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四 灰鷹的夢(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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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8-10
雨燕被灰澤緊緊摟在懷中。
雨燕被夢境中的灰澤緊緊摟在懷中。
夢境猶如萬花筒般在眼前綻裂。
她與灰澤共同經歷的種種過往,全是湖泊表面的反射倒影。此時此刻,她正屏息潛入湖裡,挖掘著長年潛藏在水面底下的真相。
雨燕不敢眨眼,每個回憶、每場夢境片段,她從未見過的柳灰澤,都使她的知覺麻痺。
夢境的旋律令耳鳴嗡嗡作響,是音階分明的音色,在她耳裡聽來卻像是泫然欲泣的哭聲。腦際傳出被銀針穿過的刺痛,某股激昂的情愫使體溫升高,自己的手指指尖卻寒冷地發抖。
這就是柳灰澤的夢,長年螫伏於他心口的鬼魂。
每場惡夢均記載著無從邁向天明的長夜,灰澤只打算獨自一人背負的荊棘之道。
「所以……你才……不願意告訴我?」
眼前朦朧一片,雨燕終於領悟到耳邊的哭聲並非來自夢境樂譜,而是她自己的眼淚。
化為鬼魅的許輝良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已來到夢境的尾聲。夢境世界終於只剩下她與灰澤兩人。
灰澤,夢境的柳灰澤,宛若渴求寬恕般,將她小小的身體收進懷抱裡。
體溫,呼吸,於現實如出一轍的心臟脈動,令雨燕眼前一片汪洋。
「……灰澤學長。」
她無力推開夢境裡的灰澤,只能帶著哽咽質問著他:
「這些年來,你之所以會接近我,全是為了減輕自己的罪惡感嗎?」
語落時,她感到灰澤的身體因恐懼而抽搐,彷彿沙塔遇水開始崩塌般,脆弱得不堪一擊。
「還是說是害怕哪天我全部想起許輝良案發時的行徑,才會留在我身邊監視我?你是為了能讓自己能心安理得,才會對我那麼溫柔嗎?你是在可憐我嗎?」
別說了,我想說的不是這種話。雨燕無法阻止惡毒的話語迸出唇瓣。
「或者你是為了找機會報復我,才會接近我?許輝良是和我媽爭執後死亡的,你果然也認為我媽是兇手嗎?害死自己舅舅的兇手已經死了,所以至少要讓兇手的女兒嚐受到痛苦,你是這樣想的嗎?」
快點住口。雨燕試圖咬緊嘴唇,甚至是將舌頭咬出血痕來,聲音仍不由自主地迸裂。
這個人和我的立場迥異,卻也同樣承受著痛楚。這不是非黑即白的對錯,即使是在夢裡,也千萬不能用這種話語傷害他。
灰澤鬆開手,正視著她,「不是的!我只是──」
「我是那麼的!」
雨燕嘶吼著嗓子,幾乎耗盡了全身的氧氣。
「我是那麼的……相信你……」
夢裡的灰澤好似吹口氣就會化散,輕而易舉就被她推了開來。
她所目睹的全是夢境。由最為真實的回憶所交織而出的,最為虛偽的幻影。
不敢追問現實的當事人,只好向夢境的影子究責,沒有比這更膽小的事情了。
多年以來,她始終察覺有張無形的假面覆蓋在灰澤臉上。這張無法窺探的面具是面鏡子,會按照他人渴望的態度做出各種反射。誠實,誠信,誠懇,柳灰澤永遠都扮演著稱職的應對者,得人喜愛。
她從來就不懂為什麼這人為何會不求回報地留在自己身邊,也沒有自信他會永遠像這樣伴隨自己左右。她與他,本該處於判若雲泥的天秤兩端,不可能會有交集。能像這樣並肩而行多年,對雨燕而言已經是奇蹟。
她不敢奢望永遠。母親的逝去讓她早早明白永遠這種事根本是天方夜譚。
只要盡可能地待在灰澤身邊,她就已經足夠。
「難道說我們相處的這些時光……都是……假的……」
回應雨燕的是突兀的浪濤聲。
他們所處的空間化為某棟高塔的頂端,圍繞塔樓的則是深不見底的靛青色海洋。雨水飄舞,風勢呼嘯作響,白花海浪拍打塔磚。風景的驟變僅僅一間隙,雨燕差點被強風吹得失去重心。
「學長……?」
被她排拒在外的灰澤,佇立在頂樓邊緣,身姿搖搖欲墜。
$──我夢見自己背叛了相當重要的人,從高樓墜落。$灰澤曾這麼告訴她。
這裡就是夢魘的盡頭。
不只是許輝良,我也是長年折磨他的鬼魅。
「不、不要……」眼見灰澤化為明滅的燈火,跌坐在地的雨燕立刻爬起來,追逐他的身影,「不要!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
她伸手一抓,與灰澤的指尖擦身而過,攫取不到任何東西。
唰啦!有某種物體落入水中,浪花立即填滿了海平面的凹洞。雨燕攀著圍牆往高塔下瞪視,夢境裡的灰澤,早已落入深海的牢獄。
「……學……長……」
這一轉瞬,她與灰澤至今為止建立起來的互信,都將分崩離析。
鈴。
銀鈴的歌聲攀附著浪絮,悄悄來到她耳邊。
「啊──啊──好可憐,真是太可憐了。」
接著是某位少年的聲音。
「母親莫名其妙被誣賴成兇手,心力交瘁死了。被丟下的妳被迫提早獨立,但是誰會喜歡罪人的小孩?妳到哪都得不到歡迎,不是嗎?」
狂風颳動,氣流依附在她的肩膀上。少年每說一句話,雨燕就感到口袋裡的鈴鐺隨之共鳴。
他說的沒錯,對家世背景閉口不提,用「父母雙亡」四個字搪塞所有他人的問話,是最輕鬆的生存方法。
「在這種最孤單的時候,竟然出現了個不在乎流言蜚語的白馬王子!」
八色的鈴鐺。八色的聲音。
「妳為此感到欣喜,但是又覺得哪裡不對勁,說不定那位小哥只是為了自抬身價才可憐妳──畢竟幫助弱者總是能凸顯自己的高潔嘛?即使是這樣也無所謂,孤苦無依的妳比任何人都還渴求感情的溫暖,對吧?」
親情也好,友情也好,愛情也好,單純的憐憫也無所謂。只要不再是孤獨一人的話。
「與自己本該毫無瓜葛的人,無怨無悔的奉獻出溫柔?呵,做夢才有這種好事。」冷風逐漸勾勒出形體,八色漂浮在她身旁,「不過啊,其實妳早就隱約察覺到不對勁了吧?血緣與親屬關係,隨便利用案件查詢的內部系統,多的是管道能查出蛛絲馬跡。妳只是裝作不知情而已。」
他百般無聊地拄著頭,在她耳邊一字一句。距離近得親暱。
「畢竟只要探究這個真相,無論是妳還是那個小哥,全都玩完了不是嗎?」
「……夠了。」
「還有按照這場夢,尋夢樓的那個半調子也是知情者。他早明白你們的關係,卻只打算在場外看戲。可憐的小麻雀,連妳親愛的老師都不打算救妳呢。」
「不要……再說了……」
「說來也是,對那傢伙而言,現實的人類從來就不比夢境來的有意義。食夢妖的血脈流傳少說也有千年,相較之下與妳短短幾個月的交情,呼口氣就沒了。」
他的聲音像是穿透鼓膜直達心臟一樣,怎麼摀住耳朵也擋不掉。
「所以我說呀──別再管什麼尋夢樓了,小麻雀,到我這裡來吧?他人試圖埋葬的真相,我全都可以告訴妳。」
「離我……遠一點!」雨燕旋身掙脫,手臂只掃過冷空氣。
同一時間,夢境走向尾聲的旋律將她團團包裹,天空開始旋轉,地面聳動,高塔與雨勢均被捲入水龍捲裡,就在她即將失足落入海洋之際,壟蓋視線的黑暗使她差點窒息。
眼皮一眨,連一秒都會被切割的剎那,已經不再是惡夢的風景。
──雨燕發現自己正躺倒在尋夢樓的演奏室。
臉與髮,衣服均被雨水打濕。灰澤的惡夢樂譜被她緊抓在手心裡,號泣般的弦樂聲不絕於耳。
「……回、回來了……」從夢裡?
心臟劇烈跳動,她壓著胸口坐起身時,到口袋裡的鈴鐺又發出一聲「鈴」,她感到脊椎發冷。手裡的樂譜同樣在哀號,她鬆開手,看著譜面如開綻的蓮花般撒落一地。
「學長,我……」
間接將夢裡的灰澤推下樓的觸感,直到現在仍滯留在手心裡。沒有留任何一滴血,她卻感到有股腥臭的濕黏感包覆著掌心。
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我不該責怪你的,對不起。雨燕發狂似地在心中對著自己怒吼。
我不想讓我們之間的回憶化為泡影。
「但是,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胃液在翻攪,酸澀得想吐,她疼痛地蜷縮身體。口袋裡的金屬塊壓迫著彎曲的身體,她橫倒在地板上,手機從口袋縫隙裡滑了出來,落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