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覺得自己在寫的是純文學小說

本章節 3768 字
更新於: 2019-07-16
總是,下著雨呢。
璃緊閉雙眼,如同大理石雕像動也不動。兩排冰冷的指尖整齊地抵著彼此,她不發一語,而無聲的禱詞就全交給憔悴的眼窩,與緊繃的眉心去傾訴。
每靠近一步就愈發想要逃離,但又無法徹底逃離……那是,一曲殘酷的雙人舞般的……無法分離,若即若離,應璃而未璃,所以……
所以……我沒辦法璃開,要是那樣,離就,我也,那麼……
我搖晃地向前,顫抖遲疑緩慢如同要將兩只磁鐵的N極湊近。
「喂。」
因為我的叫喚而睜開眼睛的她,在看到這個世界的瞬間,眼眶便立刻如被灼傷般滲出淚水。
於是她只好再度閉上眼睛,更用力地握緊雙手祈禱。
「……回家吧。」
我用被雨水鏽蝕的嗓音崴顫顫地輕喊,她才睜開雙眼,茫然地看著我。
——她的眼睛。
「機票已經買好了……明天下午起飛。」
——她的嗓音。
「……是嗎。」
「……」
「……」
「宇……還是什麼都不說呢。」
璃垂著一邊肩膀,搖晃地站了起來。
跪了不知多久的雙腿一陣踉蹌,她像是初生小鹿倏地顫抖,然後又勉力起身,拚盡辦法想再堆起架勢,卻只能在臉上砌起斑駁的冷漠臉譜。
最後,她也只能以那張勉力扯平嘴角的臉望向我,朝我走近一步。
——她的氣息。
「不管是那個時候還是這個時候,宇什麼都不說……」
「……」
「我好怕……他……他就在電視裡對我說話!警察要抓我去跟他對質,然後爸爸要趕我走……」
「……」
「宇……說些什麼啊?」
「……」
「什麼都好,就算是要丟掉我也好……你什麼都不說,我怎麼會知道該怎麼辦⋯⋯」
空靈到要窒息的聲音依舊在持續。
軟弱的手在空中迷茫地停頓,最後還是著落在我的衣襬,迷亂地揪住。
——所以啊,這一切,都讓我本能地想逃離。
所以,我也只能這樣了啊。
「留下來吧。」
「欸……」
「就算世界都丟下了妳,妳也可以待在我身邊。」
本來低著頭的她聽了,不可置信地揚起頭來。
這不是妳自己的請求嗎,幹嘛擺出這種表情呢?
這不就代表妳自己也不認為我會這麼做嗎?
「雖然我沒什麼本事……但是,妳就留下來吧,就像……以前那樣。所以……妳……不要走。」
「『不要走』……?」
她眨著淚溼的睫毛,雙脣點著亂步。
「我……」
萎著手,她撇開視線,然後……
「贏了。」
那是強忍著痛楚的喜悅。蹂躪著我的衣襬,她細碎地唸著。
「贏了……贏了,贏了贏了贏了……」
「贏了什麼啊……」
「宇說了『不要走』……」
「嗯,我是有這麼說啦……」
「那就是我的勝利條件。」
「啥……啊!」
——那就是我的「勝利條件」。——
那是,那時她的父親要求取消「愛情學分」,卻被眾人否決後,她兀自說出的啞謎。
這樣啊,所以她一直都賭在……
一直一直……
只要我……的話,她就……
明明是這樣的我,為什麼偏偏……
雨啊,不要再下了……
宇啊,不要再下了……
「這樣啊。」
我摸索字彙,將手輕輕放到她的頭上。
於是她發出一聲帶著笑意的哭嗝。
「隨妳的意吧。」
「嗯……」
「我只要有宇就足夠了。」
身體發熱、焦慮、而沉重。
我抬起頭,茫然地看向大門。
……
……
……
呵呵,我是在等什麼呢?
沒有人會來的。
因為我這次很小心的。
與往常不同,沒有再故意露出破綻了。
這樣就好。
再怎麼說她是絕對不會出現了。
所以,就讓那份一廂情願的心意隨風而去.……我再次讓視線回到眼前的女孩身上。她那樣的髮旋,她那樣的氣味,她那些必須讓我眷戀的一切。
……
……
……
「欸,宇。」
「嗯?」
「對不起。」
「為什麼……妳要道歉啊。」
「……因為,我又要讓宇繼續痛苦下去了……」
話語像是暗處飛來的狙擊,穿過冰冷的內心,劃下一道熱辣的傷痕。
只是,就像落在冰上的火種,一抹殷紅在一瞬間便回歸平靜。
「……沒有這種事。」
「我知道的。」
「……」
我將雙手搭到她的肩上。
「我沒有在勉強自己成全妳。」
大堂之上光明燈是不會閉上的眼,一盞燈是一個心願,既然如此,說不出願望的人,他的燈又會在哪裡?
「因為,妳的願望,就是我的願望。」
「……嗚……」
「所以,璃。」
「……嗯。」
「雖然遲了一些,但是這次,讓我來保護妳吧。」
「嗚……噎……嗚啊啊啊啊啊……對不起……嗚……謝謝你……嗚啊啊啊啊啊啊……」
她本來要收著的,終究還是流了下來。
彷彿是千瘡百孔的風琴,只剩下代表歉意的單音。哮喘。
我不知道那分歉意為何而來,也不願去深究。
我只是摟住了那隻滿目瘡痍的風箱。



§

——誰於深夜風中奔馳?
那是一對騎馬的父子;
父親把孩子摟在懷中,
為他保暖,將他緊握。——

戰慄的鋼琴音在黑白大理石的客廳中跳躍。
舒伯特的《魔王》。噴上亮光漆的檀木音響裡,馬蹄正狂響,求著逃離惡魔的魔掌。
那苦號聲簡單地穿過木門,讓房間裡兩位客人也被琴音所撼動,不發一語。
「來吧,宇哥哥還有璃姐姐,喝點熱可可吧。」
兩杯熱騰騰的可可被放到桌上,沿著杯緣滲出的的白煙被凝重的氣氛吸入,一瞬間就消失無蹤。
放下杯子的人正是書的妹妹。她對夜裡的不速之客曖昧地笑了笑,便離開了房間。
在最後一絲人聲沉入砌著大理石的拋光地板底下後,奢華的豪宅客室裡又只剩下《魔王》的蹄聲。
——得得得得得•得得——
這裡正是書小時候的房間,如今被當成客房。帶著璃回到她原本住處的我,在門口遇上了來找她的書和晴姐,便被帶到了這裡「保護」。
接過茶几上的馬克杯,湊到唇邊喝了一口,可可淡淡的苦味在口中擴散。
我看向他房中切成靜音的液晶電視,還有電視櫃上一整排的咕嚕貓玩偶。
雖然新聞畫面正在播報網路上的貓咪影片,但下方的跑馬燈依舊以聳動的字眼播報最新的醜聞。
「在事件平息前,你們先住在我家吧。」
書只留下這句話,就走出房間。聽從拉門外時不時傳來的討論聲,他似乎正與父母解釋狀況。
不愧是能把高級電視擱在客房的家庭,照顧兩個客人在經濟上根本不是負擔。
不過其中又有幾分向對手發出「人質在我們手上」的警告意味,就不得而知了。
——得得得得得•得得——
我吸吸因為淋雨更加阻塞的鼻子,打開手機地圖,確定離這裡最近警察局的距離,以及發生意外時,最好的逃跑路線。
發熱的腦袋顯得沉重,但肩頭上的另一個負荷迫使我清醒,集中所剩的精力,擬出每一個情況的應對方式。
看看她的睫毛,看看她的髮飾,她是我要保護的人。
所以我要為任何狀況做好準備。
像是,要是書的父母與那個人達成條件交換,把璃當成籌碼出賣時……
骯髒的勾當。我寧死也不會成為猶大。不會再次成為。
璃在睡夢中發出嗚咽,瑟縮身子,將臉埋入我的胸膛。

「兒子啊,你為何掩面憂懼?」
「你沒看見魔王嗎,父親?
那戴冠曳尾的魔王?」
「兒子啊,那不過是一陣霧罷了。」

——得得得得得•得得——
——不能相信任•何人——

魔王是不存在的。那衣冠楚楚的魔王,相貌堂堂的怪物。
一切都是感冒帶來的幻影。那只是老楊柳,風嘯。
只要在這條正確的道路上奔跑就好,別被誘惑了。
所以……所以……
我現在究竟在做什麼?
為什麼我要折磨自己到這種程度?為什麼我要犧牲到這種程度?
為什麼我要選擇她……為什麼要利用璃,親手毀滅我的……
肩膀好重,泰山、鴻毛。死亡?對,是死亡啊……一旦被誘惑,懷中的孩子就會死。一定是父親不夠堅定,孩子的靈魂才會被攫走……
……啊啊……原來如此。惡魔從頭到尾蠱惑的目標都不是孩子,是那位父親吧。
全是因為父親遲疑了馬鞭,才回不到村莊,救不活孩子。
全是父親的錯,所以,我既然要代替那個人成為她的父親……
我……絕對不能迷失……

「親愛的孩子,來,跟我一起去;
我會陪你玩好多好玩的遊戲,
河岸邊有好多花繽紛美好,
我母親有好幾件金色長袍。」

——得得得得得•得得——
——一切全都是•誘惑——

魔王的世界裡全是騙局。
陽光、彩雲、玫瑰,都不存在。
玫瑰……玫瑰……
即使看到了另一個未來……
幾年後,上好雪鍊的客車,在冬日裡開進清境民宿的停車場。
車上有我、璃、薰、還有書。
我們像是好友般分享零食、互開玩笑,無話不談,不用擔心無意挖開傷口而陷入沉默。偶然碰到彼此的手不會無所適從,能夠打從心底不在意地輕拍對方的肩膀。
靄靄白雪落下,我和薰在露台仰望夜空,聊著天。
不小心撞見的璃苦笑,回頭找另一台飲水機去了。
烏托邦。都合主義。
那一定是最幸福的結局吧……
只是,那是不可能的。
這樣,璃會失去棲身之處的。不成為她的歸處,她就會消失。
再說,薰到頭來不會那樣看我的。她愛的是創作,始終如一。你看她,專心在話劇上,那麼努力,那麼開心,最近幾乎沒跟她說到話呢。
況且,我已經變成這樣了。所以……

不,沒必要想太多。那是不可能的。
現實必定痛苦,沙漠註定荒蕪。
玫瑰不會在漠中綻放,為了打破魔王的謊言,那就是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我是為此而努力的。
不要誘惑我,魔王。我意志堅定,我死意堅決,我要毀滅,然後重生成能夠「妥協」的自己。

「父親啊父親,你沒聽見嗎,
魔王正對我說著悄悄話?」
「別驚慌,孩子,別驚慌;
那是風在枯葉之間沙響。」

——得得得得得•得得——
——將一切都毀•了吧——
——得得得得得•得得——
——得得得得得•得得——
——得得得得得•得得——



全身鏡中,邋遢頹廢的身影虛弱地直立著。在厚重的瀏海下,一雙無神的眼睛回望著我。
我拿起剪刀,銀白的刃口在檯燈下流下一絲冷光。

——得得得得得•得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