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樂章 黃昏的銀河鐵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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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7-19
提出要回家的要求,是在小汐消失的當天晚上。
她消失了之後,我在那塊潮間帶一直待到水深及腰了才知道要離開——不,應該說是到了那時,我才萌生了要回去的念頭。
我想要去找小汐。
我根本不想接受與她別離,我懷抱著一絲希望,被「想去找她」的強烈意念驅使,在漲潮的海中載浮載沉。
「咳……!」
好不容易游過山壁來到另一邊的海岸,卻因為連日下來都沒有好好吃東西,體力早已耗盡,我一步也走不動,像個斷了線的人偶般,癱倒在沙灘上。
說來奇怪,過去幾天明明絲毫沒有過的飢餓感,如今卻有如狂潮般襲來。沒有了從前那種止也止不住的噁心感,取而代之的是源源不絕的飢渴。
我的肚子發出了疼痛難耐的飢餓,而心裡則是湧出更多的羞愧。
就算在這種緊急時刻,人的肚子還是會餓,而且還會餓到動彈不得。
我倒在沙灘上,腦中浮現小汐的身影,兩行淚於是跟著不甘流出。
「可惡……可惡……!」
這個樣子……豈不是跟發生意外的那天一樣嗎?
我還是跟那天一樣,無計可施。
「喂,你沒事吧?」
原本就要模糊的意識中,因為這股聲音的闖入,讓我不知從何處搬出了一絲力氣,硬是抬起頭看向對我搭話的人。
——是龍爺爺。
「站得起來嗎?」
龍爺爺拉了拉我的手,似乎在試探我有無反應。
無奈我是真的一點力氣也沒有,所以不管他怎麼拉扯,我都無法予以回應。龍爺爺見狀砸了舌:
「不要讓老人家太費事啊……」
嘴巴上這麼說,但他很快就蹲下身子,用一股令人難以相信他是老人的力氣將我拉起來。龍爺爺把我扛在背上,一步一步往爺爺家的方向前進。
「對不起……」
「還有力氣道歉就好。」
龍爺爺的背非常寬大,強壯的手臂訴說著他年輕時的活躍,即便到了現在依然不遜色。
我們走在半月與繁星點綴的沙灘上,海浪聲也不停地拍打上岸,宛如我當初抵達這座漁村時那樣,一聲聲都撥動我的心弦。
我的雙眸再度滲出盈眶的熱淚。
「嗚……!」
我壓抑住嗚咽聲,卻無法控制往下掉的眼淚,它們一滴滴落在龍爺爺背上。
「為什麼……我這麼沒用……」
「為什麼要這樣說自己?」
我沒有出聲回答龍爺爺。
因為我覺得自己實在非常丟臉。
對自己還是個無力的孩子感到不甘。
好想快點長大……
如果我也是個可以獨當一面的男人,現在這些事情一定不算什麼。
「…………」
見我沒有回答,龍爺爺也陷入沉默。
走了一段路之後,他終於開口。
「小子,你知道整個做魚露的過程至少要半年以上嗎?」
「……咦?」
面對這預料之外的話題,我完全無法反應,只能抱著疑惑,等待龍爺爺解釋。
「從魚的處理開始到醃漬、發酵就要三個月,之後還要經過一些複雜的程序,魚露才算完成。」
我靜靜地聽著龍爺爺的話,依舊搞不懂他想表達什麼。
「光聞它的味道,你能想像它在入菜之後,反而能引出食物的甘甜嗎?」
我疲憊地抓著僅有的意識思考龍爺爺的問題。
魚露的味道並不好聞,但是用它做成的料理卻非常美味,甚至有些料理少了魚露就會完全失色。這麼一想,魚露還真是個不可思議的調味料。
「任何東西都是一樣的,在它成形之前,沒有人可以要求它發揮應有的價值。就像你寫譜一樣,在完成之前,沒有人可以說三道四,沒錯吧?」
「嗯……」
「你也是,現在就說自己沒用還言之過早了。」
龍爺爺的這句話就像在告訴我:一個獨當一面的男人也是從一個無力的小孩開始成長的。
他的聲音敲進內心最脆弱的地方,當我發現的時候,我已經開始對他哭訴。
「我……忘記了小汐……一個絕對不能忘記的人……」
我將自己的臉埋進龍爺爺的背,明知他根本看不見我的表情,卻無法克制想把臉藏起來的自己。
我想那一定是因為黑夜中的月光太過明亮、太過刺眼了。
一定是這樣。
「直到在這裡遇見她,我才想起一切,也明白了她根本就不可能在這裡。在我逃避的這段期間,我連她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我只顧著自己,是個差勁的傢伙……」
我語無倫次的說著只有自己聽得懂的話,有如發洩自己的情緒一般,把所有浮現在腦海裡的句子毫不保留傾出,絲毫沒有顧慮到龍爺爺是否聽得懂。
我的話說完後,又有更多的眼淚往下掉,讓我更用力地把臉埋入龍爺爺的肩頭。
「……她跟我說過,她很喜歡你彈的鋼琴。」
「咦……?」
「我跟我的外孫女已經好幾年沒見面了,但她偶爾會寫信來給我,告訴我發生在她周遭的開心事。」
龍爺爺的步伐減緩,一字一句對我訴說「她」的故事。
「那孩子在跟小綾差不多大的時候,就經歷父母離異。說起來慚愧,她明明是我的孫女,我卻什麼都做不到,只能在這種鄉下地方讀著她的信。剛開始幾年,信裡寫的都是她故作堅強、不想讓我擔心的內容;也寫著她很努力練琴,說將來一定要去找她母親——也就是我女兒。」
龍爺爺停下腳步面對深邃的大海與群星,細數那些回憶一般,緩緩說出那些書信的內容。
「她說她想彈出幸福的音樂,這麼一來,母親一定會回到她身邊。一旦在大賽得了獎,她就會馬上寫信來跟我說,順便跟我探聽母親的消息。」
是小汐……
他說的人毫無疑問就是小汐。
「我女兒偶爾會匯錢過來,除此之外,我們也沒有聯絡。明知道從我這邊打聽不到任何消息,那孩子還是一直寄信過來。真是個傻孩子……」
「……那一定是因為……你是她最愛的家人。」
沒錯,她的確很傻。
是個只懂得怎麼愛人的傻瓜。
「或許是吧。但是我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去關心她,畢竟在她最痛苦的時候,我沒能陪在她身旁。」龍爺爺長嘆了一口氣。「所以我一封信都沒有回過,一封也沒有……可是那個傻孩子還是不停地寄信過來。那讓我覺得很痛苦……那些強顏歡笑的書信,就像在責怪無能為力的我一樣。」
在聽著龍爺爺說話的期間,我的淚水不知不覺已經停止。
「後來有一天,她的來信夾著一張剪報,她說這個男生是現在轟動音樂界的天才作曲少年。那孩子從老師那邊要到DEMO帶,她才聽了一次,就喜歡上那個少年的琴聲。她說她從來沒聽過那種聲音,讓她整顆心都被撼動。」
龍爺爺停了一會兒後又繼續說。
「她很驕傲地跟我說,她終於找到心目中幸福的音樂。」
「……!」
龍爺爺的話在我的心中逐漸膨脹,讓我難受得想哭。
「從那之後,她就常常提到你,寄過來的信也一封比一封厚。但她一直很懊惱,說你這個人明明就很有才華,卻不在音樂界裡活躍。不在學院裡就算了,連比賽都沒參加,讓她根本沒有找你的線索。一直到你考進學院之前,信裡全是數落你的話。」
說到這裡,龍爺爺忍不住笑了出來。
「兩年前,她寄了一張跟你的合照過來,照片裡的她笑得很開心。我明明跟她好幾年沒見了,說實話,我連她的聲音都不記得,但是我卻感覺得出來信裡面充滿幸福的聲音,就像我孫女就在我旁邊笑著一樣。」
就算看不見龍爺爺的臉,我從他的語氣當中也可以知道,他現在一定是一臉慈祥的笑容。
「不知不覺間,等待下一封信的到來,成了我每天的期待。我腦子裡想的都是她在下一封信裡會寫些什麼,每天都想著,我孫女今天又從你身上獲得了什麼幸福、有沒有笑得很開心……等我發覺的時候,我心中的罪惡感都消失殆盡了。曾幾何時,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的罪惡感竟變成了滿滿的幸福。這些都是認識你之後才有的轉變。」
「你覺得很幸福嗎……?」
在滿是星斗的夜空下,我抓著龍爺爺的背發自內心提問。
然後,他毫不遲疑的點了點頭回答我:
「所以不要再說自己差勁了,我相信那孩子的眼光沒有錯。因為有你,她很幸福。」
「龍爺爺……」
我抓著龍爺爺的衣裳,又是一陣嗚咽。
我是個軟弱的人。
如果沒有人肯定自己,我就會迷失在自己設下的牢籠內。
我們一直在尋找幸福的所在,也想從別人身上得到幸福。
但其實,幸福一開始就在自己身上。
※
「你們真的要回去嗎?」
天亮之後,我與媽媽站在爺爺家門前,和所有人道別。
昨天龍爺爺送我回來後,我首先劈頭跟媽媽說我要回家。
一開始,媽媽當然是一頭霧水,搞不懂我是怎麼了。
後來我們爭執許久,我也沒有跟她解釋我究竟想做什麼,只是一個勁的要她帶我回去。
「小潮,你沒問題嗎?要不要再多休息一下?」
嬸嬸看我臉色蒼白,擔憂地勸我別急著回去。
但我的決定還是跟昨夜一樣,沒有改變。
昨夜,我跟媽媽雙方各退一步——只要我回去後先去看醫生,媽媽就願意冒險讓我坐上長途的火車。
事到如今也不能再挑剔了,我馬上點頭。
「我已經沒事了。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這段時間謝謝你們的照顧。」
嬸嬸臉上的擔憂還是沒有消退,但是看我精神好很多,她也沒再開口。
我轉頭看向一旁的小綾。
「小綾,對不起,結果我這麼快就要回去了。答應要教妳鋼琴也沒做到……」
小綾一注意到我接近她,馬上別過臉,噘著嘴躲到嬸嬸身後。
我這才回想起來,我似乎還沒跟她和好……
因為之前她都躲著我,而我發作後也沒有跟她接觸,所以這應該是我們吵架之後第一次正式的交談。
「下次有空的時候我還會再過來的,到時候我一定教妳彈鋼琴。」
「……那是什麼時候?」小綾還是嘟著嘴。
「嗯……寒假好不好?寒假的話我會有一個禮拜的空檔,到時候我再過來。」
「寒假還有那麼久,你真的會過來嗎?」
「真的,我會過來的。」
小綾半信半疑的抬起頭,終於不再藏在嬸嬸後頭,她走到我面前,並伸出她的小指。
「那你這次不能再說謊喔?不然鼻子會變長。」
「嗯,我知道了。」
我們的小指互相交纏,許下一個新的約定。
「到時候我會帶妳愛吃的草莓大福過來。」
「真的?」
同樣的回應,卻已經有著不同的音量。小綾甩開所有的不悅以及對我的不信任,一臉開心的抬起頭來,我終於鬆了口氣。
「嗯,真的。」
我摸摸小綾的頭,互相道別後,和一起媽媽坐上叔叔的車,往車站出發。
我在車上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呆呆地望著窗外的風景。叔叔與媽媽以為我身體不舒服,因此也沒對我說什麼,兩個人自顧自地聊天。
車子順著海岸線前進,很快就來到我與小汐見面的潮間帶附近。
小綾說那天她在潮間帶發現我的時候,那裡並沒有其他人,也沒有什麼鋼琴。
我靠著車窗遠望那片什麼都沒有的海灘,接著,昨夜龍爺爺說的話在腦海裡復甦。
『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女兒告訴我的傳說嗎?』
『嗯……』
『如果你心裡有非見到不可的人,那麼大海就會幫你把那個人帶來。』
龍爺爺又重複說了一次。
當時他跟我說,這很像小女生之間的幻想。
但是我想,他心裡一定也很想去相信這個沒有根據的幻想。
因為……那天他在海岸邊的表情,是那麼的渴望與誰相見。
『就算你曾經忘記那孩子,但你的心裡一定是很想見到她,所以她才會出現在你面前。不是嗎?』
『……!』
龍爺爺的話很不可思議,總是能輕易打開我心中的死結。
是啊……
不管別人說什麼,我的的確確在這裡跟小汐相處了一段短暫的時光。
我想要相信她跟我說的話,相信因為有我,所以她覺得很幸福。
我攤開手掌,掌中握著小汐掛在脖子上的墜鍊。
墜鍊的形狀是本書,封面漆著漂亮的青藍色,它的右側有個卡榫,我想這裡面應該是張照片。
從昨天拿到它之後,我就沒有動過它,因此並不知道裡面到底放了什麼。只是一有時間,我就會盯著它,然後回憶起這兩週跟小汐相處的時光,彷彿這樣我就還能保有跟小汐的一絲連繫。
「小潮,到了喔!」
媽媽的一聲提醒,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將墜鍊放入口袋,下車幫忙搬行李。
「小潮,要好好保重身體喔!有什麼活動記得再寄邀請函過來,小綾一定會很期待的。」
「我知道了,叔叔。謝謝你。」
我向叔叔點頭致謝,當把頭低下去的那一剎那,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叔叔,能麻煩你幫我跟龍爺爺說聲謝謝嗎?剛才我忘記請你繞過去道別了。」
「知道了,我會幫你說的。」
叔叔摸摸我的頭,爽快的答應我的要求。
之後,我和媽媽一起搭上回程的火車,慢慢遠離了這座充滿海潮聲的城鎮。
因為我的身體才剛開始好轉,加上在昏迷的期間完全沒有進食,為了不造成身體的負擔,昨晚以及今天早上我都只吃了一碗粥。雖然當下飢餓感暫時消除了,但過沒多久又會覺得肚子餓。就拿現在來說,我們上車的時間大約是八點半左右,在發車後一個小時,早上吃的那碗粥早已在胃裡消耗殆盡,我的胃很快就對我發出抗議。
媽媽她馬上就注意到我的狀況,隨即拿出啟程前所買的牛角麵包與牛奶給我。
「先吃這個撐到中午吧。不要吃太快喔。」
「嗯。」
從昨天的小爭執之後,我跟媽媽就沒有好好說過話。而且我的精神狀態也不算好,因此一直沒有餘力向她解釋我這些奇怪的行徑究竟是怎麼回事。
不過媽媽還是依著我,這讓我覺得很高興。
我吃完麵包,讓惱人的飢餓感消失之後,深深靠在火車的椅背上。
這部列車跟我來這漁村時所搭的是同種的列車,想當然爾,椅背靠起來並不舒適。然而我卻被一股強烈的睡意籠罩,我的身體似乎疲憊得超乎想像。
「睡一下吧,要換車的時候我再叫你。」
媽媽見一旁的我不斷眨眼,對我提出建議。
我沒有出聲回應,而是老實的閉上雙眼,放鬆了全身的力道。
不久之後,我就完全聽不見舊式火車發出的噪音了。
※
我在恍恍惚惚的意識中,完成了返家車程。除了午餐以及換車之外的時間,我幾乎都在睡覺。明明就是不舒適的椅子,但我卻睡得很沉,不只沒有夢境打擾,我甚至覺得每次才剛閉上眼睛,下一秒鐘錶上的時針就已經往後跳了三個小時,讓我一點都沒有補足睡眠的感覺。
我們首先回家放行李,一進房間,我就整個人倒在床上。
在車上睡了那麼久,現在理所當然沒有睡意。不過我覺得身體很沉重,連一根手指都不想動。
八點半左右上車,現在回到家是三點多,真虧我的身體可以撐過這麼長的車程。在佩服自己身體的同時,我更確信了自己正在好轉。
「小潮,你現在覺得怎麼樣?還會頭暈、不舒服嗎?」
媽媽敲門走進我的房間,試探性的問道。
「我剛剛打電話給醫生,他說他到下午五點前都有空。你要現在過去嗎?還是先休息一天明天再……」
我翻了個身,坐起來面對媽媽,立刻開口:。
「現在去吧,我有急事想問醫生。」
那天意外發生後,我被送到市內的大學醫院。這是一間很大的醫院,雖然校園已經跟院區分離,但還是會頻繁的看見醫學院學生出入院區。對我來說,這是個很有趣的景象。
媽媽開車帶我來醫院,一進醫院後就直接帶我來到診療室,那時我還很佩服媽媽在這麼大的地方居然不會迷路。
診療室裡的設備很簡單,跟普通診所差不多,一套辦公桌椅、診療床、以及一個隨處可見的矮櫃。
坐在辦公桌前的醫生很年輕,他戴著一副無框眼鏡,當初第一次來的時候,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一個很符合「醫生」這個名詞的人,看得出來他的腦袋裡應該裝了比我多數十倍的知識。
「好久不見,小潮。你瘦了。」
這是進診療室之後,醫生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你有好好吃飯嗎?」
「今天中午吃的已經是這幾天最正常的一餐了。」
說是這麼說,我卻不記得我吃了什麼,只依稀記得應該不是粥或點心之類的東西。
「你又發作了嗎?」
醫生的語氣中夾雜著擔憂與關切,我點了點頭。
接著,他取下脖子上的聽診器,表示要聽聽我的身體有無任何異狀。除此之外,又拿手電筒檢查了我的眼睛與口腔。當然也量了體溫。
簡單的檢查結束之後,醫生轉頭對媽媽說:
「身體沒有異常,很健康。只是有點消瘦。」
「這樣子……」
「不過保險起見,回去之前還是跟上次一樣做個全面性檢查,我已經先幫你們安排好了。」
「那就麻煩醫生了。」
說完,醫生開始在鍵盤上敲敲打打,室內蔓延著一股靜默。
我抓住機會,立刻開口。
「醫生,我有事情想問你。」
「什麼事?」敲擊鍵盤的手沒有停下,他的眼睛也緊盯著螢幕。
「那一天……是不是有個女生也跟我一起被送來醫院?」
在我說完這句話之後,醫生原本流暢敲打鍵盤的手嘎然停止,我甚至感覺得到站在我身後的母親有多訝異。
醫生看了我一眼,雙手從鍵盤上移開,然後移動椅子來到我面前。
「……這個問題的答案,可以等到我們診療結束再告訴你嗎?」
這個回答讓我的心瞬間向下沉,我感覺到世界又開始激烈的旋轉,一句話都無法回答。
那是什麼意思?
難道那是個糟糕到不能馬上告訴我的答案嗎?
在內心出現這個可能性之後,我連繼續追問的勇氣都不剩,只能低頭盯著自己不斷顫抖的手。
這時候,醫生握住我的手。
我抬起頭來,這才發現媽媽不知道什麼時候跟護士小姐一起走出診療室,室內只留下我跟醫生二個人。
「小潮,你還記得五月二十三日你在做什麼嗎?」
醫生的問題還沒有聽完,光聽到日期就讓我的雙肩縮瑟,全身僵硬,腦海裡不停閃過血紅的畫面。
「……我記得。」我抖動著雙唇回答。
「你那天有去上學嗎?」
「沒有,我翹課了……」
聽見我的回答之後,醫生的表情再也沒有剛進診療室時的溫柔,而是轉成嚴肅。他將手肘靠在桌上,手指撫著嘴唇,似乎在思考些什麼。
「那你記得你第一次來我這邊的時候,我也問過一樣的問題嗎?」
「記得,我那時候說我像平常一樣去上學了。」
「……你是什麼時候想起來的呢?」
「昨天。」
我才剛回答,醫生就起身走進布簾後面,隨後揚聲對我發問。
「小潮,牛奶跟可可,你選什麼?」
「咦?」
「你喜歡喝什麼?」
「呃……那就可可。」
「了解,你等我一下喔!」
我就像被埋沒在五里霧中一樣,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也不知道醫生究竟想做什麼。隨著室內漸漸飄散出咖啡與可可的香味,醫生也終於從布簾後面走出來。
「來,你的可可。」
「謝謝……」
我莫名其妙的接過醫生遞來的馬克杯,一楞一楞的看著他。
「能說給我聽聽嗎?那個時候的事也行,這幾天發生的事也行,在你願意談論的範圍就可以了,說給我聽吧!」
醫生的面容回復成原來溫柔的樣子。
我呆呆地看著馬克杯裡深褐色的液體,過了很久才發現這是強迫中獎。畢竟兩杯飲料都準備好了,於情於理我都難以拒絕,醫生根本一開始就打著要聽我說故事的主意。
「醫生。」
「嗯?什麼事?」
「你還真是狡猾。」
「很多人都這麼說。」
我面無表情地提出意見,醫生卻滿面笑容的當作稱讚收下,這讓我更加確定他平常絕對是個喜歡使壞的人。
就在我懷疑這樣的人竟然也能成為心理諮商師時,他的笑容竟在一瞬間癱瘓我身上的防衛機制,等我回過神來,嘴巴已經擅自開始發聲,說出了意外那天的事。
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心理諮商師的可怕之處。
醫生不時會提出自己的疑問,但大部分的時間還是會安靜的聽我說話。
我沒有想到自己竟然能這樣對意外當天的事侃侃而談。從我竄改記憶到遺忘小汐這些事情看來,我原以為我會再多些抵抗,或是連想都不敢再多想。
因此這個時候,我對自己流暢的敘事能力感到非常訝異。
「原來是這樣……」
醫生啜飲一口咖啡,見我從剛才談到現在都沒有沾過一滴可可,順勢催促我趁熱品嘗。但我只是兩隻手掌捧著馬克杯,一直盯著杯中褐色的液體看,再也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
「還是說,你不肯喝由大叔泡的可可?」
「……呃、不,沒有那回事!」
都已經說出那種話了,這不是逼我非得喝下去嗎?
我只好把可可送到嘴邊,再次體認到醫生的確是個狡猾到不行的人。
說了那麼多話之後,熱可可也已經降溫,不過卻是個適合在夏天的冷氣房裡品嘗的舒適溫度。
喝下一口可可之後,我感覺到我的臉部肌肉不再僵硬,直至剛才為止盤踞在我心頭的陰影也被掃光了大半。
醫生看著我露出微笑。
「今天就先這樣吧。等一下我會幫你預約門診,請你下次再來複診。」
「好……」
「——然後,關於你剛才的問題。」
醫生若無其事地接下這突兀的一句話,讓我才剛放鬆的心又再度緊繃起來。
我反射性地握住馬克杯,用幾乎要把它捏碎的力道抓住。即使如此,還是平復不了內心的恐懼。
「那個叫做小汐的女孩子也跟你一起被送過來了。」
「那她現在……」
我的問句在中途便停止。
不行……
我好害怕。
我好怕聽見結果…
萬一——
「小潮。」
醫生抓住我的肩膀,用他沈穩的聲音試圖讓我冷靜下來。
我無助地看著醫生,渴望從他身上獲得解答,卻又頑強的抵抗,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看我這個樣子,醫生露出一抹有些哀傷的微笑開口說道:
「你要去看看她嗎?」
「……咦?」
我感覺到自己無法消化醫生所說的話,我們就這樣對看了好一會兒。
接著,醫生也不等我回答,自己從椅子上站起來,拉著我走出診療室,往住院大樓前進。
「醫生,我們到底要去哪裡……?」
「你就別問了,跟我來。」
我們坐電梯來到九樓,並在某一間病房前停下腳步。
醫生沒有給我思考的時間,直接替我拉開了病房的拉門。
我瞇起眼睛抵擋直射過來的夕陽,過了一陣子才慢慢適應將房間染色的橘紅色光暈,小小的病房於是在我眼前展開。
這是一間單人病房,房間裡很單調,最大的一個物件就是病床,我的視線很快就落在它身上。
床上躺著一名少女。
少女留著一頭烏黑的秀髮,細緻的五官沒有因為她沉睡而少了應有的韻味。她的額頭與臉頰貼著紗布,微長的瀏海隨著窗外吹來的微風搖曳。
我感覺到自己全身都在發抖,連跨出一步都前所未有的緩慢。
少女的胸部發出穩定的起伏,告訴我——她正在呼吸。
那一瞬間,一股熱流竄遍了我全身的神經,最後在雙眼留下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淚水。
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當時的心情,我一下子恐懼、一下子喜悅、一下子又難過,所有的情緒都混亂著內心。
「小汐……?」
我花了很久的時間才終於出聲,但病床上的少女沒有任何反應,緊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的躺在雪白的病床上。
就好像童話裡的睡美人一樣。
「她從那天之後就沒有再醒過來。即使身體受的傷已經漸漸復原了,意識卻沒有恢復。」
我的耳朵接收著醫生說的現狀,一步一步靠近床邊。
因為距離拉近,少女的臉龐也隨之清晰,不管怎麼看,病床上的少女都是我所追尋的對象,毫無疑問是我熟知的學校鋼琴科首席。
我的雙腿一軟,雙膝跪在床邊,再也忍不住心中這股亂竄的感情。
我抓著覆蓋在小汐身上的薄被,眼淚一滴一滴流下,嘴裡不斷呼喊她的名字:
「小汐……小汐……!」
※
從那天之後,我就每天到醫院探望小汐。
因為回到了學校的關係,我一下子變得忙碌起來,有時甚至在探病時間就要結束之前才抵達醫院。
阿浩一開始在學校看見我時非常驚訝,畢竟我原本是完全不會在暑假露臉的人。
不過當他看見我好好地坐在鋼琴前,確認要提供給演奏者的樂譜時,又是另一次驚訝。
「你……沒事了嗎?」他戰戰兢兢地問道。
「嗯。我連你昨天被老師罵到臭頭的琴聲都聽見了。」我則是帶著揶揄的口吻數落他。
「那種聲音聽不見沒差啦!」結果換來了一記拳頭。
今天是我到醫院複診的日子。
不過,說是複診,其實也只是跟醫生聊天,既不用吃藥、也不用打針,在他的診療室喝完一杯可可,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當我走出診療室,大概是下午五點左右。
當我看見時鐘的指針停在數字5的時候,內心不知道有多開心。
因為那代表我有很多時間可以陪小汐。
「嗨,小汐,我又來了。」
對著不會回應的她打招呼,已經持續一個星期。
今天的她還是一樣,靜靜地躺在病床上,我的問候又撲了個空。
「今天終於可以在這裡待久一點了。雖然這麼講不太對,但是還好我要來醫院複診,不然這個暑假應該會跟以前一樣,每天在學校留到十點多才回家吧。」
我苦笑道,室內只有我一個人的聲音。
「學校現在跟往年一樣喔!忙著準備校慶。妳還記得我上次說過,這次的布置主題是海洋風嗎?最近美工終於開始行動了,我有看過他們的設計稿喔!一看到那些東西,就讓我回想起跟妳在海灘的那些日子。」
我告訴她最近學校的情況,就像個新聞播報員一樣,替她更新資訊。
「還有,我聽阿浩說了。你們是一起舉行畢業公演吧?他拉小提琴,然後妳彈鋼琴。」
事實上,這場公演在學校已經成了大新聞。
因為首席受傷無法參加公演,而跟她一起的小提琴家也不另外尋找代演。明明還有三個星期就要上台了,阿浩卻只顧著自己練習,完全不管鋼琴的空缺該如何彌補。
「妳怎麼還好意思一直在這裡睡覺?再這樣下去,公演會開天窗耶!」
我的語氣明顯充滿嘲諷,但床上的人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這種空虛的感覺,就像之前按下琴鍵卻聽不見聲音一樣的糟糕。
「好啦,妳只是累了……好好休息一下吧,不會有人催妳的。」
我低下頭,把額頭靠在交纏的雙手上,輕輕閉上眼睛。
這時候,我感覺到幾滴淚水悄悄來到眼眶,佔據了眼周所有的感覺,讓我又緩緩睜開眼眸,一片模糊的景色馬上映入眼簾。
隨著淚水席捲而來的是一陣陣心痛,我這才明白自己為何落淚。
——好好休息吧,不會有人催妳的。
我在說謊。
這怎麼可能是我的真心話?
我當然是巴不得她現在、馬上、立刻醒過來。
「真差勁……」
我責備著假裝溫柔的自己,頭又再次往下垂落。
停止「交談」後,病房內恢復原有的寧靜,連我的呼吸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我討厭這種寂靜,因為這會讓我產生小汐再也不會醒來的錯覺。
我們明明離得這麼近,我明明就坐在這裡,卻感覺她離我非常遙遠。
雖然看得見,卻無法觸碰。
「快點告訴我啊……」
妳現在到底在哪裡?
我又該去那裡找妳?
我握住小汐的手,閉上眼睛祈求。不管是誰都好,希望有個人來告訴我這個問題的答案。
在一片黑暗當中,我眼前的景色突然產生變化。
「你終於醒了。」
我一睜開眼睛,就看見小汐瞇起眼睛對我微笑。
她穿著那件純白的連身裙,端正的坐在我的對面。
「你已經睡很久了喔!」
「我……呃……咦?」
這裡是列車上。
外頭橘黃色的夕陽照進這節只有我跟小汐的車廂,使車廂內染上溫暖的顏色,看起來就像電影裡會出現的場景。
我呆愣地眨了眨眼。
「搞什麼?你睡傻了嗎?」
小汐皺起眉頭盯著我問,然後從對面的座位移動到我身旁。
「你不覺得這樣好像『銀河鐵道之夜』嗎?雖然現在是黃昏。」
「銀河鐵道之夜」,那是日本作家——宮澤賢治的作品。
小汐好像很喜歡,但我卻是怎麼看都看不懂。
「這輛列車會開到哪裡呢……?」
「不知道耶……」
我甚至連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都不清楚。
我默默牽住小汐的手,不知為何,我就是想抓住她。
「像這樣跑下去的話,都能跑遍全世界了呢!但是不管到哪裡,我們都要在一起喔!坎帕奈拉!」
小汐說出喬凡尼的台詞。
那清澈的聲音在我心中不斷迴響。
「我剛才……好像做了一個夢。」
「什麼樣的夢?」
「一個找不到妳的夢。」
坐在我身旁的人發出「嗯哼」的思索聲。
「小汐,如果妳不見了,我應該去哪裡才找得到妳?」
「我不是就在這裡嗎?」她輕輕地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會一直待在你身邊。」
我更加用力握緊小汐的手。
胸口傳來深刻的痛楚。
「不過,如果我找不到回小潮身邊的路。到時候——」
列車駛入隧道中,增加了周圍的噪音,也降低了視野的亮度。
才只是一瞬之間的事,我就這麼看不見、也聽不見小汐的聲音了。
——妳說什麼?
正當我想這麼問的時候,我突然睜開了眼睛。
眼前的景色是醫院,而我趴在小汐的床上。
「我睡著了……?」
那麼剛才那是夢嗎……
我揉揉惺忪的睡眼,失望地撐起上半身離開病床。
結果小汐最後說了什麼,根本就想不起來……
窗外的夕陽已經快要完全沉沒,室內跟我第一次過來的時候一樣昏暗。
「你醒了。」
窗邊站著一個人,她側身站在背光的窗邊,讓我看不清她的長相。
不過她的聲音卻讓我非常懷念。
「小……汐?」我不加思索喊出聲。
但她沒有回答。
而是一臉無奈的看著我。
「你是小潮嗎?」
最後她這麼問。
一個讓我匪夷所思的問題。
「咦……?」
她不等我回答,直接走到門口開燈。
室內頓時明亮了起來。
「果然是你!我是你的粉絲喔!」
「咦?」
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我的疑惑愈陷愈深。
只見對方熱情的牽起我的手,一下子拉近跟我的距離。
她……不是小汐。
雖然長得很像,但身高比小汐還高,長相也成熟很多。
「好巧喔!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啊,你是小汐的朋友嗎?」
「是……」我依然只能呆呆地說出這個字。
「這樣啊,謝謝你來看她。」
向我道謝的她,笑得有些悲傷。
「請問……」
「哎呀……你看我,一時之間太激動,都忘了要跟你自我介紹。」
她吐了吐舌頭,並敲敲自己的腦袋。
雖然是個大人,不過行為卻像個小孩子一樣。
「我是小汐的媽媽。順帶一提,你的作品裡,我最喜歡的是『青鳥幻想曲』喔!」
自我介紹只有簡短的一句,之後都是身為粉絲的自我介紹。讓我不知該說這位媽媽是精簡還是精明。
「沒想到小汐跟你是朋友呢!我好驚訝。」
從她親切的態度跟與小汐的相似度,我想她應該就是小汐口中的「媽咪」,也就是說,這個人是她的親生媽媽。
我終於進入狀況。
「請問……妳怎麼會認識我?」
「那是因為這孩子也是個風雲人物啊。」
小汐的媽媽走到小汐的床邊,一邊理著她的頭髮,一邊又繼續說:
「她不是參加了很多比賽,並且拿了很多獎嗎?關於她的剪報我都有留下來,所以當然也會看到你的新聞。」
說完這句話,她轉過身面對我。
「年僅七歲就會作曲,十歲發表『冰雪』之後引起音樂界轟動,被譽為『現代蕭邦』的天才作曲少年。」
小汐的媽媽正確地說出所有在報章雜誌上曾出現過的字詞。
但一聽見「天才」二字,卻讓我心情沉重。
以前什麼都不懂的時候,被稱作天才是一件開心的事,並沒有真正了解那些字詞的意義與重量。
依現在的我聽來,我覺得自己根本不夠格和蕭邦並排。
於是我開口:
「但報紙上一定沒有寫,我的鋼琴其實彈得很糟糕吧?」
「哎呀!是這樣子嗎?」
聽了我的話之後,小汐媽媽露出一臉吃驚的表情。
「至少我們學校的首席是這麼認為的。」
我把視線放在小汐身上,腦中都是這二年來她罵我「爛死了!」的表情。
「這孩子講話這麼苛薄啊?」她無奈的笑著。「我倒覺得不會很糟糕啊。你的音樂給人一種自然純真的感覺,會讓聽眾喜歡上鋼琴這種樂器,跟追逐名次的人是完全不同的音色。」
「是……這樣嗎?」
「啊、不過這也是你為什麼比賽從不得名的原因。」
先把人捧高,然後再讓他重重的摔下來,自己卻在一旁哈哈大笑。
她果然是小汐的親人。
個性一模一樣。
「不管怎麼說,你都很努力在學習。跟這孩子一樣。」
她一邊摸著小汐的頭,一邊對我說。
「天分這種東西啊,或許一開始會幫你敲開擋在前方的門,但並不是讓你留在門另一邊的助力。如果不是一直很努力,是絕對沒辦法到現在還穿著身上那件制服的。」小汐媽媽看著我身上的制服說道。
「我剛教她鋼琴的時候,也沒想到她今天會變得這麼出名,只是想跟她分享彈琴的樂趣而已。」
說完,她溫柔的笑了。宛如細數過去珍藏的寶物那樣溫柔……
那副表情,跟小汐談論她的「媽咪」時一模一樣。
想必在她的心中,那段回憶是如此的珍貴。
既然如此……
「……妳為什麼這些年都不跟她聯絡呢?」
「會問這種問題……就代表你知道小汐的家庭狀況吧?看來這孩子確實跟你很要好。」
當時的我沒有想到自己的問題相當敏感,只是傻傻地說出自己的疑惑。
但是,小汐的媽媽完全沒有介意。
「我跟前夫離婚之後,就出國了。雖然跟小汐分離很難過,但是為了讓她融入新家庭,我覺得自己不能再讓她追著我的背影跑,所以就到國外幫朋友經營劇場,從她的生活圈裡徹底消失。我以為這樣對她來說才是幸福的。」
這句話才剛說完,她馬上自嘲:「到頭來,我只是個你們口中自以為是的大人。」
說出這話的她,臉上充滿了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的苦澀表情。
「上個月,我回國參加同學會,預計大概在這裡待半個月左右。我本來沒有要見她的意思,就只是想遠遠的看著她。但是到學校詢問之後,卻發現她出了意外。」
提及意外的事,我的胸口彷彿被一雙手掐住般,非常難受。
「在醫院探病的期間,我遇見了前夫跟他的太太。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這孩子在那個家過得並不好。我還去他們家拜訪,但那個人的太太居然塞了一張『監護權轉讓聲明書』給我,上面該填的,前夫都已經填好了。」
「…………」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當時,那個人比起小孩子的幸福,選擇了自己的名聲。但現在卻又……很諷刺吧?光憑這樣一張紙,當年的一切就被推翻了。」
小汐媽媽的口吻彷彿在訴說著,當時她費盡千辛萬苦都留不住的東西,如今竟然不費吹灰之力就回來了。
那麼他們這些年所兜的圈子,究竟是為了什麼?
「如果可以,我當然希望能再跟她一起生活。不過事到如今,這孩子還願意跟我走嗎?畢竟我拋下她這麼多年……」
「——她想跟妳在一起!」
我想都沒想就脫口大喊。
聽了她的話,我知道她跟小汐的心情是一樣的。
我想讓她知道,小汐無時無刻都想念著她的心思;我希望她明白,小汐對她的愛絕對不是那麼膚淺的東西;我也想要相信,她們兩人好不容易就要得到的幸福,並不會被阻擋在那些罪惡感之外。
「她之所以贏得那麼多比賽,為的就是要找妳。這些年她的腦袋裡就只有這件事,她最希望的就是跟妳一起生活,所以請妳不要說那種寂寞的話……!」
這是我第一次這麼直接對大人表達自己的想法。
因為學校教育根深蒂固的關係,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失去了十四歲應該有的輕狂與魯莽。我認為那些特質對人而言是缺點,因此慶幸自己改過來了。
不過在這個時候,我卻覺得那是現在的我最需要的東西。
如果我能更忠於自己的衝動,現在我能說出口的話就不只這些,而且也可以把小汐對母親的愛情表達得更完整。
「小汐……真的交了個很好的朋友。」
「咦?」
「你就像你的琴聲一樣不可思議。不知道為什麼,聽了你的話就讓我感覺到這孩子的心情。這種感染人心的力量豐富了你的琴聲,我想一定也豐富了這孩子的內心。」
我滿懷不敢置信的心情看著小汐媽媽。
她溫柔地撫摸小汐的頭,從我單薄的兩句話中,窺見我想傳遞的思念。
「謝謝你,小潮。」
她轉過頭來向我道謝,臉上靜靜地流下兩行淚。
我不清楚我是否幫上了小汐的忙。
但是替她說出一直以來都想對母親傾訴的思念,並且獲得理解。這似乎讓我的心從那天意外的黑色泥沼中——往前跨出了一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