進幽深黑眸。天空沒有飄下任何一片雪，鼻息一吸一吐沒有熱度觸碰冷意凝成白霧的一剎那。
第四階層的法華，代號出自《妙法白蓮花經（Sad-dharma Pundarika sutra）》。整身青衣，手握木耙走到迴廊的木棧板前。
「陪我走一遭如何？」他說，瞇著眼的表情似笑非笑。
「嗯。」黑髮男子輕輕點頭，從木造迴廊跳下身，跟上法華不疾不徐的腳步。
古剎院落四方有四座庭院。一，是霜降冬梅綻開。二，聞春櫻雪落靜悄。三，有夏至柳絮因風起。四，觀暮秋雨豆葉飄零綿綿。若時序輾轉千年萬年，花開芽展瓣落葉槁亦千年萬年。
「TSA第四階層六位異能殺手代號名稱取自古老的宗教典籍冊名，對於這點，你有什麼看法？阿含離開前，沒有回答我。」走一趟冬春夏秋，回到冬院時沙利葉才啓齒問站在前方的青衣背影。
「四季起始為何？」法華轉身以問句回敬。
「春。」沙利葉果斷快速回答法華。
「不，是冬。」法華瞇著眼，似笑非笑依舊掛在面龐。
「怎麼說？」全知全能的沙利葉也難得有不解的時候。
「臘冬萬般具賴是一切開始，春寒料峭花開花落是承先啟後，夏至未至到已至是緩緩醞釀，暮秋則是熟成果實由精華巔峰衰敗為腐爛的轉捩點。生於零，死為零。不是嗎？」這次，法華超然一笑。似笑非笑，選擇了其中一邊。
「聽起來意外地很有道理。」沙利葉誠心讚嘆法華那非既定印象的觀點，同時他為自己終於也有不知道的事而有點開心。
「在未獲得代號以前。韋克禮指導官透過腦意識控制中心的監視器，看過我們施展異能時，所分隔出的意識異度空間內部的景色後，他才決定從古籍經典裡選出『大藏』、『般若』、『金剛』、『法華』、『楞伽』、『阿含』作為第四階層的代號命名。據說宗教以勸人向善為目的，以頭頭是道的言語撫慰亂世慌亂人心。韋克禮指導官用宗教經典名稱為我們的命名代號，是不是對我們也有這樣的期許？然而，記憶構成的靈魂與肉體，使之分離真的是對的嗎？殺之後，我們使留在結界內的人心歸善了嗎？一個人被殺之後，我們撫慰在世他人之心了嗎？並沒有，對吧。」這次，失落填滿法華神色的空洞。
「法華⋯⋯」嘴唇乾燥。
「沙利葉務必走到最後，替我謝謝大藏。」泫然欲泣。
「我⋯⋯」大藏搖手示意，讓語句梗在喉頭。
「在我看來，『人造人』和『人類』之間並無差別。我們都是活在自相矛盾的生命，卻用盡一生追問如何避免自相矛盾。」法華，仰望天空。戚戚，厲聲責備倏忽褪成透明色的側影是如此不中用。
黑髮男子撿起掉落在地上的耙子，木頭存有的溫度不冷不熱是如此悲傷。他輕唸木柄上刻的字跡：
聲聞緣覺
梅花瓣萎蕊落深深冬院裡。
開權顯實
櫻吹雪片片紛飛料峭春院中。
會三歸一
遠去夏院的柳絮裊繞飄渺輪廓。
回小向大
金黃圓葉繁密綿綿雨點堆積秋院。
一乘了義
古剎應聲頹頃。
如滴進清水的墨，他手中的木耙子、四季院景的眾生靈一一跟著法華的青衣身影在透明中湮沒無聞，淡出與世最後的聯繫。萬籟俱寂。
徒留黑髮男子，孑然立於山林深邃。晨曦薄光，日正當中，天色將晚未晚。時間，乘白駒過隙。在鬱鬱山巒疊壑向後流逝成一抹抹失焦風景時，嘈雜漸近漸大。不過兩、三秒，沙利葉腳下影子已和酉時籠罩小鎮路上的其他自說自話的黑影，契合融入傍晚畫面。
沙利葉走在無人店家紛紛點亮燈的街道，時而進入小巷繞繞，時而自窄弄走出看看，與一個個原地徘徊的黑色地縛靈擦身而過。大略瀏覽後，他可以確定他人來到聚滿黑色影靈的奇妙小鎮。戌時，太陽落下，天色將黑未黑。梆鼓咚咚，銅鑼鏘鏘，笛聲蕭蕭，由遠而近。他定眼瞧闖到視線範圍內晃蕩的面目猙獰，魑魅魍魎擁擠整個街道。手舞足蹈，好不熱鬧。
原先就地駐守的黑色影靈陸續加入面百鬼夜遊行列，手提燈龍參差其中。沙利葉不遠不近的跟在沒有目的儘管往前移動的隊伍一旁，走著走著，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算在隊伍的綿延之中還是之外。
突然，沙利葉瞄見座落轉角的建築物。深咖啡色玻璃、橘白相間的遮雨蓬、外牆由翠綠方形瓷磚拼組的小小喫茶店。咖啡色招牌上以對比的銘黃色列印店名：Cchedika-paramita-sutra。
他脫離夜行隊伍，推開咖啡色玻璃門扉，圓弧式吧台將店內劃成馬蹄形。十張皮製高腳旋轉座椅圍繞吧台，店內空間還有設置其他四人座桌椅，但此時除了沙利葉，一個客人也沒有。漏斗形狀的黃色吊燈，昏暖橘光讓整個室內空間相當舒適。他坐上高腳旋轉皮製椅子，倚著吧檯。沙利葉轉頭托腮看窗外夜裡遊蕩隊伍起伏伏的剪影，提燈裡的火光隔著咖啡色玻璃擺啊擺的。在黝黑瞳眸中，忽遠忽近。
「有咖啡，有茶，有蛋糕餅乾，冰櫃還有其他甜點可以選。」原以為小巧老派復古喫茶店也如同街上其他店家一樣無人看守，沒想到金剛從裡頭推開門簾，走到吧檯遞上一份皮革菜單，從容介紹。黑扁帽，白襯衫，黑領巾，黑背心，黑色西裝褲，咖啡色長圍裙，專業執事扮相。二十五歲女性的甜美可人，游移在青澀與沉穩的光譜帶。
金剛。《金剛般若波羅多蜜經（Cchedika-paramita-sutra）》，據聞通讀可以成佛果，單純念誦能感召八大金剛神靈。
「芒果蛋糕、可麗露、巧克力蛋糕 ——」食指依序滑過菜單頁面。
「檸檬塔、原味乳酪塔、抹茶起司塔——」看著冰櫃裡的品項他毫不猶豫。
「堅果焦糖脆餅，然後藍色伯爵茶，冰的。」黑髮男子回到高腳椅上，沒有太多表情。
「你見過誰了？」金剛先上的不是塔也不是蛋糕，而是堅果焦糖脆餅。留在口齒間的溫潤堅果、焦糖甜味、小麥酥香，因餅乾中帶了點鹽份的鹹，綜合成黃金比例。讓人一片接一片，停不下來。
「阿含、大藏複製的楞伽、大藏、法華，再來是妳。金剛。」金剛雙手遞來的金屬鋼質長方盤子上，放著兩個雕花玻璃杯。一杯裝滿冰塊，一杯是冒有熱氣的熱茶。沙利葉拿起盤子上的迷你夾子，反覆執行冰塊從左邊這杯夾到右邊那杯的動作。冰塊接連掉進茶色，溫度也自熱燙降減為冰涼。他拿起杯子啜飲。以佛手柑將紅茶薰香成伯爵茶，添加紫藍色的矢車菊花瓣，清香點綴融有柑橘味的紅茶，把溫醇濃厚向上提升一個檔次。是好茶，他在心中評點。
「大藏真是習慣什麼事都將自己排到最後一個，寧願自己承受所有，也不願他人有丁點委屈。」巧克力蛋糕、芒果奶油蛋糕、可麗露乘裝在金屬鋼質小碟裡。
「承受什麼？」苦甜巧克力細緻濕軟蛋糕，入口即化。新鮮芒果夾心奶油蛋糕，稍嫌過甜，芒果的味道都被奶油和蛋糕體蓋掉了。可麗露，微硬焦褐外殼，鬆軟多孔的內裡仍不失紮實嚼勁。
「大藏他啊，現在正努力維持結界的完整，抵禦外在強硬入侵的意識，為我們其他人製造最後可以完成心願的機會。只要少一個人，他就必須多一份負擔。我們第四階層的異能使用方式被設計成命運共同體，明明是命運共同體，卻還是會有某個人得要承擔多一點。大藏，很認真在照顧著大家。」原味乳酪塔、抹茶起司塔、檸檬塔，也同樣以金屬小碟盤端上。
「他是個好人。」在楞伽的結界裡與大藏對談過的沙利葉，也有相同的看法。
「他太好了，好到讓人忍不住想勸勸他不要太拚命。」金剛手提銀色長嘴壺，順時針往咖啡粉裡倒進滾沸熱水。她端著白色骨瓷杯小口小口喝咖啡的模樣，佐上滿室撲鼻咖啡香氣，畫面十分優雅。
「妳的願望是什麼？」不油膩的烘烤奶味，凸顯宛若布丁口感的乳酪醬的濃郁香醇。抹茶淡苦、起司、酥脆塔皮三者相互襯托，誰也不搶走誰的風采，誰都要為了誰推把手，一起走到台前共享鎂光燈照耀。天然的酸縮聚於檸檬內餡，大量唾液分泌的澱粉酶將低筋麵粉分解為糖，冰涼酸甜滋味手勾手在舌頭味蕾上踮腳尖跳起絲滑圓舞曲。
「好吃嗎？」金剛既興奮又害怕受傷害的水汪大眼，眨著。
「只有芒果奶油蛋糕敗在不是用鮮奶打成的奶油。除此之外，其他的都非常好吃。藍色伯爵茶，很好喝。」沙利葉坦白說道，嘴角輕輕上揚。不輸慕零零做的甜點。
「你真誠實。喜歡的也說，不喜歡的也說。」
「沒多少人願意接納誠實，或許這就是謊言受人喜愛歷久不衰的緣故。」
「人很矛盾。我剛才，有那麼一瞬間也活在矛盾呢。這樣的說法好像在說自己是人類呢。」金剛呵呵笑，不是自嘲。
「韋克禮指導官⋯⋯若能聽見，不知是否會感到欣慰。總是憂鬱帶有歉疚的面容，不知道會不會釋懷一些。我曾在路過韋克禮指導官個人研究室時，從門縫看見他撫著架上的論文書冊說：『我有資格贖罪嗎⋯⋯』。或許韋克禮指導官認為自己雙手沾滿鮮血，但我也有些話想說。我還是感謝他讓我有機會離開培育異能胚胎的人造子宮，用自己的眼睛，用自己的身體感受過世界。」
「我對韋克禮沒有多好的記憶。」黑髮男子語調平鋪直敘，一絲冷峻閃過雙眼。
「吶，沙利葉。生命中凡所有相累積於記憶的，或許終究盡是沒有實體所以見不著觸不到的『虛空』。『好』與『壞』雜揉的『虛空』，是無法評價的中性。雖然不知道第四階層的其他是怎麼想的，但，我很慶幸自己能經歷過這樣的『生命』。」金剛湊到黑髮男子面前。
「我能感到慶幸嗎⋯⋯」他別過頭去。
布穀鳥從機械鐘的小門滑出，向安靜的店內發出突兀的嘹亮啾啾聲。宣告，時間已到。
金剛脫下圍裙走出吧台，推開咖啡色玻璃門扉。他起身快步追上。
拉開闔起的玻璃門片，再看街道，金剛提燈倩影揮揮手，筆直前行不再回首。黑色影靈提著燈籠，魑魅魍魎提著燈籠，火光簇擁的隊伍漸漸遠離。梆鼓咚咚，銅鑼鏘鏘，笛聲蕭蕭，聲響漸漸微弱。
「吶，沙利葉。倘若『空空如也』等於『生命之道』，『空空如也』指引萬物走回的『真空宇宙』，那麼人造人與人類之間可說是殊途同歸。然，成為人類的人造人還能坦然面對別無選擇的視死如歸嗎？又或者，甘願耽溺矛盾活成真切的自作自受？你的回答，會是什麼。」金剛離開喫茶店時說的話，猶言在他耳邊。
亥時夜深，燈火通明的小鎮。影去樓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