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重回正軌 ─The House of the Rising Sun─
本章節 13046 字
更新於: 2019-07-12
──這地方已粉碎掉許多貧窮孩子的人生,而我知道,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員。
肚子正疼的帕特里西亞,匆忙地奔走在大片插滿斷裂劍戟的戰場上,地表遍佈著破碎的鋼鐵片,以及怎麼看都不會是牛排的某種腥臭半熟肉。
「先讓我上完廁所再回來打仗好嗎……所以不要再開火了,讓我去廁所!」
她很確定自己只是喝到餿掉的牛奶,而且戰爭與她毫無關聯,當前唯一重要的事情只有找到廁所。聽說有些士兵憋著大小號就上戰場,被敵人斬首時會噴得到處都是,沒有人會喜歡那樣骯髒的死法。
「至少必須……要有坐式馬桶……才可以。」
廁所大多設置在軍隊的營帳之間,她抱著腫脹的肚子跌跌撞撞地小跑,好不容易找到指揮官用的廁所,將軍跟傳令兵的無頭屍體就倒在帳篷外,這樣上廁所就不用排隊,真棒。
「終於解……欸?」帕特里西亞痛苦的神情變得更加扭曲。「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發展?」
不知為何,廁所的門板從頂端到底部分散嵌著十個把手,其中一個把手甚至還纏了尖銳的鐵絲。
帕特里西亞憋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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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眼的陽光透過晃動的窗簾,毫不留情地刺進眼瞼間的縫隙。
「又是那個愚蠢的怪夢嗎……?」
帕特里西亞滿頭大汗坐起身,伸出手拉開身旁厚重的窗簾,想確認自己當下的處境。鋼鐵的壁上有個四角方正的小窗,牢靠嵌在窗框中的玻璃擦得沒很乾淨,使得風景有些模糊骯髒。眺望向窗外的地平線,廣闊的景色正飛快流逝著,輕微的頭痛與周遭環境的不規則震動,再加上鮮豔撩亂的窗簾布色,使她無力地閉上雙眼,昏昏沉沉地躺回滿是廉價肥皂味道的床舖上。
「如果已經醒來,我的建議是盥洗用餐,而不是浪費時間嘗試無謂的睡眠。」
冷淡平靜的女性聲音從走道邊靠近,一名五官標緻的女僕以槍矛般尖銳的眼神刺向帕特里西亞,水藍色的短髮整齊地垂至肩頭,就連瀏海都修剪至完全的水平,她的腰間配著一把劍。
「冒昧請問,您也是騎士嗎,為什麼要穿著僕人的裝扮?」
「我的名字是莉莉安奴,是直屬於教廷的祀水騎士。負責護送,以及照顧主人,也就是妳的生活起居。」
「那隻說話很嚇人的貓頭鷹在哪裡?」
帕特里西亞心有餘悸地環伺車廂,尋找是否有能容納貓頭鷹頭人的櫥櫃或行李箱。
「喬爾大人先行前往全劍議會報告進度,報告結束後將在汙染區域與我們會合。」
「從貝姆斯特往首都議會,再前往米達拉普的話,照理說應該會比列車還慢吧?」
「這不在主人應該考量的範圍內。」
「那至少讓我知道現在所處的位置,可以嗎?」
「我們搭的是大陸橫斷線上最快的五速列車,三小時前剛轉車經過半途的幕斯塔巴爾站,傍晚會抵達赫爾巴托車站稍作休息。距離抵達汙染區域,含轉車的等待時間,約還有兩天,妳可以利用這段時間調適心情。」
「雖然是很詳細的解釋,不過簡直和綁架沒兩樣嘛。」
「綁架犯是不會放任肉票多嘴的。請不必拘謹,儘管吩咐我,只要能幫助主人調適狀態的要求,我都會盡力達成。」
「可是我沒錢聘請女僕啊……等等!」帕特里西亞朝自己的臉頰扇了一巴掌。「痛痛痛痛……這不是夢?」
帕特里西亞這才注意到身上蓬鬆柔軟的睡衣穿著,她像是被針刺到指甲縫般從床上跳了起來,差點撞到列車低矮的天花板。列車包廂的房內設有更衣鏡,帕特里西亞看見鏡中的自己,嘴巴張大得像是被輾死在路邊,連內臟都吐出口的蟾蜍。
梳剪過的瀏海柔順地貼著額頭,飽受頭蝨困擾的骯髒頭髮,被洗得閃閃發亮,重新展現出原本耀眼動人的金色。原先覆蓋著油汙與汗垢的肌膚,如今像是剛採收的白菜般吹彈可破,要不是那對與生俱來的淺綠色瞳孔,依舊泛著無精打採的顏色,她或許還難以置信鏡裡的女孩就是自己,胸口油然升起一股回到往日般雀躍,卻又無可奈何的複雜情感。她這時才注意到床尾擺著一套擦拭整潔的輕鎧甲與襯衣,從尺寸看起來,是替自己量身訂製好的的裝備。
「清洗和更衣的部分,是由我打理的。如果是任何有失禮儀的部分,或鎧甲的尺寸有誤,請主人向我反應。」
「以後盥洗還是讓我自己來吧……還有不要叫我主人,再怎麼說我的最高位階也只到過見習,還是被開除的見習。」
在熟睡時被人摸透的恥辱感,令帕特里西亞渾身不對勁,但看在充分融入女僕身分的莉莉安奴眼裡,或許服從命令,去侍奉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是天經地義的責任。
「我知道了。」莉莉安奴恭敬地鞠躬。「妳要是覺得被直接稱呼過於刺耳,再通知我更改即可。」
「拜託也不要鞠躬啦,我們應該是同輩份吧……」
帕特里西亞打量著莉莉安奴腰際的教廷配劍,在象徵大陸宗教至高權威的教廷內,凡是能以不到二十歲的年紀就取得正式配劍資格的人,要不是家世顯赫,否則便是具備著某些方面的卓越才能,例如魔法、談判、政治魅力或武藝等等。從談吐觀察,莉莉安奴屬於後者,除非她其實出身顯赫,當女僕只是基於興趣,或某種偏執的癖好。
「妳是這次作戰不可或缺的核心人員,保護妳安全抵達目的地,是我的責任。」
「作戰?」帕特里西亞滿頭霧水地搔頭。「這不只是一般的建設工程嗎?」
「我不鼓勵妳抱持樂觀的想法。只要有嘗試建設的推手,就會存在阻止進步的惡人,最近有不少風聲,指出魔界對於破壞縱貫鐵路是有計畫性在進行的。兩名『天文學家』的適任者被殺害,想必也是這個原因。」
「等等,我對於戰鬥一點概念都沒有啊!」
帕特里西亞慌張地伸出十隻指頭,數起自己究竟有多久沒有接觸實戰用的兵器。
「是這麼一回事嗎,果然是過於天真了。」莉莉安奴的表情毫無變化。「那麼就由我來說明。」
「不是這方面的問題吧!」
「身為騎士,就該隨時準備面對險峻的環境,以及危險的戰場。就像身為女僕,必須隨時準備面對虐待、不平等薪資、沾到排泄或嘔吐物的內衣褲,以及性侵害。」
「……意思是我之前吐在衣服上了嗎?」
「是的,妳的飲食習慣以粗糙形容都尚嫌客套,請先提升未來要做為一名騎士所應有的覺悟。」
莉莉安奴不動顏色地回答,語氣中似乎隱藏著輕微的不滿。
「嗚啊啊,這輩子的臉都丟得差不多了……」帕特里西亞用手掌按住額頭,露出放棄抵抗的苦笑。「真的很抱歉,請繼續。」
「汙染區域具有極高濃度的失控魔龍粒子,即使是最基本的火球術,在汙染區域內都會被增幅成數十倍強度的重度火災。所以要確保施工環境,必須先清除魔龍粒子才行,目前唯一的清除手段,只有上個月修復完成的『天文學家』。」
「既然已經修好,為什麼非得要找上我……」
「自爆裝置造成的損壞過重,即使是國內最精銳的技工,仍然無法將天文學家修復回機能完整的狀態,妳身為桃樂絲.巴爾薩摩最要好的友人,同時也是天文學家的協助開發者,應該有辦法解決這個困境。」
「這……」
──我想回家。
再怎麼說要是在這種時候講出這句話,都很可能直接被眼前披著女僕皮的騎士直接現場以叛國罪斬首,帕特里西亞惶恐地闔緊微微發抖的嘴角,半信半疑地想像起魔族猙獰的臉孔。在停戰協議已經簽訂三十幾年的時代,大規模的交戰是難以令人置信的,儘管偶爾會發生暗殺或是攻擊事件,雙方的官員也都會立即撇清關係。「那只是個人的一時失控」,真是句方便的好話,從外交困境到流血衝突,「我們很遺憾」這句話天天都會出現在王國的公告欄上。
「如果擔心遭遇戰鬥,汙染區域架設有對魔族的防禦結界,除了喬爾大人以外,全劍騎士團的高層也會親自到場監督。這次的行動因為遭到議會保守派的施壓,不管在騎士團內,還是教廷內部,都屬於不能全面公開的機密作戰。」莉莉安奴在搖晃的折疊桌旁坐下。「對妳而言,這也是重新開始的一次機會。就我所知,全劍騎士團在過去十年以來,只有兩次撤回開除命令的紀錄。」
「來拜訪的那位騎士,原來是這麼厲害的人物嗎……」
「喬爾大人的階級是『親騎統』,在全劍騎士團內僅次於因為全員戰死,而形同虛設的『王騎統』。作為一名騎士,已經沒有比這更高的榮譽。」
這麼重要的計畫卻得限制人數,到底是為什麼?
帕特里西亞壓下內心亂竄的眾多疑惑,她相當清楚以騎士團的規矩,一旦問題脫口而出後冒犯到他人的私密領域,或是所謂的「複雜情感」,下場就很有可能是流放或是褫奪公權。
「所以您的位階大概是在?啊啊請不要誤會,我只是基於個人的好奇才問的!」
「我直屬於蒼樂聖普拉希多的管轄之下。」
「竟然是伊錫比安神殿大祭司的直傳弟子嗎……」
「妳對教廷制度倒是挺清楚的。」
女僕取出藏在袖套下的短匕首,熟練地削起一塊良質的軟木,看得出來她正在雕刻一名女性的臉孔。
「那個啊……總覺得您對我太嚴肅,我們畢竟是第一次見面,應該不需要這麼緊繃吧?」
「這是任務。」
「稍微緩和點吧……我實在不適應這樣的對話。」
「好吧,不過也請妳不要使用尊稱。」
「抱歉呢,這是很久以前養成的壞習慣,我會改的。」
帕特里西亞乾笑兩聲,將輕鎧甲穿戴在身上。內心對於踏上旅行的覺悟似乎還不夠,依舊不免想起貝姆斯特鎮上的居民們。木工師傅是個因為妻子外遇而中年離婚的暴躁禿子,總是在酒不夠喝時才肯去工作;酒館裡的鋼琴師幾年前被軍樂隊開除了,理由是他勾引當地領主的女工;整天和妓女泡在一起的衛兵,總是自稱是個小說家,然而卻從來沒人看見他的書被出版過……
「妳的表情似乎不太愉快,如果方才的對話引起妳任何的反感,我為此道歉。」
「沒那回事。」帕特里西亞連忙轉換話題。「好細緻的刀工,妳在雕刻的是水之女神嗎?」
「是的,父親和母親都是相當虔誠的伊錫比安信徒。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與家人分開,對他們的記憶只有總是在禱告的身影。如果妳有任何需要我協助的事務,請儘管吩咐,我會立即放下手邊的工作。」
「不,這就不用了,雕刻是很好的興趣。我可以近一點看嗎?」
「當然可以。」
帕特里西亞拉來張椅子,坐在矮桌的對角,靜靜地看著莉莉安奴展現手藝。
「我也很喜歡做手工藝。」
──或許自己有機會能和眼前的女孩成為朋友也說不定。
帕特里西亞心想。
「這不是休閒勞作,而是每日不可缺的禱告。」莉莉安奴以半挖苦的語氣說道。「喬爾大人有提到妳能自力製造出機關動物。多麼可惜,要是不在他面前炫耀妳的技術,或許就可以免於被徵招的結果。」
「或許是這樣沒錯。」
「畢竟那是妳的專長,專長是無法永遠隱瞞的。」
「莉莉安奴是擅長哪些領域的騎士呢?好厲害的刀法。」
「禮儀、劍術,以及伊錫比安系統魔法。」
「伊錫比安系是最難學習的系統呢,我練習三年,還是只會基本的加速跟防禦術式。」
「我調閱過妳的術式許可證,簡直可以說是一塌糊塗。例如妳沒有學習發射型的炎彈,卻精通設置型的爆炎線,我不懂為何有人特地去學如此難用的術式。」
「因為爆炎線可以用來瞬間升高模具溫度。」
「那妳怎麼解釋『賽壬的牽引』,通常只有魔導學者才會學習改變水壓的術式。」
「因為工作室需要調整水壓,好製造特定環境下才能完成的鍊金材料。」
「那麼簡易召喚術呢?」
「將召喚術的連結點設置在宿舍工具室,這樣才不用帶著太多重物到處跑。」
「一般的技工會用到『庇護所』嗎?」
「這是為了避免萬一鍋爐爆炸時被炸得粉身碎骨。」
「原來如此,妳所學的魔法,全都是為了技工用途,何等可惜。」莉莉安奴忍不住嗤之以鼻。「浪費天分。如果潛心精研單一系統的話,妳也能夠成為卓越的騎士。」
「抱歉呢,我覺得這樣也沒什麼不好……何況我的許可證也已經繳回,擅自使用是違法的。」
「希望妳和那群只懂使用希萊兀系統的背叛者不同,懂得自愛、精進,與遵守騎士道。」
莉莉安奴放下匕首,以手指在空中輕輕地觸摸,細微的水氣遇到她的指尖,立即凍成淡藍色的冰霜。
「希萊兀……」
「掌管智慧與火焰的女神,也是災難的象徵。假使不是因為信奉希萊兀的騎士──賽門.艾姆坎菲爾,在關鍵時刻背叛他的摯友席爾德蘭,十六年前,如今被稱為汙染區域的那座城市,就不會因此而荒廢。」女僕淡淡地看著手中的冰刃。「我的父母也不會因此而犧牲。」
「我好像可以理解那種感覺。」
「妳不理解仇恨。」莉莉安奴緩緩地搖頭。「能容許我說一個普拉希多大人時常掛在嘴邊的故事嗎?」
「當然沒有問題。」
「森林裡住著三隻熊,分別是熊爸爸,熊媽媽,和熊寶寶。有一天熊媽媽煮好湯,湯的溫度過高,牠們便決定一同出門散步去等待湯冷卻。有個迷路的女孩誤闖森林,喝掉了牠們的湯。當三隻熊散步回來,看見家中狼藉一片,而女孩正舒適地睡在熊寶寶的床上。三隻熊連忙打算抓住她,卻被女孩逃脫成功。」
「好像在哪裡聽過,是創世時留下的寓言嗎?」
「沒錯,這個故事的意思是,一旦仇敵進入我方的領域,就格殺勿論,只有熊這樣憑仗力量卻毫無思想智慧的低等動物,才會讓到手的獵物逃跑。」
「等等啊這個殺氣騰騰的解讀方式……」
「所以這個計畫不容許失敗,我會盡責保護妳直到完成任務,就算粉身碎骨。」
「……」帕特里西亞深深嘆了一口氣。「我會盡力。」
「請跟著我說一次。『我不會讓人睡在我的床上』。」
莉莉安奴這種獨特的說話方式,不知道是不是和喬爾學來的,如果這種充斥狂熱信仰的言語暴力充斥在這趟旅程中,那麼接下來的日子肯定會很難受。
「『我不會讓人睡在床上,也不會讓人喝掉我的湯』。」
帕特里西亞舉手發誓,她終於看見莉莉安奴的笑容,即使那只是冰冷僵硬的短暫一瞬。
這樣說大話真的好嗎?就在閉上雙眼,想像著『天文學家』那高大厚重的無機質輪廓時,房門被敲響了。
「兩位朋友灣安啊。」
不請自來的客人推開隔間的拉門,敲門的是一位年齡與帕特里西亞相仿的少女。儘管輪廓與人類相仿,但她的體表覆蓋著黑色的鱗片,綁在頸上的鐵圈連著一條粗長的鐵鍊,在與細長的尾巴一起拖過地板時,發出令人不快的噪音,濃厚的口音加上奇特的腔調,是隻作為奴隸的蜥蜴人。
「墜入地獄懺悔吧,汙穢的低等爬蟲!」
女僕的臉上突然浮現猙獰的青筋。
「登登,登登!窩支使邀街雖果到!」(等等,等等,我只是要借水果刀!)
「這裡沒有能借給魔族的東西!」
莉莉安奴纖細的手指流利地抄起冰刀,朝著蜥蜴人那老實憨厚的笑容扔過去。
鏘──!
冰刀在空中被帕特里西亞隨後丟出的匕首粉碎,以些微的距離釘在蜥蜴人少女咽喉旁五公分的門板上。
「冷靜點。」帕特里西亞焦急地用手拉住莉莉安奴。「我們沒有主動傷害其他人的必要吧?」
「是這樣嗎,如果那條被神唾棄的蜥蜴懷裡藏著武器,妳的頭顱現在已經不保了。」
「她看起來只是想借水果刀而已!」
帕特里西亞滿是擔憂地看著蜥蜴人,她站在原地動也不動,明顯是因為驚嚇而陷入假死狀態。
「那不是人,是魔族,這世界上沒有無辜的魔族。」莉莉安奴激動地提高音量。「擊碎、貫穿、燒盡、斬殺、破壞、分解、搗毀、滅絕!對付這些見不得光的邪惡生物,只有一條路可以選擇,那就是──」
叩叩叩。
換另一邊的房門響起。
「抱歉打擾到各位女孩們的話題,我剛烤好一些鬆餅,有誰想來些鬆餅嗎?」
一位臉上堆滿和藹笑容的老奶奶,微笑著輕輕推開拉門,探頭進來,她的手上捧著兩大盤烤好的鬆餅。
「謝謝您的好意,但不需要。」
女僕冷冷地回答。
「這樣好嗎,莉莉安奴。」
「身為騎士,無法接受來路不明的食物。」
「這些鬆餅沒有下毒的,騎士大人,不相信的話我可以先試吃幾片。」老奶奶的笑容有點落寞。「妳們讓我想起我的孫女,如果她還活著……她喜歡鬆餅,總是吃好多盤,我常開玩笑說她會變胖,但她就是喜歡鬆餅……身為騎士的妳們應該比誰都能體會吧?」
「……我知道了。」
莉莉安奴禮貌地鞠躬,走上前去替老婦人端住烤盤。但就在她即將接過熱騰騰的鐵盤之前,老婦人突然間掀掉烤盤,從兩片鐵盤間的空隙取出一塊漆黑的鐵棒,抵住了女僕的胸口。
「唉呦唉呦,年輕人的同情心就是這麼好騙。」
「妳──」
就在莉莉安奴來得及取出藏在袖口中的小刀之前,她的胸腔就已經被一陣爆破的火光炸出無數的坑洞,溫熱的紅色液體噴得車廂內到處都是,或許是因為莉莉安奴死前正在準備魔法術式,四濺的血液快速地凝固成深紅色的結晶。
「謝謝妳,乖孫女,妳讓奶奶很開心!開心到都風濕都發作了!」
女僕的屍體像是塊殘破的抹布,倒在地上抽搐幾下,不動了。手持著黑硬金屬管的老婦人踏過血泊,以漆黑的圓形管口對準帕特里西亞的頭顱。
「……」
液體從帕特里西亞的臉頰上滑下,她分不清那是恐慌的眼淚,還是緊張的汗珠。
或許很快地,那會是溫熱的血。
「可憐的小騎士,還以為帶著把劍能保護自己。」老婦人揚起一邊的嘴角,露出金色的假牙。「妳說是吧,小女孩?叫聲奶奶來聽聽,我只要妳身上值錢的東西,別以為會有人來救妳,後頭的車廂都已經被我的同夥──『瘋狂三寶會』給佔領了!」
「奶奶。」
「很好……等等。」老婦人突然臉色一驚。「是誰?」
「是我。」
帕特里西亞很確定自己的嘴巴緊閉著。
「『我』是誰?」
老婦人挪動身體,看見了同樣燦爛笑著的蜥蜴人。
「一個跟妳一樣,打算消耗同情心來做點壞事的同行。不好意思啊,像妳這樣的貨色,還不值得我報上名號。」
蜥蜴人收起滑稽的口音,雙手插在腰旁,以盯著肥滋滋的蒼蠅或蚱蜢般,滿是貪婪食慾的眼神,直盯著老婦人手上的鐵塊。
「喔嗚,好可惜呦,看起來妳沒有騙到同情心。」
「很明顯她們比較願意信任一個老人,而不是個被壓榨的爬蟲奴隸。這也沒辦法,承認教訓也是種學習,下次我會記得準備小點心。」
「妳不用準備小點心,妳只要準備這東西,我的壁虎小孫女。」
老婦人以乾癟的手指,貪婪且滿意地撫摸著手中的寶貝。
「看那可憐的火力,果然是參考異世界的技術自行仿製的『銃』。如果是模仿M870,那還做得真爛,像妳這樣神智不清的老傢伙,竟然拿著這麼危險的玩具啊?另外,我才不是壁虎,至少我的尾巴斷掉不會再長回來。」
「乖孫女,妳最好別挑釁手裡有武器的奶奶。」
「別緊張嘛,姊妹,小心妳膝蓋痛。」
「我他媽才不是妳的姊妹,小婊子!」
被稱為「銃」的黑色鋼鐵物體再度發出駭人的咆嘯聲,火光與肉眼難以目視的細小鐵塊同時從管口竄出,打中蜥蜴人少女的身體,細小的鐵片沒有貫穿她的身體,僅僅打落她頸上的鐵環。
「哈啊?這是哪門子粗製濫造的彈藥,妳拿這東西烤鬆餅是吧?」
蜥蜴人體表殘破的鱗片緩緩落下,露出白皙平滑的皮膚。她藏在背後陰影中的尾巴不知何時纏繞著一把同樣以鋼鐵製成的小型銃,在老奶奶尚未從後座力中恢復平衡的瞬間,蜥蜴人左手抽出釘在牆上的匕首,精準地投出,打落老奶奶手上的銃,右手則接過尾巴上纏著的武器,直指向滿是皺紋的可憎老臉。
帕特里西亞在幾年前就見過來自異世界的「銃」,但她從未想過,與大城市脫節了不過一年,這些可怕的殺人武器能被普及到連老奶奶都拿來劫持列車。
「妳不會……真的開槍吧?」老奶奶突然間從獵人變成獵物,露出恐慌的表情。「妳還年輕,別讓自己跟壞事沾上邊,我烤了鬆餅……」
「我討厭鬆餅,那白白軟軟黏黏爛爛甜得要死的東西老是卡我牙縫。等等,那好像不是鬆餅……管他的,我恨死鬆餅啦。」
「別這麼嘴硬,親愛的,我知道妳一定還沒吃東西,奶奶可以替妳烤點別的,正在發育的孩子都需要多吃一點,例如蛋糕……或是……」老奶奶突然扯開蓬鬆的洋裝衣襟,裏頭藏著兩把與蜥蜴人手裡類似款式的武器。「妳他媽的吃屎吧!」
「我妳他媽的早就停止發育了!」
蜥蜴人手中的銃先一步發出火光,像是小石頭砸碎雞蛋般打碎老奶奶的頭,破掉的頭顱像是顆摔爛的西瓜,老奶奶的屍體如同斷線的魁儡,摔在被開出無數小洞的女僕身上。蜥蜴人將手中的兇器拋至空中用尾巴接住,拍了拍沾滿火藥味的雙手。
她好奇地看著帕特里西亞,帕特里西亞不安地看著她。
「妳就是帕特里西亞,那個開發過『天文學家』的技師對吧?」
「我、我不是,我沒有!就算有這麼百萬分之一渺小的可能,頂多也只是開發者的助手而已!」
如果在這種時候被殺掉,那麼一切就真的完了,帕特里西亞忍不住閉起雙眼,莉莉安奴的死仍歷歷在目,使她不自覺渾身癱軟。
「別擔心,我不會對妳動手,沒子彈啦。」
「欸……只裝了一發嗎?」
「沒那回事,剛剛是講來讓我好下台用的,怕妳太緊張。」
蜥蜴人少女將槍口朝向半空,示警般地接連擊發三槍,帕特里西亞這才注意到她頭上兩根堅硬的角沒有隨著鱗片脫去。
「妳難道是……」
「看來妳知道不少嘛,我的名字是索尼亞。」索尼亞輕描淡寫地用長尾巴捲起方才被打飛至她腳邊的長槍管。「雖然我想綁架妳,但是先幫我個忙可以吧?我不想自己對付瘋狂的老人會。老爹總是叫我要敬老尊賢,但妳知道的,有時候這些老傢伙就是閒不住,像是這樣。」
索尼亞突然間重心往前,前驅的同時拉回細長的尾巴,在伸手接住長槍管的當下越過帕特里西亞的身體,槍頭指著突然從車廂門後出現,手持釘錘的老爺爺。
「把老伴還給我!」
「那就下地獄去找她吧!」
長著尾巴的少女雙腳一蹬輕盈地躍起,踢去老爺爺手中滿是生鏽鐵刺的鈍器,在半空中以尾巴捆住老人的脖子,藉由重力加速度將老爺爺的正臉向下砸往堅硬的車廂地板。老爺爺連哀號都還來不及發出,他的頭已經在槍響中應聲爆炸開來,像是摔在地上的蛋糕,粉碎成白色與紅色的殘渣,在米黃色的窗簾上留下一道長長的血跡。索尼亞擦去臉上的血跡,拋去劣質的火器,撿起從老爺爺碎裂下巴噴飛出來的假牙,戴在手上當成拳套使用,無情地毆打後方一個接一個衝來的凶惡年長流氓。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帕特里西亞崩潰地大喊。
「妳是說為什麼我要綁架妳、那女僕為什麼得死、為什麼這台火車上沒有供應雞肉,還是老奶奶為什麼不待在家裡織毛線,要靠昏花的老眼和挺不直的腰來搶劫火車?」
「這麼複雜的事情,怎麼可能用一個答案解釋啊?」
「當然可以,妳的腦袋有點僵硬耶。」
「那就說啊!」
「因為我是龍!」
索尼亞突然咧嘴露出兩排得意的白色尖牙。
「這根本沒辦法解釋任何事情!」
「妳不是龍,所以不懂啦!有時間好奇的話,還不快點來幫我殺老害!」
「再怎麼狠毒也不該這樣對待老人吧?」
「狠毒?妳這種想法才不叫敬老,而是軟弱喔。」
自稱是龍的少女使勁掐碎手中的假牙套,將無數的碎片灑向蜂擁而來的三寶會團員,滿目鮮血淋漓的老人們紛紛抱著臉哀號倒下,有些甚至還因為閃到腰造成了二度傷害。索尼亞對於這群年邁的夕陽大盜不具半點憐憫,用尾巴將怯戰的帕特里西亞拉至背後,以自己的身體充當盾牌,正面抵擋飛來的投擲物與銃彈,踩過一具又一具半死不活的身軀。
「這次又是要把我綁去哪裡啊……」
「廚房。」索尼亞一本正經地回答。「我今天一定要吃到雞肉才可以!」
當天的傍晚,一台表面被開出蜂窩般坑坑洞洞的列車,依據預先寫好的魔導式準時駛進了鄰近的赫爾巴托車站。
上頭滿載著年邁乘客的屍體,而當地的報紙上寫著四個醒目的大字:無人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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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好了喔,帕拉拉西亞。」
索尼亞放下隨身攜帶的折疊鏟,用手掌拍打蓬鬆的土堆,似乎對高度有些不滿意,又捧起兩抔乾土壓在上頭。
「我不叫那個名字。」帕特里西亞哭笑不得地鞠躬。「總之……謝謝妳。」
血紅的夕陽照在慘白的臉上,剛從河邊洗完衣服提水回來的帕特里西亞,神情明顯有些落寞,她將莉莉安奴隨身的配劍從鞘中取出,插在剛堆起的土丘上,默默望著赫爾巴托平原一望無際的草浪。莉莉安奴的死狀實在過於悽慘,而且還被壓在血肉模糊的老太太屍體底下,以她僅存的勇氣,光是自屍體堆底下抽出配劍就已經夠做惡夢好幾天。
「呃……妳這是在幹嘛?」
索尼亞用尾巴在地上來回輕掃,清除礙事的小樹枝和雜草根後坐在自己盤捲起的尾巴上。她已經換下奴隸服,穿起寬鬆透氣的休閒衣,不知為何,稍嫌過大的上衣上頭繡著顯眼的「我不胖,只是蓬鬆」。
「紀念莉莉安奴……?」
「不要讓那東西靠近食物啦。」
索尼亞用尾巴把劍從土堆裡抽出,拋回帕特里西亞的懷裡。
「欸,這不是莉莉安奴的衣冠塚嗎?」
「我幹嘛浪費時間蓋那種東西,這個是用來焢窯的土堆。」
「果然是魔族啊……」帕特里西亞低聲埋怨。「所以裡面放著什麼?」
「當然是雞。」
帕特里西亞這才注意到土堆的不遠處,有一團被拔下的雜色羽毛正隨風四散。
「哪裡來的雞肉?」
「我從附近的農場借來的,雖然沒打算還就是。」
「哪裡叫做『借』,很明顯地是偷竊吧……」
「沒關係啦,我有好好付錢,別這麼在意瑣碎的細節啊,洗衣板騎士。」
「別叫我洗衣板騎士,我叫帕特里西亞,好好地記住別人的名字有這麼困難嗎……」
「是是是,我親愛的拉普雷西亞大小姐。」自稱是龍的少女,以掠食者的野性眼神盯著女騎士的臉。「妳會生火嗎?」
「抱歉,我的術式許可證被王國扣押中。」
「聽起來妳挺無能的嘛。沒辦法,很吵的火精靈不在,只能自己點。」
索尼亞伸手握住一把乾草,乾草在她掌中立刻劈啪地燃燒起來。她用乾草圍住土堆旁的石頭,看著石頭慢慢因為加熱而變得赤紅。
「希萊兀系統……」
「幹嘛用那種可怕的眼神盯著我,要是害怕的話就老實點逃跑吧,拉普雷西亞?」
「我不叫拉普雷西亞。」帕特里西亞把背靠在枯死的老木樁上,用雙手環抱住自己的大腿。「怎麼可能說跑就跑啊,搞不好只要輕舉妄動,就會被妳殺死也說不定。」
「……妳是某種自戀狂,還是騙小孩童話故事的女主角嗎?」索尼亞忍不住大笑起來。「『神啊,請保佑王子不要在我的玻璃鞋裡面聞到香港腳的味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什麼好笑的!」
「放輕鬆,我不會殺妳,而且妳也沒這麼好殺。」索尼亞添加大把乾草在燒紅的石堆裡。「不是所有魔族都嗜殺跟性上癮,就和人類不會都是賊頭鼠目的野蠻人一樣。」
「這只是遮掩實際比例的說詞而已。」
「是嗎,我有個半獸人朋友,牠的興趣是唱歌,而且不比知名的宮廷歌手差。我敢保證牠只要從加爾岡圖亞搭列車,在最近的人類領土下車,就會立即被打得頭破血流,然後以強姦女騎士未遂的罪名被閹割掉。」索尼亞興味昂然地,望著帕特里西亞受驚小動物般的表情。「看起來妳有很嚴重的種族歧視和刻板印象。」
「我、我才沒有!魔族具有比較原始的野性和侵略習性,這點不能否認。」
「我聞到種族騎士的味道囉,妳有在好好洗腳皮跟耳朵背嗎?剛剛打算用霰彈槍轟掉妳腦袋的,可是個人類喔,是個他媽的人類喔?」
「那是……」帕特里西亞一時想不出更好的觀點,來反駁鬆餅老奶奶的惡行。「或許她有不得已的原因。」
連她自己都覺得,這說法真是粗糙透頂。
「就好像妳是欠人錢不得已才回來開星完駒,其實恨不得馬上跑路嗎?」
「才不是那樣!」
「別叫得這麼大聲啦,我的聽覺很敏銳,連妳偷放屁都聽得到喔。」
「我、我才沒有……」
帕特里西亞的臉突然變得比烤紅的石塊更加滾燙。
「不用擔心啦,我不會攻擊對自己無害的動物,除非我餓昏頭。」索尼亞檢查起看起來像是隨身行李的琴箱外殼。「很好,沒有擦傷!」
「妳到底是誰,為什麼會知道這些事情?」
「龍啊。」
「不用重複這麼多次啦。為什麼要綁架我?」
「正確一點的說法,應該是『護衛』。」索尼亞不懷好意地揚起嘴角。「護衛妳『妥善』地使用那架機體。」
「意思是妳要挾持我,用天文學家達成某種目的?」
「是啊,不過妳身上沒帶著召劍,不能直接在這裡叫出來檢查。」索尼亞黑色的瞳孔像是無底洞。「真麻煩的兵器,必須要召喚媒介在才能啟動,這些破銅爛鐵遲早會停產……反正看妳的樣子,其實也不是很想要那東西。」
「這方面我無可奉告。」帕特里西亞腦子裡已經開始想像自己的千百種死因死法。「妳的目的,是阻止汙染區域的淨化對吧?」
「哈哈!既然這麼簡單就被妳猜到,我也只好殺人滅……等等,妳開玩笑的對吧?要阻止汙染區域淨化的是妳們吧!」
「為什麼人類要阻止自己的領土被淨化?」
「那妳回答看看,誰才是大陸上最擅長殺自己人的動物?」
「我們才沒有殺害自己人,只是『自己人』的範圍比較小……」帕特里西亞感到一陣心虛。「對不起,我其實沒什麼好反駁。」
「妳真的是人類嗎?」索尼亞歪著頭。「人類才不會這麼乾脆就道歉。」
「或許是因為我比較缺少自尊。」
「需要我分一點給妳嗎,妳掉的是這個金自尊還是銀自尊?」
「沒關係的,人不會因為缺乏自尊而死。」帕特里西亞輕揉因為飢餓而凹陷的肚皮。「而且那不能分享吧?」
「發生了什麼事情,讓妳的自尊不見了?」
「恕我沒辦法說出口。」
帕特里西亞看著烤紅的石塊,即使夕陽已經快沉下去,地表仍殘留著一股沉悶的熱氣。嗡嗡飛舞的蚊蟲,使得原本便紊亂的心思變得更加混雜,她嘗試閉上眼,讓自己休息一會兒,但每當視野黑下來,便又會回憶起莉莉安奴慘遭老奶奶用火器屠殺的慘狀。
「沒關係啦,不管是誰都有難說出口的傷心事。」
「即使是最強的幻獸也會?」
「嗯啊,即使是龍也會難過的。」
索尼亞的臉上像是永遠掛著笑容,但眼神卻無法掩飾她的語言之下,某種空洞的迴音。
「恕我打斷,但是最強的幻獸應該是指麒麟……」
「喔,麒麟的話大概不會,除了那些可怕的怪物以外,其他的傢伙應該都有傷心事。拿我來說吧,我家的爺爺在年輕時,是個企圖討滅其他種族的菁英主義者,因為我的老媽被一個油嘴滑舌的人類帥哥弄死了……爺爺最後沒有消滅任何種族,而老媽也沒回到他身邊,所以他現在只會看著報紙罵魔界的共議制度太反智,還有把錢借給從來不會還他的朋友們。」
「這和妳找上我有關係嗎?」
「當然有,如果這些事情沒發生的話,我就不會在這裡跟妳一起吃烤雞。」
索尼亞伸出右手,手腕上環繞著一圈黑鐵色的鱗片,迅速地向外增生,覆蓋住她的整隻手掌。她赤手將覆蓋著鱗片的手爪伸入滾燙的土堆中,拉出裹在紙包裡的烤野雞。帕特里西亞這才意識到,索尼亞身上屬於「龍」的部分並不完全,除了角和尾巴以外,肉眼能見的部位幾乎都和一般的青春期少女沒有兩樣,甚至更加標緻。她似乎有辦法自由控制體表的鱗片覆蓋區域,以及用人類使用工具的方式,熟練地殺人或烹調。
「妳的血統真的……是半龍半人嗎?」
「是啊,妳沒有特別討厭吃的部位吧?如果是素食主義者的話,我只好讓妳去旁邊和兔子一起吃草喔。」
「欸,原來有我的份?」
「不吃飽的話,在到汙染區域之前就先被抬去埋啦。只有妳能淨化汙染區域的話,我會負責護衛妳的。」
「與其說是護衛,妳想講的其實是挾持吧……」
「所謂的『保護』,就只是經過獨善的思考美化包裝過的『挾持』。哇,我竟然能說出這麼有內涵的話。」
索尼亞站起身來,以尾巴掀開根本沒裝著琴的琴箱,從裡頭的行李取出一把銀色的餐刀,在帕特里西亞順路提回來的水罐裡清洗。她似乎很懶得用手來切肉,健壯有力的長尾巴掃過,立刻讓烤雞的背部裂出一道筆直的切口,她這才伸手把雞肉輕易地撕成大小相同的兩半,公平地分給帕特里西亞。
「為什麼來自魔界的妳會想要幫助我們?」
在話脫口後,帕特里西亞這才意識到替對方說話,是件很愚蠢的事情。
「『幫助』?才沒有那回事,騎士團可是欠我不少東西的大債主。不過嘛,如果妳能淨化那鬼地方,我也是相當樂見其成的,妳就當作我是個被害者,想親眼看見傷口被填補好吧。」索尼亞每個字都刻意放慢,說得十分清楚。「我啊,遲早會把那些動物全身上下的每根雜毛都拔下來,一隻一隻烤來吃掉。」
她伸手從琴箱裡翻出一張破舊的羊皮紙,帕特里西亞立刻分辨出來,上頭寫著的大多是全劍騎士團高層幹部的名字,以七乘以七的格式填在方格裡,半數以上已經被劃記了圓圈記號。
「這是……?」
「人類很熱衷的賓果遊戲。上頭的人每死一個,就在對應的名字打上圈圈。」索尼亞稀鬆平常地說著。「連成十六條線,遊戲就結束了。」
「怎麼會……贏得這種遊戲的意義在哪裡?」
帕特里西亞激動地望著索尼亞平靜的笑臉。索尼亞將羊皮紙收了起來,坐回自己的尾巴上,血盆大口地啃咬起熟透的雞肉。
「報仇還需要意義嗎?」
「報仇……汙染區域……妳究竟是誰?」
帕特里西亞的腦中浮現一些災厄的想像,她看著眼前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女,像是在測量著深不見底的黑暗深坑,稍稍一個不注意,彷彿就會將人吸入其中。
「我叫索尼亞,一個隨處可見的名字。」她絲毫沒有遲疑地坦白著。「我老媽非常沒有取名字的品味,害我在學校老是跟同學撞名,但是我又不能隨便改掉,因為那白癡已經死了,我必須頂著這名字緬懷她。所以我想到一個辦法,就是替她報仇,這樣我就可以光明正大改名了!」
「……好大費周章的改名計劃,不對,現在不是吐槽的時候。」帕特里西亞突然打了自己的臉一巴掌。「會憎恨騎士團,是因為妳的母親被殺害了?」
「是啊,傳說中的美男子勇者席爾德蘭,從紀念碑到鐵路上都有他的名字喔。」索尼亞的笑容比起得意,更像是在挖苦自己。「我比較希望哪天會推出他的紀念馬桶,這樣我就可以在上面天天拉屎,而且我會特地挑食,專吃很油很重口味的垃圾食物。」
「但是他,不是和源龍族的公主結為連理了嗎?我所知道的席爾德蘭,應該不是──」
「那只是妳聽說的,不是妳知道的。」索尼亞斬釘截鐵打斷帕特里西亞的困惑。「他老兄愛過的東西只有一個,其他的都是多餘的啦。我老媽在他眼裡,大概也就只是隻雜種蜥蜴。」
──還是隻長得比較漂亮的雜種蜥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