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V、飛升(一)

本章節 9830 字
更新於: 2020-01-22
  魔法大致可以分為兩個部分,外表和實際的效用。根據術士的能力以及其對咒法的熟練度,外表和效用甚至可以做到完全沒有關聯,分別由不同的因素控制。

  為什麼即使是相同的咒法,交由不同的術士使用,外表也會有所差異?就以招喚閃電這種基礎法術而言,不同的術士便可能有不同的形態、顏色等差異。那是因為一個咒法的外表,很大部分是取自於術士自身的魔力特質。每個術士的魔力就像那個人的指紋,具有自己獨特的特質,因此術士的法術皆是獨一無二。

  至於法術的實際效用,則由該位術士決定自己需要什麼功能的法術。在此,我認為我們需要導入一個特別的概念,「魔力的結構」。在咒法中,魔力以什麼樣的結構呈現,代表這個咒法能夠有什麼樣的用途。一個傑出的術士不需要改變咒法的外表,只需要改變結構,便能做到隨心所欲的境界。能夠掌握自己的魔力到什麼程度,能否形成足夠多樣的結構,決定了術士的上限。

  關於更多魔力結構的詳細說明及應用,會在後頭的章節詳述。
     ──擷取自史提.諾恩海姆,「魔力結構與功能──不定型咒法概論」。






  「瓦勒爾。」弗爾洛斯嘆出一口長氣,喚了眼前男人的名字,「我不太想承認,但你的確來的正是時候。」

  那名銀月牧師──或者該說是前銀月牧師,身上仍然穿著代表神職的紅藍兩色針織毛衣。然而上衣上沾染的泥土,以及原先應該在右肩之上,但已經被扯去的臂章,直接了當地告訴所有人,他已經不再是一名牧師。

  在毛衣外頭,他索性的披上一件破布披風,一頭短金髮染上泥土的髒污,但他看起來絲毫不在意。瓦勒爾的一張面孔上寫著滿臉輕跩。未經修剪的鬍子更加強調了這點。他操著一口通用語和弗爾洛斯對話,但卻沒有太重的阿薩腔調,這證明了他曾經的高貴身分。

  「你可把牠惹毛了,朋友。」瓦勒爾摸了摸滑翔蜥蜴的頭,後者一陣吐息。他看向伊莉莎白,從上到下將她打量一番,咧起嘴巴笑著,「看樣子,你攀上了一名女術士。」

  「我──」弗爾洛斯想出言反對,然而那只是讓瓦勒爾臉上的笑容勾勒的更深。他於是聳了聳肩,「唉,算了。我想,我們需要先離開這裡。瓦勒爾,你能帶路嗎?」

  「看起來,你是不太想要解釋你們的關係了。」瓦勒爾像高聲朗誦一般說出那句話,臉上的神情彷彿在描述著真是可惜。他隨後牽出他的馬,那是一匹有著精壯身軀的棕色公馬,「帶路當然可以。照原定計畫去九指村?」

  「我想,我們先去調查地點。」弗爾洛斯幫伊莉莎白爬上馬車,一邊開口,「結束之後我們再回九指村休息。」

  他揮動韁繩,開動馬車。

  「他是名銀月牧師?」啟程之後,伊莉莎白開口問道。

  「我曾經是一名銀月牧師。」瓦勒爾在弗爾洛斯之前開口回答,「現在不是了。再也不是了。」

  「事實上,他在祭壇旁邊喝個爛醉,才被開除神籍。」弗爾洛斯出聲提醒。

  「嘿,去你的。正是因為他們沒有包容人喝酒慾望的心胸,所以才永遠比不上你們這群華納人。」瓦勒爾碎念,隨後對伊莉莎白開口,「不管怎樣,我是一名龍語者。在這裡用魔法是危險的,滑翔蜥蜴喜歡魔法的氣味。然而我會照看這附近所有滑翔蜥蜴,所以如果你想要治療妳的、呃、好旅伴?現在不會有什麼問題。」

  「我想我更偏好留些傷疤。」弗爾洛斯開口,笑著迎向伊莉莎白瞪向他的目光,「別擔心,不過是小傷而已。」他又動了動自己的右手來表達他真的沒事。

  「春啼城的那個金月牧師。他也是個龍語者?」

  「他是。」瓦勒爾點了點頭,露出微笑,「所有的阿薩神籍者都是龍語者,沒有例外。但我和他們的差別很簡單,那些蠢蛋牧師會和其中一隻滑翔蜥蜴立下誓約,那會讓他們和這些冷血東西獲得某種程度的共感;但相對的他們會失去其他蜥蜴的大部分控制權。至於我,我不需要那種愚蠢的誓約,整個森林裡的蜥蜴都是我的朋友。」

  「剛剛的事情。」伊莉莎白猶豫了一下才開口,「會不會讓那個金月牧師找上我們?」

  「我想不會。」瓦勒爾一陣思考之後回答,「你們已經離春啼城有一小段距離了。就算他真的知道有人在這邊使用魔法,那邊的宴會也會讓他沒那麼容易抽開身。金月牧師就是如此注重表面功夫。」

  瓦勒爾說到金月牧師的壞話時冷笑了一下,「不過如果我猜的沒錯,他大概是不會注意到你們。如果騷動真有那麼大,被吸引過來的滑翔蜥蜴不會只有一隻。」

  弗爾洛斯注意到伊莉莎白鬆了一口氣,她用略帶愧疚的表情看著弗爾洛斯手上的傷口。儘管傷口仍然隱隱作痛,帶著些許膨脹的熱感,弗爾洛斯仍然朝她微笑,示意自己一切安好。

  「知道調查地點附近的情況嗎?」弗爾洛斯出聲詢問。

  「這麼嚴重的爆炸在這裡也引起了一點風波。這就算在諾斯布拉多姆也不常見。有些旁邊村子的德魯伊認為這是他們的『森靈』正在發怒,正在那附近舉行儀式;也有一些牧師前幾天聚集在那邊,但他們只是討論了一下就走了。」

  瓦勒爾收起輕浮的神情,皺起眉頭,繼續說道,「我們到達的時候可能會有一點駐守,但我想並不會太多,那些牧師發出的消息沒有傳得這麼快,就算藉助滑翔蜥蜴也一樣。溜進去不會太難,只需要一點騷動。」

  「我想,你很樂意提供那一點騷動?」

  「當然。」瓦勒爾再度咧嘴而笑,「我會讓他們知道那些禮儀以及表面工夫並不能保護什麼。他們會後悔開除我的神籍的。對付一隻獅子最好的方式是不要和他作對。」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伊莉莎白乾淨的嗓音在瓦勒爾的笑聲中俐落的浮出,「你們剛才說的那是什麼?『諾斯多拉布姆』?」

  「正確的說法是『諾斯布拉多姆』,小姐。」弗爾洛斯回答,伊莉莎白的臉上揚起紅暈,「那是阿薩語,我相信妳聽過通用語的說法。『極北之地』。」

  「現在龍唯一還存在的地方。」瓦勒爾補充,「前陣子有傳聞,說是那些冷血王八蛋又南遷到邊境衛隊看得到的地方了。哈!我願意打賭十枚金子,那些人一定是把滑翔蜥蜴看成龍了,他們永遠都認不出來差別。」

  「我以為阿薩人至少會知道龍是什麼樣子。」伊莉莎白思考幾秒,然後又補充道,「你們具有龍神信仰,又的確有不少人確實看過真龍。」

  「你們華納人就是不理解信仰的本質,是吧?」瓦勒爾瞇起眼睛,「當一個事物被昇華為神之後,人們才不在乎它的本質,只會看見那些神性的部分。他們拒絕思考龍與蜥蜴的差別、拒絕面對他們對人的危害,只是純真、偏執的對那些力量遠超過他們的事物抱持信仰。『噢,那頭龍把隔壁村的一個人抓去當點心,一定是龍神發怒了,被抓走的那個人是平息憤怒的祭品,我們一定沒事的!』」

  「信仰以及事實,畢竟是必須分開的兩件事情。」他又用力咳了幾下,才用沙啞的聲音繼續說下去,「來自華納的術士小姐,或許妳覺得這樣很奇怪,但這才是事實。那些龍並不會因為我們信仰他的力量,就少抓走幾個村民當點心。我也不認為我們信仰的那些龍神,和現實世界中存在的龍有多少直接關係。」

  「我過去的工作是讓他們繼續信仰。有了信仰,人便能平靜的面對許多遠超過他們能力的事情。」最後,他諷刺的笑出聲來,「但現在不一樣了。我看清了許多,那些人只是為了逃避,把所有事情都歸給神,懷抱著這樣的純真。」

  伊莉莎白只是點了點頭,並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她皺起的眉頭,以及望向馬車外側的神情全部都在訴說著,她並沒有接受這個說法。

  他們經過一處小溪,馬車在溪水中濺出水花。白色細末聚集在車輪旁,畫出一道淺色痕跡。他們那之後又經過幾個小農村,在其中工作的農人顯然沒有抬頭查看來者的餘裕。即使有人抬起頭來看見他們,也只是皺了皺眉頭,沒有多說什麼。顯然一個渾身髒汙,穿著神職衣物的流浪漢領著一輛馬車,這樣奇怪的組合並沒有到可疑的地步。

  「瓦勒爾。」在穿過第三個農村的時候,伊莉莎白再次開口。

  「為什麼你要幫我們?我聽說阿薩人全都恨我們。恨得即使只是看到我們,就會把我們大卸八塊。」

  「所以妳想了那麼久的時間,就是為了問這個蠢問題?」瓦勒爾冷冷一笑,眼角出現一點皺紋,「是的,阿薩人恨華納人。但那只是在貴族和神職之間,一般人根本不知道為什麼要恨華納人,他們只是聽說華納人都是王八蛋。而那些神職人員之所以恨你們,不過是出自於自尊以及榮譽。他們不得不恨,否則沒有辦法做出最適合國家的事。」

  他將頭再次轉回前方,「而我,去你的榮譽、去你的自尊。我現在沒有任何理由在意那些。哪邊對我而言更好,我就幫助哪邊。」





  克蕾莉爾,妳為什麼還坐在這裡?

  妳的位置不應該屬於這個地方。妳應該要坐在更華麗的椅子上。

  為什麼到現在還執著不醒?

  克蕾莉爾張開眼睛。

  書本掉落在地上的聲音讓她自己都嚇了一跳,身子微微震顫。我現在應該要做什麼?我剛剛又正在做什麼?心中的問題漸漸浮現,但在這個同時,靈體所獲取的知識湧入腦中,解答了這個問題的一半。

  而她的視線前方,萊雅一雙眼睛直挺挺地盯著她,這回答了另一半的問題。

  「萊雅。我應該告訴過妳,不要在我使用賽茲咒法的時候試圖用任何一種方式叫我。」她皺起眉頭,有些不悅的開口說道。她討厭從賽茲咒法抽離時的情況,那感覺像是和世界斷了聯繫,當重新取回,中間那段記憶還沒有回到她身上時,她總覺得這時候的自己很……無能。

  她討厭無能、討厭無能的人、尤其討厭無能的自己。

  「我很抱歉。克蕾莉爾小姐。」萊雅眉毛低垂,雙手不斷搓揉著,「但我想告訴妳,我完成了妳交給我的練習。而妳告訴過我,那之後妳會和我一起進行下一步。」

  「噢。」克蕾莉爾點了點頭,她看見萊雅手上那不停變化的水晶。那是她交給萊雅的課題,要她將魔力具現化出水晶的特質,同時保持著不斷變化的特性。那是一個術士踏入不定形咒法領域的第一步,她必須要明確的知道自己要甚麼,排除其他一切念頭。

  她起身,離開辦公桌。萊雅的視線隨著她來到房間的後方。克蕾莉爾彈指,魔力碎塊在虛空中湧現,玉綠色的碎塊在一片混亂中聚集、打散、重組,宛若一場風暴。最終,克蕾莉爾左手一揮,法力風暴隨即消逝,那些結晶如同蜂般湧動,隨她的意志組合。兩張法力組成的椅子出現在房間中央。其中一張是小凳子,樣式如同尼約德勒爾宅邸的樣子;另一張則大了許多,和她的辦公椅幾乎完全一致。

  克蕾莉爾坐在較大的椅子上。她微微一笑,看向正看得目瞪口呆的萊雅,「妳總有一天也能做到這樣的。說實話,妳完成的時間比我想的要快不少。或許瑟蓮娜是對的,妳的確有天賦。」

  克蕾莉爾用下巴示意了那張矮凳子,「坐吧。在開始之前,我們先暖個身。」

  她等到萊雅坐下之後再次開口,「之前我曾經告訴過妳,不定型咒法的要訣在於讓魔力自由,不要試著去引導它。只要試著想像妳想達成的目標,魔力自然會回應妳。」

  「是的。」萊雅回答,點了點頭。

  「這句話實際上並不完全正確。儘管我們的確會讓魔力自由的完成一切,然而作為一個術士,最重要的實際上是觀察魔力。我們觀察一切性質,進而理解魔力的方向,它們正在如何完成目標、是否正在完成目標。」

  克蕾莉爾彈指,魔力結晶凝結成形。她用那些結晶製成了一道柵欄,以及一隻羊。

  「現在,想像妳是一個牧羊人。如果妳想要將這隻羊趕到羊圈裏頭,妳會讓羊自由自在地行走嗎?」

  「那樣做永遠不會成功,那隻羊會到處奔跑,並不會乖乖進到羊圈裡。」萊雅拄著頰開口。

  「正是如此。」克蕾莉爾點頭,她讓結晶羊開始走動。牠在辦公室中四處行走,彷彿沒有目標,不知往何前進。「如果妳想要讓羊進入羊圈,最好的方法便是讓牠們自己走進去。」

  克蕾莉爾又造出兩道柵欄,限制了羊前進的方向,這次牠直直的走至代表羊圈的柵欄裡頭。說明完畢,克蕾莉爾揮手擊碎魔力結晶,玉綠色結晶在窗戶反射的陽光中宛若方糖般溶解殆盡。

  她繼續開口,「使用魔法也是一樣。一個成功的術士必須察覺魔力是否朝向自己想要的結果移動,他們需要觀察、解讀魔力,在必要的時候改變魔力湧動的方向。就像牧羊人與羊。」

  「當然,要達到能夠理解所有咒法使用時魔力的狀態,這需要大量的練習。這也是妳的下一個目標,更深刻的了解咒法。」最後,克蕾莉爾揚起微笑,她舉起手指,在指尖凝聚閃電。紫色的電光如同洪流,四面八方流瀉而出。

  「接下來妳要做的事情很簡單,我會使用各種魔法,妳的工作則是解讀出它的法力結構,並且試著複製出來。」

  萊雅聽到她說的話後,渾身一顫。「這不可能。」她抗議道。

  「放鬆下來,這並不像妳想像中的那麼困難。我不會要求妳和我做到一模一樣,重點是其中的結構。」克蕾莉爾瞄了一眼指尖的電光,「我相信妳在學院學過如何形塑出閃電,試著使出來。」

  萊雅睜大眼睛,專注地盯著指尖,青黃色閃電湧現。

  「那麼,妳認為在這個咒法之中,魔力是以什麼樣的形式展現?激烈抑或平靜、變化抑或穩固?」

  萊雅逐漸閉上眼睛,感受自己體內的魔力流動。「它……像是水一般流動,但又無比激烈,像是要擺脫什麼束縛一般。」

  「不錯,記住這個感覺,這就是我所說的,這個咒法的魔力結構。所有不定型咒法的根本都是源自於此,隨著結構的不同,形式也會隨之變化。是瑟蓮娜請妳過來的,那妳曾經看過她施法嗎?」

  「看過。」萊雅點了點頭,隨後瞪大眼睛,「我也能像那樣施法嗎?」

  「一個頂尖的術士並不是那麼容易能取代的。」克蕾莉爾看著萊雅喪氣的眼神,笑了出來,「我想告訴妳的是,儘管像是她那樣的術士,也不過是在這上面下了功夫。我們可以說,一個術士對自己魔力以及咒法結構的掌握度,決定了這個術士的能力。」

  「聽過宮廷的樂師是如何訓練出來的嗎?這可不是撥弄琴弦就能完事的工作,一個頂尖的樂師能夠知道人們需要怎麼樣的情緒,在各種場合之中創作出適合的音樂。但為了達成這種境界,還在見習時,他們必須聽過所有巷弄間流傳的曲子,試著熟悉那些曲子的調性,以及弦律組合出能夠帶來怎麼樣的情緒與風格。」

  克蕾莉爾彈指,喚出一株火苗,遞給萊雅。後者的手在接觸到火苗的同時急速收回。

  「好冰。」她咕噥道。

  「是的,它看起來是火焰,但實際上卻是冰晶。在某種程度上,術士的工作跟樂師差不了多少,他們玩弄的是弦律,我們則是法力。妳之後會更加了解其中的道理,但先記住我說的。『當我們談論魔法,最重要的事情往往不是表象,而是內容。』當妳掌握了本質,能夠恣意地調整咒法結構,施法時呈現出來的不過就只是虛假的表象。」

  萊雅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就像剛剛妳說的,瑟蓮娜小姐的火焰也是如此。」

  「沒錯。她的魔法本質是極為強大的治癒咒法,只不過以火焰的外表呈現出來。」克蕾莉爾點了點頭,「之後妳會有更多練習。我想,等到妳懂得如何自由使用魔法,那就是可以離開這裡的那天。但現在,我需要更理解妳的魔力到底想要以什麼樣的方式被形塑。跟我來。」





  「呃。」萊雅出聲,試著打破一片厚重的寧靜,「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裡?」

  走在前方的克蕾莉爾沒有回答,只是繼續領著她彎過一個又一個的轉角。慕恩萊特學院歷經幾次增修,建築中的道路也錯綜複雜。講堂散布在走道周圍,她們經過時能夠感受到講堂內投射出來的幾道目光。木製牆壁上掛著幾幅畫,全都融入了一些魔法元素,萊雅在學院曾經聽過這些。

  「噢。」萊雅邊走邊環顧四周,「看樣子,我們要去什麼隱密的房間?」

  克蕾莉爾依舊沒有說話,於是她識相的閉起嘴巴。

  她們走上一層象牙色的樓梯,右轉之後進入一間房間。房間正中央擺著一張床,紅色的羊毛絨被看來極為舒適,布織枕頭鑲著金邊,在床上整齊的排列。在床頭前方是一張單人坐椅,同樣是紅色羊絨鑲著金邊的款式。更後方是一整面牆的書櫃,有幾本書在書背上做了記號,方便選取。

  「在這裡躺下。」克蕾莉爾走到房間最底部的書櫃前方,隨手抽起幾本書背上有記號的書,回到單人座椅前坐下。她用手肘示意那張床,要萊雅躺在上頭。

  萊雅照著指示躺在床上。那張床如她所想像般柔軟,光是躺在上頭意識便彷彿要被抽離一般。她過了幾秒之後才發現,床本身便是一件法器,能夠導引魔力,協助施術者施法。

  「接下來妳得放輕鬆,好好睡上一覺。」克蕾莉爾一雙琥珀色的眼眸低垂,視線沒有離開書本。

  「夢魔法。」萊雅喃喃自語,這是她第一次親身體會這種咒法。

  「與其說是夢魔法,倒不如說是一種暗示。」克蕾莉爾闔上書本,將它放在椅子旁邊,「接下來妳會看到的是自身魔力的投射,我不知道妳即將會看到什麼,這可能會是有條理的故事,或是單純的幾個影像。現在,閉上眼睛。」

  萊雅閉起眼睛,感受到一雙手覆蓋在自己的眼瞼之上。手掌傳來陣陣熱流,融化了意識。

  世界開始崩解,然後重組。



  白光。

  萊雅張開眼睛,發現自己正仰躺在一片海洋之上。海風撫著她的臉頰,搖動她的衣襬。她試著起身,腳掌在接觸水面的瞬間是一陣沁涼。海鷗啼叫著,從她的頭頂上方飛掠而過,吹起她的一頭金髮。

  萊雅邁開腳步,魚群在她的腳旁嬉戲,三不五時的躍出水面。陽光從穹頂照射而下,清澈的水面化作一片明鏡,反射出湛藍的天空。她毫無目標的前行,直到黃褐色的陸地出現在眼角。

  陸地上,一列衛隊直直排列著迎接她。金色的長杖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頂端的藍寶石如同深邃的湖泊。持著權杖的人有著黝黑的肌膚,身著金色的盔甲,盔甲身後腰部處裝上飾羽。羽毛比頭部要高,在身後展開為一圈半圓,鱗片泛著以藍色為基礎的顏色,其中混著綠、黃、白,如同孔雀一般。呼應著這點,所有人都戴上鳥類面孔的面具。

  萊雅瞪大眼睛,試著從眼前的人面具中投射而出的視線中理解出什麼。正當她遲疑的時候,衛隊的領頭者走向她,長杖轉了半圈,彎曲膝蓋向她行禮。萊雅還沒向他問出這麼做的原因,便已經起身,領著衛隊向前走。

  不出五公尺,隊長回過頭來,直直盯著萊雅,彷彿要她跟上。

  「我們要去哪裡?」萊雅忍不住開口。

  沒有回應。

  她跟著衛隊走了幾分鐘之後,又開口問了一次。依然沒有回應。

  「又是這樣。」她嘀咕道,「每次有人帶著我走,從來沒有回答過我要去哪裡。這樣怎麼可能讓人放下心來……」

  衛隊長停下隊伍,回頭盯著她。他歪著頭。

  「呃,抱歉。」萊雅聳了聳肩。衛隊長也跟著聳了聳肩,隨後繼續領她前行。

  她在心裡翻了個白眼。

  在路途之中,她試著一邊回想剛剛在學院中的幾個重點,一邊試著使出幾個法術練習。當她試著解讀魔力時,發現不只是自己使出的咒法,她所在的整個世界都充滿了魔力,那些魔力極為混亂,聚集在某些節點之中,又三不五時的向四周發散。

  然後她想起在被施上夢魔法之前,克蕾莉爾向她說的。她看到的是自己魔力的投射。

  噢,所以我的魔力就是像這樣亂成一團。多謝了,我自己。

  於是萊雅放棄觀察魔力,轉而查看四周的景色。

  他們沿著一處坡道向上,四周沒有任何建築,甚至沒有任何人曾經生活過的痕跡。只有山坡、青草、湖泊。溪澗順著山坡流下,裡頭能夠看見一些魚影,幾隻鳥在溪水上方俯衝而下,從裡頭抓起還在擺動尾巴的魚。

  就算登上了山坡頂部,四周仍然沒有任何村莊。萊雅偷偷看向一旁衛隊的成員,試著思考他們到底是生活在這個世界的何方,或是為何他們能夠像等待著她一樣出現在她剛走上陸地的地方。最重要的是,他們會帶她去哪邊。

  最終,她放棄照著常理思考,這裡畢竟是她的夢境,不符合常理是理所當然的事。

  但她同樣沒有想到接下來事情會這樣發生。

  衛隊長停了下來,他手中長杖頂端的藍寶石開始閃爍出光芒。轉過身,他將杖甩了一圈,尾端用力地碰在地上。寶石的光芒逐漸強烈,最終如同射線般,射入衛隊所有人的長杖頂端。被照射到的杖開始發光,衛隊整齊劃一跟隨隊長的動作,長杖轉了一圈,用尾端重擊地面。

  他們開始發出規律地響聲,地面搖晃了起來,杖頂的寶石發散出藍色球體,如同夜空中的螢火蟲。

  咚、咚、咚、咚、咚。

  每隨著一次敲擊,地面的搖動便更加劇烈,發散出的發光球體數量也更多。最終,所有的球體聚集到了隊長的杖端,溶入寶石之中。

  伴著一聲劃開空氣的巨響,長杖射出至今最強的射線。直直灌入天空,撕裂穹頂。萊雅摀著耳朵,忍受刺耳的聲音,不可思議的盯著這一切。

  金色磷光灑下,宛若一道簾幕,在她眼前形塑出形狀。簾幕由下往上緩慢消失,後方的幻影逐漸化為現實。白色的大理石階梯,扶手上方雕著孔雀雕塑。金色繡花遠超過她目前看過的一切建築。

  階梯的上方是一座六角型的建築,大門足足要比華納的城門要大。上頭金光閃閃,黑曜石的門框配上金色浮雕。門上密密麻麻的刻著文字,她看不懂任何一個記號。

  在大門前方,大理石王座立在階梯上頭。座上的人膚色和衛隊相仿,他身上同樣身著盔甲,配戴金色的飾品。座椅扶手兩側鑲上藍寶石,仍然在發出光芒。椅子上的人雙手輕撫寶石,將光芒壓制下來。

  和衛隊不同,座椅上的那人並沒有配戴鳥型面具,他一雙眼就如同鳥般銳利。直挺挺地盯著萊雅瞧。衛隊長在階梯前下跪行禮,隨後站到他的一側。

  「妳來了。」他低沉的嗓音讓空氣隨之震動,「我很抱歉,我的衛隊並不會說妳的語言。我想妳來到這裡一定有很多疑問,讓我們先解決那些。」

  萊雅看了看四周,隨後決定還是把最大的疑問說出口,「這裡是哪裡?」

  「這件事妳已經知道了。」座椅上的人擺出饒富趣味的表情,一手扶著頰。

  「我的夢境。」萊雅小心翼翼的開口。

  「從妳的角度而言或許是。」他笑了出聲,「但我看來,並不這麼認為。這是我們生活的地方,並不是任何人的夢境。夢中的人認為這邊是現實,那邊才是夢境──如果我說,這裡才是現實,而妳的人生都在我的夢中,妳怎麼看?」

  萊雅張口,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於是男人繼續開口。

  「總之,妳可以把這裡視作妳的夢境。但請記住,妳的夢境之中不是虛幻,只是另一個現實。我的名字是霍尼爾,歡迎妳,萊雅.克萊斯托。這裡已經一段時間沒有新的訪客了。」

  「很久沒有新訪客了?這是什麼意思?除了我以外還有其他人?但我以前從沒來過這裡──」萊雅搖了搖頭,她不懂的事情太多了,「我覺得,我有點被沖昏頭了。」

  「噢,還有,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她遲了幾秒才繼續開口,彷彿忘了這個問題,「不過已經有太多我搞不清楚狀況的問題了,隨便啦。」

  「我想,妳可以把夢境當成一種媒介。所有可以利用這種媒介的人都可以到這裡來,而當然,也並非妳可以利用夢境,便代表每晚妳都得來這裡。已經有一段時間沒人可以穿過夢的通道,因此我們一段時間沒有訪客了。」霍尼爾被她一連串的問題弄得揚起笑容,「至於妳的名字,王無所不知。」

  「你是這裡的王?」

  「我?」霍尼爾皺起眉頭,隨後大笑出聲,指向身後的金色大門,「我看起來像是王嗎?看看我背後的事物吧,我的工作是守護這裡的通道。門後面的世界要比你所想像的更加寬闊。」

  「噢。」萊雅聳了聳肩,「所以你只是個小角色。和我一樣。」

  「我並不認為我有那般微小。我守護這個世界,掌管妳應該看見什麼,引領妳至任何我希望妳去的地方。至於妳是不是小角色,這個決定權在於妳自己。」守門人盯著她,彷彿要看進她的意識深處,「妳才是要創造的人,而我的工作是引領妳。走上前來,王的訪客。」

  霍尼爾向萊雅招手,當他揮動手指,一股力量牽引著她前行。萊雅步上階梯,手指在扶手上滑動的同時感到陣陣暖流。一股未知的力量襲向她,想要抽取出什麼。她站到守門人的王座旁邊,座位上方的男人站起身子,從座位旁抽出權杖。

  萊雅仰望有著黝黑肌膚的男人,發現他奇高無比,幾乎要是她的兩倍高。他將權杖放至大門正中央的凹孔,上頭的寶石正好與其契合。低頭,沒握權杖的那隻手放在胸前,低吟著什麼詞語。萊雅聽不懂其中任何一個字。

  門緩緩開啟,白光從後頭傾瀉而出,幾乎讓人瞎了眼。萊雅瞇起眼睛,用手遮擋強光。直到門完全打開,她才能好好端詳門後的景色。

  一雙眼睛盯著她,和萊雅的一模一樣,旁邊站著幾近三公尺高的男人。白雲、藍天、山坡、溪水,她身後景色的鏡像。

  「門已開啟。王准許妳進入,萊雅.克萊斯托,走進門內。歡迎來到尼弗菲爾。」

  低吟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一股力量將她拖曳而入,萊雅驚叫出身,隱沒在身前的鏡像之中。她像是整個身子被撕裂,然後重組,自己的聲音在鏡像空間內無線迴響。在與開門同樣激烈的白光中,她逐漸看到影像。

  藍色的螢光、森林、湖、人類、精靈、龍、書本、燭光──

  人的面孔。

  一頭綠色長捲髮從兩頰垂下,碰到她的臉頰,搔得肌膚發癢。琥珀色的眼睛直盯著她瞧。發散的目光逐漸聚焦,視野清晰起來。是克蕾莉爾,她仍然在接受夢魔法的同一個房間。

  萊雅坐起身,一股前所未見的暈眩感襲來,她搖了搖頭,再度倒在床上。牆上的燭光搖曳著,傳達出一份安全感。

  「所以,」克蕾莉爾從上往下盯著她,「妳醒了,我需要知道妳看到了什麼。」

  萊雅嘆了一口長氣,她有一個很長的故事需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