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1.結界(之一)
本章節 5126 字
更新於: 2019-08-04
【第四章】11.結界(之一)
眨眼間,視線突然切換成各種豔麗線條畫出形物邊框的世界,強烈色彩對比躍然於黑底空間,令人陷入困惑渾沌之中。沙利葉從蹲姿的模樣站起,低頭看了看自己由白色線條框出的手形,又稍作環視同樣與他滿臉問號的利維坦、別西卜、路西華,他認為他們四人應該是進到某種假想空間。眼球的視覺、耳朵的聽覺正常作用著(畢竟他聽得到其他三人的驚呼),然而皮膚的觸覺、鼻腔的嗅覺,在這空間被刪除得一乾二淨。雨,不見了。
「聽好。現在影響大夥兒的主因,以種子實驗室的異能者腦意識中央系統控制中心,使用擴大器發送的異能者大腦強制覆寫週波頻率佔80%,太極本身『視神經病毒』進化成『腦神經病毒』異能的比例僅佔20%。
據接收儀分析,大腦複寫週波涵蓋範圍,以起源島為中心,觸及整個NO.3市政治勢力範圍,目前對正常人類尚無太大影響。然而身為異能者的我們可就不一樣,稍微分神便無法抵禦大腦周波的覆蓋。我們對付任何敵人無論是人類還是異能者,從此刻開始一舉一動和使用異能力要格外小心。意志不夠堅定,內心即被種子實驗室的異能者腦意識中央系統控制中心剝奪。
另外,蒲珩在NO.3市二十二個行政區各地密集裝設大量的腦波控制儀,全數被種子實驗室掌握。
我們現在要全力以赴避免最恐怖的事是,一旦太極『腦意識病毒』的異能執行率達到100%,同時加上這些儀器幫忙加強波段放送與覆寫頻率,屆時無論正常人類、異能者或是遭蒲珩施放GS50病毒劑感染的人類,將會全部失去自我。化整為零。
你們必須快點趕到種子實驗室搶救太極,方才我們好不容易侵入進種子實驗室的網域內,撈取到太極異能軀體的即時資料,『莫靜兒』、『莫寧兒』、『太極』三個人格穩定度現下各自非常紊亂,隨時會面臨崩潰。
羅曼特用腦週波覆寫強制TSA所有異能者聽命於他、為他所用,不單是要阻撓卡登諾沙攔截急於趕回去種子實驗室找太極的兩儀,最好能將卡登諾沙所有人透過這樣的方式收歸己有,以便對付帶著生化人傭兵部隊,正動身前往種子實驗室搶奪『太極』的蒲珩。換取兩儀百分百回到種子實驗室的時間,完成啟動最強異能武器的最後步驟。」阿斯莫德連珠砲串的聲音出現在假想空間裡,焦慮在咬字之間不停竄出。
「我和阿斯莫德火速臨時寫出來的意識假想空間程式資料封包,腦波紊亂時植入你們四人的AI腦晶片中。假想空間外的防火牆只能替你們的腦意識爭取三分鐘不受外力影響。現在剩十秒給你們緩衝,快點作決定要不要分頭行動!接下來要靠——」撒旦這句話未免說得太晚,可惜沒時間讓利維坦出言吐槽。
「路西法、別西卜,去追藺冬雪。這兒,我和利維坦會處理。」三十秒後要回到現實直覺讓沙利葉毫不猶豫做出判斷。
「沙利葉,TSA第四階層全員使用結界異能,我們兩個完全沒接觸過誒」、「「掰掰~~~」」利維坦擔憂的面容與雙胞胎幼女揮手說再見的身影,跟著不斷向下脫線的五顏六色框架崩毀。而撒旦最後勉強趕在假想世界製造出的緩衝時間結束前說出的「自己」兩個字,和黑色流沙吞咽進食道的空間基底中,一起消失。
靠自己。
來自撒旦的警語。
回過神,他站在向晚湖岸邊靜看點點橘火和止水構成的畫面。盞盞輕盈方形紙燈好似浮於鏡上,悠悠倒影清晰,悄然滑過無痕。光線穿透白紙前方映照岸上黑髮男子蒼白面孔,白紙後方的燭火偶爾閃動。水上燈自來,水上燈自去,亦或盡自原處下錨。夕陽沉下地平線,疏密不一光點越發明亮。遠方不知何處似傳來彈播沉著琴音,幽深泛泛餘韻讓澄湖靜謐暈染得更遠更廣。
「Agama。」沙利葉喃語。阿含(Agama)的代號取自《阿含經》,字面義為「去」與「歸」,是「輾轉傳來」傳授傳承的意思。諸佛輾轉傳來的涅槃之道。
擅自飄浮來的小小光火擱淺在泥灘,他伸手將紙燈輕輕捧起。墨從紙張中橫生而出,勾勒出一個名字。湊到耳邊,方形紙框裡有些許細瑣人聲。不執著於聽不清的含糊,沙利葉決定把巧緻紙燈放回水上。小心翼翼地。黑眸目送橘點緩緩飄往湖心之央後,轉向跟隨琴音從一陣煙霧中現形於岸邊附近的成熟女性身上。長長纖指在獨木古樸琴身的七根弦上或按或彈,一弦多音,淳厚優美。絲絲音域弘大寬廣,悠揚悅耳。
「TSA第四階層六位異能殺手代號名稱取自古老的宗教典籍冊名,對於這點,妳有什麼看法?」沙利葉走到成熟女性面前席地而坐,隔著古琴問道。
「沙利葉,即便在困在由我的異能所架起的結界裡,你也依然悠哉問如此無關緊要的問題?」身穿一襲雅緻振袖薄紗長裙的阿含,巧笑倩兮。
「不,我覺得這才是重要的。」一時之間他也說不上為什麼會這樣認為,大概是直覺吧。大概。
「TSA第四階層的我們,身為異能者未曾殺過任何異能者,至今所殺的都是普通人類。韋克禮指導官告訴我們,要懂得『人造人』與『人類』的差別,要我們溫柔對待每次執行任務時的抹殺目標。所以韋克禮指導官刻意讓第四階層異能者只能使用『結界異能』——」樂符依舊粉色指尖之間演奏而出,動人心弦。
「困住靈魂,然後遺忘人世。」結束最後一個音節,她伸手遙指湖面水上燈。燈,是一個個生者靈魂。
「吶,沙利葉。每每執行任務,待在結界異能空間內看那些燈,點點火星彷彿就像在指責我奪走多少生命。我聽命令,我執行命令,其實大可不必覺得內疚。明明應該是武器、是工具的我,遠望水上燈時悲傷居然會油然而生。你不覺得這樣的我,很矛盾嗎?」瞳中盡是苦澀。
相較之下更矛盾的,是創造我們人造異能者的韋克禮指導官。她心想。
製造天生殺意的人形工具,卻把人形殺人工具培育成和人類相差無幾的模樣,然後要求與人類過於相似的人形殺人工具在剝奪人命過程時盡量溫柔。阿含始終不解韋克禮指導官的想法,過於言行不一。
「矛盾,是人類的特性。希望我們完成他們不願親自做的事,又要求我們了解他們的無奈不得已,卻無人想知道夾在矛盾中的我們作何感受。」他正襟危坐,說話語調平淡。聽完黑髮男子如潑墨山水中留白的一席話,女性微微頷首。
「你知道嗎,我總在等。坐在這彈琴,等待成為水上一盞燈的那刻。」傷感琴音再次揚起。空氣震盪哀鳴,好似低語懇求。
「阿含。」他從左腰間抽出莫寧兒在世時不離身的黑色武士刀。
「妳,認為『人造人』和『人類』的差別是什麼?」利刃抵在頸脖。
「三世實有,剎那起滅,時分緣起,因果相續,實有法我。」笑靨溫柔。
喀噠。
刀收回黑色鞘中,徒留一古琴和蒲團在原地。弦音漸弱漸小,止於零。
琴聲歸零同時陣陣強風襲來,水畔畫面在黑髮男子眼裡頓時化成大量細沙。正當沙利葉為眼睛感到刺痛,舉起手臂試圖抵擋持續迎面撲來的飛沙時,突然風沒了、沙消失了、眼睛不痛了。取而代之映入眼簾的,是一盤西洋棋。他與許多灰階人影聚集在一間相當大的玻璃溫室內,每張木製桌配一組棋和兩張木椅。一盆盆高矮不一的植栽花花草草,隨性擺放在玻璃房各處,妝點其中。
黑髮男子目光大略環視週遭一圈回到坐在他對面的金髮少年,少年托腮皺眉,貌似正替手裡的主教白棋下一步應該往哪條斜線走而傷腦筋。金髮少年對於他的唐突出現毫無反應,讓沙利葉陷入錯覺,彷彿自己一開始本來就坐在這兒下棋般。
「哎~你這一盤棋太難了~~~~~」十七歲的孱弱少年把主教白棋擱回木製棋盤上原本的格位裡,從盤子中優雅端起有別緻藍色花紋的白瓷杯,喝柳橙汁。
第四階層的楞伽,代號取自《楞伽經》。楞伽(Lanka)一指珍寶,二指不可入、不可往的危險處。越過落地窗大片玻璃的刺目光線,推測是正中午時刻。柔順亮澤長長金髮,加上不搽唇膏即豔紅的唇瓣,整體身材窈窕孱弱纖白,被正午太陽曬成閃耀。即便沒有目不轉睛,路過也絕對會回頭多瞧個幾眼。正值生命美好時光的十七歲美少男,外在是華麗珍寶,內在是對世界新奇勃勃欲試的年紀。這樣的楞伽,在室內不停巡視灰階人影面前的每一盤棋局,輪流對弈。面對棋局的認真神情,時不時流露純真俏皮,在在讓人覺得楞伽享受棋弈過程。
「你看得見楞伽,但那位楞伽是看不到你的。因為現實中的楞伽,並未與我們第四階層一起行動執行羅曼特指導官的任務命令。身為裝載一切經典意義的籃子的我,能夠複製並使用第四階層其他人的結界能力。第四階層的結界異能,必須全員到齊才能發揮封印靈魂的作用。無論少了幾個人,都由我扛起缺少的部分。」二十三歲的男子身形輪廓在沙利葉對面憑空淡入玻璃溫室,大藏伸手拿起白色騎士,向左走兩格再向上走一格。眨眨眼,示意輪到沙利葉決定要用哪只棋子進攻或防守。
「先是阿含,接著是楞伽⋯所以,一個個來是嗎⋯⋯落進結界裡的目標,要依序見過第四階層的每位異能者⋯⋯簡直就像人死後要經過地獄審判關卡的古老傳說。」沙利葉移動黑色城堡,走五格吃掉白色士兵。
「雖然韋克禮指導官未曾對我們提及過實驗編號:N6451079的事,但據其他研究員私下對談,得知下落不明的N6451079是韋克禮指導官傑作之一。原本還有點半信半疑,直到親自和你有所接觸,才知道小道消息所言不假。觀察敏銳,悟性很高。」在沙利葉眼裡,大概所有人事物宛如木製棋盤的白格黑格那樣清晰,無法假裝成模糊。大藏如此認為。
另外,他有點羨慕,也有點失落。不知道在韋克禮指導官心中,是不是其實比較在乎卡登諾沙與他所不知道的世界。種子實驗室與TSA充其量不過是個中繼站,提供便利完善的製造場所。而他們第三、第四階層又算什麼?
「即便生來是全知全能,既使是一位科學家的研究傑作,我也和你一樣,都是棋局裡的一枚棋子。」還有,懂太多是痛苦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其實這時候只要老實說聲『謝謝』就好了。沒想到,你這傢伙意外的和個性認真又溫柔善解的人類很像誒。」大藏對於沙利葉的回答居然在顧慮他的內心感受,忍不住笑出來。
「嗯,你現在的反應也很像人類呢。」沙利葉跟著笑了。
「兩個人造異能者在互相說對方很像人類,真是微妙。」大藏擦掉泛出眼眶的幾滴淚。
「確實很奇特。」沙利葉說道,嘴角依舊忍俊不禁。
「先不說這個,來到這裡之前你已經先遇過阿含,那你應該知道破解TSA第四階層結界異能的方法了。」大藏站起身的動作宣告時候已到。
「嗯,我知道。」沙利葉跟著站起身。
「開始吧。」大藏目光移到青春少年的所在。
「現實裡的楞伽會受到影響嗎?」他的手,搭上左腰間黑色武士刀握把。
「不會,這是複製品。但即使是複製品,也是真切還原本尊喔。」大藏的意思很清楚。
「楞伽,你認為『人造人』和『人類』的差別是什麼?」沙利葉離開木桌,經過數個盯著棋盤的灰階人影和花草盆栽,走到金髮少年身旁問道。
「人類啊,喜歡替出生於世的身軀標上名字代號作為『緣起』的證明。加上身體的透過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五感,交織出萬般念想,將記憶牢牢寫錄肉體神經,想忘也忘不掉。再來會有不知為何會有克制不了的慾望偏好,將一切最後總和成糾纏的『因』與『果』。若我們人造人也走上明知緣起自性,明知緣散即滅,卻仍然選擇逡巡不斷的路,那麼我們與人類之間也沒什好區別的。」楞伽說話時未曾停止與灰階人影的對弈。
黑色主教吃掉白色騎士,白色城堡吃掉黑色城堡,黑色士兵向前移動一格,白色國王吃掉黑色主教,黑色皇后吃掉白色士兵,白色城堡吃掉黑色騎士。楞伽開心喊出「將軍」兩字,武士刀黑色刃境穿過肌膚層、頸動脈、脊椎、頸動脈、肌膚層,收刀。結界異能框架出金髮少年的纖細脖子,金屬鋒利邊緣在切口找不到肉體接觸反饋的實感。
灰階人影、十七歲少年、木製桌椅、西洋棋盤、黑色棋子、白色棋子、花草盆栽,化作漫天黃蝶悠悠飛出透明玻璃,在正午陽光中閃耀成粼粼金黃。大藏雙掌拍擊,玻璃溫室應聲碎裂。哐啷哐啷哐啷哐啷哐啷。金黃光線俯照的空間哐啷成沉沉昏暗。
砸下的碎裂玻璃未如沙利葉預期在肌膚上劃出血痕,而是接觸到他時須臾間成了略嫌熱燙的滾滾水珠。他多希望砸到身上的不是水珠是尖刺玻璃,以固體橫斷面紮紮實實穿進身體。楞伽,作為人造異能者也應該擁有抒發確切感受的機會。沙利葉雙掌併攏掬的落下水珠滿溢,昏暗降低視線能見度但是放大了觸覺。熱度,讓人五味雜陳。人形殺人工具兩眼所見人類加諸於他們身上的世界、異能者與生靈一起囚禁在由自己異能創造的空間、人造人的望想,溶進透明淋得他感到痛心。
噹——————
噹——————
噹——————
鐘聲嗡鳴迴盪蔥鬱山林深邃盤繞淡泊晨曦靜謐,黑髮男子盤腿坐在千年古剎木造迴廊上。大小石塊有意也好無意也罷,隨性立在一長方潔白細沙碎石之中。深不見底的漆黑瞳眸,倒影乾枯的庭園景觀。場景切換得太快,黑髮男子一時回不過神。
願歸於零的阿含,不忍傷人的楞伽,這次是誰?
過一會兒沙利葉才理出思緒,也看清楚站在以石塊表現「山」以砂石表現「水」的枯山水庭園裡的人影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