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自己都感到反感了啊我為什麼要把大綱編成這樣呢?

本章節 3892 字
更新於: 2019-05-25
濕透的身體正在發熱,但意識卻還是相當清楚。
我想,我還是還沒崩潰。
於是,我沿著行義路往山下走,一面思索著璃會去哪裡,一面放任回憶藉著思緒挖出的缺口湧上心頭。
在山凹處,我看見了仙翁祠小巧的燕尾。
還記得初次見面的那一天,亦如現在那樣下著綿綿冷雨。
中學時期,那是……既沐浴著父母的寵溺,又如天才般能夠一一滿足他們的期待;既沒有嘗過,又可以說是尚未學會理解何謂挫折,還以為自己什麼都辦得到的,如夢似幻的時代。
距離升上國中的那天已過了一年,也正式進入青春期的我,有個小小的夢想——交到女朋友。
老實說,這大概是懵懂無知男孩的必經歷程吧?升上國中、進入高中、考進大學……每度過一個階段,就會不由得對邂逅產生期待,期待一場能夠肯定自我價值的戀愛。或許,放棄這個念頭的那一天,便是男孩足以被稱為男人的那一刻。
總之,這個不但完全沒有無意識到班上同學有多討厭自己,還耀武揚威地盤踞著學年第一名寶座的男孩,就因為這個連月老都不禁莞爾的理由,踏進了仙翁祠。
「你是……我們學校的第一名?」
「呃,我認識妳嗎?」
「我們同班……我是排在你後面的學年第二名……」
這是謊話啊。其實一開學,我就已注意到她。文靜的外表、白皙的皮膚、烏黑的秀髮……仔細一想,我的視線總偷偷黏在自己高攀不起的美女身上,這一點還真是毫無長進。
「是嗎?因為我每次都拿第一名,所以不太在乎後面是誰。」
就連老是說彆扭話的那股麻煩勁,也毫無改變啊。
「……(瞪)。」
「那,妳怎麼會在這裡?」
「我在等爸……叔下班。」
「喔?妳的叔叔在這邊工作嗎?」
真要說有什麼改變的,就是過去我總是不知好歹地介入別人的生活,一點也不「自私」的那一面吧。



§

磺溪的滾滾濁流向前撲去,與橫越河面,扭曲糾結的纜線交錯而過。短暫地交會一點,然後又奔向各自的方向。
只是,在昔日我們比肩閒話家常的草坡上,還是沒有那道時而會分享給我班上同學都沒有機會看到的笑容,時而又會對我板起不悅面孔的身影。

「叔他啊……都不在乎我。我就算跟他說我碰到壞事了,他也不會幫我……」
「別難過啦。我爸也都在工作啊。」
「你不懂啦。」
「我知道啦。就是那種,空蕩蕩的感覺吧……」
現在回想,恣意接近對方,還為他人的情感下定論的我,果真相當不要臉啊。
但那時的她,也只是帶著淺笑,安穩地仰躺在草地中。
「嘿!」
「怎麼了?幹嘛突然站起來?」
「我們來比賽打水漂。輸的請珍奶。」
「不要後悔喔?妳現在可是零勝十七敗喔?」
「明明是零勝一和十六敗。」
「十七敗啦!」
「是十六。」
不過,雖然我們老是為了帳上勝負打口水戰,實際上每一次一起買手搖杯時,她的那份都是我強硬地用零用錢請的。
那行為正好體現了妄想自己什麼事都能作主、強調自己的優越價值、將對方視為小跟班的幼稚想法。可以說是中二至極,小男生的大男人心理。
沿著山路走回平地,那是我們過去總是流連忘返的飲食街。
「好甜……好好喝……」
「嗯……」
「妳每天一杯珍奶不怕變成肥豬嗎?」
「……我不怕。」
「是嗎……」
「……我喝夠了。幫我……喝掉。」
「噗嚕噗嚕。」(豬叫)
「欸……宇。」
「嗯?」
「我不想回空蕩蕩的家。」
「不然……我去妳家玩?這樣就不是空蕩蕩的家了?」
「欸……」
「啊……呃……就是說……我只是……畢竟我是要繼承餐廳的嘛!所以要練練手藝啊!」
「嗯,好啊。」
從現在望回過去,那時的璃,已漸漸地把我當成了她的「世界」。
而對那時正因為想繼承餐廳衣缽,不斷被父母否決的我而言,璃的身上,則是我少數能真的得到優越感,與自我價值的「歸屬之處」。
即使我們未曾真正理解彼此的需求,也尚未被迫正視自己的脆弱,卻還是貪心地尋求著自我滿足,就這樣放任交叉的情感錯生。
就這樣走向毀滅。



§

在雨霧中,位在我們就讀的國中校門口,那尊獨裁者的銅像宛如巧克力般糊開了輪廓。

「今天……陪我回去吧?」
隨著相處的時間漸長,這個跟班也變得愈發黏人了。
「好是好……但妳家的司機不是要來接妳?」
「沒關係啦。」
「是嗎?可是妳爸願意順路載妳回家不是很好嗎?以前他都不會這樣做的耶?」
「那只是要監視他……為什麼……不辭退他啊……」
「監視?」
璃沒有解釋她那微弱的囁嚅,只是兀自牽住我的手,逃避般地從停在門口的黑頭車旁逃開。
要是我那時候就察覺到異樣,一切會有所改變嗎?
從現在,望向當時只顧著沉浸於牽到小手的喜悅中的自己,看到的只有無盡的懊悔。



§

入夜的仙翁祠大門深鎖,雨滴沿著瓦片匯聚成細流,最終在地上積成大灘的水窪。
這麼一想,被告白的那一天,世界還是被這樣的冷雨所包裹著。

「怎麼突然找我來這裡?」
還記得那天適逢廟宇公休,我們是從牆的低處翻進來的。
璃拉著我在階梯上坐下,從書包裡拿出一只盒子。
「生日快樂。」
那是一對用來買手搖飲料專用的環保杯子。
兩個杯子一只如同百合花一般純白潔淨,一只像是翠玉般一片慘綠。
「選一個當禮物吧。」
「欸……可是兩個顏色都很漂亮耶,好難選喔。」
「嗚……還是要選一個啦,另一個我要用。」
「……啊!」
我靈機一動,把兩只橡膠杯蓋拆下來互換。
「這樣就兩個顏色都有了?」
「喔……原來還可以這樣?」
「而且,這樣就是獨一無二的杯子了喔?」
「嗯……宇很聰明呢。」
璃以打從心裡崇拜的眼神仰望著我,接著才緩緩說道:
「宇……我很害怕這個世界……爸爸媽媽都不要我……我又不像你,自己一個人的話什麼都做不好……」
「不會啦,璃很厲害啊?妳已經很棒了。」
「嗯……只要宇說我很好,我就很好。」
她垂下的睫毛上閃著珍珠般的雨點,一切化為濕潤的寧靜。在這之中,璃的聲音顯得無比清楚。
「宇,可以拜託你待在我身邊嗎?只要你在,我就能堅持下去,所以……」
當時的我,未能理解誓言伴隨的重量。因此,才不自量力地接下了她朝我伸出的手。
「嗯,好啊。」
「謝謝你……」
璃露出了安祥的笑容,加重手上的力道。
「那,我可以喜歡你嗎?」
「……嗯。」
「要待在我身邊喔。」
「嗯。我會把它寫進我的原則裡的。」
「原則?」
「我的原則就是,我這一輩子,絕對不會讓妳離開我的身邊。」
照抄著偶像劇最終回的台詞,懵懂的少年許下了空虛的誓言。
接著,羞赧的一笑與唇上柔軟的觸感,在同一刻交融在一起。
「如果妳害怕這個世界,那我就陪妳對這個世界宣戰。如果世界把我們當成敵人,那就一起贏過它,贏過那些擋在我們面前,瞧不起我們的人。」
「嗯!」
璃的嘴角滲出薄紗般的笑意,她拉住我的雙臂,輕輕將自己投入我的懷中。



§

然後。
然後。
那是……
我站在人行道旁,仰望牆上圍欄的縫隙。
大概是這一年多來身高的變化所致,那道缺口已經不像記憶中遙遠。
那時,手牽著手翻過牆後,在另一邊卻有位不速之客等著我們。
「江先生……」
璃家的司機身著墨綠色的制服,嚴厲地看著我倆。
「你們怎麼可以私闖老爺的財產呢?是想偷香油錢嗎?」
「不!我們不是要偷香油錢……」
我下意識地站到璃的面前,但在年長者的俯視下,氣焰立刻被壓了下去。
「就算小姐姑且是老爺的親生女兒,也不能這麼做啊。要是學校老師知道了,他會怎麼想呢?要是我們老爺知道了,他會生氣啊……」
「我們沒有偷錢!」
「那你們在裡面做什麼?約會?」
「欸……」
「宇你先回家吧,我要載小姐回去,順便跟她聊聊。」
「呃……可是……」
「還是說,我打擾到你們了?」
那人輕蔑一笑。
「沒有。」
可以說是缺乏危機意識,或是對大人的恐懼,再加上小男孩對感情的羞恥心作祟吧,我只能低聲囁嚅。
「那,你先回去吧。」
「……不要走。」
就在此時,璃拉住了我的手,在我耳畔低聲懇求。
「宇?」
司機冷冷地看著我倆。
「還是你要我跟你的母親談談你今天做了什麼事?」
「不行!」
要是這樣,我今天自己跟才藝班請假的事情就要東窗事發了。那時的我心頭一急,向後退了一步。
現在回想,我就是從那一刻起,開始摔落萬劫不復的深淵。
不過,就算那時選擇留在原地,我想以那樣幼稚的自己,終究也會以其他方式衝向懸崖吧。

在驚恐地走過一個街區後,我才察覺手上還拿著兩個杯子。
因為一時混亂,忘了把爬過圍牆時,先替璃拿著的那隻環保杯還給她。
一半是因為冷靜下來後又湧上了無謂的男子氣慨,一半是因為想趁早把重要的杯子還給她,所以我愚蠢地回頭了。

黑頭車還停在人行道上,但車窗上的霧氣卻讓人看不清車裡的狀況——直到我走近車旁。
尖叫。
男人拉上褲子、怒吼、逃走。
然後又是冷雨。

留下的記憶在這段時間的刻意遺忘下,業已剩下斷片。
忘也忘不掉的,那是衣衫不整、滿身瘀傷的她,泛著淚拉住我。
「我愛你。」她說。
而我恐懼且嫌惡地將她推開。
白底綠蓋的杯子摔落在柏油路上,我嗡鳴的耳朵裡卻聽不見任何聲音。
那個晚上。
我坐在沙發前,木然地盯著晚間新聞。希望,卻又害怕看見畫面上出現自己熟悉的人物。
從廚房裡出來的母親看見我,自然是一頓指謫。
「你還看電視?這代表你期中考可以考滿分了嗎?」
「我,可是我……」
「你要努力讀書,才能把事情做好啊?」
「努力有什麼用……」
「你還敢頂嘴?」
「努力有什麼用啊!我什麼!什麼都做不好啊!都是騙人的!我什麼都做不到!我……嗚……啊!什麼都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啊!」
對著桌角,我一直撞……一直撞……直到溫熱的鮮血流了滿地,直到愣住的母親回過神來拉開我……
後來我才知道,那一晚,璃吞下安眠藥自殺,和我一起送進了急診室。
那是……我們最後一段待在一起的時光。

而今,我再度以顫抖的手指攀上那道缺口。
果不其然,她的身影就在大堂之前,煢煢獨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