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過氣如您 ─I Took A Pill In Ibiza─

本章節 15792 字
更新於: 2019-07-12
  ──我唯一懂得的,只有傷心的歌曲,只有那些痛徹心扉的歌曲。


  經過一趟折騰卻徒勞無功的搜索後,皮特先生的屍體並沒有被發現,雖然大概也沒有人願意發現。現場只找到燒焦的三角紅色軟帽,和留有強烈汗臭體味的半條內褲,基於沒人想碰的簡單理由,被草率地丟棄。
  騎士們並沒有浪費時間在哀悼同伴的死亡。付出代價取得勝利,不過是理所當然的發展,儘管難免會有微小的犧牲,但在輪到自己之前,都還只是雞毛蒜皮的小擦傷而已。意外被捲入星完駒間戰鬥的年輕貴族,那死相悽慘的屍塊被匆匆打包,放上連夜趕回故鄉的馬車。似乎沒有任何事物被這麼一點輕描淡寫的死亡籠上陰影,酒會仍在繼續,只是乾杯的藉口換成紅色鐵球的殘骸,與負傷的勇士上頭。騎士們紛紛以灌食肥鵝飼料般的狂熱,毫無節制地向躺臥在地上的吉沃格敬酒。
  「別謝我……要謝……就謝……天吧……」
  吉沃格的傷勢並不嚴重,但是過多的酒精讓他陷入半昏迷狀態,口吐白沫地說著凱旋歸來的夢話。
  失去四肢的巨大鐵球表面滿是爆發造成的凹陷與焦炭,像是烤焦的麵包。三名披風上繡著燙金絲線與家紋的高等騎士,在議會前的廣場中央,打量著升星的殘骸。
  「就算是神賦予的駿馬,也會被如此蠻橫的構造給僥倖地壓制。我為吉沃格的一零二式深感不值。」擅長機關構造的騎士忿忿地說。
  「別這麼說,一零二式不也是你參與開發的作品之一嗎?」男魔導士的語氣雖然帶著安慰,但臉上卻掛著求之不得的微笑。
  「你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一零二式和你的頭髮還有位階一樣,不堪一擊。」
  「我不想聽你的冷嘲熱諷。」
  「到剛剛為止還忙著裝慈悲的你,不也是想撇清責任嗎?看那副不甘心的表情,就這麼沒有勇氣承認?」
  「對,我不想承認,你這輩子都在研究的第一級殲滅術式『裁枰』,現在看起來,似乎還沒有小孩子的派對魔法厲害。」
  「那是因為源龍的靈魂具有遠高其他畜牲的密度,就算只是給小孩子玩的術式,也會受到那頭死去怪物的靈魂增幅,而造成這種程度的破壞。你懂這之間的區別嗎,你能理解嗎,你聽得懂我的意思嗎?」
  「說得這麼理直氣壯,結果能夠吸收魔龍粒子的,可不是你們引以為傲的魔法。」
  「哼,天文學家也不是你開發的,我記得你的年紀都快要是桃樂絲的兩倍不是,怎麼就沒看到你的成就變成兩倍?」
  「你們兩個,先停下來啦……喬爾大人吩咐我們看守這架機體的殘骸,現在不是吵架的時候,沒什麼比和氣更重要的喔。」
  亞麻色長髮的女主教連忙制止兩個男人像是鬥雞一般的針鋒相對,卻像是把口水吐進盛燃的火爐中,徒勞無功。
  「喂,這位優柔寡斷的姐姐。」
  「嗯……?嗚啊!」
  女主教發現自己刻意加長過的裙襬被細長漆黑的爬蟲類尾巴拉扯著,一隻眼神兇殘的蜥蜴人奴隸兩手各自端住斟滿的酒杯,專注地瞪視著她。
  「卡琳娜,妳沒事吧?」
  「別用你那滿是泥土的尾巴碰她,奴隸!」
  一聽到女主教發出的驚叫聲,兩隻人形鬥雞立即轉移攻擊的焦點。
  「您好啊,卡琳娜大人。」
  蜥蜴人先是斜眼瞪視另外兩名貴族,接著一改態度,朝著卡琳娜行穩重且從順的鞠躬。
  「我記得妳是……帕特里西亞的侍從,叫做索尼亞對吧,請問她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主人的雙手被碎石割傷,所以我來請求再生術的加護。」蜥蜴人將右手的酒杯端至主教面前。「我認為需要三階左右。」
  「妳這狂妄的奴隸,竟敢擅自要求──」
  「舒雷德,請保持身為騎士的禮儀。」卡琳娜的語氣變得強硬起來。「這是我少數能幫忙帕特里西亞的事情,加油喔。」
  女主教熟練地咬破指尖,將鮮血滴進酒杯,詠唱起祝禱的咒語,杯中的酒水逐漸變成散發著幽光的淡藍色。
  「還真不好意思,擅自要求耗魔量這麼高的再生術,不過妳好像是這裡唯一擅長治療術式的人。」索尼亞忍不出露出得逞的微笑。「不嫌髒的話,有興趣把耳朵湊過來,聽窮酸的蜥蜴講幾句話嗎?」
  「是不至於……」卡琳娜勉為其難地,微笑著把耳朵湊了過去。「還有我能幫忙妳的地方嗎?」
  「別被那兩個沒出息的男人給騙啦。」蜥蜴人鬆開輕拉卡琳娜裙襬的尾巴,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不願意承認自己失敗的傢伙,是沒辦法帶給其他人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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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置在廣場上的機關巨人受到戰鬥的損害,與建物倒塌的波及,使得負責整修設備的工匠們,無奈地被迫延長工時。詭異的是喬爾與杭特並未親自出現帶領眾人收拾殘局,或許這就是全劍平時面對危機時的處理方式,無論死去的是誰,騎士團依舊還是騎士團。帕特里西亞既不想加入慶祝的酒會,也沒有勇氣見識其餘維修人員溫吞且笨拙的保養技術,索性主動要求換班,獨自在議會角落的廢棄花園裡,替脫去表層裝甲的天文學家檢修。
  「喂,大英雄,自己一個人窩在這裡做什麼,不怕被胖小丑夜襲嗎?」
  細碎的步伐,踏過乾枯的草根,發出沙沙的聲音,從花園的門口靠近。天文學家保持著單腿跪地的姿勢,讓帕特里西亞輕易地便從駕駛室內沿著腿部的裝甲跳了下來,光滑的裝甲表面差點讓她滑了一跤。
  「我不習慣人多的地方,總是感覺快要窒息一樣。另外,請不要再提到小丑了。」
  儘管她立刻聽出索尼亞語氣中的挖苦,卻不知為何回以有些放鬆的乾笑聲。
  「嘿?妳是肺功能不好,還是害怕看到比自己前凸後翹的人?」
  「恕我冒犯,但是妳應該先照過鏡子再來消遣我。」
  「嗯,我比較高。」
  「含頭角長度才比我高的!」
  「都讓妳一條尾巴還想嘴硬。」
  索尼亞冷不防將泛著藍色液體的酒杯按到帕特里西亞臉頰上。
  「好冰……」
  「有用再生術加護過,快點把手治好,這樣才能繼續洗衣服。」
  「真是非常感激妳的冷嘲熱諷。」
  帕特里西亞伸出坑坑疤疤的雙手,讓索尼亞用經過祝福的酒水澆灌皮膚,她咬緊牙根忍受傷口癒合時自疼痛轉為劇癢的觸覺,確認雙手的燒傷與刺傷都充分癒合之後,她立刻朝著索尼亞柔軟的肚子狠狠重毆。
  「嗚,妳打擾到裡面的雞肉了……」
  「反正龍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受傷。」帕特里西亞不經意地挑起話題。「為什麼妳這麼喜歡雞肉?」
  「因為魔界很難找到這麼小又好吃的雞,牠們大多在火山地帶吞硫磺為生,全身覆蓋著堅硬的鱗片,雖然不會飛走,但能長到二十公尺高,根本沒辦法安全打獵。」
  「我很確定那是恐龍。」
  「才不是,我很確定那是雞,至少在我的故鄉,那東西叫做雞。」索尼亞皺起眉頭。「妳應該沒去過珂賽特斯對吧?」
  「那是?」
  「被妳們口口聲聲叫做魔界的地方。我的國家也有機關列車跟共議制度,並不像妳以為的,住著邪惡的魔王跟一群滿腦子欺負良家婦女的綠色淘氣壯漢。」
  「我才沒有……」
  帕特里西亞感覺自己的臉有些滾燙。
  「快點搞定這台廢鐵,我想洗澡。」索尼亞不屑地動腳踹了天文學家潔白的裝甲。「看管浴堂的老頭說奴隸不能比主人早洗澡,所以妳拖得越晚,我們就得泡越濃的汗水湯。」
  「……那還是別進去比較好吧。」帕特里西亞無視索尼亞的咕噥,繼續反覆檢查著機體。「天文學家的臉,和妳似乎有點相像。」
  「聽起來主人您的眼睛需要藍莓保養,我知道哪裡的市場有好的藍莓。」
  「我是真心這樣認為。」
  「反正叫索尼亞的滿街都是,長得跟我很像的也可以滿街都是吧。」
  「妳不只有半龍血統,甚至還可以輕易用身體防禦銃彈與攻城武器,怎麼想都是……」
  「那又怎麼樣,還不是被痛扁一頓。」
  「妳的尾巴是怎麼一回事……」
  帕特里西亞這才注意到,索尼亞那條自豪且功能多樣的尾巴不知為何,從流利的尖長線條,被踩踏得像是壓扁的麵團,上頭滿滿是鐵靴蹂躪過的痕跡。
  「管不住嘴巴,不小心在騎士大人面前亂說話。」
  「為什麼會被弄成這樣?這裡只有我們兩個,會痛的話說出來也沒關係的。」
  「別用擔心,不會痛,我是強壯又便宜的勞工,不怕受傷跟減薪。」
  「這擺明是在逞強吧?」
  「怎麼可能,我可是龍……的遠親耶。安心吧,我不擅長說謊,真的不會痛。」
  索尼亞自顧自地喝著酒杯裡的烈酒,她好意地想分享給帕特里西亞,卻立刻被帕特里西亞以手勢婉拒。
  「是被誰欺負嗎?」
  帕特里西亞取出手帕,小心地抓住索尼亞左晃右擺的扁平尾巴,輕輕地擦拭上頭的沙土。
  「怎麼可能被欺負,當然是我先挑釁的。」
  索尼亞露出雪亮的尖牙,「哼哼哼」地得意冷笑著。
  「為什麼要這麼做?」
  「兩個自大的男騎士,在心儀的女主教面前比賽。」索尼亞撥開帕特里西亞手中微濕的手帕。「快拿開,鱗片會生鏽。」
  「那不是公平的競爭嗎,為什麼要干預?」
  「他們比的是誰比較擅長推卸責任。」索尼亞沒好氣地攤手。「我剛好經過,忍不住就說嘴幾句。」
  「就算妳多說什麼,也不該被打成這樣吧?」帕特里西亞看著索尼亞背後,像是破抹布般的尾巴。「還真是粗暴……我帶妳去找軍醫吧。」
  「不要,我可不想就這樣穿幫。況且尾巴只要放著不管,它自己就會膨回來的。」
  「妳的身體到底是由什麼東西組成的……」
  「龍、老虎,還有老鷹。」索尼亞稍作停頓,繼續說道:「而且必須是邪惡的老鷹。」
  「不要隨便亂喊幾種動物名稱矇混過去好嗎,妳是哪門子實驗失敗的奇美拉啊?」
  「我有時候會這麼幻想。」
  「……那不是很悲傷的事情嗎?」
  「怎麼會,那聽起來很帥耶。」索尼亞的眼神閃閃發亮。「為什麼妳要這麼悲觀呢?十六歲應該要好好享受人生,像這樣陰沉又壓抑的傢伙,我倒還是第一次遇到。」
  「很抱歉,我沒辦法像其他人一樣。關於先前對妳說過的那些話……」
  「道謝就免了,反正像我這麼優秀,多負擔一點妳們的無能,也是理所當然的。」索尼亞把手攤開,擺出準備接受喝采和拍手的大字形。「妳們的伙食不錯耶,不愧是大陸上最精銳的稅金小偷集團。」
  「……請當作我剛剛什麼都沒說。」
  「開玩笑的啦,我在逗妳開心耶,賞點面子笑一下嘛。」
  「哈哈。」帕特里西亞乾笑起來的模樣,活像是凍死的野貓。「這樣可以嗎?」
  「再接再厲囉。」
  「饒過我吧,我不想再遭遇更多『下次』。」
  「妳是說被一點都不好笑的小丑,強迫交往的那件事?」索尼亞毫無節制地大笑起來。「『這和我愛不愛你沒有關係』,虧妳可以說出這種話,簡直是撲克臉的女王噗哈哈哈哈!」
  「遇到妳,真的是我人生最大的汙點……」
  帕特里西亞若有所思地,看著天文學家闔上的嘴唇。
  無暇的鋼鐵巨軀,靜靜地跪在夜幕下,憑藉潔白光滑的裝甲,與纖細流利的身形,天文學家被包覆在裝甲之下的原本外觀,無庸置疑地會讓所有第一眼見到的人,誤以為是美麗的女神雕像。
  在升星爆炸毀壞的當下,自己確實地聽見,從那緊閉的唇中發出的歌聲,儘管只有一瞬間,但那美妙的音符與聲調,確確實實烙印在腦海之中。
  「在沉思啥,打算為死去的男朋友流眼淚嗎?」
  「別再提起那件事!」
  「皮特肯定還活著,要對生命懷抱希望。」
  「索尼亞,妳不覺得奇怪嗎,一零二式是沒有明顯外觀特徵的量產機,但是駕駛的吉沃格大人,卻馬上被皮特先生認出身分。」
  工具箱裡擺滿客製規格的工具,因為生產的地區不同,星完駒之間的零件並無法共通使用。帕特里西亞取出螺絲起子,熟練地拆卸下天文學家腳尖的裝甲,檢查起內部的機關狀況。
  「這代表……」
  「我想是的。」
  「那個胖小丑有透視的魔眼。」
  「能讓我檢查妳的腦袋嗎?」
  帕特里西亞的腦海裡突然浮現出索尼亞腦袋上插著螺絲起子的血腥場景。
  「妳非得要這麼沒幽默感嗎?」
  「不是任何時候都適合開玩笑。」即使環伺確認過四周沒有其他人,帕特里西亞依舊降低了嗓音。「我有想問妳的事情。」
  「好喔,我可以當妳的伴娘。」
  兩人的距離靠近到快要貼在一塊兒了,索尼亞的嘴裡依舊有股烤肉味。
  「我還沒這方面的打算。」
  「好哇,那是什麼?」
  「為什麼妳操縱星完駒的技術如此精熟,妳究竟是誰?」
  「呃……為什麼呢……因為我的養父跟養母很注重教育吧。」
  索尼亞退後兩步把背靠上一旁的裝飾柱,沿著柱子滑坐在地。
  「別賣關子,總覺得妳吃飽後的態度比之前更囂張,果然那是血統所導致的。」
  「會這樣好奇,代表妳操作的速度太慢。」索尼亞揮動尾巴,趕走躲在柱子陰影中的老鼠。「身為騎師,首先需要信心。」
  「這是某種暗示嗎?」
  帕特里西亞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胃酸正在翻攪。
  「我只是照妳的問題回答而已,這次可不是在說笑,身為騎師,遠遠有比操縱技術更重要的事情。」
  「那是?」
  「老爹在我小時候說過,如果做一件事情,是因為某種自以為比別人聰明、熱情,或眼光獨到的優越感,那就該貫徹自大,證明自己的能耐。」
  「既不打算強奪,甚至還協助我。妳真正的目的,到底是?」
  「這個嘛……」半龍人沉默了一會。「妳認識一個叫做克萊門特的騎士吧?」
  「那是在我之前的騎師。」
  「當作是他的委託吧,我也不是每件事都能說出口的。就算把我全身都摸透,也沒辦法改變妳現在就是很二流的事實,所以我才只好在這裡看著妳啊。」
  並不是只有自己才背負著不能說出口的故事,帕特里西亞轉過頭,從天文學家裝甲上模糊的倒影,窺視索尼亞被鱗片覆蓋住的表情。
  這個自稱與席爾德蘭有著深仇大恨的半龍人,正好與自己有著相同的年齡,正好與這座城市被遺忘的時間相同的年齡。
  她是抱持著怎樣的心情,看待城市裡四處飄散的遺骸?
  為什麼自己要包庇著一個對騎士團抱持著恨意的半龍人呢?或許這問題的答案藏在其他人那高傲無可自拔的臉孔之中,帕特里西亞對於這龐大的權力競逐深感疲倦,就只是因為些微的「不想獨自待在這裡」這樣的想法,自己說著謊,變成了一個不誠實的人。
  或許是羨慕著吧。
  「索尼亞,我──」
  帕特里西亞來不及把話說出口,便被滄桑老邁的男人嗓音打斷。
  「斷裂的骨頭,破碎的心,被剝奪,被撕裂粉碎。」
  心情看似比先前好上不少的杭特,手裡拄著昂貴的黑檀木拐杖,嘴裡念著的分不清是歌詞還是詩句,從花園的轉角走來。
  「是有這麼一點生鏽,但我依舊奔跑著。」
  在索尼亞替杭特接完句子的當刻,雙方的眼神以糟糕透頂的絕妙默契對上了。
  「妳比我遇過的大多數壁虎,都來得聰明狡猾。」杭特微微點頭,以枯枝般的雙掌緩慢拍手。「妳知道我是誰嗎?」
  「呃……某個了不起的大人物?」
  「似乎妳孤陋寡聞的奴隸血統,讓妳淡忘掉對強者感到畏懼的本能。我的名字是杭特.費爾特朗傑,妳生命的主宰者。」
  「我以為您早就已經死於調皮的『絕症』。」
  「妳很快就必須承擔多話的後果。」
  「這番話的意思,是打算藉機會狠狠修理我一頓嗎?」
  愣在旁不知如何插話的帕特里西亞,看著杭特風中殘燭般的身軀,但不知為何,她竟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壓迫感,彷彿眼前的老人只要輕輕一勒,半龍人的腦袋就會被乾脆地擰下,但儘管如此,老者與龍的言語交鋒卻絲毫未緩。
  「下次再讓我看見妳用那雙髒手碰到天文學家,妳的頭會被掛在牆壁上,和我獵來的獅鷲頭相鄰。」
  「如果這樣做,能讓您感覺比較溫暖的話,我會考慮看看。」
  「別用妳的頭蓋骨作為代價,來揣摩我的想法。」
  「我沒看到您的想法,是不是跟小雞雞一起萎縮了?」
  「妳遲早會有機會,到時候妳將理解,與我作對,將是妳此生做過最糟糕的選擇。」
  雙方即使都掛著笑容,但僅僅是被夾在視線中間,都使得帕特里西亞感覺自己會被血淋淋地切割開來般肅殺。
  「抱歉,是我的實戰經驗不足,才導致這樣的事情發生。」
  帕特里西亞連忙彎腰想緩頰,卻被杭特不領情地狠瞪。
  「我見過妳的實戰,不算太差,只要別和我年輕時比較的話。」
  「謝謝您的賞識。」
  「有機會的話,我也想見識看看杭特大人的實戰技術。」
  索尼亞的嘴巴像是盛燃的鼓風爐,每吸入一口空氣,都會吐出搧風點火的詞句。
  「妳最好禱告沒有見到的那一天。」
  「因為您是傳說中的勇者?」
  「勇者不活在傳說裡,是傳說存在於勇者體內。」
  單從杭特乾癟的嘴角笑容,與陰沉的眼神,實在讓帕特里西亞難以想像,眼前的年邁老者,會是與勇者席爾德蘭一同出生入死的傳奇鬥士。
  據說他以單手擊回攻城用的砲彈,獨力在兩千人軍隊的火炮之前,完好地守住一座岌岌可危的城,或是與地下城的看守者肉搏,毫髮無傷地生吞活剝帶有劇毒的蠍尾獅。帕特里西亞聽過最誇張的,是杭特被海蛇活活吞進肚子,結果害海蛇下痢而死,本人卻毫髮無傷的故事。
  在漸趨和平的年代,帶有誇張與捏造色彩的冒險傳奇,充其量只能當作埋藏在往日塵埃中的浪漫奇談,但無論那些故事真偽與否,杭特.費爾特朗傑的名號,至今依舊是每個夢想擁有強健肉體者的崇高目標。
  帕特里西亞依稀能想像,四肢被撕裂的索尼亞,腦袋被連著脊椎拔出來,掛在壁爐邊作為戰利品的慘烈模樣,但眼前的一人一龍,臉上依舊掛著滿滿的燦爛笑容,有意無意地試探著對方的底線。。
  「是啊,我小時候也聽過不少關於您的傳說,像是空手絞死獨眼巨人、一夜之間破壞三座古代魔像,還有搞上所到之處的民婦甚至領主夫人。」
  「那些可不是傳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杭特自袍中取出酒瓶,豪爽地喝下一大口後,將剩下的部分遞給索尼亞。
  「真是厲害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接過酒瓶的索尼亞,暢快地把剩下的液體一飲而盡。
  「哈……哈……」
  被曬在一旁的帕特里西亞感覺自己的腦袋快要不保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妳真的是一隻能讓我開心的壁虎,只可惜。」杭特的笑臉突然停滯住,伸出瘦弱的手腕,抓握住索尼亞乾癟的尾巴。「這是妳的生命永遠無法達到的高度,身為一隻卑微卻得以因卑微而苟活的壁虎,妳只需要服侍好妳的主人,完成最基本的打掃洗濯,那就是屬於妳的小小養殖箱,所能得到的最大幸福。」
  杭特輕輕使力,便將索尼亞的尾巴以九十度的不自然角度垂直扳下。
  「嗚啊啊啊啊啊!拜託放開它,我求您!」
  索尼亞因劇痛而撲倒在地,然而杭特絲毫沒有就這樣住手的意思,他單手以怪力拉扯著那條負傷的尾巴,另一手則掐住索尼亞的後頸,使她被牢牢地壓在地面上,就連掙扎都無能為力。
  「當妳膽敢用那雙褻瀆汙穢的雙眼看著我,就代表妳妄想著踏進我的世界當中,我會讓妳以全身上下的每個器官,每條血管都深刻體會到,在我的世界裡,永遠只會有一個主宰。」
  「拜耶爾國王跟教廷?」
  「再猜猜看,妳剛剛說的是兩個。」
  杭特加重掐在索尼亞後頸的力道。
  「是你!是你!快住手!我知道錯了,饒過我,我只是個可憐的奴隸!」
  「哈哈哈……妳具有作為一個失敗者的資質,但是這仍不夠替妳天生那罪惡的血統贖罪,滾得越遠越好,繼續妳的勞動吧,直到妳死去為止,我都會感謝妳曾經取悅過我。」
  杭特放開索尼亞的尾巴,狼狽的她看起來像透被淘氣的小男孩欺負過的蜥蜴,以負傷的畏懼眼神,看著不知所措的帕特里西亞,默默地沿著花園裡的小徑遁入夜色之中。
  「記好妳眼前的光景,帕特里西亞,這就是體表有鱗的野獸之所以只能作為奴隸的原因。人類比牠們更聰明,更強壯,更值得擁有神與萬物的恩賜,原本妳在戰鬥中違反許多騎士團的準則,必須受到懲罰,但既然妳善用了戴罪立功的機會,我願意既往不咎。」
  「謝謝。」帕特里西亞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嘹亮些。「請原諒我的奴隸,是我管教不周。」
  「想必妳也已經聽見那美妙的歌聲。」
  「是的。」帕特里西亞小心地低頭,以敬仰的眼神望著神色鎮靜的杭特。「如果將天文學家交給我,只是為了解除機體的內部限制,那麼我現在願意將劍歸還。」
  「哈,大可不必。勇者做決定從來不會後悔。」杭特得意地吹噓著。「桃樂絲想必也會為妳高興,如今人類的文明終於扳回一城,妳應該歡喜,妳必須歡喜。」
  「……我會的。」
  帕特里西亞難免對方才發生的暴行感到不滿,自己的位階並沒有質疑任何人的權限,儘管內心懷疑著這過當的「正義」,然而說不定杭特對於索尼亞採取的才是「正確」的應對方式,她對內心的想法感到有些混淆。
  「請好好記住我方才的嚴厲手段。」杭特絲毫沒有為此感到愧疚。「無論是列車上的老廢物,或是那肥胖愚蠢的小丑,都明顯是對我們的敵意與侮辱,騎士不能容許任何形式的質疑與挑釁。」
  「所以我們也能如此理直氣壯,傷害無辜的人嗎?」
  「流著魔族血液的生物,或是染上罪惡的人類,怎麼可能無辜?有理的人自然能夠行使暴力,暴力的人就是有理。笨鳥調查過妳路上撿來的的壁虎,她作為一名奴隸並沒有不良紀錄,僱主是過氣的舞蹈家──伊妲.貝爾曼。妳們遭遇到那群老廢物襲擊的時候,她好死不死正好在列車上。」
  「伊妲.貝爾曼?我在騎士學校時看過她的表演呢……」
  「笨鳥正在想辦法與她取得聯絡,盡快領回那隻嘴巴不乾淨的壁虎。列車上沒有發現那女人的屍體,這部分的事務已經由赫爾巴托地區當地那群辦事不力的廢物接手,無論我們怎麼處置,妳都沒有干預的資格。」
  「既然已經確定她的清白,為什麼還要……」
  「只要有錢,就連雜種狗都可以假裝成名馬。要弄到這種程度的證明,只要一點小錢,誰都可以看似清白,但是在那鱗片底下,或許正躲藏著邪惡的種子。」杭特的語氣逐漸變得深沉。「妳對於十六年前的事故,了解到多少程度?」
  「源龍族的公主和冒險團的領袖席爾德蘭訂下婚約,然而她早已被植入墮王的心臟碎片,在婚禮上被墮王殘餘的意識影響,無差別地屠殺民眾。」
  「榭莉亞在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產下一個女嬰,半龍半人的女嬰。」
  「半龍半人……?」
  帕特里西亞極力保持臉上平靜的神情,但雙腿卻不自主地顫抖著。
  「榭莉亞的靈魂粉碎之後,我試過從她的遺骸內回收墮王的心臟碎片,然而什麼都沒找到。」杭特從另一側的口袋拿出新的酒瓶。「遠古時代曾經毀滅過一次大陸的墮王,在二十年前被邪神教團復活時,是我和席爾德蘭阻止了它,但現在,當年的四人裡,已經有兩個倒在地底下被蛆蟲啃得一乾二淨,要是墮王藉由那名女嬰的身體再度現世……我自認這世界上沒有人贏得過我,但那該死的東西並不屬於這個世界。」
  「當年的那名女嬰現在人在哪裡?」
  「鬼才知道,除了騎士團有史以來最為罪孽深重的背叛者以外。」
  杭特的臉上浮現明顯的青筋,語氣明顯按捺不住深入骨髓的憎恨。
  「賽門.艾姆坎菲爾……」
  十六年前的那一天,這個名字從家喻戶曉的大英雄,轉眼被塗上污穢骯髒的顏色,與席爾德蘭同行的夥伴,一夕之間成為殺害同胞的冷血叛徒。
  「那個男人,無法滿足於成為英雄的虛榮心,於是他將靈魂賣給魔界。在婚禮那天,他趁著席爾德蘭因討伐墮落的源龍而身受重傷時,拔劍襲擊我最好的對手。」
  「該不會……」
  「那天是個下著雨的日子,每個地方都糟得一蹋糊塗。狗養的賽門殺死席爾德蘭,帶著那名女嬰遁逃入魔界的領土,從此沒有人再見過他。」
  空氣中紫灰色的細小粒子,模糊了遠處的景物,無法散去的灰雲,或許也正醞釀著一場滂沱的雨。
  彷彿從十六年前,這場雨便從未真正落盡過。
  「這些故事,都是真實的嗎?」
  帕特里西亞忍不住表達內心的疑問。
  「比起真相,我們只需要注重眼前的現實,而現實是由力量決定的,那就是所謂正義,得以支配的最大範圍。妳與妳的壁虎並無法成為朋友,因為從一開始,牠們罪惡的血脈,就是座隨時可能引爆的火藥庫。」
  「我會好好思考您的建議。」
  對於杭特與喬爾時常掛在嘴上的「我們」,帕特里西亞也無法確實得知到底是指哪些人,這個名詞所導向的主體似乎隨時在變化。
  「天色晚了,放心地睡吧。天文學家會由我們負責搬運到議會內,側門有用來讓星完駒進入的格納區域。」
  「但是天文學家的整備還沒有完成,還剩下機關室內的淨化裝置沒有打開檢查。」
  帕特里西亞把手掌舉至胸前,謝絕杭特的好意,少去索尼亞在一旁冷嘲熱諷,今晚想必會更加漫長吧。
  「我看不出來有哪裡還需要調整。」
  「我有義務確保機體隨時處於最佳性能,但不知道為什麼,機關室內通往主系統的門是鎖死的。」
  「別去碰機關室,那不是妳負責的部分。」
  「但天文學家是我的──」
  杭特的雙眼迅速瞪大,以摻雜憤怒與厭煩的複雜情緒,糾正帕特里西亞的發言。
  「交給妳駕駛,不等於天文學家屬於妳。妳能坐在上頭,依舊得感謝我女兒的死,現在,聽從我的命令。」
  極力想脫口反駁的衝動湧上帕特里西亞的喉頭,但杭特畢竟是桃樂絲的生父,對自己有這樣的排拒意識也是理所當然的。
  「這點我清楚,如果不是因為我是最後的適任者,我會果斷地遠離天文學家。」
  「這話可是妳說的,吐司。」杭特嚴厲的表情舒緩下來。「去休息吧。妳的工作暫時結束了。」
  「但是──」
  帕特里西亞的主張再度被打斷。
  「身為騎士,如果妳無法像我一樣特別,那麼妳就得多加磨練服從的美德。」杭特將手搭上帕特里西亞的肩膀,以滿是皺紋的粗糙手指,撫弄起纖細的鎖骨。「妳對自己的身分毫無覺悟,讓我說個故事吧。」
  「……好的。」
  似乎也沒有其他選擇。
  「黑色森林裡,住著三頭原始野蠻的猛獸。」
  「那是三隻熊對吧……」
  「隨時可能被獵人剝皮的公熊、隨時可能被獵人剝皮的母熊,和隨時可能被獵人剝皮的幼崽,共同苟活在隨時可能被拆掉的木屋內。某一天,母熊煮好湯,和公熊及幼崽一起出外散步。正好有一位聰穎且美麗的女孩誤闖進森林,發現野獸們的小屋。飢不擇食的女孩喝掉牠們的湯,並睡在幼崽的床上。當三頭熊回到木屋,看見空蕩的鍋瓢,與床上的女孩,牠們立刻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但是女孩沒有被抓住。」
  帕特里西亞臉頰微鼓,努力地把差點脫口而出的哈欠壓回喉嚨深處。
  「用妳可悲的胸部想想看,這個故事所代表的是?」
  「一旦敵人進入我方的範圍,就不該輕易放過?」
  「天真。」杭特毫不保留地嘲笑帕特里西亞從莉莉安奴聽來的答案。「這個故事的意義,在於只要比熊優秀,女孩就永遠逃得掉。」
  「但是有不少人被蛇怪或是獅鷲吃掉不是嗎……」
  「那就是因為他們不夠優秀,有一天,我們將會得到能夠自由出入所有野獸住處的力量,喝光牠們的湯,安詳地睡在牠們的床上。誰也不能吵醒那個聰明的女孩,我們必須讓三隻熊知道,誰才是主宰這片大地的生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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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才是……主宰大地的生靈嗎……」
  接受大串來自偉人的長篇訓斥與教導後,帕特里西亞因為身心俱疲而打消檢修的念頭,當拖著泥濘的腳步走出議會廣場時,她回頭望著倒塌的鐘塔與沉默的機關巨人,佔據廣場飲酒作樂的人群依舊繼續著不知為何的慶祝,彷彿從塵埃滿覆的烏雲下,奪回這座城市已經是勢在必得的一回事。
  「喔喔,這不是天文學家的測試騎師嗎?要不要來和我們一起找些樂子?」
  上半身壯得像頭獵豹的布格曼,正表演著用腹肌夾斷酒瓶的才藝,他以光直視都足以令人灼傷的爽朗笑容向著帕特里西亞招呼。
  「抱歉,我有點累。」
  聽見被人呼喚時,帕特里西亞的兩肩些微一顫,她有氣無力地抬起沉重的頭,勉強自己露出僵硬的微笑。
  「哼,不過機體優秀一些,區區平民是在囂張什麼,反正怎麼看都是跟上層睡來的吧?」
  背後尖酸的冷言冷語,帕特里西亞早已習慣。令人不禁唏噓的廢都,令人不禁唏噓的自己,帕特里西亞體會到,那些從書上的插畫,或學校的課程被灌輸來的憧憬,在實際造訪這座都市後都已悄悄地灰飛煙滅,她離開人聲嘈雜的議會廣場,往宿屋所在的居住區步行而去。對於季節的認知還停留在夏季,但在常年缺乏陽光的汙染區域,越是入夜越能感受到刺骨的惡寒,通往宿舍的路上,瀰漫灰紫色的煙霧,她只能憑藉幾盞微弱的煤油路燈辨識方向,廢棄的石磚樓一棟接著一棟,毫無章法地凌亂排列著,像是兩個外行人在更多外行人的指導下,所共同下出的拙劣棋局。
  風琴鎮為了提供工人在鐵軌施工時的住宿,趕鴨子上架將一部分的廢屋打理至能夠使用的狀態,多虧鋪設鐵道的民工,在騎士團完成淨化作業之前都不會進駐,帕特里西亞何其榮幸地,能夠擁有屬於自己的暫時住屋,而不用分享他人的汗騷味和酒臭。
  「不行了,一定要先脫下來才可以……」
  汗水混合塵埃的臭味,使人難以忍耐,就連身上的輕鎧甲,都因為沾染這份骯髒黏膩的觸感,而變得沉重不已。想起天文學家駕駛室內如影隨形的霉味,帕特里西亞幾乎是用額頭把門撞開倒進房間,在把搖搖欲墜的門板甩上之後,立刻將身上象徵騎士身分的鎧甲與襯衣一一解下。
  「哈啊……哈啊……」帕特里西亞將滿是修補痕跡的金色匕首擱在床腳,赤裸地跌進床鋪,大口地喘息。「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呢?」
  雖然屋子的大小和自己平時睡的馬廄差不多,但反而因為這貧乏的空間,而孳生出一股莫名的安逸感。帕特里西亞低頭把臉倒臥進質感粗糙的被單中,讓全身緊繃的肌肉得以享受這短暫的歇息。
  「為什麼偏偏在這種時候,會想到那個讓人不愉快的半龍呢……」
  就在帕特里西亞發出感慨後,背上立刻傳來冰涼潮濕的觸感,方鬆懈下來的情緒突然繃緊,使她忍不住慌亂地放聲大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吵死啦,不要把滿身大汗抹到床上去!妳當真以為自己的汗是香的嗎!」
  「欸……?」
  心有餘悸的帕特里西亞伸手摸了摸背上的濕軟物體,原來只是沾過水的手巾。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薄長襯衣的索尼亞,拎著長柄鏟子,將頭從房間角落的隔板後探了出來,由於她沒有以偽裝用的鱗片覆蓋體表,滿腹的牢騷與不滿,一覽無遺地全都寫在臉上。
  「洗衣板,妳那是啥怪表情,又不是第一天跟我睡在同個地方。」
  「妳妳妳妳妳在啊!」
  帕特里西亞連忙遮住身上的重點部位,她感覺到自己漲紅的臉頰快被這陣尷尬燒到全熟了。
  「說不想進澡堂的不是妳嗎?虧我大發慈悲特地提水回來,結果妳這白癡就這樣直接躺到床上去哀號,是不想讓人睡覺啊?」
  發怒的半龍人雙手交叉在胸前,惡狠狠地瞪著全裸的帕特里西亞。
  「哪裡有水啊……而且妳不是自己用隔板搭了個床──」
  「哈──啊?那是我要睡的地方,妳這條給異端審問官倒尿壺的小髒狗!」
  索尼亞刻意把挑釁的語氣拉成感情飽滿的長音,以苛薄的笑臉,豎直右手的中指。帕特里西亞還來不及反駁,索尼亞的長尾巴已經穿進地上的鎧甲與衣裙,一鼓作氣將她的衣物全部拖走。
  「妳在做什麼!」
  「當然是看光溜溜的女騎士在街上裸奔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怒氣沖沖的帕特里西亞用毛巾遮掩赤裸的身體,往前邁步想搶回衣物,索尼亞見狀拔腿就溜,踢開角落的隔板,往牆上新挖的大洞鑽了出去。
  「還給我──」
  帕特里西亞跟著鑽出牆洞,誰知道在她雙腳踩進後院地面時,腳下的茅草堆竟無法支撐她的重量往下坍陷,使她踩空掉進底下的淺坑,一陣響亮的水花聲蓋過她的尖叫。
  「不用感激我囉,好好把自己汙穢的靈魂洗乾淨吧。」
  「誰會想感謝像妳這樣頑劣的壁虎,而且為什麼要在房子後面挖地洞……」帕特里西亞望著臨時搭建的棚架與寬敞的水坑發楞。「這些都是妳自己做的?」
  「我發現房子後面有施工到一半的地基,正好路上也散落著從那顆怪球散落出來的防火材,就拿來加工了,我很擅長挖洞喔。」
  「防火材?」
  「不只可以隔熱,也可以鋪在池子裡防滑。」
  「我相當羨慕妳這種在任何時候都能享受生活的人生觀。」
  泡在水裡的帕特里西亞踩了踩浴池的底部,果然隔著一塊黑色的粗布料,她發現池深只到自己的大腿,想把身體洗乾淨的話勢必得整個人泡進去。
  「沒辦法,老爹交代過,在外面住宿一定要注意衛生。」
  「妳是從哪裡弄來透明的溫水……不是吧,竟然是淨化過的?」
  「對啊,那個主教人蠻好的,我一說妳的傷口可能會發炎,她就馬上著急地準備施放淨化術了。」
  「這麼貴重的水,怎麼可以浪費在像我──」
  「沒價值的垃圾,就認分地消失吧。」索尼亞不耐煩地張大嘴巴。「源龍砲!」
  一團口水吐在帕特里西亞的臉上。
  「……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
  索尼亞脫掉身上的女僕裝,滿臉閒適地坐在池子邊緣,用雙腳踢起水花。
  「妳是席爾德蘭和榭莉亞的女兒,對吧?」
  「我以為妳早就知道了。」
  「也就是說……妳認識一名叫做賽門.艾姆坎菲爾的騎士?」
  「就是他收養我的,目前是大陸上被判處死刑數量最多的人,有時候我會覺得這蠻值得炫耀。」索尼亞閒適地伸著懶腰。「這不是早就說過的事情嗎,那個老不死的自戀狂又跟妳鬼扯些什麼?」
  每當索尼亞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在思考,她的尾巴就會隨之左右規律晃動。
  「沒、沒有,只是有點好奇而已。」
  帕特里西亞在水坑裡蜷縮起身體,把脖子以下的部位埋進水面。
  「有什麼能好奇的,不都寫在教科書上嗎?」
  「關於賽門背叛席爾德蘭的事情──」
  「啊,那是事實沒錯,只要來到這座城市,就肯定會提起那個故事。」
  「我越來越搞不懂妳到底在想什麼。」
  帕特里西亞能夠感覺到,自己的臉不由自主地苦笑著。
  「幹嘛,我每次都有老實回答喔,有什麼好搞不清楚的?」
  「騎士團一直告誡我,說魔族是邪惡的,以及種種關於賽門的卑劣事蹟,然而我,卻被應該既邪惡又卑劣的妳救下兩次。」
  「那很值得在意嗎?」
  「至少我很在意。」
  根據至今的觀察,眼前的半龍人對於謾罵與羞侮都具有極佳的抗壓性,甚至說可能壓根不在意,這反而讓帕特里西亞感覺自己更加卑微。
  「有什麼好在意的,擔心我背叛妳?」索尼亞忍不住笑出聲。「一開始就說過,我是來監督全劍的,更何況妳也只是被利用的道具而已。」
  「也是呢……對妳來說,我也只是道具嗎?」
  「嗚啊,這是哪門子噁心的話題。」索尼亞邊發出怪叫一邊咋舌。「如果妳走在正道上,那麼我沒有資格利用或傷害妳,頂多嘲笑跟消遣。」
  「所以我們算是朋友對吧?」
  「到目前為止還是。」
  「那……恕我失禮!」
  帕特里西亞鼓起勇氣撲上前抓住索尼亞左右搖晃的尾巴,將前一刻還悠哉踢著水花的半龍拉進池子。
  「等等,龍是不能碰水的啊!」
  索尼亞的抱怨立刻化成水泡的咕嚕聲。
  「妳又不會噴火。」
  「起碼能噴水。」
  渾身溼答答的索尼亞將腦袋短暫埋進水中,猛然抬起,朝著帕特里西亞吐出滿嘴熱水。
  「這樣有夠噁心的……」
  「有仇必報。」索尼亞像是小狗般抖掉頭髮上的水珠。「這樣就算是扯平。」
  盯著彼此的裸體再怎麼說都是有點尷尬害羞且淘氣的事情,兩人默默地轉過身,維持背靠背的姿勢坐下,帕特里西亞抬起頭,想仰望些什麼,天空卻依舊是灰暗一片。
  「我最要好的朋友,在一年前,親手按下自爆裝置的開關。」
  「喔,就是那個整天被妳掛在嘴邊的桃樂絲。」
  「有整天嗎?」
  「當然啊,妳在睡覺時喊的都是她的名字。」索尼亞有些感慨地嘆氣。「朋友太優秀,還真是件讓人煩惱的爛事,不過這跟妳被開除有關係嗎?」
  「因為那個裝置是我製作的,如果不是因為我答應她的請求……」
  「別開玩笑,她會死是因為她手賤亂按。」
  「桃樂絲做事情會有自己的考量,她和我是不同的。」
  「那妳該好奇的是她為什麼決定手賤,而不是自己做出這裝置才害她死掉,不是嗎?搞不好桃樂絲很感謝妳喔──『太好啦,有這麼方便的東西可以讓我去死』。」
  「索、尼、亞!」
  「既然無法擺脫自責,那為什麼要回來?妳是哪門子虐待自己的專家嗎?」
  「因為只剩下我知道怎麼調整天文學家,我不希望桃樂絲的遺憾沒有辦法實現。她和做什麼都只會變成絆腳石的我不同,永遠是舞台上最耀眼的主角。」
  「誰的絆腳石,妳明明就沒很糟糕啊。」
  「桃樂絲的!」
  「聽起來妳的眼裡只有她一個人耶。」索尼亞的語氣滿是揶揄。「然後妳就被騎士團用死去的朋友打動,衝動之下,『不小心』又回到這傷心的工作崗位上了是吧?」
  「桃樂絲是我的恩人,也是從小到大的玩伴,只有她願意對身為孤兒的我伸手,在和她一起受到騎士學校徵召時,我以為自己的夢想終於得以實現。」
  「哼哼,成為她的騎士,嗎?」
  「也許吧。」
  「那樣的夢想,只會破滅而已。」索尼亞的語氣像是早料到這樣的發展般平淡。「期待自己成為他人的影子,默默地從旁支撐,就這麼安然無事地度過一生,那是絕對不可能實現的幻想。我認識這麼個大傻瓜,以為只要遠遠地看著,就能讓所愛的人得到幸福……直接跳到結局吧,那個傻瓜只能眼睜睜看著心愛的女人死去,自己則被冠上叛徒的罪名,照三餐被人詛咒祖宗十八代。」
  「我不懂……為什麼妳總是能冷淡地說出這麼殘忍的事情。」
  「因為我是龍。」
  「一半而已。」
  「好吧,因為我一半是龍。」
  「這一點……都不好笑,但是我又很羨慕妳。」
  「好啦,我發誓暫時不欺負妳,所以不要再哭啦。」
  「我才沒有在哭,只是頭髮上的水滴下來而已!」
  帕特里西亞從浴池裡站起身來,默默地站在原地,聽著水滴從沒擰乾的髮絲上落下,滴答、滴答,像是午夜前的指針緩慢行走著。
  「如果妳不知道該相信什麼,就自己去找,別去要其他人的答案,搞不好其他人也只是亂寫一通而已。」
  「是嗎……」
  帕特里西亞無力地抱起地上的衣物走回屋內,儘管身體依舊溼答答的,她卻感到一切都無所謂,用疲軟的手掌貼住自己的雙眼,阻隔窗外微弱的火光。
  「能跟妳一起洗澡,對我來說是很開心的事情喔!」
  「那為什麼不從一開始就下來洗?」
  「因為我很享受被妳拖下水的感覺,反正都一起洗澡了,要一起睡覺嗎?」
  「我無法認同妳這段容易引人誤會的發言!」
  「聽說喝牛奶可以紓解憂鬱,妳要不要試試看?」
  屋外傳來索尼亞正開心地用尾巴拍著水面玩耍的噪音。
  「恕我拒絕!」
  
  //

  當帕特里西亞睜開眼睛,粗糙的床單觸感從背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柔軟的紅色絨布。周圍的牆面與扶手雕欄,都被漆上鮮豔的燙金色,明明是空無一人的劇場,卻響著不絕於耳的掌聲。
  「妳果然是能夠替我完成願望的忠犬啊,小帕。」
  熟悉的嗓音輕輕響起,帕特里西亞驀然轉過頭,身旁的座位上,一名戴著浮誇面具的少女正以輕佻的自信笑容對著自己。
  「妳是……」
  「歡迎來到我的記憶,或是說,天文學家的記憶。」
  「桃──」
  「就快要開演了。」戴著蝴蝶面具的少女把手指擺在唇上,做了個示意安靜的手勢。「天上的星星並不是繞著我們運轉的,妳不需要懷抱這麼多煩惱,有時候,完全投入演出的人生,或許還比半夢半醒較好一些。」
  「妳不是已經……」
  「桃樂絲已經暫時退場,但她畢竟是當紅演員,等到舞台有需要時,就會再度粉墨登場。」桃樂絲的笑容依舊如往日般自信滿溢。「在那之前,就由妳負責清掃舞台。」
  「是指淨化汙染區域嗎?」
  「不盡相同。」
  「我還是聽不懂妳想表達的意思。」
  「妳正在實現的,是誰的夢想?」
  「不就是我們的嗎?」
  「這關係到妳怎麼認定,所謂『我們』的範圍。魔族屬於『我們』嗎?異邦人屬於『我們』嗎?還是說對妳而言,『我們』所包含的,不過只是桃樂絲與帕特里西亞這對好友而已?我對這世界是相當厭煩的,許多人懷抱著從未被質疑過的從容,卻煞有其事地把這些脆弱的自大,包裝成優越的外在。我不能認同這樣的虛偽,哪怕對方是多麼值得同情,所以我才會按下那個開關。」
  「這就是妳的理由……嗎?」
  「不算,然而這是非現實的夢境,所以妳有權自行解釋。」
  「還是這麼嚴格呢。」
  帕特里西亞緊繃的心情放鬆不少,她原本期待能夠再度與桃樂絲相視大笑,但戴著面具的少女臉上,掛著的卻是相當冰冷的顏色。
  「讓我再問妳一個問題吧,小帕。」面具上色彩斑斕的蝴蝶,像是隨時會飛走似的。「如果當這場夢醒來,妳發現自己只是玩具盒裡頭的一只小錫兵,被設定好要走幾步,被決定好鑄成時的形狀跟命運,那麼妳會怎麼想?」
  「這不可能吧……」
  「假設真的發生了呢?」
  「會很沮喪也說不定,因為發現長久以來的自己,並不是想像中的模樣。」
  「所以如果一開始就已經明白自己做為被設計的物品而存在,便不會悲傷嗎?」
  「……我需要一點時間思考。」
  「我希望,但是妳的時間不夠了。」
  刺眼的燈光集中在台上的一點,熱情的紅色布幕緩緩地升起。
  舞台上的機關緩緩降下,全身穿著像是雪花般皎白長裙的女演員,帶著令人心碎的微笑向著僅有兩人的觀眾席點頭致意。
  在她張開嘴巴歌唱的同時,布幕完全地拉起,整座戲院的輪廓開始往外擴張、拉扯、崩壞,火紅的布幕隨著燙金色的牆面倒下,外頭的世界是一片盛燃的火海。在末世般的場景中,舞台上的演員開始無聲的歌唱。
  「桃樂絲?」
  帕特里西亞慌張地望向童年摯友,然而當桃樂絲緩緩將臉上的面具扯下,在無法飛翔的蝴蝶翅膀之下,只剩下一副焦黑的骨骸。
  「這個世界的基礎,建築在搖搖欲墜的火爐之上。我們是添加柴火的人,也是被添加進火爐的燃料。」
  「等等,我還有很多話想──」
  「希望妳不會太快燃燒殆盡,否則就再也沒人能重鑄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