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丑恐懼症 ─Dirty Deeds Done Dirt Cheap─

本章節 18296 字
更新於: 2019-07-12
  ──髒事爛活俗俗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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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髒事爛活跳樓大拍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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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士們,再往前五公里就是風琴鎮,我還想多活幾年。」
  馬車在空無一人的大道中央停下。原本能夠容納十數匹馬車同時行走的寬敞石板路,如今只剩下空虛的風聲迴盪著。
  「謝謝,行李幫我放在地上就好。」
  「這隻蜥蜴怎麼處理?」
  「放在地上吧,我會自己叫醒她……」
  熟睡不醒的巨大爬蟲類,隨後被車夫粗魯地卸在馬路中央,像是堆礙眼的垃圾。帕特里西亞付給車夫十人份的車費,些許猶豫後依舊下了車,她對於付出這一大筆可觀車資,絲毫不覺痛心,畢竟全都是過去數日以來,某條半龍半人的詭異生物擅自殲滅沿路的山賊團賺來的。
  「到站了嗎……沒有太陽就好想睡……」
  捲成一團的大型爬蟲類抬起頭來,恍惚渙散的神情,怎麼看都不像是隻清醒的動物會有的模樣,她搖頭晃腦地揉去眼屎,打起冗長的哈欠,被鱗片覆蓋住的眼睛眨了兩下,呆然地看著灰濛的天空。
  長年被層層烏雲籠罩的天空,漫著均一、深沉的慘黑色,如果想在常年陽光普照的史提歐特大陸上,想找出有這麼個被光與熱拋棄的詛咒角落,那麼眼前所見,就是沒有任何人類願意正視的答案。帕特里西亞將視線往不遠處的汙染區域探視,地表的植被喪失生機,僅殘餘稀疏的、枯死的、焦黑的草,許多看得出原本是店鋪的建築前,都擺著黑炭化的盆栽,住在這裡的人們在十六年前要嘛搬離,要嘛死去,任何的活物都無法留下。
  「妳該不會打算在夏天冬眠吧?」
  「別這樣說嘛,天氣涼涼的很好睡不是嗎?比起汙染區域這副可怕的模樣,妳竟然只忙著注意一條愛睏的龍。」
  用尾巴當成枕頭蜷縮成一團的大型蜥蜴,對於告別甜美的睡夢依舊是心不甘情不願,她懶散地翻過身,朝上露出柔軟的肚皮,聽著馬車緩緩駛走的蹄聲,直到她確定馬車已經循原路駛回去陽光普照的地方,這才爬起身子,撢去身上的灰塵。
  「別顧著偷懶,我們已經遲到兩天了。」帕特里西亞輕踢假裝成冬日蜥蜴的索尼亞。「走吧,雖然已經向騎士團發信報備,但還是盡量不要浪費時間散步比較好。」
  「『我們』?」
  「……雖然妳說話很讓人不快,但是如果沒有妳的話,我也沒辦法安全抵達這裡。」
  「比起感謝我,不如稍微懷疑一下,為什麼全劍沒有派人護衛這麼重要的妳呢?」
  「因為是唐突的意外,加上是秘密計畫,倒是妳說說看,為什麼龍族能未經許可,單獨闖進人類領地?」
  「法律漏洞會保障我的,而且我可不算『單獨』喔。」索尼亞低頭竊笑。「安心吧,我可不會蠢到去自殺。」
  「每個無謀的人都是這樣認知──」
  「哈啊?妳剛剛有說話嗎?」無禮的哈欠聲蓋過帕特里西亞的辯解。「可以吃飯的時候再叫我。」
  索尼亞搖搖晃晃地顛簸兩步,對於走路這件事顯然感到厭倦,乾脆軟爛地趴回帕特里西亞的背上。
  「住手,妳很重……」
  「為人民服務是騎士的宗旨喔,別在意這點小事,我們不是朋友嗎?」
  「妳不在我必須保障的人民範圍內……還有誰跟妳是朋友了,不過是一起旅行五天而已,聒噪與災難的整、整、五、天!」帕特里西亞把背上的懶散爬蟲摔回地上。「恕我沒能力也沒立場保障妳的安全,況且妳的目標是摧毀騎士團不是嗎?」
  「這樣說太過分啦,我只是要確保妳會做好那群動物頭人渣不可能做好的工作……」索尼亞突然摀住嘴巴。「好痛,剛剛的句子太長,不小心咬到舌頭……」
  「就這麼不信任全劍騎士團嗎?」
  「就算是號稱大陸最強的全劍,也只是國王養的狗兼宗教的租借鞭子。妳就好好看清楚這群人的嘴臉吧,全劍不是替人民做事的慈善團體,他們會彎腰去抱楚楚可憐的孤兒,就只有在畫肖像畫時而已。」索尼亞拍去臉上的灰塵,站起身來。「天啊,這糟糕的地方讓我想起魔界。」
  「魔界是這麼荒涼的地方嗎?」
  帕特里西亞望著道路旁乾枯的白骨,似乎是因為找不到食物而餓死的小狗。
  「我是指百鬼節時候的魔界。幾個來自地獄的守門人,也就是妳們俗稱是死神的傢伙,會把地獄裡的魂魄放出來玩。我們會盡情破壞公共設施和毀損墓園一整晚,以前會有些不知道節制的食屍鬼去挖別人家的祖墳,然後『來點樂子』。」
  「聽起來非常的……奔放……妳有見過妳的母親嗎?」
  「沒有,那條傻蜥蜴被席爾德蘭超渡得連渣都不剩。」
  「聽起來很令人遺憾。」
  「別裝,妳才沒有。」
  索尼亞吐了個不快的舌頭,看起來就跟平常隨處可見的女孩子差不多,與爬蟲類吐信的模樣相差甚遠。
  兩名年紀相仿的女孩徒步走往遠處漆黑的廢都輪廓,沿路布置著勉強能提供指路照明的油燈,儘管在白日仍然需要定期更換燃油,城鎮的廢墟間逐漸能看見其他正忙著運送補給品的人類,從穿著打扮看來,清一色是隸屬於全劍騎士團的成員。
  「我也是孤兒,運氣好被貴族家裡的傭人撿到,才能成為伴讀侍女。」
  帕特里西亞踢開路上的小石頭。
  「很勵志的故事,妳打算出書賣錢是吧?」
  「才沒那回事,只是看到妳的表情有點恐怖,想說些什麼來緩和氣氛。」
  「少同情我,孤兒在魔界一點都不悲慘,母親節通常是掃墓的日子。」
  「魔界也會慶祝節日嗎?」
  「才沒這麼無趣好嗎?我記得小時候在百鬼節的時候,我打扮成溺死的水鬼去要糖果,結果隔壁社區的狼人老頭,打開一個盒子要我往裏頭拿出棒棒糖,但其實我摸到的是牠的……」
  「我在騎士學校的畢業舞會,也有不少人做出類似的事情。」
  帕特里西亞忍不住笑出聲來。
  「後來老爹用繩子綁住牠,丟進狂歡的淫魔派對。那些全是男淫魔。我永遠記得他們手裡拿著陽具形狀的蠟燭,迫不及待把點燃的沖天炮塞進那隻老狼人屁股的畫面。」
  「魔界有人類定居嗎?」
  「人家不要的,我們把他撿起來囉。其實魔界居住的人類不少,大多是因為某些不名譽的原因,或是不小心惹毛大人物而逃亡過來的傢伙。這邊也有專門的議會成員負責審核入境手續,跟實行暗中保護流亡者的措施。」
  「……妳倒是意外很老實呢。」
  「因為我時常掰不出下一句該撒啥謊。」
  索尼亞把雙手插在胸前,改用尾巴替帕特里西亞提起行李。
  「話說回來,妳很珍惜的琴箱呢?」
  「寄放在來時的鎮上了,裡面有些東西不想給全劍看到。」
  「妳有打算回去拿嗎……」帕特里西亞搔抓柔順的髮絲末端。「或是說,妳有辦法回去拿嗎?要是裡面的東西被打開查看怎麼辦?」
  「別替我擔心,還是說妳這傢伙其實是擔心跟魔族勾搭會被制裁?」
  「我不想因為被妳牽連,葬送掉自己之後的人生。」
  帕特里西亞誠實地說出顧忌,內心也困惑著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老實,看著索尼亞臉上大剌剌的笑容,她忍不住為這趟波折又滑稽的遭遇嘆氣。
  「別用那種看麻煩的眼神瞪我,我是有原則的龍,只要妳別傻到做那些傢伙的肉盾,我們可以是很好的朋友。」
  「妳和騎士團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事情?」
  「之前說過吧,我家的笨老媽,被人類的大英雄給殺掉了。我完全無法體會到底是哪些白癡會崇拜席爾德蘭。」
  「是這樣嗎……席爾德蘭大人是每個想成為騎士的人,都會景仰的偶像吧?我小時候甚至還組合過他的六千片拼圖。」
  「快扔掉。」索尼亞咬牙發出看到蟑螂老鼠時的厭惡氣音。「那傢伙不只殺死我老媽,還對我的養父做出很過分的事情。」
  「但是席爾德蘭不等同整個全劍組織吧?」
  「噗噗,錯誤答案。」索尼亞加快腳步,自顧自地往道路遙遠的另一端走去。「雖然給老媽最後一擊的人是他,但我想報復的,還有當年所有在場的共犯。」
  帕特里西亞不知道怎麼接話,只能默默地追上索尼亞兀自往前的腳步,道路旁的告示碑上頭,依稀還能辨識出滿覆塵埃與蛛網的雕刻字。碑上刻著「諸神眷顧的城市」七個大字,其中「眷顧」的文字被惡意刮損,底下幾道較淺的凌亂刻痕,被補刻上「強奸」二字,很明顯是刻錯字。
  「確實席爾德蘭是殺死無數魔族,協助平定魔界內亂的勇者,但是他不也是和龍結婚了嗎……」
  「別忘記那條和他待在一起的龍,最後也沒啥好下場。」
  「妳是指『屠龍的婚宴』事件吧?」帕特里西亞謹慎地敘述自己所知道的經過。「源龍族的公主榭莉亞,在與勇者一行打倒來自地獄的墮王之後,和冒險團的領袖席爾德蘭訂下婚約,然而榭莉亞在墮王消滅時早已趁機被埋下災難的種子……」
  「偉大的勇者竭盡全力阻止在婚宴上失控的心愛妻子,纏鬥的結果讓雙方的靈魂都被粉碎,散落在城市中,真是淒美到我都快哭出來囉。」索尼亞以誇張的腔調尖酸地反諷著。「別開玩笑,當時在場的騎士團,根本沒有幫到任何事情,他們唯一做的就是把責任全推到那條龍身上。」
  「也沒有到『唯一』吧,會想淨化汙染區域,不就是希望讓這件事情造成的傷痕痊癒嗎?
  頭頂上的天空重得像是隨時會坍塌下來似地,壓在帕特里西亞的思緒上,曾經只在教科書上看過的景色,如今已經變成自己不得不面對的現實。
  「只是因為有利可圖,或打算拉攏民心。本來我的上級不打算插手,但是汙染區域的最遠有害距離,會影響到東部平原上的穴居族,要是影響到那一帶,鋼鐵的產量會降低不少。」
  「我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是有著單純因為善意,對他人伸出援手的高貴舉動。」
  「既然妳這麼想的話,到時候可別太失望。」索尼亞的側臉露出猙獰的牙齒笑著。「操縱機體的權力在妳的手上,就讓我見識一下人類的騎士道吧。」
  「最好別太期待比較好……」帕特里西亞不禁倒抽一口氣。「我充其量只是個替代品而已。」
  「那好吧,我會繼續不期待妳。」
  數十公尺高的圓型拱門,聳立在遠方灰紫色的薄霧之中。表面的金漆長年缺乏保養,褪成乾土般的黃色,曾用來慶祝長年戰爭劃下句點的紀念建築,如今只能孤獨地守護著這座遭到這片大地放逐的孤城。不遠處,一座圓頂的高塔以四十五度角傾斜倒向街道,壓毀整排矮小的民房,愈往城市中心行進,滿是坑洞的街道,與橫亙道路的頹樓,使得移動變得愈發困難。
  「前面有構築防衛結界用的星完駒,通過中央大道後就是風琴鎮。」
  遠方紫灰色的霧短暫地被攪動,霧中依稀能看見十來具巨大的人型身影,整齊地沿著拱門下的大道分側排列著。
  「妳是導遊嗎,為什麼一解說就停不下來?」
  「風琴鎮並非是實際的行政地名,而是把汙染區域最外圍的建築群改建後搭造成的難民收容區。除了陽光被遮蓋以外,汙染區域在非活躍時期,對生物不具危害,但所有的攻擊類魔法術式,在魔龍粒子的影響下都會被增幅,以文明的角度而言,作為商業重鎮的功能可以說是完全癱瘓。」
  「不用說明啦,妳有聽到專有名詞就得解釋的強迫症嗎?」
  「怎、怎麼可能!」
  仔細想想還真的是這麼回事,帕特里西亞連忙用手腕遮住臉上的尷尬表情,讓自己看起來像在避免吸入骯髒的空氣。
  「天文學家。」
  「我才不會這麼簡單就上當。」
  「第二型機關巨人、魂鋼聯結技術、月面燈塔。」
  「……已經知道的事情就不用故意問我。」帕特里西亞感受到自己的掌心正滲出冷汗。「這些都是騎士團的內部機密,妳是從哪裡接觸這些名詞的?」
  「當然是因為全劍的嘴巴太鬆啦。」披著鱗片的索尼亞咧嘴露出惡作劇的笑臉,看起來和鱷魚有幾分相似。「不過妳真的懂得怎麼駕駛星完駒嗎?」
  「我又不是因為駕駛技術差才離開騎士學校的……」
  帕特里西亞用手掌按住額頭,索尼亞的問題多少讓她有些哭笑不得。
  「妳看起來不怎麼想當騎士。」
  「對不起呢,我這人沒有什麼特別想要的東西。」
  「這樣的人都可以當第二名,哪門子爛學校啊?」
  「為了不扯桃樂絲的後腿,我付出的努力絕對比任何人都多。」
  腰間的配劍偶爾會因為晃動而發出些微的金屬摩擦聲,讓帕特里西亞再度回想起被烤鬆餅老奶奶殺害的莉莉安奴。
  「努力的妳,挺適合到王族的城堡裡頭當動物解說員。」
  「這是哪門子的稱讚……」
  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總是沒辦法和其他騎士一樣昂首挺胸,說不上來的黏膩感覺佔據著內心。隨著與拱門之間的距離拉近,強烈的沮喪感像是夏日午後的陣雨般來得突然,一不小心又淋得渾身狼狽。
  「抬起頭來,不然會長不高。」
  「我已經放棄了。」
  「人生還很長不是嗎?我認識一個魅魔,從我剛出生不久就在相親。」
  「她成功過嗎?」
  帕特里西亞以斜眼瞪視索尼亞,連轉頭的力氣都不想浪費。
  「呃……失敗的次數多到連九頭蛇的腦袋都沒辦法幫她計算。」
  「有些事情是沒辦法靠努力改變的。」
  「才沒這回事。如果妳的腳被人打斷,身高就成功改變啦。」
  「那還真是感謝妳的安慰,哈哈。」
  索尼亞的安慰怎麼聽都毫無功效,儘管如此帕特里西亞依舊悽慘地假笑出聲。
  「不用客氣,我們至少算半個朋友。」索尼亞像是深怕火上加油的程度還不夠,繼續刺激著帕特里西亞。「我四捨五入後也是條龍。」
  「別擅自用奇怪的數學應用決定這種事情。」
  「我知道,所以來互相利用吧。喔喔,是七三年式的結界用星完駒耶,這麼老舊的垃圾竟然到現在還可以維持住功能,人類果然很擅長讓器具超時勞動呢!」
  帕特里西亞在高聳的拱門前停下腳步,無法安分下來的索尼亞則像是看到玩具的孩子,立刻朝著二十公尺高的鐵塊奔跑過去。
  「超時勞動的絕對不只是器具吧……」
  「希望不要突然爆炸才好。」
  兩座鋼鐵的巨像,分別手持著劍與矛站立在拱門的左右兩側,從拱門中央的空洞放眼望去只能看見整片灰白的光幕。即使是高等魔族也難以入侵的術式,一層又一層地相互疊加,使得光幕另一端的景色,隨著大氣一同被扭曲至模糊。
  如果善用結界的話,或許可以一舉甩掉她,帕特里西亞內心暗自遲疑著。眼前這條不按照牌理出牌的半龍半人生物,即使一路上表現出來的模樣大多時間都還稱得上是溫和,但以她驚人的身體能力,搭配那股莫名的仇恨,要是與處在風琴鎮的騎士團發生衝突,自己肯定難辭其咎。
  此外,最重要的一點,絕對不可以讓天文學家落到她的手上,安全起見,必須擺脫這種軟禁般的挾持狀態才行。
  「『吾等天上的造物主,我懷著謙卑虔誠之心,乞憐妳降罪人世的劍矛,願寬憫吾等於裁枰之外……』」
  帕特里西亞念誦起解除結界的魔導式,如果只解除對人類的防禦術式,那麼在通過結界的同時,就能甩開在後頭望著舊型鋼鐵兵器入神的大型蜥蜴。
  「『快開門,無能的廢鐵,三秒內我走不過這道爛門,你的報廢期限就在今天,如果被重鑄成痰盂也無所謂的話,你就繼續擋路吧。』」
  然而就在帕特里西亞完成詠唱之前,在一旁乘涼的索尼亞僅僅隨口咒罵,多層複雜的術式便不費吹灰之力地短暫解除。
  「……為什麼可以這樣破解魔導式?」
  「欸,妳不知道這些號稱經過女神加護的術式,其實只是人為開發出來,只聽關鍵字就會解除的嗎?」
  「妳剛剛粉碎掉我十六年以來的虔誠信仰。」
  「至少妳在往後的六十年不會咬到舌頭。」
  帕特里西亞能夠深刻且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腦裡有某種非常重要的東西在此刻被剪斷了。她踏過顏色變淡的結界,思考著索尼亞會不會因為魔族的血統被阻擋在外,但正如她所想像過的最壞發展,半龍人不僅通過結界,甚至連戒備萬一用的警報術式,都沒有偵測到她那「高貴」的血統。
  似乎自己註定要和這條奇妙的生物綁在一起了,帕特里西亞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好不容易重回正軌的的人生,正再度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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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臉堆笑的蜥蜴人,甫踏入被改建成騎士團臨時指揮部的老舊市議會大廳,便立即被五個孔武有力的騎士按壓在洗得發亮的地板上。偌大的整座建築僅僅作為少數人員的起居使用,讓索尼亞頭撞地板的迴音更加響亮。
  「等等,我什麼都還沒做啊!別、再、敲、我、的、頭、了!」
  即使索尼亞的體表有鱗片覆蓋著,但當她的頭反覆被推去撞擊地面時,依舊發出了市場上的婦女在敲打南瓜鑑定品質時的叩叩聲響。
  「蜥蜴人是具有高犯罪風險的族群,我們被吩咐,必須預防所有可能發生的危險狀況。」負責守門的老管家推高鼻樑上的金框眼鏡,帕特里西亞只看見他的鬍子在動。「女士,我弄痛妳了嗎?我想應該沒有,因為妳還沒流血。」
  「主人,求求您讓我陪伴在身旁,我乖,我聽話,我守秩序,我想要留下來吃烤肉,即使只有您吃剩的骨頭啃也好。」
  索尼亞安分地放棄抵抗,以笨拙的口音乞求著帕特里西亞。
  「我尊重騎士團的決定。」
  在不想表示自我想法的時候,這句話還蠻管用的,帕特里西亞不太記得這招是從哪學來,但身為一個騎士,要違背自己的情緒,弄死任何其實沒這麼可惡的敵人,就得學會這套人生觀。
  「好的,我尊重妳,我尊重騎士團。」
  「謝謝妳的體諒。」
  「幹活是好事,
   妳會看到我烤肉很好,
   娘和爹都會以我為傲。」
  「我想他們會的。」
  帕特里西亞平穩地微笑,幸好自己的瀏海夠長,否則被索尼亞滿是挑釁惡意的藏頭詩一激,額頭上的青筋都脹得快要迸出來了。議會的大廳被蓋成樓中樓的格局,因此當手裡拿著一隻死老鼠的喬爾,從二樓的白色大理石階梯,以輕盈的步伐緩緩走下時,帕特里西亞立即便察覺到他那對大得像湯碗的漆黑眼神。
  「為什麼你要站在這麼高的地方?」
  索尼亞的臉貼著地板,眼角的餘光對準喬爾那高高在上的視線。
  「因為我是人,人都得往高處攀爬。」
  「但你是隻貓頭鷹耶。」
  「我是個人。」喬爾優雅地吞下整隻死老鼠。「我建議結束這段對話,因為涉及過多妳不可能理解的知識領域。」
  「請原諒我的管教不力。」
  「把帕特里西亞的寵物壁虎帶去廚房,我希望她懂得怎麼洗菜和烹飪。」喬爾筆直地盯著索尼亞。「身為全劍騎士團的交涉員,我非常樂意與妳溝通。壁虎,我的朋友。也許妳會認為,錯過一頓美好的晚宴是個遺憾,但我們所享用的佳餚,也同時代表著我們所承擔的責任。身為奴隸很好,是種簡單純樸的幸福,妳在清洗肉排與烹飪它們的時候,也能輕易地分享到我們品嘗佳餚時的喜悅。」
  「那還真是謝謝您的慷慨。」
  索尼亞似乎很努力想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誠懇卑微,然而在帕特里西亞耳裡,卻像是炸藥即將爆發前,引線燃燒的滋滋聲響。
  「是的,聞著烤肉香味的妳,和宴會上的我們並沒有差別,我們是平等的。」喬爾目送被拖出大廳的索尼亞,喃喃自語地說著。「只是有些時候,有些人值得更多的平等。」
  「就說了你是貓頭鷹──」
  隨著沉重的一聲「砰」,入口的大門被重重關上,不管走到哪都被誤認成壁虎的索尼亞,連同那蚊蚋飛舞般的牢騷聲,被隔絕在木門的另一端。
  大廳內恢復可怕的沉寂。
  窗戶外頭黯淡的夕陽,僅僅是遙遠彼方,在天際線外慘紅的一角。
  「很寧靜吧,雖然發生一些細微的意外,但妳終究能夠克服。歡迎來到米達拉普,歡迎來到連名字都被捨棄的城市。」喬爾的眼神穿過帕特里西亞的身體,眺向空虛的遠方。「無知的人是幸福的,遺忘這個選項本身,已經是神給予吾等最大的寬恕。」
  「莉莉安奴死了。」彷彿懼怕著簡短的描述會丟失一個人死亡的重量,帕特里西亞連忙接話下去。「被端著鬆餅的老奶奶,扣下扳機射殺而死。」
  「妳不需要在意,赫爾巴托當地的領主以厚禮埋葬了她的身體。或許妳在旅途中已經體會到,自十六年前的意外以來,騎士團的威嚴,以及內部的士氣,便一直處於下滑的狀態。最近在王城內,少數昏庸無知的貴族議員,竟然提出裁撤全劍騎士團經費的主張。」
  喬爾說出心照不宣的事實。
  訓練出一個武藝精熟的騎士或魔法專家,至少需要花上十來年的時光,但在異世界的機關技術之前,生命與尊嚴,不過就是一顆銃彈的價錢。
  象徵著舊時代美好的騎士制度正在沒落。
  「恕我冒犯,這就是必須立即淨化汙染區域的原因嗎?」
  「曾經,在王國的正中央,聳立著一座據說從創世就已經存在,足以照亮天際的燈塔。」喬爾眼中的光彩隨著夕陽逐漸落下。「身披羽翼的女神們,會辨識燈塔的方向,為人世帶來救贖與智慧。我們曾是被眷顧的偉大種族,直到多年前,燈塔熄滅了,隨著人類對諸神的信仰,墜入無光的深淵之中。」
  「恕我冒犯,這是我出生很久前的事情,所以有些難以想像那段輝煌的日子。」
  帕特里西亞也不清楚自己為何要賠罪,但依舊深深地鞠躬。
  或許這麼做,能掩飾住臉上無所適從的表情也說不定。
  「十六年的時光經過,魔族在地表留下的傷痕仍殘留著,而機關技術與精煉鋼鐵,這些曾經是女神賦予我們的權柄,卻已流落至庸俗的惡人,甚至卑賤的魔族手中。莉莉安奴的犧牲,吹響我們重新榮耀人類文明的號角,絕對不是毫無意義。」
  有這麼一刻,帕特里西亞寧可聽到的是責備或惋惜,然而喬爾不僅沒有為此而感傷,在他毛茸茸的大臉上,甚至掛著一抹事不關己的冰冷。
  「這是她的遺物。」
  帕特里西亞伸手卸除掛在腰間的長劍,但喬爾做了個拒絕領回的手勢,示意她收下。
  「見識過犧牲,想必妳也懷抱著捐軀的覺悟。」
  「我怎樣都無所謂,既然已經答應的事情,就必須貫徹到最後。」
  「以妳現在的精神狀態,想駕駛星完駒,是相當不明智的選擇。」
  「這是為國家,為那些逝去的人。」
  「還有神。」
  「是的,還有神。」
  「能夠做到這種程度的覺悟,代表莉莉安奴的犧牲不是白費。」喬爾無聲地鼓掌。「她在天上的父母肯定也會為此而歡喜。」
  「我也是這麼認為……」帕特里西亞從地磚上看見自己僵硬的虛假笑容。「什麼時候開始淨化作業?我需要理解詳細的計畫。」
  「明天。我們會在魔龍粒子進入衰退週期的一週內,完成汙染區域的淨化作業,妳不需要計畫,只需要服從指示。」喬爾轉身走上樓梯。「那之前,妳或許會想見一個人。」
  「請容我表達疑惑。」帕特里西亞隨後跟上。「是誰?」
  「杭特.費爾特朗傑。」
  喬爾的話音在走廊上迴盪。
  「騎士團內最高位階的九名『王騎統』之一,但……」帕特里西亞遮掩起因困惑而張大的嘴巴。「我以為杭特大人,在十六年前的意外之中便不幸殉難。」
  「我們始終計畫著要奪回這座城市。杭特大人是不可或缺的關鍵人物,為了不讓魔界掌握到我方的實際戰力,十六年以來,他都隱藏著自己的羽毛。或許妳至今尚無法理解,自己與命運走得有多麼靠近,杭特大人有一名女兒,名字叫做……」喬爾刻意放慢說話的步調。「桃樂絲。」
  「您是指……開發天文學家的桃樂絲?」
  帕特里西亞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顫抖,兩人距離走廊盡頭的房間逐漸接近,半掩的門內亮著刺眼的燈。
  「是的,桃樂絲。她是個聰明的女孩,永遠停留在含苞待放的十五歲。是她的死,造就妳透過遞補資格,得到天文學家的駕馭資格。」
  「那絕對不是我願意透過這樣的方式得到的東西!」
  「這就是為什麼,妳依舊是個騎士。我聽得出妳的靈魂正在吶喊,雖然妳實際上也正吶喊著。睽違一年,妳得到千載難逢的機會。」喬爾將翅膀輕貼在半掩的門上。「杭特大人會賜予妳一度失去的騎士資格,如今便是再度面對救贖自己,也救贖世界的機會。現在,隨著我複誦一次:『我要機會』。」
  「……『我要機會』。」
  「我聽得出妳在語氣之中灌注的決心不夠。再說一次:『我要機會』。」
  「『我要機會』。」
  帕特里西亞咬字的力道,幾乎快讓牙縫滲出鮮血。
  「這就是決心,妳那無比崇高的美德,將會成為通往榮耀的基石。」喬爾推開了象徵希望的門板。「現在,是時候面對宿命,親身面對至高至強的騎士,感受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洗禮。」
  首先吸引帕特里西亞注意的,是房間內堆成小山的絨毛布偶,她立刻便認出那些布偶的款式有哥布林、人魚、魅魔、牛頭怪、海怪、獅鷲、蛇尾雞、殺人兔子、殺人蝸牛、以及飛龍……幾乎包括所有能夠與邪惡一詞聯想的物種。在堆滿布偶的房間內,傢具就只有座小小的暖爐,與暖爐旁的老藤椅,面容憔悴的老人坐在藤椅上,望著燒紅的爐火,邊低喃邊將雙手搆得著的玩偶接連扔進火裡取暖。
  「桃樂絲……是桃樂絲嗎?」
  面前年邁的男子,與席爾德蘭六千片紀念拼圖中位在角落的杭特有幾分神似,唯一使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副衰老的面容與消瘦見骨的體格,看不出任何四十來歲壯年可能具備的特徵。
  「杭特大人,我將帕特里西亞帶來了。」
  「你……帶了一塊……會說話的吐司給我?」
  白髮蒼蒼的杭特有些不悅地皺眉。
  「非常抱歉,但我並不是吐司!」帕特里西亞頓時領悟杭特話中的弦外之音。「我是──」
  「妳是那個夾著尾巴逃跑的小孩,我知道,我全知道。」
  「……我來這裡完成桃樂絲未完的夢想。」
  「一年前,妳親手放棄天文學家的騎師資格,擅自離開騎士學校。就憑你,有什麼資格能夠取代桃樂絲的存在?」
  「恕我直言,當時──」
  「騎士不會替自己辯解!妳的存在只需要戰鬥!」
  震怒的老人赤手撕碎手裡的兔子布偶,擲入火爐中,火焰燒得更加旺盛,照亮他如猛虎般的蒼藍瞳孔。
  「杭特大人,您這樣會驚嚇到巢中的幼雛。」
  喬爾的語氣像是有心替帕特里西亞緩頰,但他在開口的同時,杭特的眉頭也繃得更緊。
  「我沒有允許你回話,雞頭雞腦的雜種,滾回你的崗位。」
  「是。」
  對於遭受謾罵絲毫未展現出情緒起伏,喬爾敬禮後默默退出房間,留下不知所措的少女獨自承受杭特的責難。
  「既然妳是桃樂絲的跟屁蟲,那妳應該很清楚,天文學家被開發出來的原因。」杭特自布偶的小山中找出一隻身體細長的黑色有翼飛龍。「那小鬼立志做大事情,像我一樣,她想淨化汙染區域,然而意外發生了,本來用作防止敵人搶奪的自爆裝置,竟然被錯誤啟動,也就是說,要是打從開始不安裝這個開關,桃樂絲就不會死去。」
  「她絕對不是會誤觸開關的人,況且當初我只是照──」
  「天文學家的召劍是很貴重的東西,劍是榮光,劍是責任,我該怎麼放心把這個責任交給殺死我女兒的兇手呢?」
  「……」
  帕特里西亞忍不住渾身的惡寒握緊雙拳,她必須努力咬住嘴唇,才能不讓自己恐慌焦慮的表情表現在臉上。
  「妳應該比誰都還要清楚,鑄下大錯的人沒有選擇的權利。現在,回答我,妳想殺死桃樂絲第二次嗎?」
  「不想。」
  「證明給我看,證明妳的答案出自真心,證明妳能修復我女兒鑄下的錯誤。」
  杭特將布偶擲入火中,龍的外觀迅速焚毀,露出被預先藏在裡面的黃金色短劍,他靜靜地聽著火焰的劈啪聲響,一邊凝視著帕特里西亞。
  「這也是為了成為騎士,必須歷經的某種考驗嗎?」
  「誰知道呢,我只知道桃樂絲快熔化囉。」杭特以鼻音哼起五音不全的曲調。「好燙,好燙呢。召劍的材質好像不怎麼耐熱,這下是不是很令人苦惱呢?快去把骨頭撿回來吧,小狗。」
  
  //

  入夜之後,外出巡邏的戒備人員,陸續返回風琴鎮報告進度。
  除去隨行的侍從,參與淨化作業的騎士總數約有三十人出頭,多數來自貴族階級,因此伙食的部分也絲毫不能馬虎。三架裝備精良的新式星完駒,正在議會前的廣場趕工組裝著,由於難以騰出宴會用的場地,烤得熟透的全豬只好交給辛勤工作的奴隸與廚工肢解,分別帶回各自的工作小隊。
  「好冷……」
  雙手纏滿繃帶的帕特里西亞,輕捧著一塊乾癟的吐司,坐在議會廣場外的石階,披著單薄的斗篷獨自發抖。她不清楚自己以外的人都負責些什麼工作,但此起彼落的碰杯聲,似乎代表著一切都算順利,入夜後的溫度逐漸變得刺骨起來,不過她寧可忍受惡寒,也不打算靠近道路中央圍滿閒聊人群的篝火堆。忙於飲酒作樂的騎士們,正奮力吹噓著多半是誇飾或杜撰,但不得不假裝成親身體驗的天方夜譚,或許是因為即將見證一座全新的都市,又或者是因為高昂的酬勞與即將入袋的名聲,四處響著興奮的碰杯與餐具敲打聲。
  跛著腿的凱恩說:「我的腿是和拜歐蘭海的水龍作戰時受傷的。」
  少掉一隻眼睛的吉沃格舉著蹄膀大聲嚷嚷著:「那有哪門子了不起的,我的眼睛可是被獅鷲啄掉的,那隻獅鷲吞下我的眼珠,把自己給噎死了!」
  滿身酒氣的布格曼扯開上衣,露出胸口凌亂的齒痕,像是在展現精實的體格:「我在喝醉酒時把我家的狗認成烤乳豬!」
  眾人開始幫這些勇敢的傷痕鼓掌,帕特里西亞也想拍手湊合,但方才被火爐燙傷的皮膚仍隱隱作痛,她不知道怎麼排解內心莫名的沮喪,輕輕嘆了口氣,望向高聳的鐘塔,假裝自己在欣賞風景。鐘塔座落在廣場的正對面,塔樓上滿是因缺乏修繕而風化的裂痕,鐘面上的指針,動也不動地卡死在某個很遙遠的午後,是事故發生的當下便驟停,還是城市被棄置後,才緩慢嚥下最後一口氣的?
  「擅自把我開除,現在卻又要求我去拯救世界,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帕特里西亞咀嚼起淡然無味的吐司,一瞬間有種想拿來抹臉的衝動。但就在她付諸實行之前,年輕男性的聲音叫住她。
  「所以,妳就是傳聞中,繼承了『絕世好馬』的『騎師』?那隻貓頭鷹把妳的事情當成大秘密,但我看這裡只有妳是生面孔。」
  有著高挺鼻樑與雙眼皮的年輕男子,從容地蹲下,將左手搭在帕特里西亞的肩膀上,右手則舉著一朵不知道打哪摘來的花,花上還有片被蟲啃掉三分之一的花瓣。
  「算是吧。」帕特里西亞將難以下嚥的吐司移開嘴邊。「請讓我靜一靜。」
  「我以為妳不需要,菁英。」英俊的金髮青年淘氣地挑眉。「讓我替妳倒杯酒吧。」
  「水就可以。」
  「什麼,妳不敢喝酒嗎?那真是太可惜了,妳該試試看,這裡的酒都是上等貨,就算是我爸爸的酒窖裡也找不到這麼多好東西。」
  「沒關係,我喜歡喝水。」
  「妳不需要水,漂亮女孩值得香醇的酒。」
  青年把手從帕特里西亞的肩膀向下游移,卻被帕特里西亞的手擋住興致。
  「我不值得,也不想要,請住手。」
  「好吧,妳是朵害羞的鮮花,我懂,我的女朋友裡也有許多保守的女孩。保守的女孩像是月亮旁的星星,妳不常看見她們發光。嘿,今晚沒有月亮,但星星是如此美麗,就像妳。」
  「星?不可能……」
  帕特里西亞輕推開吊兒郎當的搭訕者,轉頭望向天空,突然站起身來。
  「怎麼囉,菁英?只有看過書本,沒看過星星嗎?」
  再度聽見「菁英」兩字時,帕特里西亞死水般的眼神按捺不住潛藏的憤怒,掀起紊亂的水波。
  「雲層底下是不會有星星的!」
  細小的光點從遠方的灰色幕邊緣,緩慢地移動著。
  搖晃、加速、爬升。
  停滯、轉向。
  下墜。
  在地震般的巨響與晃動中,位於十條街區之外的建築群應聲坍毀,挾著瓦礫與碎石的粉塵氣流,像是洪水般沿著街道噴散。石牆上滿是裂痕的鐘塔攔腰斷裂,向議會廣場倒落,壓垮兩架組裝中的星完駒,以及因為喝醉酒而無法閃躲的數名騎士。
  「不可能的,這裡有嚴密的防魔術式保護,怎麼可能會受到攻擊嗚喔!」
  鐘塔倒下的同時,鐘面上的指針、齒輪與機關鍊條也隨之彈飛,英俊的青年騎士甚至來不及閃避,腦袋就被投槍般尖銳,以精煉鋼鐵打造的指針刺穿,釘在地上,他的身體在循著指針緩慢滑落的同時,流出血肉模糊的腦漿。
  「因為外圍設有結界,所以才選擇無法防備的天空作為進攻的路線嗎?」帕特里西亞翻跳過道路上的瓦礫堆。「到底是怎麼回事,明明有警備隊在巡邏的地區,怎麼可能有辦法架設星完駒投射器還不被發現……」
  當倒落建築物的粉塵稍微散去,紫灰色的夜幕下,數層樓高的奇異球狀物體,正緩慢地順著街道滾動,朝著議會廣場前進。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的體脂肪在燃燒啊!全劍的雜種們,今天我絕對要替三寶會的奶奶們報仇!」
  鐵球的頂頭,有個戴著花臉面具,身穿五彩戲服的肥胖小丑,正滿頭大汗地奔跑著。
  「要燃燒的話,最適合你的地方只有火刑架!」
  一架啟動完成的機關騎士,從頭頂越過尋找掩護的帕特里西亞,挺立在踩著紅色大鐵球的小丑面前。一零二式星完駒渾身披著尖刺外型的深綠色沉重鎧甲,像是隻龐大的刺蝟,粗壯的手腕將沉重的單手槌緩慢地舉起,在擦過一旁的教堂塔樓時,輕易地粉碎掉礙事的尖頂,不言而喻的重量感,能夠輕易敲碎任何阻擋在前的障礙。
  「哇喔!看看是誰來了!只有一隻眼睛的吉沃格!」
  「滑稽的小丑,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何而來,但這座城市不是你的舞台。」
  獨眼吉沃格那豪放磊落的嗓音,從打頭陣的一零二式星完駒肩頭傳出,礙於星完駒的使用者絕大多數都有在戰場上叫囂的習慣,較新銳的機體都裝備有昂貴的擴音器。
  「你在跟皮特先生的肥肚肚說話嗎?」花臉小丑捧著滿是油脂的肚子,汗水和粉塵讓他畫上去的笑臉糊成一團。「但你不像是鮪魚,只有鮪魚,可以跟我的肥肚肚說話。讓我說個笑話,那隻獅鷲不是被你的眼睛噎死的,而是你懷孕的老婆太胖了哈哈哈!」
  尖銳刺耳的乾笑聲讓地面上的帕特里西亞感覺嚴重耳鳴。
  「以我失去的單眼為誓,下達嚴厲公正的裁決!」
  吉沃格駕駛的星完駒對著嘻皮笑臉的小丑揮下沉重的鐵槌,但就在小丑被打成新鮮的豬油之前,鐵球光滑的表面突然伸出了兩只強而有力的手腕,抓住了一零二式的上臂。
  「Hold The Line , Risen Star!」
  小丑以滑稽的口音唸誦著來自異世界的語言,對帕特里西亞而言,這句話所代表的意義,遠超過任何其他已知語言所能造就的震撼。
  巨大的鐵球表面亮起淺黃色的光點,不符比例的肥短雙腳與頭部,接連著從球內伸展出來,以鋼鐵鑄成形似青蛙的巨人頭部,張開寬敞的大嘴,將肥胖的小丑吞入身體之中。
  「不行,以一零二式的裝甲材質,恐怕連五分鐘都撐不住。」
  「帕特里西亞大人,您在做什麼?」老管家不知何時闖進交戰現場。「喬爾大人吩咐我保護您的安危。」
  「有比一零二式更高規格的星完駒嗎?」
  「有是有,但您的天文學家是相當重要的關鍵機體,如果受到損傷的話……」
  「怎麼可能,喬爾跟杭特大人難道都沒有專用的機體嗎?」帕特里西亞難以置信地搖頭。「那個小丑搭乘的,恐怕不屬於任何一種量產規格的第二型星完駒。」
  「但一零二式是最新的型號,即使放眼全大陸,也是最頂尖的──」
  沒等到老管家把話說完,一零二式被扯斷的整條右腕落在道路上,砸毀就近的廢棄麵包店。
  「不要把量產和特規機混為一談!星完駒使用的機關與冶鐵技術,和鑄劍的複雜程度不在同條線上,妄想靠駕駛技術克服,是相當困難的事情。」
  「帕特里西亞大人,您真的是個傲慢的孩子。要是您就這麼無法放心,那麼請舉劍召喚天文學家吧。」
  老管家的眼中滿是無奈,敏捷地跳離交戰現場。
  「金髮小妞說得對,我的『升星』是今年最熱門、最流行的型號,每個孩子都會在生日宴會上吵著要一隻升星的玩具,然後我會親自拜訪他們的父母,並捏碎他們的頭。」小丑油膩的嗓音從高處傳來。「任性自大的孩子就是該打屁屁,只有鮪魚的孩子是乖的,因為牠們很好吃。」
  被稱為升星的機關巨人,不費吹灰之力便甩開失去雙手的一零二式。小丑改變攻擊的目標,將四隻形狀肥厚如臘腸的手指握緊,奮力地彎腰槌往地面上的帕特里西亞。
  少女沒有閃躲,默默地拔出一口滿是傷痕的金色匕首。
  「不要叫我金髮小妞,我今晚的心情糟透了。」帕特里西亞對自己冰冷的口吻深感厭惡,但難以壓抑。「『震盪的大地啊,我以原罪的鮮血澆灌妳劇毒的葉、仇恨的脈、扭曲之根,綻開吧,醜惡的鋼鐵之花!』」
  在朝上的劍尖劃開空氣的同時,空中殘留下垂直的斬擊軌跡,斬擊軌跡像是被扯開的縫線般往外拉扯,擴張成巨幅的圓形魔導陣式,陣心的空間逐漸歪斜模糊,收縮成黑暗的圓,圓心伸出與馬車同樣巨大的右掌,正面衝撞上升星厚實的的表層裝甲,圓球的鋼鐵巨人失去平衡向後翻滾,在道路上輾壓出凌亂的裂痕。
  「媽咪,金髮小妞欺負我,她們都歧視胖子!」
  皮特先生突然窩囊地大叫起來,他高八度的尖叫聲,聽起來異常刺耳。
  「到底是誰欺負誰啊……」
  帕特里西亞以倒塌的建築物做為踏板,攀上自虛空中顯現的手掌。另一隻手掌自黑暗的坑洞中顯現出輪廓,拍向魔導陣式的外圍圓周。術式崩潰瓦解的瞬間,周遭的空間宛如碎裂的教堂玻璃,散成無數滿溢光芒的鮮豔粒子。當粒子散去,白色巨人的輪廓在光線中也變得逐漸清晰。
  「哈哈哈哈哈哈,那是什麼破爛的垃圾,妳這給廢鐵商倒尿盆的小婊子!」
  在原本仿照女性身體製成的輕盈外觀之上,釘著無數加裝的鋼鐵護甲與修復材料,使得天文學家原本纖細如燕子的體型,變得像是隻以廢鐵拼裝成的犰狳般醜陋且笨重。帕特里西亞蹲低重心,讓身體不至於被天文學家往胸口抬升的手掌甩下,機關巨人的胸甲分別向左右敞開,內部滿是看似複雜的儀器,環繞著操縱用的單人座椅。帕特里西亞鼓起勇氣跳進巨人的胸膛,一股久未使用的汙濁空氣嗆得她咳嗽連連。
  「要笑儘管趁現在吧!Hold The──」
  「太慢啦!妳不是鮭魚,妳只是條胖海豚,嚐嚐我的魚叉!」
  就在帕特里西亞來得及唸完啟動詞,關上天文學家的胸甲之前,重拾態勢的升星同樣敞開正面的裝甲,但底下並不是用來容納騎師的空間,而是數十挺尖銳的老舊槍頭。隨著裝甲下的連鎖火藥爆發聲響,不長眼的生鏽鐵槍,以攻城砲彈般的初速射出。
  「天真愚蠢的帕特里西亞,就這樣因為說話速度太慢,而英年早逝於無情冰冷的長槍之下。得逞的胖子模樣簡直堪比是發情的種豬,發出高亢的笑容脫下褲子,走向身體業已失去溫度的金髮女騎士,開始了每個種族騎士與刻板印象故事裡都會有的喪心病狂橋段!像妳這樣自以為是的無腦女騎士,最討醜肥噁男的歡心啦!」
  一道敏捷如黑豹的身影自天文學家的腳邊攀住裝甲連續向上跳躍,以細長有力的尾巴,掃落正面飛來的長槍。
  「索尼亞……?」
  「嗨,是我,妳的駕訓班教練。」
  因為衝擊的後座力,索尼亞被順勢摔進天文學家的駕駛室,胸甲正好在此刻關上。
  「為什麼要喊那些容易讓我更緊張的台詞!而且駕訓班教練是哪來的奇怪名詞啊?」
  「妳本來就已經夠緊張啦,別找藉口。接下來妳就自己解決吧,我就在這裡看著,順便吃晚餐。」
  帕特里西亞這才發現,索尼亞手裡拿著一整隻不知道從哪來的烤全雞。
  「Hold The Line , Galileo……」
  無暇理會索尼亞就在一旁咖滋咖滋啃咬著香味四溢的帶骨雞翅,帕特里西亞咬緊牙根扳下座椅右手側的手把機關,一條形似馬鞍的管線從地板下彈起,正好被帕特里西亞以雙手握住,管線以她的身體中心為分界,斷成左右兩截分別刺進手掌的皮膚,各自對應來自騎師左半身與右半身的動作反應。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小帕。
  短暫的幻聽在耳邊迴盪,帕特里西亞握緊駕駛鞍,將心思專注在眼前的敵人。
  「是啊,回來完成妳的夢想。」看著駕駛室內來自外部環境的三百六十度影像,帕特里西亞確認四周沒有會被波及的人員後,踩下右腳旁的踏板。「可惡,到底為什麼被修復成這種模樣……」
  天文學家邁開因加裝護甲而顯得笨重的步伐,對上以重量為設計目標的升星。雙方同時伸出最原始的武器──拳頭,在碰撞的瞬間,大量迸散的火花拉抬著夜晚的溫度,兩架機關巨人的裝甲接縫處不間斷地散溢出高溫的蒸氣。
  「放棄抵抗,乖乖去死吧海豚!妳太胖了!」
  「你的目的是什麼?」
  「我只想要壓扁妳們!替我三寶會的奶奶討回公道!」
  「是你的奶奶先發起襲擊,這和公道可差得遠了。」
  「別這樣,帕里,我很堅持有仇必報。」
  索尼亞嚼起雞大腿骨,刺耳的骨頭斷裂聲讓帕特里西亞忍不住咬緊嘴唇。
  「沒錯,這就是我的復仇!妳的姘頭殺我奶奶,我就把妳跟妳的姘頭一起戕了!」
  帕特里西亞沒有理會小丑尖銳的怒吼,將雙手上的操作鞍拉長至最大幅度。天文學家的五指瞬間伸展開,隨著猛然加壓,捏碎升星肥胖的手指,歪七扭八的斷裂鋼骨從破碎的裝甲底下暴露出來。
  「嗚啊,原來我被當成妳的姘頭嗎?」索尼亞繼續事不關己地咬著雞肋骨。「我要是妳的話,現在會直接往前壓制對手,然後趁那顆大西瓜失衡往後倒的同時拉掉它的手,之後對動彈不得的本體補上攻擊直到它徹底被殲滅為止喔。」
  「只動口倒是簡單。」
  帕特里西亞嘴巴埋怨著,依舊參考了索尼亞的建議。雙手被箝制而無法動彈的球型機體,猛力想擺脫天文學家的壓制,但在徒勞無功的抵抗下,升星的雙臂遭遇了與一零二式同樣的下場。
  「奶奶,這女生欺負我,我又被女生欺負了,為什麼大家都要這樣對待可憐的胖子,我只是想讓大家開心……我不想活了!」
  升星笨拙地揮舞只剩下連接部的上臂,像隻被拔毛待宰的雞。但就在天文學家拋開兩條廢棄手腕的同時,紅色的鐵球竟像是顆破碎的雞蛋,主動卸除所有的表層裝甲。
  「這是……」
  帕特里西亞第一眼便認出升星隱藏在裝甲下的構造,無數的魔導術式密密麻麻地刻在裝甲底層的青銅板上頭。
  「『閃閃發亮仙女棒,咻蹦蹦』。」索尼亞自作主張打開擴音器,唸著魔導術式的文字。「噗哈哈哈哈哈開啥玩笑啊,這不是連三歲小孩都可以在生日派對上頭拿來玩的最下級術式嗎?」
  在半龍人失態的笑聲中,小丑從青蛙形狀的機關巨人頭部走出,伸出雙手任由高處的冷風吹拂他渾身抖動的肥肉。
  「妳們殺死我的奶奶,現在又傷害我的感受。」小丑臉上的彩妝仍舊笑著。「所以我也要傷害妳們的感受。」
  「快住手,在汙染區域,即使是最下級的派對魔法,這個數量也會──」
  「妳不知道身為一個胖子活得有多麼辛苦!」
  「等等,是你先動手的不是嗎,不要做壞事欺負別人還假裝自己是弱勢──」
  索尼亞本來打算繼續說下去,但帕特里西亞立刻摀上她聒噪的嘴。
  「別再火上加油了!」帕特里西亞搶回連接擴音器的銅管。「皮特先生,請住手,這樣做的話連你也會死的!」
  「妳在關心我的生命?」
  「是的。」
  「妳愛我嗎?」
  「這和我愛不愛你沒有關係吧?」
  「我就知道沒有人愛我!」小丑的面具底下流出透明的液體,他以戴著手套的肥胖手掌,從贅肉裡掏出鋒利的短刀,往前走了兩步。「說妳愛我。」
  「妳愛我。」
  「不,不,不!說:『我愛你』。」
  「這也太過突然……」帕特里西亞掩飾住語氣中的猶疑。「『我愛你』。」
  「太好了,終於有人肯愛我了!有人肯愛我了!有人肯……」
  喜極而泣的小丑跳起舞來,卻一腳踩空,從三十公尺高的地方,沿著球面滑落,他的身體摩擦在裝甲板上,被尖銳的鋼鐵片絞下大量的血肉,魔導術式感應到血肉的溫度,發出淡淡的紅光。
  「……為什麼會這樣啊?」
  帕特里西亞看著因活化而隨時可能引爆的巨大球體,全身癱軟在駕駛室的座椅上。
  「妳有沒有想過,其實能被最下級魔法炸死也蠻時髦的。」假裝成蜥蜴的半龍人,正忙著舔去手上雞肉的肉汁。「啊啊,果然雞肉是最棒的食物啊。」
  「妳到現在還有心情舔手指嗎?」
  「魔界的雞很可怕,不趁現在多吃一點的話不就虧大了嗎?」索尼亞的眼神像是在期待著什麼。「天文學家是為了淨化汙染區域而設計的機體,有啥好慌張的?」
  「淨化系統並非由我開發,而且現在也處於無法使用的狀態。」
  帕特里西亞以拇指輕觸駕駛鞍末端的金屬片,一大串的紅色叉叉隨即顯示在半空中。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
  「那麼由妳駕駛,我需要修改機體設定的時間。」
  「嘿?開玩笑的吧?我可是萬惡的魔族喔。」
  「要是被炸死的話,只會是兩具相同的骸骨而已。」
  「妳是白癡嗎,我的屍體會多尾巴跟角啦。」
  「那是個隱喻。」
  「才不是,妳不該把隱喻說出口後還說那是個隱喻,妳該等我自己想通。」
  「隨便妳怎麼想。」
  「我剛吃飽,懶得想。」
  「……」
  抱持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情,帕特里西亞疲軟地將操作管線從手掌上拔出,呆望著掌心上兩道淺淺的傷口,這種時候,疼痛似乎不是很重要的感覺。她蹲低身體,熟練地打開駕駛座底部通往機關室的窄門,縱身跳下。
  「雖然我沒操作過這架星完駒,但是多少有些共通性。現在那顆胖西瓜,只要再施加一丁點刺激就會提早引爆,這邊的機會只有一次。」索尼亞迫不及待地接掌操作鞍。「除了劍以外,有任何能使用的武裝嗎?」
  「好像有加裝三門規格不明的特製魔導砲,看尺寸應該是獅級,但是在汙染區域禁止使用,發射機構都已經被封印住。」
  帕特里西亞在機關室糾纏的管線間匆忙翻找修復的方法,新修復的機體構造幾乎變成截然不同的設計。但她卻仍能循著直覺與經驗的指引看出各部位的功能。
  「那就解開它。」
  「恕我拒絕,這只是把炸死所有人的兇手換成我們而已。」
  「哈啊?這地方有誰是無辜的嗎?」索尼亞沒好氣地繼續問著。「攻城砲和破門槍呢?」
  「工程用的星完駒怎麼可能裝有那種特化的東西……」
  「妳這樣就像餐廳沒有供應魚肉一樣!」
  「本來就不是每間餐廳都會有魚肉可以吃吧 !」
  聽著帕特里西亞惱怒的迴音自腳下傳來,反而讓索尼亞更想加把勁挑釁。
  「所以妳的意思是這架沾滿血腥味的機器人是吃齋念佛的嗎!」
  「恕我對異世界的宗教習俗沒有研究!」
  「天啊,妳在騎士學校都學到些啥,潑人冷水嗎?總該有抓地索或是攀岩鉤之類的作業用機關吧?」
  「不要只顧著用風涼話干擾我!」
  帕特里西亞找到了嵌在機關室壁面上的金屬板,板面刻著無數細小的魔導文字,分別指向對應功能的方位。她看也不看直接掀開金屬板,板後藏著數百個指節大小的旋鈕。
  「所以這就是間什麼都沒有的餐廳嘛。快點端菜上桌,否則憤怒的客人要把我們殺掉囉。」
  「已經找到了,接下來只要解除桃樂絲預設的權限……」帕特里西亞在調整旋鈕時腦中一片空白。「索尼亞,試著打開淨化裝置!」
  「幹得好,我這邊看起來是順利解鎖了。不愧是能把席爾德蘭六千片拼圖拼完的菁英。」索尼亞歪著頭。「把地板吸乾淨,這樣我們可以死得比較整潔嗎?」
  「把周圍會引起連鎖反應的魔龍粒子抽掉,就可以避免大規模的爆發。」帕特里西亞敏捷地鑽回駕駛艙。「但是需要相當快──」
  「相當快的反應速度對吧?」索尼亞已經在轉眼間完成從武裝解鎖,到啟動認證前的全部步驟。「搞不好我們還蠻合得來的。」
  「什麼?」
  「就是這麼一回事啦,大英雄。」
  索尼亞拔下雙手的駕駛鞍,用尾巴拉住帕特里西亞,使她跌坐在自己的大腿上,以駕駛鞍邊緣的尖刺二度刺進女騎士的手掌。天文學家機體吵雜的機關運轉聲蓋過帕特里西亞緊張的吐息聲,犰狳般的裝甲幾乎是同時間自外裝脫落,顯現出裝甲下原本白淨無瑕,如玉石般圓滑的輪廓。受到鋼鐵裝甲落地時的震盪刺激,升星表面刻著的無數『閃閃發亮仙女棒,咻蹦蹦』文字也隨之達到白晝般的亮度。
  「我這就來替妳收屍啦,榭莉亞!」
  索尼亞握住帕特里西亞的雙手,像是攙扶小孩走路般,引領她的身體動作,在升星的裝甲爆發粉碎的前一刻,索尼亞搶先踩下雙腳的踏板。天文學家臉部的護甲自動剝離,露出仿照女性輪廓設計的面孔,在駕駛室內的半龍人咆吼的同時,天文學家的面部表情也隨之改變。
  在蒼白的爆發光炎中,如女神般淒美的鋼鐵雕像,以微張的嘴,歌頌出無聲的嘆息。無數細微的紫灰色粒子,被裝甲的表面吸引並吞入,眾多魔法術式的光芒失去助燃的媒介,火焰快速地收束消散,最後手段被破解的升星,在發出一串鞭炮般譁眾取寵的響聲之後重重倒落塵埃,成為廢墟的一部分。
  夜幕再度填滿被火光照亮的角落,白色的雕像獨自聳立。
  「我……做到了嗎?太好了,桃樂絲……我……」
  心有餘悸的帕特里西亞渾身大汗,渾身無力地拔去駕駛鞍,以早已滿是傷痕的兩手抱住身旁的索尼亞,低著頭哭出聲來。
  「還真是了不起的機體啊。」
  半龍人原本想繼續尖酸地消遣女騎士,卻突然改變主意,陷入獨自的沉思。
  ──果然是必須毀掉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