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四 灰鷹的夢(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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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7-13
得知舅舅意外身亡的那年,柳灰澤十四歲。
案發地點位於偏鄉的某棟舊式住宅頂樓,那天下著暴雨,舅舅在頂樓與他人爭執途中不慎失足,從頂樓摔了下去。以後仰的姿勢落下,後腦著地,當場死亡。
浩大雨水沖刷了從舅舅體內流出的血跡與組織液。據說待雨勢停歇後,現場乾淨的好似用地刷清掃過一樣,庭院的地磚漫上一層薄薄的砂石塵埃,舅舅就倒在那片尚未乾涸的灰塵絨毯上。頭部與四肢綻裂而出的傷口,蔓延出一片被雨水稀釋的朱紅。
舅舅擔任刑警,當年從警大畢業後分發入職,堅守崗位,態度不卑不亢,十數年間始終如一,路途稱不上順遂,倒也不是窮困潦倒。
灰澤的父母隸屬警界,親戚也多半在這業界裡,身為刑警的舅舅自然也是其中之一。他從小就明白,自己的家世或許不到大富大貴,但至少衣食富足。
從呱呱墜地的那瞬間起,他所獲得的資源與教育就比白手起家的人豐富,吸入腹裡的空氣質量不同,起跑點自然也大相逕庭。這世界上本來就不存在著公平,有人曾說過唯有死亡是公平的,看舅舅那副死相,灰澤就想推翻這說法:死亡是公平的沒錯,但死法可不是。
舅舅的死,並非單用殉職兩字就可概論。
生於警察世家,家族對死亡與罪刑是司空見慣,態度大半是雲淡風輕。當然,那是侷限於看待無關他人的死。舅舅的喪禮上,親屬之間的言談,全傳入了灰澤耳裡。
「說到底,也是被上頭的人逼急了吧?」
「為了查案,越過了不該跨越的界線。」
「女兒還那麼小,真是可憐……」
舅舅是為了查案而死的。
擔任刑警的舅舅長年間像是三明治的配料般被夾在官僚的權勢鬥爭之間,時而斡旋,但多半都是順從辦事。這樣承受莫大壓力舅舅,生理與心理狀態每況愈下。
時值轄區內的刑事案件陷入膠著,上級屢屢施壓,負責此案的舅舅成了各方標靶。施加下來的恫嚇手法說穿了和黑道沒兩樣,不如說內部起鬨的矛頭反而比外部更為棘手。
身心瀕臨崩潰的舅舅走了險棋,他選擇脅迫事件的目擊者之一做出偽證。
舅舅前往目擊者的住處進行威嚇,那天降下了漫天暴雨,事後就如同灰澤聽聞長輩敘述的,舅舅在爭執期間失足墜死。初步證據指出是被目擊者推下樓的。
為名利官階而死,為欺瞞民眾而死,為迎合上級而死,丟下妻小而死。死後盡是汙名。
不,道出這些理由,並不是要合理化舅舅犯下的罪與死亡。人走偏了路而以死償還,死後遭唾棄遭究責,這些都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
只是灰澤始終無法忘懷事件關聯的官僚前來舅舅的喪禮時,那些長官的嘴臉。那些長官用著安撫馬兒的態度,「就是這樣,請見諒」地搪塞,事件不了了之。
上級來到靈堂前,彎下腰來,給了親屬們僅僅四個字:「深表遺憾」。
舅舅的生命重量,只值四個字。
親戚們皆繁忙於工作,灰澤與舅舅不常見面,仍對舅舅印象深刻。舅舅對他疼愛有加,是個對工作滿懷熱忱與驕傲,深愛著妻小的善良之人。這樣的舅舅究竟是如何被逼到峭壁邊緣,最後從懸崖摔落下去,灰澤尚未發育完全的腦袋無法想像。
他只能斷定自己的舅舅──許輝良是體制下的亡靈。
體制是頭野獸,無法消弭,多少糧食也餵不飽,違抗其就只得被反撲。人們會因時代政權演變而推翻舊制,締造新氣象,說穿了也只是打壞不符合利益的舊野獸的骨架,利用野獸既有的血肉與神經,編造出另一頭新的巨獸。
違抗體制者,必定會遭駭浪吞噬。
順服體制,遵從絕對階級而奔馳者,則有兩種下場:一是在後浪與前浪僵持的波瀾中尋覓到一片可喘歇的棲息地;另一種則是像許輝良這樣,或說不自量力,或說際遇不善,流乾血液而精疲力盡。
舅舅是墜樓死,卻也是被體制這頭野獸殺死的。
而灰澤明瞭,今後的他也會如同家族成員般步上警職之路,他勢必也得正面迎上這頭儼如黑洞般吸食人心意志的怪物。
他不求飛黃騰達,也沒打算站上頂點。隨波逐流總是比較輕鬆,忽視不願濯纓濯足的那類清廉,反而能在妥善的定點安居樂業。
他瞥向遠方。舅媽跪倒在棺材前啜泣,舅舅的女兒年僅三歲,懵懂地蹲坐在一旁。
灰澤感到心靈隱隱作痛。他失去了舅舅,妻子失去了丈夫,女兒失去了父親,同時遠在另一端,那名被舅舅的死捲入事件裡的目擊者,目擊者將因防衛過當而入獄,那位目擊者的女兒,也即將失去母親。
舅舅的死表面稱為殉職,但多的是管道能深入此案件。民眾喜好羶腥聳動的新聞,媒體就尋找這些能作為茶餘飯後消遣的八卦平衡供需。新聞記者像是嗅到甜美花蜜的蜜蜂般湧了進來,將家屬團團包圍,在灰澤眼裡,好似啃食屍體的飢餓禿鷹。
逼使舅舅心神崩毀、不惜賠上性命的懸案仍舊是懸案。上層高官的嘴角不會因一介刑警的死亡而牽動。
許輝良,將許輝良推下樓的陸丹歌。這場遊戲打從一開始,所有人都是輸家。
「──陸丹歌再審後的判決是……冤罪?」
數年後,許輝良作為被害人死亡的案件有了轉機。
當年遭舅舅脅迫、因正當防衛而將舅舅推下樓的目擊者,名為陸丹歌。
因防衛過當而入獄的陸丹歌,其服刑期間,案件因上級指示而重啟,最終判決為冤罪。陸丹歌終止刑期,但逝去的時光不可能回溯,怎樣也無法償還她在監獄中流失的歲月。
警方當年調查不周引發冤罪而導致眾人撻伐,陸丹歌冤罪事件一時喧囂,報章雜誌的閃光燈再度對著許輝良的直系親屬咆哮,直到不堪其擾的長官動用權威,才將聲浪壓下來。
如同官僚大多不管結案事,媒體與市井向來對已降溫的風聲不感興趣。陸丹歌的事蹟逐漸失去熱度,最終消失在電視螢幕前。
這下陪伴許輝良永眠的不再是殉職的悲愴,而是窮途末路的滄桑。
自當年案發起,柳灰澤就熟知陸丹歌的家庭狀況。她是為單親母親,育有一名女兒名為陸雨燕,配偶詳細不明,陸丹歌有正職工作,經濟狀況仍有部分仰賴原生家庭的援助。服刑期間,女兒陸雨燕則交給親屬負責照顧。
他與陸家。生成、教育、家庭狀況、從今以後的展望,均判若雲泥。
許輝良的死是匯集他們的唯一交點,充其量也不過是中繼點。在這之前,在這以後,他們不再會有所交集。陸丹歌重獲自由後的未來,陸雨燕將面臨的路途,都不再與他有所干係。
灰澤本是如此認為的。
──直到歲月再次更迭,灰澤透過內部管道,接獲陸丹歌病逝的消息為止。
陸丹歌洗刷了殺人犯的汙名,卻無從消弭他人對自己的記憶。就職碰壁,無法回歸社會,辛勞成疾。出獄不久後,她無從轉圜社會對她的既定印象,本身就虛弱的體質因此臥病不起,幾年後便斷送了性命。
有顆絕望的種子,紮根在灰澤的心臟某處。
細細的,小小的。許輝良墜樓死的當下,這顆種子孕育而出的幼苗於灰澤的心靈底層織網,他渾然不覺,只認為這是敬愛的舅舅死去而引來的悲傷。藤蔓不會對他的五臟六腑施壓,然而當案件再審、陸丹歌出獄卻仍不敵社會排斥而病逝時,胸口就會傳來難以言喻的刺麻。
此時,灰澤就會想起在靈堂哭泣的,許輝良的妻子與女兒。
接著他會無法自拔地將不曾謀面、也不該謀面的陸丹歌的女兒,重疊在靈堂的記憶裡。
許輝良與陸丹歌均已逝去,遺屬與遺憾卻仍存留於這個世界。
而被剝奪一切的陸雨燕,今後該走向怎樣的道路?又有誰能留下來與她並肩而行?
身為許輝良的親屬,同時更是身為一個人,他必須盡可能撫平舅舅死後周遭所殘存的裂痕。灰澤不太明白這種情感從何而來,支撐他行動的,恐怕是身為加害者親屬的愧疚,以及幼稚的慷慨激昂。
「……爸,我想去陸家的喪禮一趟。」
身為關係人,陸丹歌逝去的消息勢必早就傳入了家族耳裡,他主動向父親提起這件事。
「你在說什麼傻話?要是被遺屬發現了,誰知道他們會做出什麼事來?」
「我知道。但是輝良舅舅是我們家的人,代替他將這場悲劇徹底了結,或是安撫受害人的家屬,這不正是我們該做的事嗎?」父親的質疑也在灰澤預料之內,「……只要看一眼就好,我不會報上自己的身份。」
在長輩眼裡,灰澤很乖巧。不如說溫馴得令人害怕。
成績、品性、談吐得宜與順從,任何能符合大人期待的要因,他全有辦法囊括其中。他擁有在人群生活的天賦,能得心應手地在情勢裡順流而行,以綜觀全局的角度打著圓場。簡單來說,就是「很識相」。
正因如此,他的堅持己見讓父親難得咋舌。
父親瞇起眼,「……隨你高興吧。」
「爸。你曾經告訴過我的教誨,我都還記得。」
可樂於助人,但別多事;凡事遠觀即可,切勿牽扯其中;堅守既有的棲身之所,可高人一等,但不須追求永無止盡的名利與官階;別被無謂的情感與責任左右心靈。
可以為了他人付出,但終究得把自身放在第一順位。
父親說過,只要保持中庸而老實的堅持,就不會像許輝良那樣為了滿足不屬於自己的虛榮而偏離正道。
「你可能會認為我太天真,但是我想成為的……是不愧對他人,也不愧對自己的警察。」他說:「至少我想代替舅舅,替陸丹歌小姐上柱香。」
「身為加害者家屬的你這麼做,陸家的人會高興嗎?」
「我不知道。但是,我認為這是我應盡的責任。輝良舅舅他如果還在的話……一定也會這麼做的。」
「是嗎。」
父親經歷風霜的臉龐,別了過去。
「那麼,務必要守好自己的本份。」
灰澤至今仍不太懂他被施以的「本份」為何,正因為不懂,更無法發誓會如實遵守。
只要前往靈堂,替舅舅了結一手釀下的遺憾,他心中隱隱捲起的浪濤勢必會停歇,纏繞著自己的愧疚感也能因此撫平,沒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