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樂章 月光下的離別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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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7-13
隔天早上,我照著她告訴我的地址,在約定的時間來到她家樓下等待。
小汐的家是個社區大樓,所以我只能站在管理室外面,盡可能不引起別人注意,默默地等待小汐出現。
自從昨晚跟小汐分開之後,我就一直忐忑不安。深怕一離開她,又會有什麼突發狀況;唯恐日期從今天變成明天之後,我又只能在電話裡聽見她的聲音。
所幸我的不安終究只是杞人憂天,我沒有等待太久,小汐就從裡面走出來了。
她穿著夏季制服配上薄毛衣,頭上還是包著繃帶,臉上細小的割傷也跟昨天無異。
我悄悄鬆了口氣。
「走吧。」
她小跑步出來,在我開口詢問她的身體狀況之前,就一把牽起我的手向前跑。這個時候我才想到,我連目的地是哪裡都不知道。
「我們要去哪裡找?」
「去西邊的山裡。那是我跟媽咪最後一起去的地方。」
我們城市的西邊是一座高度不算高的山,聽說早上會有許多運動的人上山,晚上則是看夜景的好地方。但是老實說,我至今也只有在校外教學的時候去過,對那一帶不是很熟,我想小汐一定也跟我差不多。
我們都知道青鳥是童話中的產物,若是平常的小汐,根本不會說出這種無謀的提議,可見她現在相當混亂。
僅憑著與母親最後的回憶,就想在那裡尋找青鳥——也就是說,除了想辦法延續她與母親那段停止的回憶之外,她已經沒有任何方法替自己走投無路的心緒尋找出口了。
這些我都懂,我都明白。所以我沒有出言阻止她。
我們在公車上沒有交談,只是握著彼此的手,各自看著窗外流動的景色,讓公車帶著我們前進。
這種時間穿著制服在外走動明明就是冒險的舉動,但是我們很幸運地沒有遭受側目。或許我們正大光明的行動,在他人眼裡一點也不可疑吧。
我在腦中思考這些無關緊要的事,乘車約一個小時後,我們一同下了公車,特意選了一處人煙稀少的地方進山,上山之後才終於開始交談。
「好久沒有來這座山了呢。」小汐說。
「嗯,對啊。」
我們手牽著手,走在開闢好的山道之間——說是這麼說,但我們走的地方似乎已經是廢棄不用的山道了,剛才進來的時候,入口還拉著黃線,寫著禁止進入。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哪裡來的膽識,想都沒想就跟著小汐跨過黃線。因此,雖然我們腳下看起來是許久之前開闢的山道,但如今草木已經恣意生長,跟一般的登山道比起來顯得崎嶇許多。坡度陡峭不用說,立足之地甚至狹窄得無法想像,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失足。
這個時候,我才會意過來入口處那道黃線的用意。
但我們沒有人提起這個嚴峻的情況,依舊自然地聊著天。
「你也是校外教學之後就沒來過了嗎?」
「對啊,根本就沒時間。」
練琴、寫譜、上課、考試、演奏會、音樂比賽、校內活動,我們的生活彷彿被剝奪一般,一點都沒有留白。
「我也是。」
聽見我跟她相同,小汐露出開心的笑臉。
「話說回來,小潮,你的手機一直在響呢。」
「妳的也是啊。」
我們在事前一起把手機調到震動模式,原以為這樣就已經足夠,沒想到還是聽得見細微的震動聲。
「看來就算調到震動了還是很吵……」
我拿出手機,螢幕上顯示的未接來電已經累積到六十八通,來電名單清一色是學校跟媽媽。我忽略那些未接來電,又將手機調成無聲模式。
「這樣好嗎?」小汐問。
「沒差啦,反正我們下山之後就會打電話回去了,我才不要現在被他們抓到。」
「小潮,你會被罵喔。」
「妳也會啊。」
我擺出不在乎的臉孔,笑著說道。
「那我們都一樣呢!」
「嗯。」
說完,我們再次握緊彼此的手,繼續往前走。
昨天在下過雨之後,就持續著不見陽光的陰天,導致山路濕滑,特別的難走。我們互相拉著對方,小心翼翼地往前。
行進中,小汐又開口:
「小潮,你為什麼會答應要陪我來呢?」
「那妳又為什麼想要我陪妳來?」
我望著前方,把問題又原封不動丟回去。結果小汐嘟起嘴巴,轉過臉來瞪著我。
「欸,你很狡猾耶……」
「哈哈哈,對不起。」
能整到她是一件稀奇的事,我因此開心的笑了。
但這聲坦率的笑,卻引發小汐的不滿。我只好認真地思考該怎麼回答問題,否則「可愛的女孩子」才剛出場又要消失了。
「這個嘛……我想想——」
「這種事情哪需要想啊?」
「需要啊!因為我昨天想都沒想就答應妳了。」
「……也就是說,你其實是騎虎難下,所以才跟我來的?」
完了,我覺得我好像說錯話了。
小汐的表情一瞬間變得很險惡。
「不、不是!因為我想陪在妳身邊,所以才會答應妳來這裡!我以為妳不會接受這種有解釋等於沒解釋的答案,我才……」
我慌亂的比手畫腳解釋著,就怕惹她生氣。
等我稍微冷靜下來查看小汐的表情時,才發現她睜大了眼睛,一臉驚訝的看著我。
「小……小汐?」
我依然不敢放鬆,小心翼翼地喊出她的名字。
小汐這才回過神來。
「既、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我就接受吧!」
小汐轉身背對我,似乎不想讓我看見她的臉。
我看著她的背影,頭上頂著一個問號。
她怎麼了?
「其實……我也希望你能陪在我身邊……」
這一句話非常小聲,但是我卻聽得很清楚。
我從來不會放過小汐說過的任何一句話。
「我話說在前頭!」
下一秒,她突然之間又回過頭,伸出食指指著我的鼻子大聲說道:
「如果不是因為這樣,我才不會把家裡的事告訴你、跟你聯彈、還在校慶一起登台、然後叫你幫我的獨奏會作曲、甚至把重要的畢業公演變成你的成果發表會、現在也不會跟你牽手!」
小汐像是氣急敗壞一樣,一口氣說完這些話。
「…………」
我們之間停止言語,周圍只剩下小汐喘息的聲音。
過沒多久,她發現我呆在原地沒有反應,又出聲大喊:
「喂!你有在聽嗎?」
「有……有!」
「那我問你,我剛才說了什麼?」
「呃……」
我的腦袋一片空白,當下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小汐。
儘管如此,她剛才的聲音卻清楚的在心中迴響著。
——我也希望你能陪在我身邊。
「那個……」
「啊啊——!算了!你還是不要回答好了!」
「咦!」
正當我就要開口,小汐眼明手快的阻止了我。
「不是啦,我是說……那個……」
小汐的臉很紅,說話也支支吾吾的,和平常完全不一樣。
但是這樣的她很可愛,真的非常可愛。
「謝……謝謝你陪我來。」
撲通。
我似乎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以前胸口也有過幾次這種悸動,它使人難受,使人心痛。
在這一天之前,我一直不知道這種心情應該如何稱呼。
但我現在似乎明白了。
「我很奇怪吧?叫你陪我來這裡找青鳥……」
「……我沒這麼想。」
「明明知道這裡沒有青鳥……」
小汐露出苦笑,自嘲這樁無意義的行動有多麼滑稽。
那抹笑容恰好跟昨天在醫院的她重疊,一股不甘又再次浮現。
「搞不好真的有啊!又沒有人說絕對沒有!」我心急地吼道。
我覺得,這跟聖誕老人是否真的存在是相同的道理。
小時候我們理所當然地認定聖誕老人的存在,不疑有他的捧著禮物雀躍。
等到長大了,理性開始在心中萌芽,即使心中依舊描繪著聖誕老人的生活藍圖,還是慢慢說服自己,把沒有人看過的東西視為「不存在」。
然後,我們再將這種「幻想」告訴尚未成熟的孩子們。
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既然已經說服自己「不存在」了,為何還要告訴小孩子那是「存在」的?
我不想讓小汐失望,就算只是意氣用事,我也不想放棄尋找青鳥。
「小潮,你還記得『青鳥』的故事嗎?」
「咦……?」
小汐察覺了我的心思,諒解似的笑著問我。
「故事裡的兄妹最後發現自己家裡養的白鴿就是青鳥。他們為了尋找青鳥去過許多地方,但原來他們一直在追尋的寶物根本就在自己家中。」
「所以呢?」
我還是不懂。
雖然作曲之前我的確倉促的閱讀過莫里斯‧梅特林克所著的青鳥,但始終沒辦法了解故事中的真意。
即使現在又跟我解釋一遍,我依舊不明白。
「你還記得我說過,我在找幸福的音樂嗎?」
「嗯。」
「對我來說,小潮創造的音樂……」
我聚精會神地聽著每一字、每一句,不願放過她所說的每一句話。
那個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掌握了周遭所有的聲響。
——喀。
但在小汐開口前,這股碎石磨地的聲音首先傳進耳中。
緊接著下一秒,地面開始崩壞傾斜,在我面前的小汐也隨之失去平衡。
我聽見她輕聲發出疑惑,眼神透露出她對現狀的不解。小汐的雙目連從我身上移開的時間都沒有,搖擺的身體就這麼被地心引力往下拉,消失在我的眼前。
「咦……」
當下,我沒有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看著眼前的山道殘缺一角,我的心似乎也有某個地方跟著崩落。
「小汐!」
我踉踉蹌蹌跑到道路崩落處的切面,探出身體向下望去,卻找不到小汐的身影。
心急如焚的我,又喊了一聲小汐的名字,希望能收到她的回應。
但是,現場除了驚恐的鳥鳴之外,我什麼聲音都沒有聽見。
「小汐!」
即使如此,我還是沒有放棄,繼續呼喊著她,並不顧一切的踩在崩塌處往下尋找。沒想到周遭的土質比我預料中的還要鬆散,在完全沒有施力點的情況下,我的手腳一滑,人也跟著往下滾落。
「哇啊啊啊——!」
我閉上雙眼,兩手抓著陡坡,希望抓住能讓自己停下來的東西,也顧不得石塊與樹枝不斷割傷我的手指。
我不知道自己滑行了多遠,但是我感覺到我的雙手漸漸失去知覺,本來該有的疼痛都已經麻痺。
接著,我撞上一棵大樹,終於在一個緩坡停了下來。
「好痛……!」
我蜷曲著身子,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痛楚從腳上迅速蔓延開來。我慢慢睜開眼睛一看,發現一塊尖銳的小石頭刺進小腿。
雙手麻木,小腿卻疼痛不已,我覺得這副身體彷彿不是我自己的一樣。
我咬牙抱著小腿等待疼痛平息,再次閉上眼睛,從嘴裡發出低吼。
「小汐……?」
等習慣身上各處傳來的疼痛,我用雙手撐起自己的身體尋找小汐。
我沒有確認自己還有沒有其他地方受傷,因此當我從地方地上爬起來時,一陣強烈的暈眩襲來,讓我不禁皺起眉頭。
「小……潮……」
在我左右觀望之際,我聽見了小汐的聲音,於是立刻往聲音的方向探去。
然後我看見了——在我摔下來再往前不遠的地方,有個模糊的人影。
「小汐……」
我扶著身邊的樹幹,強忍住小腿不斷侵蝕知覺的刺痛與灼熱感,跌跌撞撞的往小汐的方向走去。
我的頭非常痛,也非常暈。感覺就像腦袋裡有某個東西逐漸膨脹,隨時都會爆炸一樣。
我按著頭,好不容易走到小汐身邊,但眼前的光景卻大大衝擊著我的心靈,使我當時腦袋一片空白。
那是我唯一不覺得頭痛的瞬間。
「小汐……?」我渾身發抖的叫著這個熟悉的名字。
她倒在一堆碎石上,灰黑的碎石沾滿了一大片鮮紅色的液體,正當我疑惑那是什麼的時候,一陣令胃翻攪的鐵銹味撲鼻而來,我這才知道——原來那些都是血。
我的雙腳一軟,重重的跌在石塊上。膝蓋原本應該會因此傳來激烈的疼痛,不知為何,我卻什麼也沒感覺到,眼前只是不停的旋轉,讓人暈眩難耐。
「……潮……你在……哪裡?」
小汐聽見有動靜卻沒看到人,只好開口詢問。
但那若絲一般的聲音,聽在我的耳中反而加深了我的錯愕,讓我遲遲沒有回話。
「小潮……?」她又喊了一聲。
「妳……等我一下,我馬上到。」
我的聲音在發抖,無法控制的顫抖著。
為了消除小汐的不安,我得快點趕到她的身邊。
我要快點進入她的視線範圍,消弭她所有的不安才行。
但是,在這個關鍵時刻,我的腳卻施不上力,讓我遲遲站不起來,依然在原地動彈不得。
「可惡,快動啊……!」
我顧不得自己狼狽,一邊催促雙腳,一邊策動雙手往前爬,好不容易才來到小汐身邊。
「小汐……」
我看著她的臉,確定自己的身影有映在她的瞳孔上,這才鬆了一口氣。
小汐的身上到處都看得見割傷,一道一道血紅攀附在她潔白的肌膚上,讓人看了格外心疼。
「妳沒事吧?」
我的聲音依舊在發抖,這是因為我明白,我的問題有多麼愚蠢。
「沒事……一點都不痛……」她瞇起眼睛微笑。
「妳等一下,我馬上叫人……」
我伸手探索口袋裡的手機,這時候手上的痛覺才又恢復,讓我忍不住喊痛。
仔細看,我的雙手也都是擦傷,比較深的傷口也都還流著血。
從小就不曾受過嚴重傷害的我,因此慌了手腳。
手機無論如何都拿不出來。
「小潮……?」
「怎……怎麼了?」
我掩蓋住自己的心慌,若無其事地回應小汐。
「你還在……這裡嗎……」
「嗯……嗯,我在。」
我不假思索牽住小汐的手,當碰觸到的那一瞬間又是一次錯愕。
好冰……
錯愕化為恐懼,不知不覺我的眼眶已經濕了一半。
「我剛才……話說到一半……」
「沒關係,妳先不要說話……」
發抖的聲音就像在說明我的窩囊,也印證心中的恐懼正不停的壯大著。
沒錯,我非常地害怕。
「對我……來說,小潮的曲子……」
「我不是叫妳不要說話嗎!」
「是……不幸……」
小汐說完這句話就再也沒有對我的叫聲產生任何反應。
那一瞬間,世界彷彿沉入了水裡一般,寂靜無聲。
※
「呼呼……!」
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昏暗的房間裡。
窗外傳來陣陣潮水打上岸的聲音,而房內則是充斥著激烈的喘息聲。
我這才發覺自己從惡夢中驚醒。
驚魂未定的我從床上坐起,久久無法平靜。身上的冷汗不知從何時開始沾濕了被單,就連臉上也滿是淚痕。
——怎麼了?
驚嚇之餘,我開始思考。
接著,剛才夢境中的內容慢慢地在腦海裡復甦。
隨著一滴溫熱的淚水落下,這將近兩個月都殘缺的記憶拼圖終於補齊了最後一片缺角,我的腦中再次浮現那一天令人畏懼的血紅。
「唔……!」
我反射性摀住嘴巴,卻沒能阻止從胃裡逆流而上的東西,一股灼熱感順著食道向上攀附,我再度吐出黃綠色的胃酸,又持續了好一陣子的乾嘔。
「小潮!」
媽媽一進房間來就發現我的異狀,驚呼一聲後,立刻坐到我身邊,一邊安撫我,一邊上下搓著我的背。
等我平靜下來,媽媽遞出濕毛巾與白開水給我。
我的兩手抓著毛巾與杯子,感覺到頭腦慢慢清晰,身體也逐漸脫離暈眩與噁心感,方才想起來的記憶並沒有因為這陣不適而從腦中飛走,那天在山上所發生的一切又回到我身上。
「小汐……」
我低喃著小汐的名字,引起媽媽的注意。
「小潮,你怎麼了?」
她似乎沒有聽清楚我說了什麼,卻發現我跟平常不太一樣。
「現在幾點了?」
「小潮?」
「幾點了!」
比起我的問題,媽媽似乎對我的舉動更加不解,因此她只是看著我,臉上盡是不知該如何反應的表情。
我沒有等媽媽理清她的思緒,見她沒有第一時間回答我,我粗魯地丟下手中的毛巾與杯子,兀自掀開身上的被子,跳下床就往外奔跑。
「小潮!」
外頭已是黑夜,星光點綴著漆黑的畫布。我連鞋子都沒穿就衝出家門,越過堤防之後,一個人赤腳在沙灘上跑著。
我想起來了。
那一天,我跟小汐一起去山裡找青鳥。因為前一天下雨的關係,原本就土質鬆散的山道因此崩塌,小汐跟我都掉下去,然後……
「嗚……!」
幾天下來都沒吃東西,讓我的身體搖搖晃晃,我在奔跑途中失去了平衡,跌在柔軟的白沙上。但那一天的記憶依然沒有中斷的在腦中播放。
在小汐一動也不動之後,我握著掌中的手機,胡亂地按著按鍵。
我的頭非常暈,好像只要一不留神,意識就會從此飛走。我也不記得我到底按了什麼按鍵,電話接通之後,聽筒傳來阿浩的聲音,他劈頭就問我現在到底在哪裡,說學校老師找我們找得都快哭出來了。
我簡略地跟阿浩說明我們現在的所在地之後,終於把持不住自己的意識,放下電話倒在小汐身邊。
後來當我再度清醒過來,人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
剛醒來的我還很恍惚,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醫院,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呆坐在床上,腦袋一片空白。然而,我開口說出第一句話卻是:
「我得……快點作曲……」
接下來的事我就記不太清楚了,我似乎一個人走出醫院,如同阿浩之前在電話裡告訴我的一樣,寫著「潮汐之詩」的樂譜。
我站起來,繼續在沙灘上奔跑。
沒錯,我譜著曲,懷著強烈的意念想做出一首幸福的曲子。
但是腦裡始終閃過一片被染紅的場景,以及一股熟悉的聲音:
「彈你的曲子只會不幸。」
因為這股聲音,我的世界一度陷入寂靜。
即使如此,我還是頑固的握著筆、坐在鋼琴前,一個音符、一個音符慢慢地刻畫在五線譜之間。我不眠不休地盯著樂譜三天,雖然溜出醫院之後馬上就被人找到我在學校的琴房裡,但不管他們把我帶到哪裡,我依舊在筆記本上不斷寫下音符。縱使那股怨恨般的聲音沒有停過,我還是頑強的反抗著。
我想要相信「那個人」曾經對我說過的話:「你的琴聲裡充滿幸福的旋律。」
我只是想證明,我的樂曲並不是會帶來不幸的毀滅之音。
然後,到了最後一天——五月二十六日。我拖著疲憊的身心來到我的專屬琴房。寫譜告一個段落之後,我馬上打開鋼琴演奏。我心知肚明曲子還沒有完成,但就是想聽聽這首曲子編織出的音律,所以我打開琴蓋,將雙手覆在黑白的琴鍵上,開始彈奏。
「潮汐之詩」這首曲子描述的是我跟「她」的故事。
曲子裡充滿了我們之間的回憶。
我們那亂七八糟的初次相見、她強拉著我一起籌備她的獨奏會、兩人第一次一起登台的校慶、她在我面前的第一滴眼淚、第一抹逞強的笑容、她誇讚我的琴譜、也數落我的彈奏技巧……我們所有的點點滴滴都被我濃縮在樂譜之中。
由鋼琴敲擊出的樂音,點綴著只有我獨自一人的琴房。我沉浸在我們的故事裡,回憶著從前所有開心的回憶。
然而快樂沉得愈深,內心的傷口就挖得愈深。每當回憶中的「她」一笑,我的心中就彷彿有一塊肉被剜出,痛得喘不過氣。
她的每一張笑臉都逼迫著我詢問自己:她是否真的幸福?
那一天,我並沒有彈到最後,在途中我早已因為胸口的疼痛而倒下。
等我下次醒來,我所憧憬的她從此被我抹消。
我不只消除了那一天的意外,連她的笑臉、聲音、身形、以及回憶都徹底的消除。
接著又過了幾周,我的耳朵彷彿被詛咒了一般,再也聽不見任何音樂。一旦置身於音樂之中,就會讓身體想起那一天的光景,想起那難耐的血紅鐵銹味。
然後我就逃走了——從痛苦的現實當中、從不想接受的話語當中。
「呼呼……」
如今,我跑到那塊熟悉的潮間帶前。
此時,半月正高掛空中,潮水也正在退卻。我的運氣很好,正好是退潮的時刻。
我緊握了拳頭,沒有絲毫迷惘,直接穿越山壁來到另一邊。
山壁另一邊的光景依舊。
一片舞台般大小的沙灘,反射月光的漆黑平台鋼琴,以及微風和著浪潮互相交織出的音樂。而我想找的人——就坐在鋼琴前撫弄著琴鍵。
「小汐……」
兩個月前,我們一起上山,然後遭遇意外。
而現在——
「小潮。」
她就在我眼前。
是我熟悉的她、是我憧憬的她、是我一直想念的她。
「終於見到你了。」
她跳下椅子,走到我的面前,對我說出我們在這片沙灘重逢時同樣的話。
「妳真的……是小汐嗎?」
「真過分,我哪裡看起來不像你認識的我嗎?」
「那妳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說過了,因為小潮在這裡,所以我才會在喔。」
小汐轉過身,又往鋼琴靠去。
她似乎沒有訝異我已經想起一切,也不知從何得知我已全盤想起。
很不可思議的,看著她的臉,就覺得她什麼都知道。
「今天可以見到你,真的太好了。小潮,最後可以再陪我彈一首曲子嗎?」
「最後?」
「嗯,最後。」
在覺得這番話詭譎的同時,我的身體自動往她身邊走去。
我沒有說出心中的疑惑,只是乖乖的坐到椅子上,等待她坐到我身邊來。
她似乎很滿意我沒有開口多問,笑瞇瞇地看著坐在椅子上的我,最後終於就座。
「謝謝你,小潮。」
我們肩並肩,若有似無的把自己的重量壓在另一個人身上。
「其實,我一直覺得很後悔……」
「我們剛在這裡重逢的時候,妳也說過同樣的話。」
這件事我記得很清楚,但是即便到了現在,我還是不懂她那番話的涵義。
「你那天不是有問我幸不幸福嗎?但是結果卻以那種形式結束。雖然現在說什麼都來不及了,但早知道就不約你去爬山了……」
「…………」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我明明是為了要讓小汐幸福才那麼做的,為什麼會變成那樣呢?
提到那天發生的事,讓我們兩人都靜默,同時也讓我備受煎熬。
「……也許妳說的沒錯,我的音樂只會讓妳不幸。」
回想跟小汐相處的時光,或許只有我一個人單方面受惠。
我從小汐身上得到了許多幸福,但是小汐呢?我所編織的音樂,究竟為她帶來了什麼?
我創作了那麼多首曲子,卻沒能讓她與家人有機會一同欣賞。別說讓他們欣賞了,恐怕就連她在家練習時,他們都沒給過好臉色。
這樣的我,究竟帶了多少幸福給小汐?
如果我們……
如果我們沒有相遇就好了——這句全盤否定我們二人牽絆的詞語,已然來到我的嘴邊。
「唔……」
但我咬著牙,怎麼樣都無法說出口。
此時我才明白,自己是個多麼貪婪的人。
因為就算只是虛幻的言詞,我依然想要將我們的邂逅視為彼此的奇蹟。我想要自私的保留小汐帶給我的一切,無論如何都不想放手。
這時候,小汐主動靠過來,將她的額頭貼在我的額頭上。
她閉上眼睛說道:
「……你的音樂讓我很幸福啊。」
「咦?」
「我之所以能一直堅持在家彈琴,都是因為有你的樂譜。」
「可……可是妳說……」
小汐睜開眼睛,看著我眨了眨眼後,似乎就明白了什麼事。
「這樣啊,原來我沒有把話講完嗎?因為我急著想讓你知道,我還以為……」
「這是什麼意思?」
薰風在我們身邊飛舞著,小汐離開我的額頭,接著伸出手固定住耳際的長髮,露出一抹我從沒看過的溫柔微笑。
「小潮的音樂很不可思議,是能把不幸趕跑的音樂,是我一直在尋找的……幸福的音樂。」
這時,我彷彿聽見了——內心的枷鎖碎裂的聲音。
這段時間一直掐著心臟的某種東西,逐漸在體內消融。
「從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你的琴聲具有帶給人們幸福的力量。否則大家怎麼會如此喜愛你的曲子,在校內甚至還流行用你的曲子告白?」
小汐手掩嘴竊笑,說出那件我一直覺得很丟臉的事。
……所以,這一切都是我的誤會嗎?
我隨便扭曲她的話、擅自背負起那場意外的責任、自以為是的懲罰自己,其實只是想逃離沒能守護好小汐的事實、只是不想承認自己的怯懦而已。
「哈哈……」
我無力地低頭靠在小汐的肩上,無聲地在她的肩上落下一滴淚水。
我真的很沒用。
「不對,那是你的溫柔。」
小汐的雙手繞過我的背,彷彿洞悉我的心聲一般,硬是將身體往我的懷裡靠,讓我的頭離開她的肩膀。
「小汐?」
她緊緊擁住我,用力地抓著我不放。
「小潮,最後……再跟我彈一次『青色戀曲』吧。因為那是我們第一次一起寫的曲子。」
「……不彈『卡農』嗎?」
「最後我想彈小潮的曲子。」
她的語氣非常溫柔,然而卻不改霸道的個性,堅持她自己的選擇。
但是,「最後」這兩個字卻刺耳的圍繞在四周,讓我非常厭惡。
「小汐,那天……在那之後,妳怎麼樣了?」
「我不知道……我應該是跟你一起被送進醫院了。但是我什麼都不記得,直到在這裡遇見你……」
「是嗎……」
我們的聲音都沉了下來,依偎著彼此的溫度與氣息,遲遲沒有人想放手。
「我們大概……沒辦法再見面了。」懷中傳來小汐的聲音。
我不想聽到這種話。
我的心不斷地吶喊。
「可是能趁現在跟你一起彈琴,我覺得很幸福。」
她終於放開我,臉上維持著那不變的笑容,讓我覺得她實在很狡猾。
為什麼偏偏要挑這種時候跟我說那一句從前不曾說過的話?
——我覺得很幸福。
這樣我豈不是……只能接受自己的任務到此為止了嗎?
就像童話故事最後都以「王子與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做結一樣,沒有一個故事繼續闡述幸福的後續。
為什麼我們就非得跟他們一樣,在妳獲得幸福之後就讓故事完結?
「來吧,開始我們的演奏會!」
我忍住已經模糊的視線,掩蓋自己的情緒,不發一語的抬起雙手觸碰琴鍵,彈下第一個音符。
海潮編織的琴聲不斷傳出,思念互相交織。
小汐的琴聲跟以往不同,明明是演繹對等的思念,她的琴聲卻宛如要將我吞沒一般,有著我從沒見識過的龐大情緒。
演奏中,我們數度四目相交,每一次、每一次的交會,她的思念都像眼前的潮水一樣,一波一波往我身上推進。
她似乎用盡了全力對著我嘶吼,告訴我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的思念。
「小潮,我喜歡你。」
到了結尾,她的思念終於不再只是演奏的情緒,而是訴諸真實的言語,確確實實傳達到我的耳中。
那是足以動搖演奏的純粹思念,我的手因而漏了節拍。
「你說過不論什麼事都會答應我,對吧?」
她突然搬出那道為了補償而給她的約定,讓我錯愕不已,胸口瞬間堆滿了不安。
「這次讓我們好好分別,不要再忘記我了喔!」
「小……」
等我轉頭過去,小汐的身體就像水分一樣逐漸蒸發,飛快的速度讓人無暇反應。
「小汐!」
我們的琴聲中斷,就在我異想天開地伸手要抓住小汐時,眼前的她已經不具形體,她化為細小的水分子,隨著薰風飄散在空中。我的手自然落了空,什麼也沒抓到。
接著,她隨身攜帶的墜鍊掉落在椅子上。
我望著無人的鄰座,淚水一滴滴落下。
明亮的半月高掛在夜空上,照耀著我與鋼琴。
就只有——我與鋼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