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依舊糟糕透頂 ─Piano Man─
本章節 10506 字
更新於: 2019-07-12
──像你這樣的好手,為什麼會在這鬼地方彈琴呢?
「終點站貝姆斯特到了,請各位旅客在下車前檢查隨身的行李。再度廣播,終點……喔天哪我懶得喊了,就像我老是說的,勞瑞,我們真的得好好休息,如果不是家裡還有五個孩子得養,打死我都不願意把魔導列車開到這鳥不生蛋的鬼地方,他們什麼時候才要廢除這該死的破車站?等等……我忘記關擴音器──」
連串刺耳的剎車噪音後,停止的魔導列車宛如一條鋼鐵的長蛇,吐出設置在車頭內的紅色金屬板,排放出運轉時蓄積的高溫,使得原本就已經濕熱煩躁的夏夜更加惱人。
「老大,快看,是有錢人專用的長馬車!」
「你這屁股生膿的胖子,那不是馬車,那是火車。」
「但我沒看到火。水車有水,但是我沒看到火車有火。」
「白癡,你不也看不到風吹在風車上嗎?肯定有隱形的火在推那大東西。」
「老大你真的好聰明喔。」
一胖一瘦的流浪漢正圍著一團篝火聊天,言語間盡是粗鄙下流的字彙,篝火旁擱著一隻剛斷氣不久,凹陷的腦門還流著血的大灰狗,看那憨厚的神情,似乎到死前都不知道自己被多麼殘忍的手段宰殺。
「如果走出來的傢伙想分這條狗,我們就跟他拚老命。」
高且瘦成皮包骨的男人舔著單薄的嘴唇,打量敞開的車門。一名穿戴著金屬護手的女僕不發一語跨步踏出車廂,將雙腳踩上缺乏維修保養的凹凸不平地面,軟鋼製成的靴發出輕微的聲響,引來兩名打扮花俏青年的覬覦。在國內,只有騎士團成員或得到中央許可的貴族,才能夠替家裡的傭人配戴鎧甲。
「平民,回答我的問題。這附近住著一名叫做帕特里西亞的女性嗎?」
「少說有十個吧,這隻死掉的狗也叫帕特里西亞。」
身材圓滾滾的胖流浪漢回答了女僕的疑問。
「年齡十六歲,金色頭髮,身高普通,體態普通。擅長修理物品跟馬術。」
「那妳該去酒館看看,雖然那是個男孩,不過這鬼地方只有他能修好我的這條爛腿。」
另一名流浪漢拉起右腳的褲管,展示出膝蓋以下的木製義腿。
「那是搶來的,還是你們養的?」女僕視線指向躺在火堆旁的狗屍。「看起來不像是平民養得起的品種。」
「嘿,別用那種眼神懷疑我。這是錘矛憤怒幫幹的,他們是這鎮上最調皮的幫派。」
「調皮?」
「他們比妳想像中還要更殘忍、更無情並調皮。相信我,他們會用錘矛搗爛妳的頭,然後在妳的頭殼裡撒尿。」
「聽起來確實有些調皮。」
聽到這樣駭人聽聞的故事,女僕臉上的表情仍絲毫不為所動,她深深鞠躬,自腰間的錢袋中拿出一小堆刻有騎士團認可的古銅色貨幣,遞給了兩名流浪漢。
「亞特女神會庇護您的!快一起來跪拜這個可愛的女僕,泰德!」
胖流浪漢欣喜地用雙手捧著錢袋,著急地示意小弟拜謝眼前的神秘女僕。
「把狗埋起來,拿這筆錢去買食物。」
女僕伸出裙底下修長的腿,踏滅了火光。一道黑色的人影恰好在此時步出了魔導列車,遠遠地看過去,像隻從病死樹枝裡頭鑽出來的毛蟲,他渾身體面的黑色禮服與夜色自然地融為一體。
「辛苦妳了,莉莉安奴,多虧有妳,替我省下與賤民浪費口舌的時間。」
穿著黑禮服的男人仔細地整理起領口,確認身上衣服沒有明顯的皺褶,他衣領以上的部分,長著一顆貓頭鷹的腦袋,每當他輕微轉頭,頸上的羽毛也會隨之蓬鬆起來。
「關於錘矛憤怒幫的事項,你打算回報至全劍會議嗎?」
「沒有必要,全劍騎士團的資源不需要浪費給這群可悲的敗類。」
「我以為保護人民,是『你們』的責任。」
「假設路上有遇到,那麼順手殲滅即可。現在我要去散個步,魔導列車的防衛就交給妳。」
接獲指示的莉莉安奴,隨即解下腰際的配劍,拄劍站立在原地,以銳利的目光掃視著周遭的風吹草動。背後的列車仍散發著些許的熱氣,她抬頭望向遠處山丘上的老舊堡壘,聽著夜鶯惱人的啼叫縈繞在樹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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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貝姆斯特滿是砂礫的道路,讓喬爾擦得發亮的鞋子沾上灰黃的髒汙,憑他過人的視力,想找到酒館照理說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小鎮的規模相當寒酸,提到交通,只有一條僅能容納兩台馬車並肩通過的主要道路。這落後的偏荒小鎮,像是晚餐時不小心剩下的麵包屑,落在地圖上沒人收拾的桌角。一眼望去,沿路上老舊的木製建築掛著簡陋的招牌,不單是餐館,就連理髮店、收屍人、產婆、鐵匠、魔法與煉金材料行等等……在這鎮上全都是僅此一間,大概只有脫衣舞男和妓女會有複數的選擇吧。
「想不到煉金術的名門──巴爾薩摩一族,竟然有一天會沒落至這副德性。」
長著貓頭鷹臉孔的紳士以猛禽的目光掃向四面八方,路旁的行人紛紛對著他的奇特外觀交頭接耳討論著,聽在喬爾耳中一清二楚。沿路所見盡是骯髒的低矮建築,建築的陰影處藏著面黃肌瘦的民眾,民眾身上穿的衣服清一色以粗糙的廉價布料製成,使得喬爾昂首闊步的姿態更加地醒目。
「嘿,給老子停下來,鳥頭怪胎。」
一顆石頭不偏不倚朝著喬爾磨得發亮的鳥喙飛了過來,迫使喬爾不得不停下體面的正步,伸出銳利的指爪接住飛來的碎石。
「怪胎,是指我嗎?」
貓頭鷹不疾不徐地轉起靈活的腦袋,往四周環視,瞧見站在妓院門口,手持錘矛的五名年輕混混,混混們梳著高聳如雞冠般的調皮髮型,眼角旁刻意用顏料塗抹上崇拜惡魔的標誌,炫耀著背德與墮落的愉悅感。
「看哪呢,這裡就只有你長著那滑稽的怪樣。聽好啦,鳥頭怪胎,你看起來蠻有錢的,把你漂亮的衣服脫下來,否則我們可是很調皮的喔。」
「我的名字是喬爾,不是怪胎。身為全劍騎士團的代言者,我必須在此強調一個重點:你還不夠調皮。」
喬爾以兩隻漆黑雪亮的大眼筆直地盯著手持錘矛的小混混。牠在說話同時,緩慢卻有力地捏碎小石塊,他摸索著胸前的口袋,翻出一隻死老鼠,和一塊刻著奇異銘文的閃亮勳章。
「『全劍』……你這鬆脫屁眼給死狗雞巴幹的還真好意思拿來炫耀,就是因為全劍騎士團砍了巴爾薩摩的領主經費,這破地方才會這麼窮啊!」
「那是因為諸位的放縱與怠惰所招致的合理制裁,此外我不叫做王八蛋,我叫做喬爾。」
在自我介紹結束後,喬爾優雅地將死老鼠整隻吞進喉嚨,以眼角的餘光盯視著小混混臉上暴露的青筋。
「我才不在意你叫什麼,怪胎貓頭鷹。滾回去抓老鼠,替你上頭的大人物倒尿壺吧,這地方可不歡迎你們這種給國王倒尿壺的有錢渾蛋來觀光。」
帶頭的小混混威嚇地揮舞沉重的錘矛,站在他身旁的其他不良少年紛紛跺起腳吆喝助陣。
「你看起來相當憤怒。」喬爾的臉向順時針側轉四十五度。「服務人民是我們的榮幸,請問我有這份榮幸為您服務嗎?」
「有,把你的衣服跟爵位都脫下來給我,然後夾著你的卵蛋爬回家去。」青年朝著喬爾比了個不雅的挑釁手勢。「這樣你們這群喝著人民的血,高談正義與和平的小丑,才會知道被壓榨是什麼感受。」
「我不是小丑。」喬爾的語氣急驟地降溫,從鳥喙下發出詭異的叫聲。「我不需要逗樂你,是你必須逗樂我,咕咕咕。」
「是嗎?那我們這就來逗逗你的怪胎腦袋!」
錘矛憤怒幫的混混們趁著酒意壯膽,高舉起武器陸續衝向喬爾。
「我懂了。」貓頭鷹握緊雙手,伸展套在袖管裡的長羽毛,迎向衝來的錘矛憤怒幫。「你們正值青春期,對制度和權威有著強烈的反抗心理。幸好你們遇上我,每個亞瑟都需要屬於他自己的梅林,我的睿智可以引導各位回到正途。」
「少裝出那副高高在上的狗屁模樣!」
混混不屑地呼出滿口酒氣,粗魯地朝著喬爾毛茸茸的臉孔揮錘,然而他甚至還沒動到喬爾那潔白乾淨的羽毛,就已經被喬爾以孔武有力的雙掌摔至地面。
「我不擅長飛,所以我不能載著你飛向希望的天空。」喬爾的語氣充滿惋惜。「但是我可以教你如何用自己的手臂捍衛尊嚴。」
喬爾陸續以詭異的拳法擊倒襲來的混混,他將注意力轉回帶頭的混混,握緊末端長著尖銳鳥爪的五指,以結實的拳擊同時捶打青年的胸口與下腹部,翻攪的胃液使他無法呼吸,張嘴想嘔吐出來,但喬爾立刻摀住他的嘴巴,使灼熱的酸味在喉嚨內衝撞著。
「嗚嗚姆!嗚嗚嗚嗚嗚!」
「天哪,艾瑞克!喬爾大人,拜託您放過艾瑞克,我們只是一時淘氣才做錯事情,下次包準不敢了!」
其他同黨開始替領頭的艾瑞克求情,但喬爾絲毫不受打動,逼使著艾瑞克將自己的嘔吐物吞回胃裡。
「不,不,不。你們過於放縱,放縱是邪惡的溫床。身為一個騎士,我負有深遠的責任,讓叛逆的艾瑞克變成一個更好的人。」
喬爾彎下腰,扯開艾瑞克以碎布料拼成的繽紛上衣,以強而有力的鳥喙夾咬住他胸前脆弱的起伏。
「你你你你想做──」
「跟著我說一次:『我是個殘破不堪的靈魂』。」
「啊啊啊啊啊!」
「不,不,不。跟著我說一次:『我是個殘破不堪的靈魂』。」喬爾儘管咬著東西,仍然能夠說出清楚的語句。「痛苦幫助你學習,學習幫助你生存,生存下去,生命才會得到意義。」
「快放開我的奶頭!快放開它!」
「重點不在它是否被扯掉,而是在於你有沒有確實學習,如果失去能夠讓你學會禮儀,那又何嘗不可呢?」喬爾毫不留情地加重咬合的力道。「說:『我是個殘破不堪的靈魂』。」
「我是個殘破不堪的靈魂!」
「接著說:『請指引我一條黑暗中的明路。』」
「接著說請指引我一條黑暗中的明路!」
「你不需要重複『接著說』三個字。」
喬爾伸出羽毛在鳥喙咬住的皮膚旁搔癢。
「拜託指引我一條黑暗中的明路!拜託!我求你!」
「很好。」喬爾鬆開嘴,任由鳥喙裡的血水滴下。「這才是身為國家未來的骨幹,必須具有的,崇尚真善美的純粹意識。歡迎加入全劍騎士團,這就是你們所需要,滿鋪光輝與女神眷顧的真理大道。十五天內拿著我的羽毛,向就近城鎮的募兵處報到,別讓我失望。」
貓頭鷹拔下六根羽毛,交給一旁目瞪口呆的妓女。
「請問我也需要嗎……」
「妳想辜負我的羽毛嗎?我的羽毛經過一個季節才能長成,如果妳忍心辜負整個季節的等待與善意,那我會尊重選擇的自由,但是我建議妳三思。現在恕我失陪,還有更多等待著我服務的殘缺靈魂。」
喬爾從上衣口袋裡翻出第二隻死老鼠,心滿意足地整隻放進嘴裡,沒有什麼事情,是能比熱心助人後享受點心,更讓人感到愉快的。他抹去嘴上的鼠毛與鮮血,繼續尋找著鎮上的酒館位置,在十字路口的其中一角,座落著一間人聲鼎沸,燈火通明的寬敞木造建築,想必就是他所尋找的目標。
「怎麼嚕,小帥鳥,你也是來貝姆斯特放縱的嗎?」
喬爾環顧搜索的眼神,正好與店門口裸著上半身、股間圍著女用內褲的健壯俊男一眼對上。穿著女裝的壯男嬌滴滴地笑著對他揮手走了過來,原本被他身體遮掩住的酒館招牌這才映入喬爾的眼中。
「我來找一位放逐自己的騎士。」
「那麼你找對人嚕,淘氣男孩。」女裝的壯男煽情地當街撫弄厚實的胸肌。「我很喜歡『騎馬』,而且我正好也擅長放逐自己,你想騎我嗎?」
「我尋找的是真正受過精良訓練的騎士,順帶一提,我對於俏皮話的容忍是有限的。」
「好吧……祝你好運。」
壯男察覺到喬爾的眼神如匕首的刃芒般鋒利懾人,不由自主地雙腿一軟。
「我不需要好運。」喬爾轉過身離去,像是突然想起些什麼,把腦袋側轉過一百八十度。「因為我夠優秀。」
確認過自己的領口依舊體面整齊後,喬爾伸出雙翅,推開酒館的木門。
「晚上好,各位親愛的朋友。」
貓頭鷹以快速轉動的頭部,將酒店內的擺設與顧客們快速地環掃過一眼,招來好奇與戒備的眼光。
四個身上還沾著泥土和草枝的年輕人聚在一起,操著粗俗的口音與方言玩著牌,賭的是最低籌碼的撲克。矮小的木匠戴著土裡土氣的扁帽,像隻卑微的老鼠蜷縮在角落,修理著缺一角的酒桌。人老珠黃的妓女忙碌地招攬著打扮像是下級衛兵的客人,想當然他們早就混熟了,重點只在於今晚想不想快活一下而已。
「歡迎,歡迎。很久沒有這樣特別的客人拜訪了。」
酒館的老闆正在老鋼琴邊替鋼琴師調酒,一邊招呼喬爾,店裡昏暗的氣氛,像是專為鋼琴師彈奏的緩慢歌曲量身訂做,寫著「冒險者公會」的老舊看板被掛在酒館內不起眼的角落,邊緣泛黃的飛鏢盤上,插著幾根長著蛛網的飛鏢。租借用的武器和藥水,靜靜地躺在看板底下的小櫃裡,顯然乏人問津多年。
「來點什麼?」
店主把幾個沾著油汙的銅板擺在鋼琴台上,回到看起來隨時會垮掉的吧檯前,替貓頭鷹張羅酒水。
「水就好。」喬爾拿下帽子,從容地把手肘交叉靠在吧檯上。「我的原則是只喝高貴的酒釀。」
「你的頭髮像是鳥巢。」
酒店老闆用沒擦得很乾淨的玻璃容器,裝了半杯看起來不是很清澈的水。
「謝謝你慷慨的稱讚。」半人半貓頭鷹的紳士,從口袋裡掏出閃亮的勳章。「喬爾,別念太快,我認為被稱呼『腳兒』是種人格上的冒犯。」
「所以……」酒店老闆打量著喬爾炯炯有神的大眼。「是什麼風把您給吹來的?」
「全劍騎士團在找一個人,一個尚未發掘自己才華,但光芒終究難以被淹沒的人。」喬爾拉高聲音,讓酒館內的每個人都能欣賞他的自大。「你們非常幸運,因為這個人碰巧就躲在這不起眼的偏僻小鎮,像是沙灘上的貝殼,當潮水退去──」
「就知道誰沒穿褲子?」
濃妝艷抹的妓女插嘴,惹得酒館內的人們哈哈大笑起來。
「不,不,不。這不是妳對一個代表國家公權力的交涉員該有的態度。」喬爾伸出翅膀末端的羽毛,指向打斷他說話的妓女。「冬湖的薄冰啊,我傾聽妳的緘默。」
「天哪,貓頭鷹先生,你是哪門子神奇的兒童劇演員嗎哈哈哈哈嗚……?」
妓女滿佈皺紋的嘴唇立刻僵硬住,她不可置信地伸手觸摸嘴唇,上頭不知何時已覆蓋著一層雪白的冰霜。
「各位不用緊張,只是點簡單的魔法。」喬爾從鳥喙呼出乾冷的空氣,以彷彿能透視人心的銳利眼神掃過室內。「如果她懂得如何尊重我,那麼五分鐘之後,殘留在她嘴上的,只會是點夏日夜晚的清涼水珠。」
「請您手下留情,卡娜歐女士只是想炒熱氣氛而已。」
蹲在地上修理桌腳的年輕木匠,短暫放下手邊的工作,轉過頭對著喬爾敬禮示意。一堆由破損鎧甲與餐具組成的廢鐵被塞在桌子底下,引起喬爾的好奇。
「我必須確認局外人不會打斷這重要的任務。」喬爾望著逃竄出門的妓女,語氣絲毫沒有任何感到愧疚。「回到我們的話題上吧,各位朋友們。當潮水退去,沙灘上的貝殼會被發掘,我千里迢迢來到這裡,為的就是這麼一個有價值,獨一無二的貝殼。」
喬爾舉起酒杯,對眾人做出乾杯的動作,另一手則舉起手提箱,架在桌上打開,整排亮晃晃的金條閃爍著誘人的光芒,照著一張又一張貪婪垂涎的臉孔。
「聽起來是很有價值的貝殼。」
鋼琴師輕撫滿是鬍渣的下巴,半信半疑地端詳著黃金的色澤。
「是的。」
「你的意思是,在場的我們都有機會得到這筆錢?」
「一字不差。」
「嘿,鳥人,你不會平白無故讓出這筆錢財吧?」
打牌的青年們放下籌碼,伸出手指開始計算大概的金額。想當然他們不擅長算數,但無論如何黃金等於很多錢,很多黃金等於很多很多錢。
「高昂的價值,需要高貴的靈魂匹配,我在尋找的人,需要冒險的勇氣、深藏不露的智慧,與一片忠於國家的赤誠。」
「這裡最忠於國家的人,應該是我吧。」
下級衛兵的臉上不自覺地浮現笑容。
「這位來自騎士團的大人,您不妨直說。」
酒店老闆替喬爾再度倒滿杯中的液體,喬爾接過水杯一飲而盡,從箱子裡拿出幾塊金錠,分別擺在每個人的面前,不吭聲敲著桌腳的木匠也拿到了一塊,但看都沒看就扔到工具箱旁的廢鐵堆上。
「眼神貪婪的各位,都不是我在尋找的貝殼,咕咕,命運時常是殘酷的。」喬爾走向牆邊的飛鏢盤,乾笑兩聲。「我們都妄想自己是特別的那個唯一,然而看看你們,庸俗且沉迷於功利,全都出去吧。」
「這是在耍──」
其中一個打牌的少年怒氣沖沖地起身,但他連腰都還來不及挺直,喬爾已經快速地從飛鏢盤上抽下一隻飛鏢投擲出去,釘在那少年面前的桌子上。
「我們都該學習知足。」喬爾的頭逆時針轉動九十度「現在,帶著美德與知足的喜悅離開。」
酒客們面色凝重地走出酒館,留下酒店老闆默默地擦拭著怎麼擦都不會乾淨的老杯子。
「大人,還請您下手輕點,那組飛鏢盤,是已經去世的席爾德蘭一行人,曾經在借宿時玩過的東西,我們店裡就這東西最有價錢了。」
「席爾德蘭、席爾德蘭、席爾德蘭,嗯……可真碰巧不是?我的這趟拜訪,正是為了榮耀勇者們逝去的靈魂。」
喬爾抽起桌上的飛鏢,分毫不差地拋射回原本的位置。
「我不懂,喬爾先生,您說這裡有您在尋找的人,但您又請他們離開。」
「我找到貝殼了,但它隱藏得很好,讓自己沉在沙中。」喬爾看著蹲在地上沒有離開的木匠。「為什麼妳不拿走,然後滾出去?」
「不是自己透過勞動得來的獎賞,就不能收。」木匠舉止穩重地收拾起工具。「很抱歉,桌子已經修好,我這就滾出去。」
「請妳止步。那不是個威脅,而是個疑惑。」貓頭鷹睜大雙眼,側著頭思索著。「我想妳就是帕特里西亞,對吧?」
木匠沒有回答,緩緩地放開收拾到一半的工具箱。
「算是……吧?」
她不小心被箱子夾到手了。
而且是夾到小指。
「妳的語氣並不具備足夠的自信。我知道,我知道,帕特里西亞是個俯拾皆是的名字,平均每四十五個女性就有一個叫做帕特里西亞,但是妳的價值,並不衝突妳有個俯拾皆是名字的事實。」
「我只是個修理工而已。」
帕特里西亞輕揉微微紅腫的小指,轉頭以狐疑的神情望著喬爾。
「您確定她就是您在找的人才嗎?」酒店老闆滿臉狐疑地搔著下巴。「帕特只是個普通的木匠學徒。」
「她沒告訴過其他人?」喬爾拿出一支高級雪茄,示意老闆替他點上。「帕特里西亞不需要學習,她只需要假裝。」
雪茄點上了,喬爾卻一口都沒有抽,將它放置在桌緣。
「假裝什麼?」老闆好奇。「而且為什麼你不抽雪茄?」
「通常這種氣氛,都需要有雪茄,我只是給予雪茄盡到責任的機會。」
喬爾愜意地看著煙霧上升,帕特里西亞則默默地望著熄滅墜落的菸蒂。
「我可以來一口嗎?」
「請便。」喬爾慷慨地將雪茄送進老闆的嘴裡。「記得在說到傷心處時,用滿是感慨的神色吐氣。讓我說個故事吧,關於某位傷心的女孩,因為一場意外失去朋友之後,逃離城市放逐自己的故事。」
「帕特是女孩?我知道他有著女孩的聲音和不錯的臉蛋,但……女孩?」
「也許她貧乏的身材讓你們混淆了,但她確實是個如假包換的少女,或是說……」
喬爾看著帕特里西亞刻意用扁平帽沿遮住的黯淡瞳孔,一對無精打採的淺綠色,被關在微凹的眼窩內,像是兩潭停滯的穢水,在幽暗的骯髒溝裡任憑水藻蔓生,發出腐爛的臭味。
「請不要再說下去。」帕特里西亞看著自己的胸口。「不是指洗衣板的事情……如果是洗衣板的話我一點都不在意的……」
「妳在意。」喬爾拿起一張櫃檯旁的高腳椅,坐到帕特里西亞的面前。「妳是個騎士,即使遠離鎧甲和長劍,妳依舊是個騎士。」
「她是個騎士?」
「第三十五梯,也是最後一梯的特殊技工專長。我不確定你有限的智慧能不能理解這頭銜的意義,但她以見習騎士中第一名的成績從訓練學校結業,本該擁有屬於自己的『星完駒』,卻在典禮的前一晚,主動放棄騎士的頭銜與爵位,從此失去消息。」
喬爾把頭轉了一百八十度朝向老闆,順便確認自己的後領沒有皺褶。
「新玩具?」
「容我以標準正確的發音複述一次:『星完駒』,由天上的諸神送來地上的救贖。如果你在祭典或遊行上看過十幾公尺高,以異世界的魔導機關製成的大型武器,那就是她一度放棄過的榮耀。」喬爾把頭轉回原位,伸出翅膀取下帕特里西亞骯髒又俗氣的扁帽。「現在,我想聽聽妳為什麼放棄本該屬於妳的一切?」
「抱歉,但是就跟剛剛的原因相同……那些沒有一樣是屬於我的東西。而且在自爆事件之後,全劍騎士團也將我的資格廢除了吧?」
髒亂不整的金髮垂在帕特里西亞的肩上,失去帽子也讓她失去遮掩的安全感,她不安地咬緊嘴唇。
「但是如今妳的國家需要妳。全劍騎士團被迫做出痛心開除妳的決定,但事在緊急,我們願意再度給予妳機會,來成就群體的幸福。」
「可以的話,我覺得現在這樣的生活就已經很好。」
「別這樣帕特,妳修好我的桌子跟鎮上的水車,這樣的好女孩值得更好的待遇。」
酒店老闆擺出加油打氣的握拳姿勢,換來帕特里西亞臉上一陣狼狽的慘笑。
「作一個稱職的騎士,遠比修好張桌子來得困難太多了。」帕特里西亞伸手向喬爾取回帽子。「抱歉,我覺得自己沒有辦法背負您的信賴。」
「記得我說過嗎?只有真正睿智的人,或貓頭鷹,才知道貝殼藏在哪裡。」喬爾突然一改溫和的語氣,露出猛禽特有的銳利眼神。「妳知道『席爾德蘭紀念鐵道』吧?」
「紀念為人類犧牲的偉大勇者,目前大陸上最先進的魔導運輸工程。唯一的阻礙,是西北段的軌道,因為被汙染區域阻擋,而無法通行。」
「那麼妳應該也知道,原本要贈予妳的那架星完駒,最初設計的目標,是用來淨化鐵路最終段的污染環境。」
「能駕駛『天文學家』的騎士,除了我以外還有其他人。況且我不是被贈予,只是因為──」
「非常可惜,理想的人選全都死了。」喬爾伸出兩根羽毛,點數起死因死法。「席琳梅魯死於魔族的暗殺,克萊門特則是為了保護受魔族攻擊的嬰兒,不幸英年早逝。他們都是相當年輕,相當勇敢的騎士。」
「怎麼可……能……?」
帕特里西亞像是被挖去機關的玩具人偶,呆滯地看著空無一物的屋角。席琳梅魯與克萊門特,是過去在騎士學校時的同儕,在平日沒有下雨的午後,總是會看到這對小情侶在訓練場拌嘴。
突然之間,他們都死了,以後再也沒機會聽到那煩人的吵架聲了。
還有他們半夜在宿舍發出的奇特碰撞聲。
跟走路時並肩佔用走道,為其他人帶來的諸多不便。
或是來自女方莫名的嫉妒眼光。
喔,更別忘扔在走廊上的內衣褲。
──好像不怎麼令人難過。
「觸動到妳悲傷的回憶,我很遺憾。」
「不……老實說還可以……」帕特里西亞連忙補上話。「不是指他們死掉這件事情還可以,而是我並沒有因此而過於傷感。」
「但正因如此,能夠駕駛『天文學家』的適任者,這世界上只剩下妳一人。」喬爾輕拍帕特里西亞的肩膀。「我希望妳認真思考這個委託,因為距離我們的施工預定日,只剩下一個月。如果汙染地區不能被淨化,這十六年以來的心血,就會被擱置到下次汙染物質魔力衰弱的十六年後,被擱置就等同辜負民眾的期待,辜負民眾的期待就代表……我們讓許多人的犧牲白費了。」
「許多人是指?」
「妳內心也清楚的,那群人。」
「呃……哪群人?」
「妳心裡肯定想著,這件事情與自己無關。」喬爾取出沾著死老鼠味道的手帕擦去帕特里西亞臉上的汗水。「但是別忘記,曾經有個叫做桃樂絲的女孩,懷抱著讓汙染區域的天空再度晴朗的夢想。」
「我從來沒有忘記,只是這夢想對我而言過於沉重。」
帕特里西亞咬住舌頭,試圖以身體的痛覺麻醉自己。
「妳可以拒絕,每個人都有選擇生命的權利。」喬爾恢復溫和的神情,眼神卻依舊尖銳。「前提是,妳願意眼睜睜看著他人受苦。然後當魔族奪去更多手無寸鐵孩童的生命,妳可以一邊安慰自己說:『他們會死是因為懦弱才導致的』,一邊享用沾著嬰兒鮮血的晚餐,妳吃嬰兒嗎?」
「我不吃,為什麼要把不能幫忙這件事情與吃嬰兒劃上等號?」
「那麼妳打算拒絕嗎?這不是強迫,但請記得,如果妳拒絕,就等同妳將無數天真可愛的嬰兒生吞活剝下肚。就像我吃毛茸茸的老鼠,妳吃的是白白胖胖的嬰兒。現在,如果妳不想重拾起劍與鎧甲,重複這句話:『我是個豬生狗養雞帶大的賤人,我吃嬰兒因為他們的屁股多汁又可口』。」
「……」
「快點說:『我是個豬生狗養雞帶大的賤人,我吃嬰兒因為他們的屁股多汁又可口』!」
「恕我無法複述您的教誨,我不認為自己能勝任這個工作。」
帕特里西亞挺直腰桿,禮貌地行標準的九十度鞠躬,她用腳輕輕踢了地上的廢鐵堆,廢鐵堆竟移動起來,伸出以刀叉做成的翼爪,以及滿是刮痕的金屬鳥喙。
「妳試圖拒絕騎士團的徵招,寧可將剽竊來的技術與神賦予妳的才智運用在玩具寵物上?私藏天分,這顯然是叛國罪。」
「這只是用鐵匠鋪不要的垃圾做成的──」
「是這樣嗎,難道不是因為妳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才試圖逃離全劍騎士團的威光所照之處?」喬爾壓低聲量,緩緩地在帕特里西亞的耳邊呢喃。「不要逼我把妳的老鷹作為叛國證據往上提交。」
喬爾話還沒說完,腳上堅硬的靴子已經踏在廢鐵鳥的背上,狠狠地重踩蹂躪。
「德萊亞斯大人!」
帕特里西亞看著被踩扁的金屬鳥大聲尖叫。
「這就是妳浪費才能必須付出的代價!」喬爾自動也不動的廢鐵堆裡挖出一個袖珍的小盒子。「看起來這就是妳的珍珠。」
「把盒子還給我,裡面是──」
「容我提醒妳,帕特里西亞,妳正在與代表全劍無上權威的高階騎士對話,禮儀是必須的,責任也是必須的。」
喬爾拔下一根羽毛,拋在德萊亞斯大人的殘骸上,點起一陣刺眼的火光,將廢鐵堆燒得焦黑,發出濃厚的惡臭。
「……我願意配合。」帕特里西亞勉強地點頭。「但至少……請在工程結束之後把盒子還給我,讓我回來這裡,因為我……並不適合做一個騎士。」
「這是騎士團需要的答案嗎?讓我想想……」
喬爾從長腳椅上站起身,走向櫃台向老闆討來一瓶烈酒。
「我以為貓頭鷹只喝高級貨。」
老闆半自嘲地調侃著接話。
「正如先前的主張,我沒有打算要喝。」
喬爾拉掉軟木塞,一陣撲鼻的酒香立刻在混濁的空氣中散開,牠沒有把酒倒進酒杯,而是任由琥珀色的液體滲入袖套裡,將羽毛泡得滿是酒味。
「別浪費啊,那酒很珍貴的,我好不容易才弄到。」
「我知道,正因為很珍貴,才更要用在珍貴的人身上。」喬爾猛地朝向帕特里西亞的身體撲去,冷不防將她壓倒在地上。「現在,跟著我說一次:『我是個殘破不堪的靈魂』。」
「等──」
沒等到帕特里西亞來得及反應,她的口鼻已被沾滿酒精的羽毛摀住。在朦朧如融化一般的意識中,隱約能聽見喬爾沉穩的聲音,以一種近乎嘆息的聲調,重複唸誦著相同的一段話。
「這樣,我的任務便得以完成,亞特的庇護將再度光耀我等的王國。」
喬爾輕鬆地扛起不省人事的帕特里西亞,推開酒館的門板走了出去。方才被趕出去的鋼琴師單手插在口袋裡,靠在酒館前的柱子邊,把玩著方才自喬爾手上得來的金塊。
「看來有貓頭鷹找到貝殼了,接下來你打算捏碎它,拿去糊牆嗎?」
「你該學習寡言的美德,沒沒無聞的鋼琴師。」
「沒沒無聞?我是國際級的音樂家,顯然是老兄你沒聽說過皮安‧諾曼。」鋼琴師推高微塌的鼻子,有氣無力地繼續說道:「就像你也不認識帕特里西亞,因為對你們而言,她只是個『工具』而已。老實說,我很看不起這種欺負小孩的行為。妳拆掉她的寵物,現在把她灌醉,下一個是什麼,把她的頭顱拿來當尿壺嗎?」
「起碼她還保持著工具的價值,所以她才得以離開這糟糕透頂的邊境,不像你,三流樂手。」喬爾回以輕描淡寫的嘲弄。「如果你真有自以為地如此優秀,那為什麼會淪落到這鬼地方彈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