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Ⅳ、蒼鷹與白鴿(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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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8-05
  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問題。

  我們應該如何看待賽茲咒法?

  目前的主流觀點將賽茲咒法視為精靈咒法的一種。但顯然,這麼做只會引起更多問題,包括那過於強大的功能性,以及稀少的使用者。如果賽茲咒法是精靈魔法的一種,為什麼能夠使用的人數如此有限?況且,相對於精靈魔法多變、不定型的特色,賽茲咒法顯得格格不入。這種魔法是定型的,這點倒是比較接近龍魔法的性質。

  在我我看來,賽茲咒法應該得放在精靈魔法與龍魔法之間。但如此一來,我們便有了一種新的可能,除了龍魔法與精靈魔法,有沒有可能和賽茲咒法一樣,有其他魔法同時具有兩種的特質,並且無法歸類於這兩者?如果有的話,這帶來的可能性會是建立第三種魔法種類,抑或只是將目前的問題變得越趨複雜?

  由於具有未來性以及解答其他謎題的關鍵,這個問題被視為最大的未解之謎。

         ──擷取自「魔法的本質」,作者不詳,慕恩萊特魔法學院藏書。






  直到朝陽升起,那個病人仍然沒有離開診所。他依然坐在椅子上,身軀前後擺動的叨念著「夏兒法」。艾莉莎整夜坐在他的旁邊,試圖看出到底是什麼原因導致他的異常。她試過手頭能找到的所有草藥,但都徒勞無功。她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呼吸著華納早晨的空氣,仍然拿病人沒有辦法。

  這個人瘋了。她心想,但隨後又搖了搖頭,她已經試過所有用來對付瘋子的草藥,所以他要不沒瘋、要不就瘋的徹底。兩者都不是她現在能解決的。

  「夏兒法、夏兒法。」男人坐在木椅上,雙手抱膝,陣陣細語從他的雙唇中流瀉而出,仍然是那句「夏兒法」。

  他真的瘋了嗎?艾莉莎扶著一夜沒睡已經開始暈眩的腦袋思考。他鐵定瘋了,但他瘋得很……不尋常。一個瘋子不應該這樣。當她與他對話時,男人始終好像保持著理智;但他的回答永遠只有一句「夏兒法」,搭配著像是「這邊」、「找到」等的其他短詞句。

  這太奇怪了,她皺眉。男人聽起來不像是胡言亂語,而更偏向是某種目標明確,但無法仔細表達出來的情形。像是牙牙學語的幼童,想要表達一個東西卻用錯了詞,而他的語言能力也不足以讓他詳細的描述他想說的是什麼東西,於是只好重複著某個詞,搭配著動作、或是其他他懂的詞語。

  但是,為什麼?她並不認識任何一個情況,會讓人的智力退化到幼兒的程度。

  如果這個男人原本就是這樣呢?她考慮另外一種可能,隨後馬上否決掉──那樣他還能活到現在的可能性很低。艾莉莎寧願考慮是這個男人真的病了。

  但不管如何,事實都指向了他想要表達什麼東西。

  艾莉莎搖了搖頭,讓自己清醒一點,好進行接下來可能會用到的邏輯推演。

  「接下來,」她坐到男人的旁邊,刻意放慢說話的速度以確保男人能聽得清清楚楚,「我要問你一些問題,如果答案是對的就點頭;如果答案是錯的,你就搖頭。你理解我說的嗎?」

  男人瞪大眼睛,點了點頭。

  「很好。首先,夏兒法是什麼?它是物品?」

  男人搖頭。

  「它是個人?」

  點頭。

  「這間醫院裡沒有一個人叫夏兒法。你確定你沒有找錯地方嗎?就在這裡?」

  搖頭,然後點頭。

  「夏兒法是那個人的名字?」

  男人直盯著艾莉莎的眼睛瞧,沒有任何動作。

  「你不知道?」點頭。

  「你不知道這是不是人的名字,卻確定他在這裡。」艾莉莎雙手撐頰,「你知道他的長相,能夠認出他嗎?」搖頭。

  看來對於夏兒法這個詞,她沒有什麼繼續問下去的空間了。該死,艾莉莎暗忖。這樣的資訊還不夠。遠遠不夠。

  「有人叫你來找這個夏兒法。」男人點了點頭,她繼續問下去,「你知道是誰嗎?如果你不知道,就聳肩。」

  艾莉莎示範了一次聳肩的動作。男人盯著她,思考了幾秒,然後跟著聳肩。

  「怪了。你知道有人叫你來,但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他是透過書信跟你聯絡嗎?」男人聳肩。

  「你還記得他跟你聯絡的事情嗎?」男人搖頭。

  「所以你什麼都不記得了,唯一記得的就是要來這裡,找那個夏兒法?」男人點頭。

  某種暗示。艾莉莎推論出最有可能的結果。有可能是魔法。

  艾莉莎看了一眼演前的男人。後者依然呢喃著同樣的一句話。是什麼樣的暗示如此強烈,以至於一個人能夠幾乎失去語言的能力,退化到幾乎跟幼兒童一個程度?

  她要查出問題的核心到底是什麼,她知道要到哪裡去查。



  姆迪索雷,草藥學院。

  艾莉莎並不喜歡這裡──嚴格說起來,她並不是不喜歡這座學院,而是這裡的學生。但也因為如此,那些學生也連帶拉低了她對學院的好感──這裡的學生總是一副趾高氣昂的態度,說著「研究、研究」然後埋首看著書本,而忽略了那些躺在病床上哀號的病人。

  另一個她討厭這裡的原因則是,對於她在醫療過程中使用的方法,那些學院畢業的學生總是會用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看著她,然後說「這並沒有經過證實,妳怎麼能用這種方法?」。然而過了幾年之後,他們自豪的研究往往只會證實她是對的,但卻沒有人跟她說一聲抱歉。她每次看到那些學生遲了五年才發現她早就已經對病人使用的藥草是多麼有用時,都會把白眼翻的比額頭還要高。

  不過撇除那些學生之外,學院本身倒是十分有用的地方。裡頭有一座藥草園,溫度及濕度控制的十分良好,她會利用這座設施種植一些比較難照料的藥草──當然,是她亮出軍醫的執照,又把管理員臭罵一頓之後才得到這樣一個寶貴的空間。

  除此之外,學院裡的圖書館大概是整片大陸醫療書籍收集的最完整的設施。她會在這邊找出一些罕見疾病的資料,有時候學院會派人來要求她提供幾個實際上發生的病例,作為互助的其中一部份。

  那就是她今天的目的地。

  艾莉莎穿過長廊,拐了一個彎,打開圖書館的大門。整座建築成圓弧狀向外展開,書櫃埋入牆壁中,上頭的書擠的密不透風。一個書架的高度大概有三個艾莉莎那麼高,這樣的書櫃以樓層為單位,向上擺放了足足三層。最頂端的圓頂用雕塑裝飾,穹頂的黃金浮雕繞了一圈,在原本應該是圓頂的地方放了一棵金色球體,上面用扶雕作出了各個大陸,其中華納城所在的位置便在正中央。

  整個建築中,除了柱子所在的位置之外,其他地方的牆壁書架擺得密不透風。在柱子外側,黑色的燭台以及可以移動的木製樓梯對稱狀排列,搖曳的燭光讓整個建築充滿了蠟燭的香氣。正面對大門是一個木製櫃台,上頭堆滿了還來不及整理排列的書本,以及抄寫設備。一名頭頂已經半禿的男人正在埋首抄寫,他手中的羽毛筆在紙上飛快的移動,帶著單邊眼鏡的左眼盯著書本,沒戴眼鏡的右眼則看著抄寫的右手。聽到門被打開的聲音,他抬起頭來。

  「赫夫萊特醫師。」他推起單邊眼鏡,抬起的眉頭擠出皺紋,「我沒有想到會在現在遇見妳。才剛破曉半刻鐘哪!來、來,請坐。妳會在這個時間來──應該說,妳會來這裡──代表一定遇到了什麼問題。現在時間早,我有一整個上午的時間聽妳說,坐下吧。」

  「艾威爾先生。」艾莉莎點頭,說出圖書館管理人的名字。艾威爾大概是她在整個姆迪索雷學院最處的來的人了。他的言語中充滿了學識,但又不至於太過傲慢。

  「請你原諒,但我現在沒有時間閒聊。病人還在等著我。我來這邊找一些資料。」

  「找資料?妳向來不需要找什麼資料,赫夫萊特醫師。看樣子妳遇到什麼困難了,需要怎麼樣的資料?」艾威爾抓起靠在桌邊的拐杖,撐著坐椅的把手想要起身。艾莉莎連忙扶著年邁的管理員,要他不必麻煩。但他揮了揮手,「不、不、不。妳在趕時間的話,一定會需要我的幫忙的。省去找書的時間。我對這裡的藏書比對我的孫子還熟呢。說吧,妳要找怎麼樣的書?」

  艾莉莎於是鬆開扶著艾威爾的手,「我有一個病人像是瘋了,但是瘋的不太尋常。這邊有沒有書描述相似的情況?」

  「瘋狂。我把所有有關瘋子的書都放在最上層了。跟我說說妳那個病人。是什麼讓妳覺得他不尋常?」艾威爾拄著拐杖,一拐一拐的朝書庫的最深處走去。

  「他不停的念著同一個詞語,『夏兒法』。艾威爾先生,你可曾聽過這個詞?」

  「『夏兒法』?沒有。」他搖了搖頭,「我活到這個歲數了,從來沒有聽過這個詞。妳可餵過他吞酸棗了沒有?」

  「所有可以嘗試的我都試過了。最不尋常的地方是,我嘗試問他幾個問題,他的思考感覺起來是正常的,但言語能力卻像嬰兒一般。我必須推敲他的回答才能知道他想要表達什麼。他感覺起來像被下了什麼暗示,我懷疑是魔法,但沒有證據。這就是我為什麼來這裡,我想找看看這裡有沒有紀錄曾經發生過的類似症狀。」

  「這病可真奇怪。我需要一點時間想想看有沒有看過類似的內容。老了腦子不好使啊!」艾威爾皺起了眉頭,手指朝一處牆角比了比,「乖女孩,妳可否幫我一個忙,幫我把升降梯弄下來?拉桿就在那兒,我需要靜下來好好思考一下妳的病人。」

  艾莉莎順著艾威爾所指的方向走去,牆角處有一根木製拉桿,末端是金黃色的裝飾。拉桿的磨損痕跡可以看出來已經使用了一陣子。艾莉莎將拉桿拉下,齒輪旋轉的聲音響起。一個巨大的木製籠子緩緩降下,籠子用鐵鍊繫在天花板上,隨著齒輪機械規律運作的聲響逐漸貼近地面。

  當木籠成功碰到地面時,發出一聲巨響,伴隨著卡榫移動的細聲。艾莉莎為管理員打開籠子的門,兩人走到內部後將門關起,鎖上。艾威爾將操作桿拉到最底部,又是齒輪機械的聲音,他們開始上升。

  木籠到了第三層處停了下來,他們於是再打開鐵門。艾威爾依然一拐一拐地走在前頭,艾莉莎跟在後面。

  「赫夫萊特醫師。我必須跟妳坦承,我也沒有看過像這樣的症狀。或是我已經忘記我曾經看過,也一把老骨頭了,或許我應該好好考慮要不要退休。但我就是捨不得離開這些書本啊,這些書就像是我的另一個孩子──我好像扯遠了,我想要說的是,我沒有看過這個症狀,但我印象中這邊有不少奇怪的案例,妳或許可以參考其中一些。我現在就可以拿給妳。」他一把抓起放在柱子旁的木製樓梯,放在其中一面書架牆前就往上爬,從最頂端抽下兩三本書。

  「我可以發誓,整個華納從姆迪索雷創立到現在,最離奇的瘋子都在這裡啦!」他舉起單邊眼鏡好好把書端詳一番,又拍了拍書上的灰塵,這才把它交給艾莉莎。「好女孩,如果妳願意的話,這邊會很樂意收下妳這個病人的故事的,妳幾乎是整個華納最出色的醫生。好啦,如果妳不陪我這老骨頭喝個茶,我要繼續抄寫那些書了。赫夫萊特醫師,祝妳好運。」





  弗爾洛斯駕著馬車,盡可能的保持平穩。他們沿著大路向東方前進,伊莉莎白在他的身旁打著盹。昨晚宴會結束後,回到客棧的伊莉莎白在淋浴後便倒頭就睡。他則收拾行囊,在那之後稍作休息,直到破曉。

  他們在尚未破曉時便離開春啼城,那時只有城門守衛在城牆上站崗。如果可以的話,弗爾洛斯想盡量不引起那名同樣在城內金月牧師的注意。因此他選擇在沒什麼人煙的時候駕車離開。旅館的馬夫在他被喚起備馬時的臉色不是很好,為了補償這點,弗爾洛斯多給了他一些金子。

  伊莉莎白睡得很熟,在一切備妥後,他回到旅店房間。伊莉莎白沒有任何一丁點即將醒過來的徵兆,直到弗爾洛斯把她抱上馬車後依然如此。因此他盡可能的保持平穩安靜,讓一旁的女術士能夠繼續她的一夜好眠。

  他們離與銀月牧師──他們在阿薩的接應人──的會合點,九指村大約還有一天路程,順利的話,他們能夠在隔一天的下午到達目的地。而從九指村到這次調查的目的地還有半天路程。

  大路上,商隊熙來攘往,幾隊商人駕著篷車朝向春啼城的方向而去,希望能在第一梯次的入城檢查就進入城中,這樣他們仍然能趕上晨市。

  馬車駛上丘陵,迎來的西北風已經有了一點寒意。冬天真的要來了,弗爾洛斯心想。這座丘陵為他們提供了良好的視野,向東看去,農田是一篇光禿的景色。黑色的土壤上面有些已經鋪上了一層休耕季作物的綠,黑色與綠色交替排列,方格狀的農田此刻宛如一局下到一般的棋。

  遠處地平線上升起的太陽為一切點出了朝氣。弗爾洛斯瞇起眼睛,太陽升起的方向便是他們的目的地。銀蜥森林現在仍然埋沒在地平線之下,但他彷彿已經可以看到彼端那青翠的森林,以及在森林間飛躍的滑翔蜥蜴。

  伊莉莎白在他們向下坡前進時醒過來。她揉著眼睛坐起身子,睜大眼睛盯著前方的景色,「你可以叫我起來的。」她咕噥道,開始梳理自己的一頭灰髮。

  「在昨晚的宴會後,我以為妳會更想要好好睡一覺。」

  「昨晚。」伊莉莎白晃了晃腦袋,提到昨晚的事讓她臉頰一陣潮紅,「我已經……好一陣子沒有跳過舞了。」

  「看樣子我應該慶幸妳並沒有踩到我的腳。」

  「我就算十年沒跳舞也不會踩到舞伴的腳。」伊莉莎白笑著回答,「阿薩看起來跟華納差不多,不是嗎?華納的外圍鄉村看起來跟這裡差不多。一樣的房舍、一樣的田地、一樣的道路──當然,華納在冬季還能種一些作物。」

  「如果妳認識幾個阿薩人,或許妳就不會這麼想了。阿薩人的脾氣比牛角還硬,如果你幹了什麼錯事,他們會拿著鋤頭追到你跪下來道歉為止。」

  「昨天宴會裡的那些人看起來不像這個樣子。」

  「在鄉村中的阿薩人特別討厭城裡人,他們會叫那些住在城鎮中的人『躲在城牆後的懦夫』。」

  「這倒是跟我們差不多。」伊莉莎白不情願地說道,「我想我們都是被討厭的那群人。」

  「他們認為,城裡面的大部分人領著金子,卻什麼事都沒做──就某種程度上,他們也沒有說錯。」

  「這樣說對那些依然正在努力想要做些什麼的人豈不公平?」

  「這世界上不公平的事情可多了,小姐。不缺這個。」弗爾洛斯拉緊韁繩,將馬車轉向,「既然妳醒了,我想開始走小路前進。這樣我們會比較早到達。」



  夜幕低垂於林間,月光透過枝枒撒在地上。弗爾洛斯的鞋子踩在地上,堆積在地的落葉發出清脆聲響。他隨手將最後一塊木材扔到營火中,「這是我們到目的地前最後一晚在野外露宿了。」

  他看向伊莉莎白,後者正在抬頭,望著星空。月光在她的髮間凝成白露,她一雙青眸清澈無比,反射著夜空。秋葉、繁星、銀河映在她的眼瞳之中,一張嘴巴微開,營火的熱流撫著灰髮,火光照射之處,白露融化流瀉而去,只餘下橘紅的殘晶。

  她顯然沒有聽見弗爾洛斯的話。弗爾洛斯在伊莉莎白旁邊席地而坐,背就靠在被她當作椅子的木箱上面。

  「這片夜空真的很美,不是嗎?」經過漫長的沉默,伊莉莎白首先開口,她的聲音輕巧又柔順,彷彿這段話不是對他說的,而是對著星空,對著在那之上的某人。

  「我從貧民窟而來,貧民窟的人不知道什麼是美。」弗爾洛斯喃喃說道,「但就連我這樣的粗人都看的出來,這片夜空的確很美。」

  「我在華納也會這樣做。」伊莉莎白的眼珠閃爍光芒,「在日落後的高塔上、在槲寄生大殿的中庭、在我的房間。我會這樣盯著夜空看著,有時候星空會回應我。它們閃爍著,像在向我傳達什麼訊息。」

  弗爾洛斯沒有說話,他順著伊莉莎白的視線看去,繁星閃動著,化為一片永恆夜空中的剎那。

  伊莉莎白繼續開口,喃喃自語。

  「當它們朝我閃爍的時候,我會想,究竟這樣閃爍的瞬間是一個剎那,還是一個永恆的一部分。跟我們不同時間的人仰望星空時,他們會看到同樣的一片夜空嗎?逝去的人前往穹頂之上,他們看到的星辰仍然會是同一個嗎?當我這樣盯著它看,我會突然感覺一切都是永恆的一部分,所有的變動像是細小的漣漪,在整個世界構成的湖泊中毫無意義。正像一個無比勇猛的凡人勇士,用盡了生命的最後一絲力量,卻只能在塵世巨蟒的身子上畫下一道記號,而這道記號也沒有任何意義。下次巨蟒扭動身軀時,舊皮褪去,新皮重生,街談巷議成為傳說,而原本的傳說早就被遺忘。」

  當傳說終將被遺忘,他們的所作所為有任何意義嗎?弗爾洛斯順著伊莉莎白的話思考,如果他們做的事情都沒有意義,那還有必要去做嗎?

  倏忽,弗爾洛斯的眼角捕捉到了陰影閃動。不管有沒有意義,他心想,那都是數千年後的事情了,他必須顧好現在。

  「這麼做有時候也會讓我想到過去。」伊莉莎白仍然抬著頭,四下無人般的自言自語著,「不管在哪裡,在什麼時間,夜空看起來跟幾年前的華納仍然一模一樣──」

  劃開空氣的低吟。

  弗爾洛斯右腳一踩,整個身軀向左彈去,他雙手將伊莉莎白攏入懷中,後者伴隨著驚叫向左倒去。他們在混著草和樹葉的土地上滑行一段距離。一聲悶響,灰黑色的羽毛連接著木製箭矢,插在他們身旁的樹上。

  「顧好自己。」弗爾洛斯低吟,隨後箭步向前,隨手從腰部的皮製綁帶中抽出兩把短刀。塵土及樹葉在空中飄散,銀色兇刃反射月光。兩步。他拉近自己與持著短弓的攻擊者之間的距離,後者臉上的鐵製面具遮住整張臉,只露出了眼睛。盜匪再次拉弓。

  弗爾洛斯左腳墊步,變更行進的方向,勉強躲過了那隻箭。右腳一踏,銀芒一閃,右手刀便送進了盜匪的喉頭。他從盜匪癱軟的手中搶過短弓,抽出他背後箭桶的木箭。呼吸停止,放箭,正中眉心。另一名盜匪倒下,他原本手持短刀正要襲擊伊莉莎白。

  奇襲宣告失敗,盜匪開始聚集成一團,試圖包圍弗爾洛斯。他們手持短刀,步步逼近。弗爾洛斯稍微評估情況,三個人。他面對看起來是頭領的盜賊,後者舉起手,示意同伴停下。

  「留下馬車,你們可以安全通過。」他把短刀拋到空中,反手接起。

  「沒門。」弗爾洛斯低吼,壓低重心。

  盜賊統領大吼一聲,包圍網急遽縮小。弗爾洛斯反手持刀,靜待對手下一步行動。

  一名盜賊揮舞著刀刃朝他襲來。左手刀格檔,右手刀突刺。倒下。尖刃從喉頭抽出,鮮血如湧泉般灑落地面。剩下兩名盜賊,兩把刀。兇器泛著惡意,兩把刀同時劃破空氣。弗爾洛斯雙腳向前推進,從十字交錯的兩道攻擊中間穿過。

  他記得自己仍然在學著舞刀弄箭的教誨。兩把刀是手的延伸,是他的羽翼。如風般揮動刀刃,如水般移動腳步。

  弗爾洛斯壓低身子,閃身拉近兩個盜匪中央,右手刀在空中舞出一輪新月,月輪直指其中一人的下巴。那名盜匪連忙格檔,弗爾洛斯幾乎看都不用看就知道這個動作會帶來什麼結果。施力的方向不對,持刀的手勢也不夠穩固。金屬碰撞聲響起,盜匪的刀近乎要脫離主人的掌控,他慌張的在空中找回自己的武器,但弗爾洛斯的左手刀早已送出突刺。

  另一名盜匪的攻擊救了他。弗爾洛斯用眼角瞥見了一道銀光,他咋舌,向前翻去離開,穩住身子,立刻又拉回混戰之中。右腳推進,左腳踩了個箭步,通往斜上方的突刺怒濤般的劃開空氣。黑色、綠色、紅色。黑土飛揚、綠葉飄散、紅液舞空。

  最後一個人。

  當他把刀從剛殺死的盜匪喉嚨中抽出時,他在最後一個人的眼神中嗅到了恐懼。他拿著刀的手顫抖不已,似乎在質疑自己到底要不要繼續和他戰鬥。盜匪的恐懼並沒有持續多久,他隨後便握穩了刀,朝他衝了過來。

  弗爾洛斯將兩把刀刃都轉了方向,反手持刀。那是個信號,下一次他出手,勝負就已經決定。

  刀刃相接,響聲在樹林間迴盪。左手刀接敵,右手刀奪命。弗爾洛斯右手畫出圓弧,像是展翅的鷹。

  「弓箭!」
  那是伊莉莎白的喊聲,弗爾洛斯停下右手的動作。轉而順著左手的力道向內迴旋。黑色箭羽晚了幾乎一秒才映入眼簾,然而還是從他的上臂擦過,如果他沒有改變動作,這箭將會直接送入他的左胸。

  順著旋轉,右手刀送入持刀盜賊的喉嚨。他的身軀癱軟下來,解放弗爾洛斯的左手刀。刀刃在空中轉了半圈,他幾乎在轉為正手持刀的瞬間將短刀擲出,一聲悶響,放冷箭的盜賊從樹上摔落。

  弗爾洛斯撿起扔出的短刀,用屍體上的衣料把雙手的短刀清潔乾淨,再次收回綁帶中。他走近伊莉莎白,伸出手「沒事吧?」。

  「我沒事。」她搖搖頭,伸出手讓弗爾洛斯能夠把她拉起來,「你受傷了。」

  「小傷。」弗爾洛斯沒有理會手臂上的傷口,他將火堆撲滅,抱起木箱,「我們需要離開了,現在他們知道我們在這裡,如果他們還有更多人,用不了五分鐘就會全部集合過來。」

  「兩個人逃掉了。他們原來一樣在樹上準備偷襲,但打鬥太混亂了,他們沒有把握能在不擊中同夥的情況下射中你。」伊莉莎白拍了拍沾染在自己裙擺上的塵土,「他們是誰?」

  「只是普通的武裝盜賊罷了,威脅不會太大,但我不知道他們還有沒有其他同夥。」弗爾洛斯皺眉看著伊莉莎白,後者正呆站在原地,「快點,該走了。」

  「他們沒有其他同夥。」伊莉莎白喃喃說道,她閉上眼睛站著,「他們離開的時候很匆忙,我幾乎能感覺到他們的恐懼。他們離開的時候逃往不同的方向,這不是要通報同夥的人應該有的行動。」

  「不管怎樣,我們必須離開──媽的!」弗爾洛斯現在才感覺到,空氣的流向改變了。風沒有規則的吹動,像是有了生命般,在四處探詢著什麼。魔法。

  他幾乎用比剛剛戰鬥時還快的腳步衝刺到伊莉莎白身邊,用力一把抓住她的肩膀。

  「停下,立刻!我出發前跟妳說過什麼?在阿薩不要使用魔法!」他大吼,無視灰髮術士慌亂的神情。伊莉莎白立刻睜開眼睛,空氣的流向幾乎是瞬間回到正常,弗爾洛斯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恢復鎮定。

  「對不起。」幾乎在他穩住脾氣之前,伊莉莎白就已經道歉,「我……只是想……」
  「現在也來不及了。」弗爾洛斯吐出中中的鼻息,「現在我們絕對得走,我需要妳幫我把箱子全部放回馬車上。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麼,妳都不要再使用任何一次法術。一次或許還沒有問題,兩次就──」

  咆嘯。

  鴉群紛飛。

  「媽的。」弗爾洛斯咒罵,「馬車上從沒打開過的箱子裡面有我的劍,把那個拿來給我!快!」

  他再次抽出短刀,戒備四周。魔法的波動會引來滑翔蜥蜴,尤其是離銀蜥森林如此靠近的時候。弗爾洛斯後悔低估了這件事的重要性,對一個術士而言,使用魔法就像呼吸一般,是一種近乎反射的動作。他過於相信伊莉莎白,認為她和其他人有著絕對的差別,卻忘了她仍然是個術士。他應該要多提幾次的。

  樹木折斷的聲響。那是滑翔蜥蜴正向他們俯衝過來,聲音提供了他良好的定位訊息,他面向那頭怪物會撲過來的方向,擺好架式──雖然他不確定這樣到底有沒有用。

  深綠色的影子越來越大,世界彷彿凝靜了下來,只餘下他的心跳聲。那頭龐然大物的頭從樹木間扶出,兩側的肩膀各有一台馬車那麼寬。牠寬大的顎部彷彿可以把樹木咬成兩截,爪子足夠將馬車整台抓起。

  樹木在衝擊中折斷,爆出如塵般的木屑。弗爾洛斯從牠的腹部下方鑽過,兩把刀刃穿過鱗片,在上面留下兩道口子。

  他必須要吸引注意力。沒有被動等待破綻的機會,他必須主動攻擊。雙腳一踩,弗爾洛斯向前飛躍,低身閃過一道爪擊。滑翔蜥蜴低吼,向後一跳,張開雙臂的飛蹼。產生的風壓幾乎讓弗爾洛斯無法移動,但他繃緊全身的肌肉,硬是拉近距離。出刀。

  第一刀命中吻部,在擊中牙齒的同時發出聲響,他幾乎可以看到刀刃噴出的火花。第二刀往眼睛直去,但滑翔蜥蜴擺動頭部,並沒有命中最脆弱的地方。弗爾洛斯扭動身子,想要再揮出第三刀,但怪物的嘴巴已然向他咬去,他只得墊步後退。

  滑翔蜥蜴雙腿一蹬,朝他撲來。弗爾洛斯必須用盡全力跑,才能在成為利爪下的亡魂之前離開攻擊距離。短刀在這種不平等的戰鬥中幾乎起不了作用,弗爾洛斯瞥了一眼馬車的方向,伊莉莎白正在打開放著他的劍的箱子。他再次試圖拉近距離。

  這次他的嘗試沒有那麼好運,滑翔蜥蜴的兩臂試圖將他攫入懷中。他在擊中他的前一刻起跳,爪子幾乎要碰到他的腳踝。弗爾洛斯尚未落地,另一道爪擊就已經揮出。他只得用短刀格檔。

  刀刃在接觸到銳爪的那瞬間發出悲鳴,他整個人向左側飛出。從一棵又一棵的樹中間隙穿過。他的運氣很好,沒有撞到任何樹木,那個力道足以撞斷他全身上下的骨頭。弗爾洛斯雙腳如釘般插入地面,甚至用上了兩把短刀,才停下了這次衝擊。他的腳如火燒般疼痛,雙手也已經麻痺。

  「弗爾洛斯!」伊莉莎白朝他大喊,丟出他的配劍。他把短刀收起,接住那把雙手劍。

  他水平持劍,劍尖朝下,擺好戰鬥姿態。

  第二回合,混帳。

  滑翔蜥蜴低垂頭部,吐出陣陣鼻息,好像在回應他的挑戰。他們互相繞著圈子,惡狠狠地盯著對方,等待誰會先行出手。

  第一個出手的是那頭猛獸,牠的喉嚨發出陣陣隆響,爪子飛雷般瞬擊而至。弗爾洛斯墊步躲開,刀刃在空中劃出一個完美的半圓形,由下往上的砍進滑翔蜥蜴的前臂。這道斬擊砍得夠深,怪物哀號,甩動尾巴想要騰開空間,然而弗爾洛斯跳躍躲過,順著向下的勢頭又一刀劈開尾巴根部。

  傷口深可見骨,綠色猛獸憤怒的咆嘯,向後跳動,張開雙翼。牠在這樣的森林內無法起飛,這對弗爾洛斯來說是件好事,能夠飛的滑翔蜥蜴威脅大概是現在的五倍。然而就算牠不能飛,還是足夠危險。

  弗爾洛斯低舉雙手劍,已經微微喘息。然而他的對手到現在仍然絲毫未見疲態,他懷疑自己的體力能不能撐完這場戰鬥。然而體力不是他最應該擔心的事情。面對如此怪物,他只要一失神就會連生命一併失去。

  他主動向前,側跳閃過甩尾,切入滑翔蜥蜴的胸前。刀光一閃,雙手劍鑲入皮肉之中。不夠深。弗爾洛斯皺起眉頭,將雙手劍再次抽出。滑翔蜥蜴怒吼著,舞動前肢想要把弗爾洛斯驅離。他於是再次退開。

  滑翔蜥蜴擺動頭部。雙腳繃緊,朝弗爾洛斯直奔而去。弗爾洛斯擺好架式,靜待下一步動作好採取反應。

  爪擊。

  弗爾洛斯側跳,爪擊在他耳邊呼嘯而過,沒有命中。弗爾洛斯舉起雙手劍,瞄準那頭怪物的頭部,直劈而下。那下斬擊會結束這場戰鬥。

  ──原本是這樣的。

  他的眼角瞥見一道銀光。滑翔蜥蜴的爪子在月光之下如此閃耀。原本的爪擊改變了方向,再次朝他揮去。兩手舉在空中的弗爾洛斯臨時改變劍刃的方向,希望能夠即時格擋住攻擊。

  翼膜鼓動。

  發出飽和的聲音。

  滑翔蜥蜴的翼膜捕捉空氣,在阻力之下,那下爪擊硬生生的再次改變方向。他睜大雙眼,來不及做出反應。耳朵捕捉到一聲驚愕的吼聲,爪子的主人也似乎沒有料到會有這樣的發展。

  鮮紅色。

  那道爪擊從他的右手手肘一路向上,從肩膀離開。血肉橫飛,弗爾洛斯的右臂頓時多了三道抓痕。他咬牙,痛楚幾乎要讓他大喊。手掌在反射下張開,雙手劍掉在地上。弗爾洛斯在危急時刻雙腳一蹬,向後拉開距離。

  他試著握緊右手,還好仍然能夠運動。鮮血涔涔流出,如星點般滴在地面。

  滑翔蜥蜴在那次爪擊之後也失去了平衡,牠向後退了幾步才站穩身子。牠左後腳刨地,低吼著瞪視著弗爾洛斯。左前肢的爪子斷了一截,似乎斷在他的傷口裡面。

  他抽起左手的短刀。還沒結束。

  然而滑翔蜥蜴只是繼續瞪視著他,遲遲沒有下個動作。弗爾洛斯向前衝去,想要先發制人。然而他前腳剛離開地面,就發現到了異常的地方。

  整座森林像是在震動一般。他見過這個情形。魔法。

  弗爾洛斯望向伊莉莎白,然而後者同樣睜大了眼睛,一副驚訝的模樣。

  不是她在施法。弗爾洛斯暗想,那會是誰?

  滑翔蜥蜴依然安分的在原地用腳刨著地面。後方森林月光如布幕一般,在光線的照射下,人影浮現。

  「其他滑翔蜥蜴告訴我這邊有問題。」那人開口說道,咧嘴笑著,「我想我原本應該要在九指村等你。但看樣子,我來的正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