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四 灰鷹的夢(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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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7-21
柳灰澤與陸雨燕相識時,是在陸丹歌的喪禮上。

這對灰澤而言是初次相遇,卻也不是。

那年,柳灰澤二十一歲,陸雨燕十五歲。

遑論真正犯行或冤罪,更生本身只可能是單行道,從陰暗監獄迴流到普通社會的人不會被接納。橫越牢獄的人所背負的污名不是貼紙標籤,而是烙印,將會一輩子如影隨形,陸丹歌也在這話下。

灰澤還記得那天下著雨,陸雨燕故鄉的天空總是雲雨壟罩。

陸丹歌的晚年悽慘,弔喪人更是少的可憐,辦理喪事的親戚寥寥無幾,現場反倒空曠了起來。

有道小小人影坐在靈堂最深處,身穿黑服,四肢瘦弱地彷彿枯枝,臉朝向棺材,無論經過多久都不曾把視線從棺蓋上移開。灰澤只透過背影就看出來了,毫無窒礙地,那只有可能是一個人。

陸雨燕。他在心中複誦著這個名字。

用陰鬱寒氣勾譜出的雨燕的側臉,灰澤看了不禁震懾住身子。拜家庭環境與警大的專科課程所賜,他至今見識過不少與現實脫鉤、偏離正軌的人們。雨燕那顯然不是普通學生該有的神情。

雨燕在發抖,瘦骨如柴的身軀勉強承受著過量的負面能量。用力握緊的雙拳失去血色,扶起一層白,她像是尋找寄託般,將覆蓋著棺木的布簾抓得緊皺。

嗚咽哭聲迴盪在靈堂裡,被反覆播放的經文蓋過。沒人停留在雨燕身邊。

慚愧與憐憫融合成酸澀的溫熱,灰澤再也無法保持遠觀的態度,抬起步伐向前走。

「別過去。」

有人捉住他的肩膀,孔武有力的指尖掐進他肩胛裡。他受到驚嚇,原本試圖接近的雨燕身影又變遠了,他回首反抗。

「但是那孩子明明──」

「這種一時興起的憐憫,你知道有多膚淺嗎?」

阻止他的人說道,那是比扯住灰澤肩膀力道更具威嚴的聲音。對方收回手。

「你是為了什麼而來的?」那人接著問:「雖說是清白的,但陸丹歌被捲入死亡案件是事實,沒什麼人願意過來悼念。」

「……」

「你是什麼人?」

我是什麼人?灰澤在心中逼問自己。指節忍不住收緊力道,雨燕握緊拳頭時,指甲嵌進皮肉裡的痛,他至少嚐受到了千分之一。

他撇過臉,「受害人所遭受的痛苦,親屬卻得連帶一起承擔,這種事情……太蠻橫無理了。」

「你是誰?」那人瞇起眼,又問了一次。

「……您又是哪位呢?」

「恕我無法說明。」

對話就此中斷。男人瞟了他一眼,緩步離去。他和灰澤相同,是為弔喪人,卻從頭到尾也沒有走進靈堂一步,更別提和遺屬有過任何言談。

這樣最好,灰澤省去了用更多謊言包裝身份的功夫。

當時的灰澤尚未明白,那名挺拔而不失銳氣的男人名為傅允航,是他未來的上司。

後來,灰澤從父親口中得知,傅允航的仕官路途本該會直達警政署的權力中樞,當中不知出了什麼閃失,傅允航的康莊大道受阻,成了非直轄市的總局局長。

恐怕是釀了什麼大錯所付出的代價,或是派系鬥爭。父親話語點到為止,灰澤也沒有意思多問,在這種體制下的世界,人因體制行動,體制操控人心,怎樣的事變都不足以為奇。
灰澤隻身走進霧雨的朦朧海洋裡,臨走前,他又回頭看了雨燕一次。他怎樣也無法遺忘雨燕的神情。



陸丹歌的骨灰入塔,度過百日祭拜後的幾天,灰澤再度來到霧雨的故鄉。

濕氣與肉眼無法視及的煤煙黏附在皮膚,灰鼠色的雨都一成不變,沒有因為陸丹歌的死已過百日就放晴。時間向來不會按照人們理想的步調流逝。

灰澤照著透過關係所得知的情報,來到存放陸丹歌骨灰的佛殿。他特別錯開百日祭拜的日子,避免與陸家的親屬碰頭。

灰澤無法安睡,在這之後的每個夜晚,許輝良的亡骸就會復甦,潛入他的夢囈。

許輝良的亡靈寄宿在他的血液裡,使他不得安寧。

衣衫沾黏著些許線香氣味,他眨了眨因黑眼圈而略顯虛弱的雙眼,沉香有股安定心神的作用,他正陷入渴望睡眠,卻又想逃離夢魘而精神抖擻的矛盾。
心神並沒有因為上次弔喪而獲得歇息,胸膛裡的愧疚反倒混著懊悔與羞赧,將他越塗越黑。一定是因為那次他在緊要關頭臨陣脫逃,沒能替陸丹歌上香的緣故。

只要這次好好地在陸丹歌面前致歉,他就能拾回從前的沉著與安詳。

──直到在陸丹歌的塔位遭遇陸雨燕以前,灰澤都是這麼想的。

「妳是……」枯瘦的背影立即喚醒記憶,灰澤撞見雨燕正跪坐在小小的塔位抽屜格前。這個角度只能窺視到側臉,佛殿的室內光呈現鵝黃色,仍蓋不過雨燕皮膚的死白。

抽屜格內沒有陸丹歌的骨灰罈,罈子放置雨燕跪坐著的地面前方。

「妳在……做什麼?」

他撞見一縷縷石灰色,正從雨燕嘴角流淌而下。

不是流質的血或其他液體,而是貨真價實的粉質固狀物,白撲撲的沾黏在雨燕的嘴唇與下顎。雨燕的指尖與指甲,沾黏著同樣的灰色粉末。

陸丹歌的骨灰罈,瓶口遭撬開,裡頭的骨灰散落一地。

「陸雨燕,妳在做什麼?!」

他衝上前捉住雨燕試圖繼續深掘骨灰的手。本想銷聲匿跡離去的想法,全因為眼前這場震撼一鬨而散。
「這樣……就能永遠在一起。」雨燕試圖甩開他,將手伸向骨灰罈邊緣,「只要這樣,媽媽就會和我一起……永遠活下去。」

「別開玩笑了!妳是認真的嗎?這種行為根本──」

「你又是什麼人!」她帶著哭腔大罵:「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誰!輪得到你這局外人來插嘴嗎?!」

那是第一次,灰澤終於與她四目相接。在雨燕一片汪洋的淚水視線裡。

「你怎麼可能懂我的痛苦……家人就在我面前離開了,兩次!整整兩次!一次是被許輝良誣陷,明明我媽才是受害者,我卻得看著她被送上警車,另一次是病死在我面前!我們才是受害者,為什麼得遭受這種痛苦不可?這種絕望,你敢說你懂嗎?!」

她掙扎的力氣大得駭人,灰澤的手腕被抓出了血痕。

「要是許輝良還活著,我肯定還會再殺他一次,用盡任何辦法……我絕對、絕對不會原諒那個人!我已經沒有東西可以失去了,倒不如……嗚……」

灰澤突然感到襲擊自己的魄力消失了。雨燕身體抽搐,鬆開他的手腕,咳嗽了起來。

「嗚、咳……咳咳咳……」

她橫身摔倒,躺在骨灰罈傾倒、灑滿灰色粉末的海洋裡。雨燕無法停止咳嗽,那是幾乎要將血肉與心肺全咳出來的嚴重,有唾液與胃液的酸楚。
剎那,灰澤以為這世界就此靜止了。

他曾閱讀過警消、醫護等相關人員的回憶錄,其中一篇是來自殯葬業者的親身經歷。據說有名顧客無法承受至親的死,而當場撬開骨灰罈,將至親的骨灰給吞了下去。

那只是篇幅短小的散文,這段插曲甚至僅僅一行,卻讓他就此過目難忘。

看來是真有其事。惦掛著一個人,執著到恨不得把對方給吃了。

人為了延命而進食,為了延命而奪取其他生物的性命來進食,這些滑過喉嚨口的熱量,將會融合為自己的意識與精神。同理,只要將對方的形骸化為自己的血肉,就能永遠在一起。

他顫巍巍地握住雨燕的手。指尖交觸的當下,灰澤感受到他凍結的時間再度走動。

在他眼裡,窮途末路的陸雨燕看來悲哀,不寒而慄,卻也淒美的病態。



灰澤立即將雨燕送往醫院。骨灰散落一地的騷動引來佛殿的喧嘩,他代替工作人員撿拾未被濕氣汙染的灰燼,收回罈子,正式替陸丹歌上了炷香。

骨灰彷彿流沙般梳過指尖的觸感,令他久違地獲得平靜。

悼念結束後,他同樣前往醫院。他無法、不敢、也沒有資格聯絡雨燕的親屬,他甚至連這人還有沒有依靠都不明白,於是就這樣待在雨燕的病床旁,直到她甦醒為止。

醫護人員稍微擦拭了她肌膚表面與雙手的髒污,至於昏迷期間,雨燕時而發出的夢囈與眼角泌出的淚水,灰澤沒有漏看。

雨燕的惡夢呻吟,呼喚著「許輝良」這三個字。

不知經過了多久,她像是窒息般急促吸一口氣,從恐懼中睜開雙眼。灰澤不敢握住她的手,卻也不敢迴避離席,只好賭一把,靜靜待在她身邊等待她調勻呼吸。

事後經過醫護人員檢查,昏迷的原因是長期間睡眠不足以及營養失衡,並無其他病徵,等待點滴打完後就可出院。

「是您送我過來的?」

雨燕躺靠在病床上,恢復意識的她,聲音虛弱無力。她昂首看著灰澤。

「之前……那個,昏倒前對您大吼大叫的,很對不起。呃……」

「灰澤。柳灰澤。」

「柳先生。」她想起在佛殿裡的醜態,不禁摀住嘴,「對不起讓您看見這麼狼狽的一面……很野蠻吧,哈哈……我的嗓門很大,聲音很尖,我自己也有自覺,一定嚇到您了。」

「不會的,別這麼說。」

「請問您找我有什麼事情嗎?還是說我們之前有在哪裡見過面?如果有的話,對不起,我可能……忘了什麼……」

「不是的。」灰澤搖搖頭,「妳的母親……陸丹歌小姐,以前對我有恩。我想盡可能回報她。」

不是回報,是補償。灰澤罕見地對自己說謊如呼吸般自然的性格感到作嘔。

「……謝謝。」雨燕聽聞,勾起乾澀而龜裂的嘴唇,她沉默了一陣後接著說:「母親發生那件事以後……周圍的人們態度劇變、只因為謠言就斷絕往來,這種事情多到數不清。」

「……」

「母親總是說她不在意,但我想外人對她的態度和病情有很大的關聯。畢竟人再怎麼獨立,都無法靠自己一個人活下去。所以,柳先生,非常感謝您。」

雨燕每說一次「謝謝」,新的罪責就化為巨錘重擊灰澤的內心。

「還有人願意相信我母親,對我們而言已經是最欣慰的事情了。媽媽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不要,不要道謝,拜託妳別再說了,我沒有做出任何值得被感激的事情。於喪禮期間我也有拜訪,不,早在更久以前我就知道妳的存在了。妳是陸雨燕,我們並不是初次見面。

我是許輝良的遺屬,是沒有資格拾起妳母親骨骸的人。話語像是毒刺般哽在灰澤的咽喉,聲帶無法發揮作用。

「……惡夢……」雨燕見他沒回話,又開口說:「母親死後,我經常做惡夢。」

灰澤猛然憶起許輝良死後,總化為鬼魅出現在他夢裡的無數長夜,「惡夢?」

「抱歉,我其實有點記不清楚……我只記得昏倒前我大聲吼了您,做出了很失禮的事情,但是……」

雨燕盯著他的手腕,躺著的角度只能瞥見他做傷口應急處理的繃帶。

「我……我是不是說了什麼?有個人的名字,我好像……嗚……」

話語未落,她立即發出一聲嗚咽。雨燕按住側腦,欲裂的疼痛冷不防襲向她。

「沒事的。」灰澤連忙站起來,握住她的手,雨燕的手指冰冷得讓他頭皮發麻,「沒關係,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用不著想起來。」

「柳先生,我那時候……究竟說了什麼?」

「……妳確實喊了某個人的名字,但我沒聽清楚。」

「我到底是……」

「如果覺得痛苦,就忘掉吧。不會有人責怪妳的。」

這是灰澤的違心之論,同時也是某種遙不可及的願望。

「……惡、惡夢裡……出現了烏鴉。紅色眼睛的烏鴉。」雨燕囁嚅:「是隻超越三公尺大的烏鴉怪鳥,牠不斷追著我跑,我哪裡都找不到母親,然後……我就摔下去了,從高樓。」

高樓的盡頭,是海。

「我掉進了海裡……是被怪鳥逼下去的,還是為了逃命跳下去的,我不記得了……那隻怪物,那個人……只是……海底似乎有著什麼……」

「別再說了,忘記吧,妳不需要承受這種痛苦。」

灰澤躊躇幾秒,將手掌貼覆到她額頭。動作輕柔,有點怯生。

他的聲音,讓雨燕噤聲。她吸口氣,鬆下使力掙扎的四肢,視野開始朦朧。

「睡吧。」

灰澤說。

「陸雨燕,睡吧。」

他的聲音帶領她前往搖籃,最終,雨燕鬆開了灰澤的手,闔上眼皮。

灰澤如釋重負般地倒回以椅子上。

這個人正在遺忘,他暗忖。陸雨燕的潛意識開始嘗試排除許輝良的存在。忘記所有痛苦,隔離出自保的境界。

散佈在生活周遭的各種線索與往事碎片,勢必會再捲起她的記憶,然而潛意識與生理機制為了保護自我,一定會適度扭曲、擠壓、甚至是塵封這段記憶。

許輝良,逝者,終將只有隨著歲月淡化一途,絞扭成夢魘裡的烏鴉怪鳥。

這是好事吧?這是好事嗎?灰澤哪裡也得不到答案。

「……我還會再過來。」

雨燕已重新陷入沉睡。他輕輕梳過她的瀏海,悄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