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四　灰鷹的夢（03）

雨燕以飛快的速度折回病房。灰澤正陷入沉沉睡眠中，她沒敲門，靜悄悄地推開房門，身體滑了進去。

稍早離開前先把電燈給關了，她擔心開燈會吵醒灰澤，於是先將琴盒安置到房內一隅，開始摸黑作業。脫掉鞋子，跪在地板上，五指貼地，只要撫摸到碎紙片的觸感，就攫起來收進口袋裡。

目測剛才的樂譜少說有五張，不是口袋容量能負擔的體積。她悄悄打開背包拉鍊，拿出透明文件夾，用來安置蒐集來的樂譜碎片。

莫非……雨燕一面摸黑撿拾碎片，一面暗忖。

重鳶老師是為了製造出毀掉惡夢的假象，才當場撕碎樂譜的嗎？為了矇騙學長，讓他以為惡夢的內容已經被銷毀？但是為什麼？

「為了讓學長以為……我無法追究惡夢的內容……？」

這有可能嗎？

為什麼要如此大費周章？有什麼用意？

設有滾輪與平台的病床底部太淺，她無法鑽到病床下，只能暗自祈禱碎片別掉進床底裡。雨燕像是剛學步的嬰孩般幾乎臥地爬了病房一圈，只為將被撕碎的樂譜回收個鉅細靡遺。這動作全力以赴的狼狽，她絲毫不在乎。

她努力地壓低鼻息，灰雨色的旋律色彩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將病房的地面進行地毯式搜索後，她站起來。

已經適應黑暗的雙眼，能看見病床上的灰澤。身陷睡眠的他，眉梢已不再像先前被惡夢追趕般緊皺，舒緩了開來。眼尾微微下垂，眉毛舒坦下彎，這副安睡的模樣，是從前的柳灰澤。

──灰澤學長，對不起，但是我果然還是……

雨燕將裝有樂譜碎片的文件夾，緊緊攬在懷裡。

──我想盡我所能地幫助你。我想知道佔據你思緒的心魔，究竟有何樣貌。

※

雨燕回到尋夢樓時，已達深夜。

聯繫醫院與舊巷的通道不知怎麼消失了，她也沒騎機車來，只好搭乘公共運輸回到原本的舊巷口。繞了一大串遠路，雨燕暗自腹誹了店主一番，那隻妖怪根本把她耍著玩。

店裡一片漆黑，她打開電燈，門扉前的風鈴閃動時，鈴聲格外突出。

「重鳶老師？」她東張西望，書齋裡沒人，也不在後院，「不在嗎……」

莫非重鳶離開醫院時沒直接回店裡，而是折去別的地方了嗎？那個不問世事的妖怪能去哪啊？

「總之，先把這些碎片……」那店主想去哪就隨他去吧，首當其衝是修復樂譜才對。

必須找個寬敞的地方才有辦法拼湊，沒有比二樓演奏室更適合的地方了。她小跑步踩著階梯走上二樓，隨意安置了背包和外套，就將透明文件夾裡蒐集的樂譜碎片全倒了出來。

今天的織夢樂器像是探究到她的行動般，早就各自挪動到牆角，留下一大片空地給她。

說不定我和這些樂器意外地關係不錯？雨燕面對四下無人的演奏室，低聲說了句「謝謝」，跪下來將樂譜碎片攤開來。

「用膠帶黏應該不會怎樣吧？」她抓起其中一張碎紙，「抱歉喔，學長，這次就請你諒解一下……」

拼圖的訣竅就是先將邊緣拼起來，樂譜張數驚人，是場相當漫長的夢境。身為讀譜初學者，雨燕先找出繪有樂章一小節記號的碎片，確認撕裂痕跡，一張張核對。

沒想到缺口成對的樂譜併攏在一起時，紙張竟然就逕自黏合在一起了。

她緊盯著癒合的樂譜，竟然一點接合縫隙都沒留，她不信邪還輕輕扯了一下，完好無缺。真是驚人的修復能力。

尋夢樓本身就是各種奇妙現象的發源地，她處在這塊異境一段時間，仍還是會對各種異象嘖嘖稱奇。

「嗯？聲音……」

每拼湊一片，嫋嫋鳴泣般的旋律片段就從紙面透了出來，是雨燕稍早前聽過的中提琴聲。

隨著樂譜的復原度提高，音色愈發震動空氣，埋頭作業的雨燕抬起頭，愕然發覺安置在演奏室角落的織夢樂器，琴弦與音管正出現若有似無的顫動。

她耐著性子，拚完最後一片樂譜。

「……完、完成了。」

盤繞著灰澤心頭的惡夢。

雨燕香檳粉紅的眼珠裡，醞釀著灰色雨水的旋律。

緊閉的露天陽台，落地窗外是無邊際的漆黑，沒有星點與光源。沒被窗簾遮蓋的玻璃反射著她和樂器的倒影。仍舊不見店主東方重鳶歸來的跡象。

鈴。

雨燕戛然聽見了鈴聲。

並非訪客推開門扉時的風鈴，而是更為遙遠，比寒冰更冷，又比夕霞更為朱紅的──從危巖的高處震動耳膜的泠泠清響。

鈴。

雨燕跪趴在攤成一排的樂譜前，她無法忽視敲擊雙耳的鈴聲，終究只能拿出口袋裡的繩結。鈴，鈴，鈴，八色硬塞給她的鈴鐺，將室內空氣捲出了風起雲湧。

「那是……夢池？」

唰啦。她撞見聲音的「顏色」，正猶如戲水般捲起室內角落的湖面。風勢捲簾起遍地樂譜，將其送進了夢池裡。

雨燕十分明白這象徵著什麼。

她就這樣──被吸進了柳灰澤的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