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四 灰鷹的夢(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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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8-03
灰澤與陸雨燕開始有了聯繫。

他向雨燕坦承自己的職業,對方聽見「警察」這兩個字時所皺起的眉梢,那一閃而過的糾葛,灰澤恐怕一輩子也不會忘。然而,僅止一次,之後的雨燕努力恢復著笑容。

起初的閒聊總是笨拙,有一搭沒一搭的。逐漸熟稔彼此後,可有可無的寒暄、閒話家常、興趣與喜好、或是有關彼此學業與實習的各種趣事,都能成為聯絡彼此的橋樑。灰澤格外珍惜與雨燕相處的種種時光。

他們也會相當有默契地避開與陸丹歌逝世有關的話題;許輝良則更不用提,灰澤從未打算喚醒她試圖忘卻的記憶。

唯有一點例外,就是雨燕每年都會回家鄉,到存放著丹歌骨灰的佛殿悼念。

起初,灰澤詢問她能不能讓他陪同,她沒有拒絕,年復一年,就此定下了這沒有白紙黑字的成規。到了每年秋季,兩人總會一起前往煙雲濃厚的雨港。

灰澤逐漸體悟到,他對雨燕的情感與虧欠就彷彿根尖刺,長年扎在心裡。

不是那種會刺穿心臟瓣膜的鐵釘,而是有點像鬼針草,黏附在他的肌膚上。鬼針草不會產生劇痛,但黏得牢,平日沒有特別感覺,這根刺卻會時不時浮出他的心靈表面來彰顯存在感。

每年替陸丹歌弔喪的時節來臨前,他總得再抽出時間拜訪別的地方。

陸丹歌逝世的日子與許輝良的忌日,兩者時間點相近。事實竟然諷刺到這種地步,灰澤反而想發笑。他在舅舅的墳前露出落寞的笑容。

忌日時節,灰澤會在墓地遇見許輝良的女兒。他的表妹。

「……我,記不太清楚爸爸的臉。」

表妹總會比他提前一步來掃墓。是個與許輝良氣質天差地遠,絲毫沒有遺傳到父親嚴肅與銳利的嬌柔女孩。

「就算看了照片,也覺得,有點陌生。」她蹲坐在刻有許輝良姓名的墓碑前,「我有聽媽媽說,以前我還小的時候,看到爸爸的臉就會哭,讓他很沮喪。」

「沒辦法,舅舅長相就是嚴肅了點。」灰澤摸索著記憶中許輝良的模樣,有親戚曾揶揄許輝良那張臉天生適合擔任官兵抓強盜,「不過笑起來很和藹喔。」

「我也想……看看,他笑的樣子。」

「妳……」灰澤沉默了幾分,鼓起勇氣問:「會憎恨陸小姐嗎?」

「我不知道。」

表妹搖搖頭。

「這件事究竟是意外,還是蓄意,我們都不可能明白了。要提到恨的話,我也不太懂。」她說話時,聲音像雛雞一樣細細小小的,「因為不知道恨不恨,所以,我恐怕……也不知道該怎麼原諒。」

「嗯。」

「我聽說,那個人……陸丹歌小姐,有個孩子。現在或許還很難,但是我希望她……我希望我們,總有一天,都能好好面對。」

「我也希望。」

灰澤輕輕摸摸她的頭,掌心傳來一股傾斜的顫動,表妹正垂下臉,盯著地面。

「灰澤表哥。」

五官酸澀成一團,她頹喪著身子,垂下頭。幾滴水珠落下地板。

「我好想……再見爸爸一面……」

灰澤心頭一震,除了陪伴她哭泣以外,他辦不到任何事。

這類束手無策的旁觀者角色,他總共得經歷兩次。在許輝良的遺屬前,在陸丹歌的女兒前。每當擔任這種職責時,除了無能為力的虛脫以外,更有無從擺脫的罪惡感將他壓得喘不過氣來。

他再度、無數次地反芻著雨燕的背影。

灰澤逐漸無法釐清自己的界線。他當初究竟是為何接近陸雨燕的呢?

因為想挽回替許輝良釀下的罪果?純粹替陸丹歌的遺屬感到可憐?當初抱持著膚淺的半調子心態來到陸雨燕面前,落得這番裡外不是人的下場,全是自作自受。

那麼,要放手嗎?

乖乖坦承真相,告訴雨燕自己只是為了贖清家人的罪過而接近她的,只是出於兒戲般的好奇心才來到她身邊,真是對不起,他不該這麼自私的,就到此結束,別再碰面了吧。

用不著捫心自問,灰澤也明白自己辦不到。

早在他與陸雨燕相遇,看見陸雨燕懷抱著悔恨與苦痛時仍沒有逃避,努力孕育出堅強溫柔的陽光時,他就已經被這個人深深吸引。無法自拔地。

於是,那天夜裡,灰澤做夢了。

他再度夢見了名為許輝良的鬼魅。



雨燕再度來到陸丹歌的塔位前,用乾布擦拭骨灰罈表面的灰塵。灰澤靜靜地守候在她身邊。

「之前把罈子打翻了,對不起。」

雨燕通常來到丹歌面前,總是會嘮叨起來,她會輕撫過丹歌的相片,笑著訴說這陣子發生的各種日常瑣事。說著說著,笑容不知不覺扭成一片,最後流下眼淚。

今年也是如此,她的笑容愈發僵硬,最終還是紅了眼眶,眼淚撲簌簌地落下她的面頰。見她這副模樣,灰澤也感到一股酸楚衝上鼻尖。

他的臉龐酸澀地扭曲,眼角徐緩地發熱,物理上已經做好哭泣的準備,卻在指尖拂過雨燕沾滿眼淚的臉頰時,灰澤發現自己早已喪失了流淚的勇氣。

「……妳已經很努力了,至少在這個時候,用不著勉強自己。」

不能哭,他沒有資格哭泣。

他與她,是加害者與受害者。

背負著許輝良罪名的家屬,是同罪。

雨燕的淚珠好似雨勢,他用拇指抹去奪眶而出的眼淚,又有新的淚水孳生。灰澤強忍下胸臆的苦澀。

「想哭的時候就哭出來,沒關係。」

連我的份一起。

我沒有資格哭泣,但是妳能代替我流下眼淚,就某方面而言,這也算是一種質量守恆定律。他一面想著這種無關緊要卻又悲哀的小事,摸摸雨燕的頭。

「用不著擔心,我會陪在妳身邊,我會一直在這裡。」

這個當下,灰澤再怎麼不願正視也明白了。

家庭、血脈、身份、學業與職涯、從今以後的人生,早早就被安排套牢的他向來沒有選擇,也無從選擇。

陸雨燕是打從一開始就沒有選擇餘地的他,好不容易靠自己的意志尋覓到的棲身之所。

「……柳先生,一直以來都很謝謝你。能遇見你,我說不定把這輩子的好運都用光了呢。」

不,拜託妳別這麼說。

我根本不是什麼好人,我只是希望能夠盡可能減輕許輝良犯下的罪過,所以才會裝作溫柔體貼的樣子。

「因為有你在,我相信……從今以後,我一定也可以試著原諒人,幫助人。」

千萬不要原諒許輝良。

不要因為歲月沖刷記憶而順從心中的愧疚,倘若恨意能夠化為妳存活下去的動力與食糧,妳大可以繼續憎恨下去,用不著強迫自己原諒。

拜託妳不要恢復當年的記憶。

不要就這樣原諒罪犯親屬的我。不要離開我。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我會替妳加油,有任何我能幫上忙的事,儘管告訴我吧。」灰澤說。

「我也想成為像柳先生這樣的人,我辦得到嗎?」

「一定可以的。」

「那麼,如果成為了警察……就可以稍微接近那個警察一點了吧。」

有一剎那,灰澤無法解讀雨燕說的話。

「說不定就能知道那個人的想法……理解事件發生的當下時,他究竟懷抱著怎樣的心情了。」

「……」

「我沒有什麼宏遠的夢想。要成為偉大的人,根絕犯罪,好讓世界上不要再出現和我一樣的受害者什麼的,這種冠冕堂皇的話我說不出口。我知道事情沒這麼簡單。」

淚水貼附在睫毛上,她粗魯地用手背抹過眼角。

「所以至少……我想成為像柳先生那樣溫柔的人。」雨燕昂起臉來,露出有些彆扭的笑容,「這樣,那些和我一樣受傷的人們……說不定也能和現在的我一樣獲得救贖了。」

灰澤忍俊不住心中的脈動,伸手繞過她背後,將她緊緊攬在懷裡。

「柳、柳先生?」

「可以的。」

他得費盡全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緒,才有辦法收緩胳臂的力道。他宛若一隻索求他人溫暖,卻又害怕弄傷人的灰鷹,只得抑鬱地展開羽翼,將雨燕護在懷抱中。

「……絕對辦得到,只要是妳,一定沒問題的。」

所以拜託了,直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刻為止,直到更久遠的以後。

請不要丟下我。



灰澤曾聽聞過,郊區裡的某條舊巷裡,佇立著一間販賣夢境的店鋪「尋夢樓」。唯有受夢境所困的訪客才得以前往。

每夜每晚闖入惡夢裡的許輝良,正一點一滴磨損他的神經。

灰澤陷入某種迷霧裡,他無從辨明這究竟是夢還是現實,手掌怎麼向外推都無法撥去濕黏的氤氳,身體逕自朝著濃霧的另一端前進。

弦樂的旋律化為某種推力,順向他的背脊,將他送往更深更深的微暗之地。

不知過了多久,樂聲驀地中斷,他隨之清醒,灰澤驚惶地抽了口呼吸。霧氣、低溫與無法喘息的黑色壓力,凝聚成惡夢的素材消失蹤影。取而代之的是──紅磚瓦的舊式塔樓,停留在他眼前。

夢境買賣之地。腦海裡冷不防閃過這幾個字。

他推開門扉,並在店鋪裡遇見了擁有兩輪琥珀金鳳眸的青年。那想必就是尋夢樓的店主。

店主替他抽出了惡夢。記載著許輝良幻影的夢境化為樂譜紙張,靜悄悄地收在店主手裡。

中提琴的音色帶走了長年徘徊在灰澤心中的恐慌。僅僅一瞬,他確實重獲了安詳。

「大多數的委託客,其理解能力都有待商榷,總認為尋夢樓是時光機。」

他正要離去前,聽見店主這麼說。

「只要能在夢裡再次與某人相逢、扭轉過去,就以為現實也能隨之改變。或是認為消除了夢魘,夢魘的肇因也能一筆勾消。」

店主開口時,不知何方飄盪而出的微小旋律與他的嗓音起了共鳴。這次是笛聲。

「因此夢醒後,這些委託客就會跌回深淵。夢境再怎樣美好,於現實釀下的禍果照舊原封不動,於是這些客人只得再度迴流到尋夢樓織夢,繼續仰賴著無可轉圜的美夢。相當可笑吧?簡直和毒癮無異。」

兩朵蠱惑人心的金色火花,正在店主的瞳孔裡閃爍。

「夢因心而成,想永離夢魘,就想盡辦法掙脫心魔吧。雖說你那心魔,難以尋覓化解之道便是了。」說到這,店主終於正視他,「刑警許輝良的姪子,柳灰澤。」

灰澤感到一陣寒毛直豎,「……為什麼你會知道?」

「答案不就只有一種?我見過許輝良,在夢裡。」

他被店主渾身散發而出的銳利鋒芒為之顫慄,這人,不,這名妖異,絲毫沒打算壓抑那股歷經時間淬鍊的強烈氣場。

「客人,若沒有讓夢境取代現實、永存於夢境的覺悟,勸你還是別過度仰賴食夢妖的力量。飲鴆止渴,不過是換種方式自取滅亡罷了。」

忠言總是逆耳,灰澤沒得反駁。畢竟他沒有向雨燕坦承真相的勇氣,而體現出他心魔的惡夢,也轉交到了店主手裡。



店主的忠告絕非虛言。

抽除惡夢的灰澤確實獲得了安睡。美好而虛幻的短暫時光。
在那之後的某天夜裡,他再度陷入夢境的編織網。久違的夢魘踏著睡魔的小徑而來。

灰澤發覺自己身在雨中。綿綿細雨浸濕了他的立足之地。

有道人影正接近著他。身材消瘦,背影拖曳著好長好長的陰影,猶如黑色烏鴉的不祥尾羽。勾勒出冷峻英氣的臉孔,與他有幾分血緣的神似。

陸雨燕曾經訴說過她惡夢裡的烏鴉怪鳥,正與他眼前的鬼魅逐漸重疊形象。

狠寒傳遍了四肢百骸,灰澤無法喘息,他想逃跑,卻驚覺雙腳已深陷泥沼,動彈不得。

他瞪著一步步走向自己的黑影,低聲呼喚:「舅舅……我……」

夢境裡的怪物──許輝良對他的驚懼不屑一顧,持續走近。

「把我的死作為接近那孩子的籌碼,我說你啊,不會感到良心不安嗎?」

「不是這樣的!我只是、沒有其他辦法……」灰澤拚命掙脫,「我想待在那個人的身邊,但是……」

但是我與她,加害者與被害者的親屬,我們的身份終將不等值。

「你喜歡那孩子到無可自拔的地步,一定很害怕吧?要是被她發現你就是殺人兇手的家屬,你還有辦法像這樣待在她身邊嗎?」

「不要……別再說了……」

「我是你的親人,和你流著相同的血。而我用這雙手葬送了陸丹歌的前程。流著相同血液的你,竟然還敢奢望能陪在陸丹歌的女兒身旁?沒有比這更荒唐的事了。」

惡夢化為的魔鬼,擁有許輝良外皮的怪物,持續在他耳邊細語。

「只要那孩子永遠不想起來,你就能順理成章繼續留在她身邊了,你是這麼想的吧?還是說你想替我贖罪?想消除心中的愧疚?想將自己的情感合理化?」

「不、不是,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

「在對方最脆弱的時候趁虛而入,讓對方依存著自己,藉此永遠束縛住對方,你不覺得這手段很骯髒嗎?柳灰澤。」

「不要、別說下去……」

「我就替你祈禱吧?祈禱陸丹歌的女兒永遠不會恢復記憶,祈禱她永遠不會想起惡夢裡的怪鳥究竟是誰。當然,只是祈禱。正是不可能實現的天方夜譚,人們才會祈禱。」

尋夢樓店主所接收的夢魘,再度凝聚成新的魔鬼,摧毀他的希望。

「──畢竟打從一開始,加害者與被害者,就不可能站在對等的線上。」



「……!」

足以割傷肌膚的冷空氣灌入鼻腔裡。

柳灰澤從夢中驚醒。他抽搐地吸一口氣,心臟激烈跳動,好似要從胸口迸裂而出。他強壓著乾嘔感,調勻呼吸。夢境裡的魔鬼不見了。

出現了新的人影。

「雨燕……?」

陸雨燕正佇立在自己面前。

他不禁伸手碰觸,指甲滑過她的臉頰,多麼柔軟而冰冷,彷彿會像雪一樣化散而開。灰澤立即明白他並沒有真的清醒,他不過是從罪為深層的惡夢暫時逃脫,上浮到第二層夢境而已。

他的夢境世界,將會與難以入眠的失落一同奪走他的呼息。

「雨燕,拜託、不要離開我……」

他深怕她逃跑般,狠狠將她攬住。

產生依存的不是陸雨燕,而是他自己。

為了彌補心靈的空虛,索求對方到近乎病態的地步,這種關係既迷濛又絕望,也看不見未來,等待著他們的只會有綿延不盡的黑夜。這些他都明白得鏤心刻骨。

雨燕與他將有可能在這陣灰色雨勢裡迴盪徬徨,不見天日。

但是……

「……雨燕,我只剩下妳了。」

我願意為妳做任何事,我願意永遠背負著罪孽與自責活下去。只要……

「只要讓我……繼續留在妳的身邊……」

懷裡的雨燕,體溫真實的讓他無法分清虛實。

「……灰澤學長。」

輕柔地,雨燕抬頭問:
「這些年來,你之所以會接近我,全是為了減輕自己的罪惡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