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樂章 月光下的離別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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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7-07
我墜入深深的黑暗之中。
所有的聲音都被周遭的黑暗吞噬,視野一片漆黑。
無光的黑暗、無聲的空間,這樣的感覺跟惡夢非常類似。
我應該非常害怕才對,但我卻覺得不想離開這個地方。
我從未覺得這份恐懼竟會讓我如此舒適。
「…………」
我醒過來的時候,人已經在爺爺家的房間裡。聽說我睡了整整三天,昏睡期間甚至還發了高燒。
媽媽在工作結束之後,就連夜坐車趕過來,在今天清晨抵達這裡。
我一睜開眼睛就看見媽媽坐在床邊,她還穿著工作用的套裝。
「媽媽……」
醒來歸醒來,我的頭還是很暈,噁心感一直盤旋在喉頭,是足以讓我後悔醒來的不適。
「小潮,你還好嗎?覺得怎麼樣?」
「嗯……」
老實說,我已經無力回答媽媽的問題,只想好好休息。但當媽媽往下說出那些話之後,我突然又有了力氣。
「你可以走嗎?等你好一點,媽媽就帶你回去看醫生。」
「……不要……我不要離開這裡……」
我擠出身上最後一點力氣,用雙手把自己的身體撐起。
「我還要作曲……」
「你在說什麼!你這樣子要怎麼作曲!」
看我似乎要開始亂來,媽媽也用她的雙手把我壓回床鋪,輕易地讓我躺下。
「我一定要寫……我不能離開……」
——小潮,你不會離開我吧?
那一天,小汐恐懼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沒錯,小汐還在等我。我沒有出現的這幾天,她一定一個人默默的在那裡等我。我怎麼可以現在離開……我好不容易才見到她。
「唔……!」
我摀住嘴巴,卻無法阻止從胃逆流而上的噁心感,隨後,一陣灼熱感順著食道來到喉嚨。
「小潮!」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三天沒有吃東西還是會吐出胃酸來。
這條新的情報跟著這次痛苦的經驗被記憶下來,我想我應該永遠忘不掉。
「咳……咳咳!」
我趴在床邊,已經吐到連胃酸都不剩了,內臟卻依舊在翻攪,讓我不斷乾咳。
媽媽一手拿著臉盆,一手搓著我的背,希望讓我舒服點,情況卻沒有好轉。
我的乾嘔持續好一陣子才緩和,我也更加無力跟媽媽爭辯到底是留下來還是回去看醫生,喝了幾口水之後,我又沉沉睡去。
雖然已經三天沒有吃東西了,我的肚子卻不餓。但看這情形,就算我吃了東西,到最後還是會淪為被吐出來的命運吧。
我再度沉入無聲的黑暗中,全身都動彈不得。
好想見到她。
她現在在做什麼?
夢中的我沒有知覺,因此感受不到現實的我有多麼痛苦,滿腦子想的都是小汐。
這種時候我不禁會想,到底是留在這片黑暗裡輕鬆?還是回到痛苦的現實比較好呢?
這麼想的同時,我的眼前展開一道光芒。
我往那道光芒裡窺探,在當中看見了小汐的臉。
於是,我不知不覺站起來,向那道光芒走去。
※
五月二十二日,那一天小汐沒有來上學。
沒有任何預兆,也沒有任何聯絡。
我立刻跑去詢問老師。
「小汐啊?她……感冒了。」
「感冒?」
老師告訴我,小汐請的是病假,不需要擔心。
我這才放下心中的不安。
原來只是感冒而已。
記得以前她曾經發燒到三十九度還來上學,那些天我不斷勸她回家休息,但她說什麼要準備五天後的鋼琴比賽,頑固地待在琴房不肯走。
這次總算懂得休息了。
「呼……」
我慢慢走回教室,接著拿出手機發了一封簡訊給小汐關心她。
我的座位是靠走廊的窗邊,雖然不能像漫畫的主角一樣眺望校園風景,但看著人來人往的走廊也不賴。
「你在嘆什麼氣啊?天才少年。」
收起手機的下一秒,一個女生雙手交叉在胸前,站在我的座位左側。
她是同班同學亞音,跟我一樣是鋼琴科。
她的學科與術科成績在二年級裡都算是頂尖的,卻總是愛纏著兩邊成績都平平的我。不僅愛拿「天才」來攻擊我,又喜歡跟我比較高低。她和小汐不同,我老是摸不清她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原來天才也會有煩惱,這可是一件大新聞。」
「就是啊,我好羨慕妳喔……」
我看著窗外,用左手撐著臉龐,面無表情的說出這句話。
跟她相處二年了,就算不想要,我也不知不覺學會對付她的方法了。
「哎呀!你終於肯承認我比較厲害了嗎?我就說嘛!像你這種半調子能進這所學校本身就是個奇蹟了。」
像這樣,只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讓她知道我也自認比不上她,她就不會那麼纏人了。
不出我所料。
說完這句話,她開始掩嘴竊笑,因而沒有聽見我接下來的這句真心話。
「因為妳都沒有煩惱。」
在我眼中,亞音是個奇怪的女孩子。既不是特別喜歡我的曲子,也不會跟我要譜,更不會想和我搭檔表演,明明還有其他比我優秀的人,她卻只纏著我不放。
真的莫名其妙。
「不過你放心,我隨時準備好可以指導你了,有什麼不懂的就問我吧!不要老是去打擾小汐學姊了。」
「唉……」
我又悄悄嘆了口氣。
看來她也準備了新招來對付我。
真是麻煩……
這時候我就會想:沒有小汐的學校真是無聊又棘手。
「小潮!」
突然之間,阿浩探頭出現在窗邊,竊笑中的亞音跟發呆中的我都被他嚇了一跳。
「阿浩?你嚇死人了……!」
「我才想問你在發什麼呆呢!兩眼無神的……」
說著說著,阿浩的視線降落在亞音身上。
「幹嘛?妳也有事找這傢伙?」
阿浩的身高很高,在同年級中也多出別人一顆頭,即使我們只差一歲,還是覺得他是個超級大哥哥。而且他從來不好好穿著制服,領帶也亂繫,又時常板著一張臉,不習慣跟他相處的學弟妹通常都會覺得他像不良少年一樣可怕,沒有人敢直接省略敬稱叫他。
「我……那個……」
亞音說話不曾結巴,我第一次看見她這麼畏縮的樣子。
看來就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也過不了阿浩這關。
「我是……」
「怎樣?」
亞音原本交叉在胸前的雙手已經鬆開,改成緊握雙拳擺在胸口。表情看起來很緊張。
唉……就當做好事,幫她一把吧。
「我們只是在聊天而已,沒什麼特別的事。倒是你,找我幹嘛?」
聽我的語氣這麼隨便,我感覺到教室裡的人都對我投以不可思議的眼光。
「這個,我想跟你確認一下。」
阿浩遞給我一份樂譜,接著翻到他標記的地方。
我也轉過頭面對他,很快就把亞音拋到腦後。
「只是要我確認樂譜而已,你的臉沒有必要這麼可怕吧?」
「我天生就長這樣啦!你去跟我老媽抱怨!」
我一邊輕笑,一邊接過樂譜,開始跟阿浩討論。
阿浩主修的樂器是小提琴,上了高中之後,他似乎打算輔修鋼琴,所以常常會找我跟小汐討論琴譜的內容與手法,最近我們更是因此養成放學後留在琴房彈琴的習慣。
「對了,你最近有聽那傢伙說什麼嗎?」
「那傢伙」是小汐的代名詞。
「沒有啊,怎麼了?」
我拿著鉛筆畫起應該注意的小節,並回答阿浩的問題。
「你沒有聽說啊?她媽媽要她上高中後就搬出來住,最近常跟她老爸吵架。」
阿浩的話一說完,我的手頓時停止書寫。
我將視線從樂譜轉移到趴在窗框的阿浩身上。
「她之前在辦公室問學校宿舍的事情,剛好被我聽見,是我逼她告訴我的。原來她沒有跟你說啊?那我現在讓你知道好像不太妙耶,哈哈哈。」
說歸說,從阿浩的語氣還有表情完全感受不到他想隱瞞的意圖。不只如此,他還故意麵無表情地笑了三聲。
感覺起來就像是刻意要讓我知道一樣。
「…………」
為什麼她不告訴我?
她告訴了阿浩,卻沒有告訴我?
為什麼——
「喂,你要胡思亂想是沒什麼關係。」
阿浩出聲打斷我的思緒,接著又說:
「只是你不去找她嗎?」
「找她?但是她感冒……」
「嘖……你是白痴啊?」
不知為何,當下我看見阿浩的表情之後,我全懂了。
我拋下手上的樂譜,跌跌撞撞地從座位上站起,又跌跌撞撞地衝出教室。
隨著上課鐘聲響起,所有人都紛紛回到教室,就只有我一個人往相反的方向奔跑。
我是個笨蛋。
不過是得了感冒,我怎麼天真的以為那個愛逞強的人會乖乖在家休息?
她比任何人都更要求自己,腦子裡絕對不可能會有任何放過自己的選項。
我應該比任何人都了解才對啊!
「小潮!」
當我來到樓梯間,我的身後傳來亞音的喊叫。
「你要去哪裡?已經上課了耶!」
她站在高過我半層樓的樓梯上,像平常一樣,從高處睥睨著我。
「難道天才就可以翹課嗎?」
「……這跟妳沒關係吧?」
面對她的攻擊,我罕見的露出不耐煩的神情。
亞音第一次看見這麼毫不留情的我,內心的動搖完全顯露在臉上。
「有……有關係啊!」
亞音三步併作兩步走下階梯,她抓住我的左手,阻止我繼續往前走。
「我可不希望你因此被扣分,這樣贏你根本就不光彩!」
「什麼贏不贏……妳早就贏了啦!快點放手!我要去找小汐!」
我稍微放大了自己的聲音,以此宣洩心中的不滿。
卻被亞音用更大的音量吼了回來。
「那種分數根本就不是真的!我知道!從第一次聽到你的演奏開始我就知道,我比不上你!」
「妳在說什麼傻話……」
「而且你總是跟小汐學姊在一起,不管什麼時候,你眼裡都只有小汐學姊!」
這個意外的發言,讓我呆愣在原地好一陣子。
「看著我啊!我會證明我絕對不比小汐學姊差!」
這是什麼意思?
因為我跟小汐在一起,所以她覺得我眼裡沒有她,也不認同她的實力?
什麼道理?
我果然還是搞不懂她在想什麼。
「我聽不懂妳的意思,放手。」
見她沒有要放手的意思,我索性甩開她的手,逕自下樓。
接著,我聽見後面傳來一陣吼叫。
「隨便你啦!你這個大笨蛋!」
用得著罵我大笨蛋嗎?
我一邊下樓梯,心裡還是覺得她莫名其妙。
擺脫了亞音之後,我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撥打我最熟悉的那組電話號碼。聽筒隨即傳來單調卻規律的撥號聲。
我每次都期待著這聲響完之後,她就會接電話,然而卻總是一再落空。每一聲「嘟」聲就像一顆不安的種子,從聽筒鑽進我的耳朵,然後在心中紮根。
最後,不安的種子逐漸冰冷我的心,把我的希望冰封在裡頭。
『喂……』
「小汐!」
電話響了很久,就在我以為要進入語音信箱的時候,小汐的聲音終於透過話筒傳過來。
『我就知道你會打來……』
既然如此,妳幹嘛這麼慢接啊!
我忍住這句想對她抱怨的話,直接進入正題。
「妳沒事吧?感冒還好嗎?」
『小潮……』
她欲言又止,讓沉默在我們之間製造尷尬。
『……你可以答應我聽了之後不生氣嗎?』
「咦?妳在說什麼……」
『你答應了我才說。』
當下,我完全搞不懂小汐這個要求的用意。
我只想知道她出了什麼事,為什麼會跟我生不生氣有關?
我獨自一個人陷入思考。小汐見我沒有回答,又喊了一聲。
『小潮……』
「我知道了,我答應妳!所以妳快說啊!到底怎麼了?」
我拋開一切,想也沒想就答應她,急切地想得到一個答案來填補心中的為什麼。
『我……不小心受傷了。』
充滿顧慮的聲音從電話的另一頭傳來,接著是一陣無奈的笑。
「妳還笑得出——」
話才說到一半,我又往肚子裡吞。
因為那陣笑聲勾出我的另一段記憶。
——那個笑著說她惹媽媽生氣的小汐。
「是妳媽媽……」
我們再度迎來沉默,兩人好一陣子都沒有開口說話。
雖然以前她也曾經受傷,但每次都會來學校。
這次卻請假,這代表……
「……妳傷在哪裡?還好嗎?」
『額頭,不小心被碎片割到了。』
怎麼可能是不小心……額頭才不是不小心就能割到的地方。
我又用盡全力忍住不回嘴。
「很嚴重嗎?怎麼會請假了?」
『…………』
我沿著連接校舍的走廊來到中庭,外面不知道什麼時候下起了雨。
我看著灰濛濛的天空,內心也跟著蒙上一層陰影。
『小潮,我現在……在醫院。』
小跑步的我突然急停。
懷疑著是否是自己的耳朵聽錯,並再度詢問。
「醫……院?」
『嗯。早上頭很暈,醫生說是腦震盪,叫我今天在醫院觀察再回家。』
小汐說的話突然間讓我覺得難以理解。
但是住院這件事卻很清楚地傳達過來。
「哪裡的醫院?」
『咦?』
電話另一頭的小汐首次傳出疑惑的聲音。
「在哪裡?」
我原本覺得她應該會敷衍我,不讓我去醫院看她。
跟她相處的這二年來,她一直是個不願讓人看到她脆弱一面的人,有時候甚至像個男生一樣,對自己受的傷極盡隱瞞之能。在她告訴我家裡的事情之前,我一直都是那樣被敷衍過來的。
但是我後來懂了。
我想,她也許是不敢向別人撒嬌吧。
因為一旦撒了嬌,就會產生想被溺愛的期望。然而如果得不到溺愛,反而換回冰冷的話語,那麼那份期望愈重,壓在身上的失望就愈強烈。
她肯定是不想要再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了。
所以,當我從電話裡聽見她坦率地告訴我醫院時,真的非常驚訝。
「我馬上過去。」
掛斷電話之後,我開始了人生的第一次翹課。
醫院就在學校附近,搭車大概半個小時就能抵達。
我依照小汐跟我說的,前往急診室病床找她。
「小汐!」
「小潮……」
剛看見她的時候,我簡直被嚇壞了。
小汐額頭上纏著一圈一圈的繃帶,彷彿跟我訴說她這次受的傷有多嚴重。
「妳還好嗎?」
我問了從剛才在電話上就說過好幾遍的問題,但現在才終於有好好問出口的感覺。
明明兩個人只是面對面而已,卻能得到在電話上得不到的心安。
「嗯,沒事。」小汐笑了笑。
她的眼睛微紅,周圍也有些浮腫。
我看了胸口一陣緊縮,覺得呼吸困難。
「我不小心被花瓶砸到,結果割破額頭了。」
小汐摸摸額頭,露出「又搞砸了」的表情。
「連媽咪的鋼琴都多了一道刮痕……」
在那副表情前的我,多麼想怒吼叫她不要再擺出這種表情、不要說這種話,卻無奈一個字都無法開口,只能緊握著自己的雙拳,把痛楚留在掌心。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爹地跟媽媽吵架了。」
小汐錯開我的視線,將臉埋進彎起的膝蓋間,緩緩開口。
蜷縮著身子的她,看起來很脆弱,彷彿一碰就會碎掉。
「是因為……妳媽媽要妳搬出來的關係嗎?」
「你知道了啊……我明明叫他不可以說,阿浩真是靠不住……」
小汐垂下眼睛,有些悲傷地說道。
她小小的身軀滿溢著悲傷。
「為什麼不告訴我?」
「因為我不想看見你現在這副表情。」
悲傷的她抬起頭來給我一個笑臉。
卻不知道更擴大了我的心痛。
我這才知道,原來我在她心中是一個不能輕易展現懦弱的人。
我對這樣無力的自己感到憤怒。
但我卻把這股憤怒丟到小汐身上。
「妳不要再笑了,這一點都不好笑!」
「小潮……」
「這種時候……妳根本不用勉強自己笑啊!」
我好差勁。
分明就是自己懦弱無力,卻把這份焦躁硬是壓到小汐身上。
我真是差勁。
「…………」
小汐收起笑容,詫異地望著我。
似乎是沒料到我會說出這番話。
「……嗯,對不起。」
最後,她還是回給我一抹笑容,並且把頭緩緩埋進我的胸口。
「難道我就不行嗎?」她說。「難道我的存在……就只是不幸嗎?」
她抓著我,沒有再說話。
而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只能扶著她的雙肩,讓她不安的顫抖隨著指尖傳到我身上來。
「……沒事的,我會在這裡陪妳。」
為什麼我就是連一句好話都說不出來呢?
我討厭什麼都做不到的自己。
我好想告訴她,沒有人的存在會給人帶來不幸,卻沒有辦法解釋為什麼她的父母總是走到爭吵這一步。
但是比起這些事情,更讓我不甘心的是——我竟然無法讓她知道光是跟她在一起,我就已經非常幸福的事實。
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她說過她在尋找幸福的聲音。
她顧著讚賞我的樂譜是幸福的樂章,卻沒有注意到——那些音樂幾乎都是跟她在一起的時光編纂出來的。
為什麼她沒有注意到,我在她身上尋找到這麼多的幸福?
「小潮……」
「什麼事?」
「你可以陪我去找青鳥嗎?」
這突如其來的要求,讓我愣了一會兒。
「……嗯,好啊。」
「我今天晚上應該就可以出院了,明天你陪我一起翹課去找,好不好?」
「嗯,好啊。」
小汐很罕見的對我直撒嬌,一下子要我到她家接她、一下子又要我幫她買吃的。不同於以往的命令語氣,她在句尾總是加上「好不好」三個字。
而我明知道青鳥只存在於故事之中,依然沒有拒絕她的請求。
不論有沒有根據,我都想實現她的心願。
如同她給了我許多幸福一樣,我也想要讓她幸福。
我心目中完美的鋼琴首席,怎麼樣都不適合與悲傷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