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火炎

本章節 16150 字
更新於: 2019-07-08
  ──不是我點燃的,它一直都在那裡。


  追溯長羅川大學的歷史,得先提到兩百年多前的大規模戰爭。原本只是間以文學院聞名的鄉下大學,但隨著戰爭的發展,地圖上的其他城市一個接一個不見了,學術的重鎮自然轉移到了長羅川市。
  追溯長羅川大教堂的歷史,得先提到兩百多年前的大規模戰爭。原本只是間以聖歌合唱團聞名的鄉下修道院,但隨著戰爭的發展,地圖上的其他城市一個接一個不見了,信仰的重鎮自然轉移到了長羅川市。
  同樣的句子只要替換主詞,還可以再被反覆抄寫上百次。
  夜漸漸沉了,長羅川大學的火勢也稍微歇緩,火舌暫時停止擴散,大片的紅色餘燼仍不安地跳動著,由於校區內的實驗室與圖書館無可避免地藏有大量易燃物質,火場上空的煙幕像是鍋混濁的濃湯持續攪動,市民們從數公裡外就能瞧見市中心上空隱約的紅雲。一台車身滿是刮傷的老舊消防車悄悄駛進校區,規規矩矩地停靠在不受火勢波及的安全範圍圈外。
  「從近距離一看,燒得還真徹底啊。」
  「是嗎,我倒希望燒掉的是你那張永遠不懂得安靜的大嘴。」
  坐在消防車主副駕駛席上的兩名半裸壯漢同時用腳踢開車門,對於進入火場一秒也等不及,車體尚未停止剎車的晃動,兩人已抓起防火外套跳下車,橘紅的火光照在他們訓練有素的腹肌上,火場的空氣蒸灼著曬成小麥色的健康皮膚,汗水毫不吝惜地自身軀滴落,落進因燒烤而龜裂的柏油地面。用手腕攀在車後的其餘幾名消防隊員交換了眼神,一語不發隨著下車,架設起消防器材。
  「出示你們的身分證明、消防執照、器材檢測書、切結書。」
  見到消防車駛入現場,一名渾身濕透的管理官連忙小跑步趕了過來,將臉上隨時會滑下來的眼鏡推回鼻樑,攔住領頭的八字鬍光頭消防員。
  「嘿,別這樣,我們是猛男肌動隊,你肯定聽過我們,我是史特龍,長羅川最健美的民間消防員,旁邊這是阿諾,他嗓音像個鄉巴佬,所以不怎麼說話。」
  報完名號,領頭的八字鬍光頭消防員左右動了動兩塊結實的胸肌,一旁蓄著山羊鬍的光頭消防員則以鄙視的眼神瞪著他,默默穿上厚重的防火外套。
  「你們要進去,至少要照程序來啊。否則要是出了意外,管理局這邊辦事會很麻煩。」
  「別這麼緊張嘛老兄。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麼,所以全拿去吧。」
  史特龍動了動眉毛,做了個淘氣的笑臉,把文件證明連著一疊鈔票、兩包全麥餅乾、一張小狗的照片、還有兩包保險套,全交到管理官的手上。
  「把車子開到西門,換個地方進去,北門這帶的鋼筋結構隨時可能會倒塌。」
  管理官一絲不苟地推回史特龍自以為是的賄賂,絲毫不在意形象地脫掉領帶,用手揮去鬍渣上的汗水。
  「如果我堅持要進去呢?你也知道的,還有些大人物困在裡面等著我們去救。」
  「那我就必須處罰你。」
  「別這樣,重要關頭開個特例嘛,我也是很擔心錯失珍貴的搶救時間啊。」
  「我不能給你們許可。」管理官把臉湊近史特龍的鼻子,小聲說道:「即使妳們是披著人皮的M.O.E.,我也不能冒著風險讓妳們去死。」
  「你這傢伙……」史特龍露出耐人尋味的笑臉。「我們的偽裝有這麼糟糕嗎?真抱歉啊,大叔,你被過勞了。」
  負責監視火場的管理官還來不及意識到自己被偷襲,就已經面朝下癱軟倒在地上。
  「省下無意義的廢話,史特龍。」阿諾抽回打在管理官背後的手刀。「這層外皮的防護是有限的。」
  「學長那邊的狀況呢?」
  「遭遇到了點麻煩但沒有大礙,我請阿傑過去載他一程了。」
  「原來你也是能講人話的嘛。」
  「你的每句發言都讓我感到深刻的噁心。」
  「這叫角色塑造。」
  「原來你也會覺得不蘇湖喔?」史特龍忍不住歪著嘴露出猙獰的笑臉。「幹活啦,姊妹們,今晚是不是很火熱啊?」
  
  //

  就像老套動作電影一樣的發展,阿諾與史特龍無視政府專家的指揮,擅自闖入了火場,搶先跑在前頭的阿諾靈活地穿越橫亙在長廊中央的建築物殘骸,對於背後哀號連連的史特龍絲毫不予理睬。
  「燙燙燙燙燙燙燙……等等,一點也不燙?我說啊,可以把這身肌肉棒子的皮脫掉嗎?」
  史特龍用手掌嘗試揮去黑色的濃煙卻徒勞無功,壯碩的體型在火場中反而成了難以移動的絆腳石。
  「這是以防禦妳的爆轟為實驗基礎,開發出來的偽裝殼。如果妳打算冒著熔化的風險繼續行動,大可現在就掉頭回去。」
  「我知道啦。」
  儘管滿口不情願,史特龍仍然是忍受了自己笨重的外裝,從防火衣底下抽出了慣用的匕首,頭頂上燒熔的漆黑吊燈架砸了下來,但在碰觸到史特龍的光頭之前,先一步被蒼白的刀光一分為二,M.O.E.的身高大多分佈在140至170公分之間,因此平常慣用的武器到了高達190公分肌肉棒子粗壯的手掌上,顯得像是縮小尺寸的玩具般精緻可愛。
  「現在的位置距離地下避難設施還有三百公尺。」
  「地表以上沒有值錢的東西嗎?」
  「即使有也會被燒毀,回收不符合時間效益,況且長羅川大學的學術論文大多都有備份至線上主機,需要特地回收的只有與M.O.E.相關的資料。」
  「趁著現在只有你跟我,有些問題想請教你。」
  「請教?這不像是你會使用的詞彙。」
  「這把火跟你有關係嗎?」
  燒成漆黑一片的地面突然崩裂,但兩人絲毫不以為然,幾乎在同一時間往左右兩側分別跳開。
  「為什麼要問這樣毫無邏輯根據的問題?」
  阿諾以四平八穩的姿勢落地,輕輕咳出飛進嘴裡的煙塵。
  「畢竟趁火打劫是你的專長。對我來說你就是個自大的渾蛋,哪天宣布要重建第八軍團,還是對人類發起攻擊都不意外。」
  「禿鷹不會主動製造屍體。」
  「但是你和克雷雅還是瓦格納都不熟吧,對我來說起碼是宿主的事情。」
  「別把自己的重要性看得太高了,史特龍,我也有屬於自己的動機。」
  「是是是,不愧是高高在上的第八軍團『前』副軍司,兼『前』第八軍團副軍司。」
  「我不需要你的提醒。」
  短短的數百公尺,卻因為滿是坍陷處與建築物的殘骸而窒礙難行,兩人進行著毫無重要答案的對話,不知不覺來到往地下樓層的逃生升降梯前。通往地下的升降設施整座被熔化成肉瘤狀的鐵漿,一旁的樓梯也被瓦礫全數封死,阿諾低下頭,看著遍地無法避難而被火海吞沒的屍骨,露出詭異的冷笑。面對這近乎絕望的慘狀,他不疾不徐取下掛在大腿外側的斧鎬,朝自己的左手一劈。
  「等等,阿諾,你就這樣把傢伙亮出來──」
  「只是要避人耳目的話,這樣的距離已經足夠。」
  看著斷裂的左手噴濺出赤紅色的液態金屬,阿諾的表情絲毫不為所動,亮紅色的液體附著在斧鎬上,固著成暗紅色的利刃,森羅扯去覆蓋在體表的偽裝殼,高舉厚重的赤色手斧,朝地面一砸,將阻塞在樓梯前的落石砸成細碎的粉塵。
  「剛剛那招是啥,百機夜行有這麼粗殘的用法嗎?」
  「這是參考妳的資料得來的。」
  「我可不記得自己有用過斧頭這種一看就知道會被幹掉的武器。」
  史特龍伸手自胸肌中央往兩處扒開人殼,隨手丟棄在角落,承受熱量到極點的人殼一點一滴融化。帕羅蒂亞把披在背後的長髮綁成流暢的馬尾,以方便行動,隨著森羅進入了因為斷電而一片黑暗的逃生階梯。
  「我參考的是在卡利斯普托拉喝醉酒時,被隔壁桌的流氓用斧頭砸開頭顱的妳。」
  「妳這傢伙真是狗嘴吐不出黃金耶。」
  「是象牙。」森羅的雙瞳亮起淺綠色的照明燈。「機械工學系的M.O.E.研究區域在地下四樓,平時進入需要許可手續跟密碼。」
  「可是避難所跟緊急車庫在地下二樓,妳打算先救哪邊?」
  「假設維生設施無法順利運作,我會先從人類開始,目標至少讓瓦格納生還,他會是我們與人類之間可靠的溝通媒介。」
  「嘿,是因為沒密碼進不去地下四樓?」
  「我有星燈。」
  「妳做這麼多免費勞動,到底是為了什麼?」
  「為了我自己。」森羅稍微停頓下來,思考了一會兒。「我不擅長人類的語言。對我而言,具體的數字和計算才是一切,所以我的行動建立在以最小的犧牲,確實換來M.O.E.的生存保障。」
  「說人話,阿鬼。」
  「剛剛說過了,我不擅長。」
  「隨妳去吧。」
  越是往地底靠近,四周的溫度也跟著驟降,兩人謹慎地走下不知何時會崩陷的樓梯,面前擋著一扇扭曲變形的氣密門。往下的樓梯只延伸到地下二樓,通往更深樓層的通道不可思議地失蹤了,遍佈牆上的白色警戒燈光一點一滅。
  「原來如此,我們被人類擺了一道。」
  「擺了一道破門。」
  「方才那是妳所謂的笑話嗎?」
  「我得很努力才能想出雙關笑話耶。」
  「然而我不會笑。」
  「老實承認自己沒想像中這麼聰明,會活得比較輕鬆喔?怎麼辦啊老闆,要撤收回去吹冷氣嗎?」
  兩人這才發覺研究設施內的地底位置,與手邊的資料無法對齊。
  「優先搜索目前的樓層。」
  「說得倒是簡單。」
  帕羅蒂亞打了個毫無幹勁的哈欠,懶散地平舉起右手,掌心的皮膚隨即收縮,黑鐵色的砲管自皮下伸出。
  「停止攻擊。」森羅急迫地握住帕羅蒂亞的前腕。「擅自使用爆轟的話──」
  「是是是,破壞建築結構,點燃化學物質族繁不及備載。別這麼慌張嘛,開玩笑的。」
  帕羅蒂亞露出滿是惡意的笑容,用收回砲管的右手拍了拍森羅的頭頂。
  「這筆帳我會記著。」森羅壓低說話的語氣。「室溫推測,空調系統正常,只是氧氣稀薄而已。」
  「那哪叫『而已』,裡頭的人沒空氣不就死光了嗎?」
  「只要各區塊間的分隔措施完好,受困的人員就有生還的機會。」
  森羅不加思索用斧頭擊破面前除了擋路以外毫無功能的大型障礙。就在破裂的鐵門倒下的同時,從門的另一端跳出兩道野獸的身影。
  「等等等等我還沒存檔啊!這種黑暗靈魂式的遭遇戰是怎麼回事!」
  「這個是……」
  「我現在對殭屍、木乃伊,還有直銷業務都免疫了啦!」
  在帕羅蒂亞以正拳揍碎襲來的物體同時,森羅毫不費力地以纖細的手指,將竄出的另一道黑影壓制於地,那是隻身形似狗的「動物」,雖然頸部以上是吉娃娃的外型,但頸部以下的部位全是以機械的零件組成,緊緊纏繞在金屬肋骨上的纜線像是血管般不規律跳動著,被壓制住的半機械半犬自關節發出尖銳的摩擦聲,猙獰的嘴臉依舊試圖啃咬森羅的手掌。
  「根據初步觀察,是除了頭部以外都替換成機械的實驗體。恐怕機械的部分也是從其他M.O.系列移植來的。」
  「嗚啊啊啊真是噁心到極點。」帕羅蒂亞忍不住咋舌。「我是說吉娃娃,怎麼可以把這麼噁心的垃圾動物頭接在機器狗身上。」
  「在氧氣耗盡的環境下還能活動,以人類的科學研究而言,確實算是里程碑。」
  「嘿?怎麼看就只是普通的機器狗還是狗機器嘛,之前在地下墓地也遇過。」
  「那是生物體被機械寄生的結果,現在遭遇到的,則是將生物脆弱的軀幹替換成機械,以妳可悲的理解能力,不妨往義肢的方向聯想。」
  「這個怎麼想都是妳表達得不好啦!」
  「安靜。」
  仔細端詳過合成犬的構造後,森羅扭斷吉娃娃的頸子,扯下連著狗頭與身體的纜線,將無用的肉塊隨手丟棄,失去狗頭的身體抽搐幾下,安分停止了動作。
  「原來妳也討厭吉娃娃嗎?」
  「我厭惡吵雜的事物。」
  「別這麼激動嘛,只是兩隻笨狗而已。」
  「假設能普遍運用在人類身上,就是新的典範轉移。」
  「這樣的話,放任裡頭的邪惡科學家們被悶成烤雞,會不會對這邊比較輕鬆愉快?」
  「難得妳和我會計算相同的問題。」森羅搖搖頭。「所謂殘忍的研究,第八軍團也沒少過,繼續照原計畫行動。」
  「是的,偉大的副軍司大人。」
  帕羅蒂亞的嘴角忍不住漏出笑聲。
  「怎麼了?」
  「沒什麼,沒什麼,覺得妳似乎變得比以前好了一點點,真的只有一點點喔。」
  兩人逐一搜索起地下二樓的避難空間,然而途中除了奄奄一息或已經倒下的合成生物,整座樓層間幾乎可說是空空如也,不僅是人類的屍體,或曾經活動的痕跡都沒留下。
  沿著圓形的房間排序,搜索過整座樓層,唯一可疑的物件只有茶水室牆面的不知名儀錶板。森羅盯著儀錶板沉思著,帕羅蒂亞則忙著把嘴巴對準飲水機的出水口,大口大口喝著冰水。
  「地下建築區域的構造,是和承包廠商調來的,也就是說研究所經過額外的改建,或者是承包廠商提供的藍圖構造,從一開始就是掩人耳目用的偽裝。」
  「直接駭進管理系統查查看?」
  喝得飽足的帕羅蒂亞用手指敲了敲牆面上閃爍著紅燈的顯示面板,面板底下設置了豎排沒有標示功能的紅色按鈕,在她看起來每個都像是自爆裝置的啟動開關。
  「提案的難度總是低於行動。」森羅輕輕拍了手背,以事不關己的冷淡語氣說道:「考慮用『瓦爾巴拉的裂斷』直接打通到地下五樓如何?是呢,是我的疏忽呢,如果是天下無敵的CNO,百分之百可以挖掘到地球中心吧。」
  「怎樣,想幹架嗎?」
  「以眼還眼。」森羅冷冷瞪了一眼帕羅蒂亞,隨即平舉左手五指,直直貫向帕羅蒂亞笑咪咪的臉蛋。「以牙還牙。」
  「嗚啊啊啊妳根本是M.O.E.界的乃哥啊!」
  帕羅蒂亞尖叫出聲躲開正面襲來的貫手,森羅的整截手腕擊穿了牆面。
  「M.O.E.即使有電子戰構造,也不能直接與防衛系統連線。無論是直接以思考單元連結處理大量主機訊息,抑或遭到反侵入,代價都可能是永久的機能損壞。」
  牆面上的警示燈號全數轉為綠色,兩人處在的房間外牆傳出巨大的摩擦聲響,往地底緩慢移動,森羅微皺眉頭自牆中抽回左手,手肘以下的部位成了嚴重損毀的大片焦炭,她用斧頭砍下損壞的部分,不忘以譴責的眼神暗示帕羅蒂亞閉嘴。
  「剛剛只是開──」
  「妳以為我沒計算過駭入管理系統的可能性嗎?」
  話說完,森羅立刻走出茶水間,敏銳地轉頭觀察四周的狀況。走道上的警戒燈號換成了飽滿的黃色,有一具研究人員的乾屍就倒在房間門口不遠處,全身上下的水分都遭到抽乾,死時臉上的表情滿是痛苦。
  「不是吧,這是……」
  帕羅蒂亞走上前調查屍體,在衣服被扯碎的胸口,翻找到曾遭尖銳物體刺入的痕跡,傷口周圍散落著些許銀色的粉末。
  「女武神的機械細胞,對吧。」
  「為什麼這種地方會有女武神的──」
  兩人共同的疑惑在此時被廣播系統的雜訊打斷,雜訊停止後,架設在走道頂端的擴音器傳出了爽朗的男人嗓音。
  「麥克風測試,我是瓦格納,有史以來最優秀的M.O.E.學者、作家、表演藝術家、慈善家、美食鑑賞家……族繁不及備載。你有幸在此聽取我高貴不凡的開發日誌L1,以下開放三秒鐘的鼓掌時間。」
  「是是是,學長的老師怎麼都是這種人啊……」
  帕羅蒂亞沒勁地拍手。
  「因為必須配合你們的草包程度,請感激我在這裡所使用的草包用詞。經歷前後兩次人械戰爭,當代的科技倒退回了七百年前的水平,但很可悲的是,環境比當初更加惡化了。對平凡的你們而言,活著就是折磨,因為你們不聰明也不強壯,照我的先見之明看來,人類的進化是必要的。透過回收M.O.E.的細胞,搭配從水下圖書館解析出來的文件,我的研究將會讓科技再度進步,人類再度偉大。」
  廣播系統安靜了下來。
  「怎麼回事啊,這傢伙講起話也太跩了吧。」
  「這段音訊是錄製給人類聽的,讓我對瓦格納興起了好奇。」森羅端詳起走道上的指示牌。「這裡是將M.O.E.作為材料的實驗場。人類在這裡解讀水下圖書館的技術,然後進行技術的復原。」
  「為什麼這種地方會有女武神?除了潔爾希德以外的應該全都被消滅了啊。」
  「假設有未被破壞,或是新進化完成的個體,被送到這裡做為樣本,趁著騷動逃脫的話……」森羅喃喃自語思索著。「不對,我的思考邏輯存在矛盾,改以排除障礙為最優先。」
  森羅猛然抄起始終握在手中的斧頭,朝著前方的通道口投擲,一架綁有兩條金色馬尾的M.O.E.正好在此時自陰影中躍出,不偏不倚用腦門承受了斧刃的重量。
  「哼哼,沒料到吧,身為新編制的凰炎四劍之一,我的頭蓋骨是加強強過的!」
  被斧頭砸倒的M.O.E.在落地時順勢翻滾,拍拍身上的灰塵站起身來,拔去陷進額頭的兇器,猙獰的虎牙跟額上剛刻下的疤痕,讓她看起來隨時都維持著威嚇的表情。
  「喔,妳就是那個被蒙面人打敗的黑熊囉?」
  「第八軍團的兩隻蟑螂聽好,芙蘭蘭才不是黑熊,芙蘭蘭是劍齒虎!」
  「就是用上械轉換還被森羅單刷的那隻蠢貓嘛。這邊也是該抱怨妳一下,如果妳再有用一點,第三跟第四集的印刷費就省下來了。」
  「閉上嘴嘴,和芙蘭蘭一決勝負吧,賭上火屬性的尊嚴!」
  「轟龍,不需要和廢鐵浪費時間。」
  「妳說誰是廢鐵啊,下賤的北方種!」
  狹窄的建築物走道內相當不適合交戰,更遑論頭頂上因為火勢而變得脆弱的建築層,一旦崩塌就是全數遭到活埋的最糟發展。或許雙方都清楚這樣的局面,也因此敵意仍被限制在口頭上。
  「聽起來妳們兩個樑子不小耶。」
  帕羅蒂亞偷瞄了森羅的表情,發現她絲毫不為所動。
  「私怨?答案是否定的,我不想浪費記憶容量在不曾構成威脅的個體上。」
  「那就見識芙蘭蘭強化後的新力量吧!」
  講話非得疊字裝可愛的雙馬尾M.O.E.伸出右手掌,從掌心收縮的皮膚底下現出了與帕羅蒂亞幾乎相同的火砲構造。
  「打什麼時候開始,爆轟跟轉生題材一樣滿街跑了啊……」
  「『爆轟壓縮式』!」
  自芙蘭掌心竄出的火蛇鋪蓋整條走廊,眼見閃避不及,森羅當機立斷地抓住帕羅蒂亞的雙臂,將她作為防禦用的擋箭牌架在嬌小的身體前方。儘管釋放出的能量經過節制,帕羅蒂亞仍然被迫以正面完全承受了火焰的熱量,當火蛇的外形連帶熱量散去,芙蘭的身影自視線中消失了,方才的砲擊顯然只是脫身用的手段。森羅評估起周遭的狀態,建築物的結構並沒受到嚴重的損傷,地上多出了一具焦黑的人型殘骸,她毫髮無傷地拍去手腳上衣物焦黑的灰燼,用腳跟踢了踢帕羅蒂亞焦黑的身體,逕自朝走廊的另一端離去。
  「沒有時間能讓妳休息了,轟龍。」
  「我說妳啊……到底有多恨我,連讓我用冰蓋的機會都不給……」
  焦黑的殘骸從背脊的位置裂開,帕羅蒂亞像是隻蛻皮的昆蟲,扒下焦黑壞死的表皮,歪歪斜斜地站了起來,她挖掉臉上壞死的眼珠,損毀的眼窩很快地自行修復回原本的模樣。
  「既然爆轟是妳的專長,那麼妳對它的承受度也會比我更高,這是基於理性的取捨判斷。」
  「意思是如果對手用的是葬槍,我也得擋在妳前面?承認自己計算失誤有這麼困難嗎?」
  發覺自己身上沒有遮蔽衣物的帕羅蒂亞,小心翼翼跟上森羅的腳步,舉起雙手環侍在森羅的耳後,以防她突然轉頭過來嘲笑自己貧乏的身材。
  「這是根據理性所做出的判斷,我不會改變答案。」
  「妳從來不會因為做出理性的選擇而後悔?」
  「根據當前狀況判斷,我並沒有回答妳的必要性。」
  沿著牆上的注意標示,與芙蘭在地上留下的些許痕跡,兩人朝著第一實驗場前進,沿途的乾屍數量逐漸變得密集,這群逃入地底躲避火災的研究員,或許到最後一刻都沒料想過自己竟然會以這樣的方式死去,各個的臉上都寫著極端的驚懼與詫異。
  「凰炎那群傢伙,這次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M.O.E.的工具化。」
  「欸,妳怎麼知道的?」
  「目前還停留在假設階段。」森羅的眼神在解釋的同時,依舊保持著極高的警戒。「妳應該也讀過這次管理局長的選舉文宣,替那顆西瓜出選舉宣傳費的,正是凰炎集團。」
  「為什麼要浪費錢讓西瓜去選舉啦,聽起來真是有夠蠢的。」
  「因為西瓜提出了讓市民們一人一架M.O.E.的政見,並保證以完善的制度管理所有的機械生物。」
  「西瓜不會說話,哪來的政見。」
  「西瓜不需要說話,自然會有人代替它表達立場,只要人類相信這顆西瓜有價值,西瓜就可以成為仁君、救世主,甚至上帝,這就是想像力創造的文明。一旦我們被人類視為工具,那麼結果可想而知。」
  「呃,妳會被賣去窯子或是被做成罐頭,更糟的狀況還得趴在地上當掃地機器人把小貓掉下來的毛舔乾淨?聽起來真不錯!」
  「那樣的話,飛龍的犧牲就毫無價值了。」
  森羅沿路端詳著每具乾屍的表情,默默地繼續往第一實驗場走著。帕羅蒂亞不禁懷疑起,在自稱只有理性判斷的森羅眼中,十具屍體代表的究竟是數量十的無用物件,還是十個破碎的人類家庭。
  「這就是妳討厭我的原因嗎,就因為我沒辦法做到她能做的事情?」
  「只是其中的一項,妳的嘻皮笑臉也令我十分厭惡。」
  「那我就安心了。」
  「是嗎……」
  惱人的廣播雜訊再度響起。
  「接下來我很榮幸能宣布開發日誌L2,因為有了革命性的進展,所以這次你必須鼓掌五秒鐘!」
  「嗚啊啊吵死人了。」
  被忽然提高的音量嚇到,帕羅蒂亞連忙摀起耳朵。
  「以你們的智商肯定猜不到,所以!所以!所!以!我要直接宣布,使用機械細胞替代壞死細胞的研究成功了,今天開始我就是機械學、醫學兼生物學的偉人。只要對M.O.E.的思考單元稍加修改,移除多餘的意識部分,再施加能夠欺騙免疫系統的假訊號,就可以杜絕一切因為不適應而引起的副作用,用人腦達到控制機械細胞的創舉,也就是說最強韌種族的身體,搭配最聰明種族的腦袋,結果將是──超!最!強!」
  「這傢伙腦袋完全ㄎ一ㄤ掉了吧……」
  「眼見為憑。」
  另一道比先前更加堅固完整的氣密門橫亙在走道前方,牆壁的建材被改成純白色的強化抗衝擊金屬壁,左右兩側的壁上各鑲嵌著一塊四方型的黑色金屬板,分別刻著氣派非凡的「不能壓抑我的強」與「無法同情你的弱」兩排莫名其妙的句子。
  「轟龍,拔劍。」
  森羅抽出繫於腰間的劍鞘,抽出鏤空的劍柄,上頭並未連著刀刃,她以劍鍔上尖銳的裝飾刺入掌心,噴出的血液瞬間凝結,附著在劍鍔上形成刺擊劍的細銳外觀。
  「妳手上不是有星燈嗎?」
  「拔劍,這是考量到妳自身的安全。」
  「真糟糕,最近鐵質補充不夠,有點貧血。」
  帕羅蒂亞心不甘情不願地用指尖劃開左手動脈,將噴出的金屬血液凝固成具有長柄的劍形,朝著層層加厚的鐵門斜劈,森羅立即以左右相反的角度在門上補上一劍,四塊沉重的廢鐵落地,讓出寬敞的通路,一陣冰冷的空氣隨即自門後襲來,凍得渾身赤裸的帕羅蒂亞直打哆嗦。
  「不是空調,而是熱量被吸收了。」
  「什、什什麼意思冷冷冷冷冷……總覺得身體裡的熱量被抽走了……」
  正好有具女性研究員的乾屍倒在物品櫃旁,帕羅蒂亞顧不得形象,立刻剝下了乾屍身上的衣物穿在身上。
  「恐怕和妳的『羅迪尼亞的冰蓋』相似,放出自身的機械細胞,附著在其他物體之上,抽取熱量回收作為己用。不排除的話,我們無法在這樣的範圍內活動。『一放白兵──周壞』。」
  森羅往前輕拋出星燈,深紅色的細劍在落地瞬間爆發出駭人的電光,掃蕩照亮整條通道,逼人的惡寒稍微被驅散,她評估周圍的空氣,確保安全無恙後,這才走上前拔回自己的配劍。
  第一實驗場內的空間意外寬敞,似乎是將地下三至五樓全數挖空後騰出來的空間,粗估足足有半座操場大小的佔地,研究設備依照神經、骨骼、肌肉等個別的組織部位被區別開來,實驗場內擺放著一座又一座比成年人還高的透明水槽與鐵籠,水槽裡漂浮著各式各樣的生物器官與機械零件,鐵籠裡則關著許多奇異的組合生物,包括在卡利斯普托拉時遇見的機器人頭鳥、稍早看到的半機械吉娃娃、粉紅獨角獸、忠於配偶的巨大螃蟹、長得像伊莉莎白女王的傘蜥,以及數具腐爛的半人半機械屍體。實驗場內不存在任何的活物,鐵籠內的生物全都凍死了,研究員的死屍則凌亂散布在四周。一條自高處垂掛而下的繩索被固定在實驗場的正中央,底下似乎連著重物,正緩慢地繞著圓擺動。
  「該不會那上面吊著自殺的屍體吧。」
  「那是傅科擺,用來證明地球會自轉的簡易設備。」
  兩人繞過重重的研究設備,往傅科擺的中心前進,在行進途中,寬敞的橢圓形房間內再度響起瓦格納的語音。
  「開發日誌L3,這也是最後的紀錄,和懺悔。」
  男人的口氣一改先前的輕浮自大,顯得疲憊與厭煩。
  「我啊,好像一個不小心太天才了,竟然修好了自己也無法控制的東西,或許這就是瓦格納這名字帶來的命運吧。這不禁讓我想起自己年輕時相當崇拜的音樂家──理查德.瓦格納,我改了名字,一來是為了逃稅,一來是想跟他一樣跩,一樣目中無人,現在,我成功比他更跩,更目中無人了,以下開放鼓掌,三十秒鐘。」
  「修好無法控制的東西……瓦格納……」
  「怎麼了,森羅,臉色很差喔?」
  「理查德.瓦格納寫出了歌劇《尼貝龍根戒指》,而那齣歌劇,是根據女武神為主題創作出來的。」
  隆隆的爆炸聲自前方傳來,連著炙熱的火球如隕石般接連墜下,自破裂的水槽中洩出的溶液遭到高溫瞬間蒸發,滿地遍布著破裂的玻璃與金屬片,宛如戰火之中的斷垣殘壁,在這樣宛如煉獄焦土的情景中,瓦格納的自白再度響起。
  「我得到了一架女武神的核心,簡直是上帝賜給我的特權,正如《貝斯特弗蘭德見遊》之中,他所得到那架仿自希臘神話的第八械王格拉忒亞。現在,只要完成席格琳緹的修復,解開她身上的奧秘,我將進化為無所不知的神人。」
  與過度膨脹的文字相較,瓦格納的語氣卻出乎意料冷靜,或許他此刻懷有的忐忑遠勝過自信。
  「幹,所以是我的鍋?而且我記得貝斯特.法蘭德那傢伙應該沒授權過別人出版他的日記啊,裡面寫了很難吃的豆腐炒蛋食譜耶。」
  「妳只是剛好被取了那個名字而已,不需要浪費時間做多餘的猜想。此外我相當好奇妳的前宿主為何能夠烹調出失敗的豆腐炒蛋。」
  「其實啊,我突然想起家裡瓦斯忘記關。」
  「妳擁有在任意時間退出這次行動的權利。」
  「沒事,我用腦波遙控把瓦斯關好了。唉,那個粉紅屁精要是還活著,聽到別人把掛上他名字的破書當成聖經讀,絕對會笑到我耳朵聾掉。」
  帕羅蒂亞挺身向前,舉起長劍朝飛來的火球正面揮砍,在衝擊爆發的當下,前方的道路被清出了一道破口。她見到了位在擺針底下的「那東西」。
  那是個汽車大小的繭,以凌亂的機械纜線包裹,繭旁散落著大量的屍體,與數架停止運轉的M.O.E.,大口大口喘著氣的芙蘭就站在繭前,以誓死不退的堅決表情高舉著火紅的佩劍,數不清的醜陋砲管自她的皮膚下翻起,貌似已經打乾了內藏的彈藥,她只好將體內的熱量化為火彈朝空胡亂釋放。
  「芙蘭蘭……絕對不會讓妳們碰到席格琳緹……再一步就修復完成了,這是凰炎所有的錢錢投注的結晶……」
  「現在讓開,我會讓妳苟活第二次。就算說明,妳們也無法理解,席格琳緹不是女武神,而是不折不扣的災難。」
  森羅把星燈的劍尖對準了芙蘭的胸口。
  「不行……芙蘭蘭還沒有拿回屬於我們的東西!」
  「啥啊,席格琳緹的核心才不是妳們的東西,那東西是屬於垃圾桶的,垃圾桶很需要她耶。」
  「誰花錢就是誰的!瓦格納這個壞壞,竟然想私吞席格琳緹!」
  「別用那種電子妓女的價值觀講些屁話,妳們這群龜孫女只顧著放火,沒一次能自己收拾。」
  「放火就是我們的目標,為什麼要收拾!」
  「好吧,就讓妳達成目標。」帕羅蒂亞隨興地輕輕空揮手上的長劍。「妳剛剛說自己是凰炎三劍來著?」
  「四啦!」
  「不行,說三就是三,不要討價還價。『瓦爾巴拉的裂斷──閹割版』。」
  帕羅蒂亞將劍身壓低,輕輕橫掃,一道自劍刃釋出的紅光瞬間閃過,延長了劍刃的切割距離,芙蘭感到一陣暈眩,眼前的景象突然無法對齊,緩慢無力地摔到地上,大腿以下的部分,不知在何時已俐落地被切割離體。
  「芙蘭蘭……只是……希望總帥能幸福而已……只是希望……有更多人喜歡總帥的小雞雞而已……」
  兩行淚水分別自芙蘭的兩側臉頰滑落,無數細小的火苗自她的皮膚下燃起,她痛苦地爬向黑色的大繭,以自傲的強化頭殼狠狠撞向巨繭,但巨繭絲毫不為所動,反而是芙蘭的頭顱整顆碎成了糊爛的廢鐵。
  「真是個蠢貨,自己的能量都不足了,竟然還想死守。妳早在兩集前打輸森羅時就該下庄了,繼續演這爛戲也不會上封面啦。」
  「避免對目標物的無謂刺激,轟龍。」
  森羅深深吐氣,將星燈握得更緊。
  「今天可以多誇我一點喔。」
  兩人再度提高警戒,準備攻擊黑色的巨繭,然而就在此時,芙蘭的殘骸突然抽動起來,一根尖銳的金屬刺自繭內破出,貫穿芙蘭貼著繭壁的胸口。
  「不是吧……」
  見到巨繭破裂,就連原本嘻皮笑臉的帕羅蒂亞都忍不住緊張地吞起口水。
  「開發日誌L4,因為我發現自己偉大至極,所以特地補充這一段,供來到這裡的你們景仰。凰炎最近盯得很緊,要我趕快歸還修復完成的席格琳緹,但他們太庸俗了,不配擁有這麼高貴的作品,我啊,最近也開始有點厭煩了,為什麼走到哪裡都是一群白癡呢?我決定按照自己的設計重鑄席格琳緹,讓她成為沒有任何凡人能控制的存在。」瓦格納預錄的音訊再度透過廣播系統播放,一字一句間難掩喜悅與滿溢的自傲。「我不指望你們懂得欣賞,但現在你們見到的,將會機械工學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突破──『利維坦』。」
  「消滅、發明,還有機械工學的技術運用,難道這是……」
  「超夢?」
  「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間,轟龍,馬上撤──」
  繭壁瞬間爆裂四散,將帕羅蒂亞與森羅一齊震退。純白的電光由爆發的中心點往四面八方釋出,宣洩的能量撼動空氣,帕羅蒂亞感覺自己彷彿遭受無形的障壁衝擊,渾身的關節都發出伴隨劇痛的悲鳴。
  「痛痛痛痛痛,不是開玩笑的吧,這出力……」
  帕羅蒂亞有一半的身體被壓在倒塌的儀器底下,對金屬有強烈腐蝕效果的溶液自儀器洩出,不偏不倚淋在帕羅蒂亞身上,渾身受創而暫時動彈不得的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淤泥狀的詭異物體自破碎的繭殼中流出。黑泥的表面滿是接口與纜線,每當「它」向前蠕動,漆黑的表面也隨之閃爍過一陣刺眼的電子燈號,位在物體頂端的尖刺仍串著芙蘭的殘骸,以使人作噁的姿態緩慢移動著。受到方才的能量釋放波及,掛在實驗場頂端的擺繩斷裂,沉重的擺錘往下墜落,砸在地面發出警鐘般的聲響,感知到聲音刺激的淤泥豎起無數的尖刺,朝著水平線上的所有物體伸展串出。
  「妳在做什麼,轟龍!」森羅毫不掩飾激動的情緒,大步跳至帕羅蒂亞面前。「『百機夜行──青鷺火』!」
  星燈的劍身急遽加溫,劍體表面的顏色燃成灼亮的青藍色,淤泥吐出的尖刺在碰觸到星燈細銳的劍尖之前便被燒至脆化分解,森羅絲毫沒有給予淤泥任何的重整機會,劍刃以袈裟斬的走勢拔擊,附著在劍身上的青藍色光炎隨著破空飛出,一舉以高溫碳化了斬擊路線上所有的物體。
  「那是羅剎鳥的山寨版嗎?」
  「原本的使用者因為輕敵大意,被壓在垃圾堆底下,我只好獻醜了。」
  「我才沒有輕敵!等等等等等那東西過來了啦!」
  遭到青藍火焰焚身的淤泥痛苦地掙扎著,行動顯然變得更加狂暴,它抖去體表壞死的部位高高跳起,自一片漆黑的體內伸出一隻蒼白的人類手臂,往森羅的身體撲去。為了保護身後的帕羅蒂亞,單掌接住淤泥的手腕,但就在她正要自承受重量改為反擊的態勢之前,自淤泥中冷不防伸出長滿利牙的血盆大口,張嘴咬掉森羅的臉。
  「想要的話,就全部拿去吧。」
  星燈劍身上僅存的熱量全數散發,在至近距離燒去淤泥的體表,但她的顏面也同受重創,黑色的機械殘骸自她的臉上陸續剝落,縱使連雙眼都被咬走,森羅依舊憑藉著聽覺維繫著對周遭的感知。
  「森羅!」
  終於掙脫的帕羅蒂亞連忙往前關心森羅的傷勢,卻被冷冷地喝止。
  「現在是戰鬥中,收起妳無謂的同情。」森羅冷冷地轉過臉,迴避帕羅蒂亞的視線。「『百機夜行──塗佛』。」
  尚未壞死的機械細胞,聚集成黑硬的狐狸面具覆蓋住森羅重創的臉部,即使在身受重創的情況下,森羅仍舊不忘讓面具帶有些許使人毛骨悚然的美感。
  「那東西把妳的臉吃掉了耶……」
  帕羅蒂亞望著滿是焦味的淤泥,淤泥的形狀正逐漸改變,每經過一次攻擊,它的外型便更加貼近人類的外觀,它似乎意識到頭上的角插著一具M.O.E.的殘骸,自體內伸出兩隻纖細見骨的手腕,把芙蘭的身體扯碎,一塊一塊送入嘴裡咀嚼。
  「轟龍,節省活動的熱量,如果我的假設沒有出錯,這東西會吸收周圍的熱量。」
  「幹,那妳剛剛那兩劍是送爽的嗎?」
  「如果不能暫時阻止它的動作,現在被吞掉的就是妳。」
  黑色狐狸面具底下傳出冷靜的淺笑聲。
  「難道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它跟變形蛇王一樣越變越大隻嗎……」
  「必須離開地底,在寬敞的空間用葬槍一舉引爆,適度的吸引是必要的。」
  「總之拖火車吸引仇恨就是了吧。」
  「挑釁是妳的專長,自然沒有由我來執行的必要性。」
  兩人的腳步保持著與淤泥的距離,緩緩地往實驗場的出口後退,淤泥在前進同時逐漸形成四肢與軀幹的構造,長滿尖牙的血盆大口收攏至一般人類的大小,在騰出的空間上長出了雙眼與耳鼻,增生的長髮蓋住額上的尖銳獨角,垂至腳邊,跟爬蟲類的尾巴一齊在地上拖曳著。
  「利維坦」誕生了。
  「……這身體……這聲音……這雙手,還有……爪子?」
  硬化的淤泥自身上脫落,異形的M.O.E.以死寂的灰色瞳孔短暫凝視自己的銳爪,伸手撫摸身體的每個部位。
  「這東西的腦袋是不是剛剛被妳燒壞了啊。」
  「我倒不認為妳有消遣對方的立場。」
  「為什麼我會有爪子呢?頭上硬硬的是陰莖嗎,是精神陰莖還是物理陰莖?不對,不對,不對,我是雌性、女性、仿女性。妳們是,是……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利維坦黯淡的雙眼突然亮起熾烈的白色光芒,猛然一蹬腳,飛躍至帕羅蒂亞的面前。
  「呦,怎麼了,妳也想起家裡瓦斯忘記關了嗎?」
  「轟──龍──!」
  怒不可抑的咆嘯使地面為之震動,利維坦以槍尖般致命的五指刺向帕羅蒂亞的咽喉,但由森羅手中突刺出的星燈早一步格擋開她的手腕,空門盡露的利維坦,隨即遭受帕羅蒂亞以手掌貼住胸口發射的零距離開火。
  「妳好啊利維坦,掰掰啊利維坦。」
  至近距離的爆轟輕易粉碎利維坦的胸口,將她的身體拋出十數公尺外。
  「所有……與人類共同陣線的M.O.E.,都是我的敵人。我要蹂躪妳們,殲滅妳們,消滅妳們。你在哪裡……瓦格納!」
  胸口破了大洞的利維坦自臉上流下鮮紅的血淚,仰天呻吟著,她將雙手伸進身體的破洞,自內抽出整截滴著血的脊椎骨,仍抽動著的脊椎骨宛如能夠呼應這股痛楚的激昂,扭折成長柄武器的型態,利維坦伸出滿覆利鱗的尾巴,來回敲打脊椎的前半端,在濺落的火花雨中,將之磨成僅僅以眼神接觸,彷彿都能將人一斬為二的鋒利刀刃。
  「這傢伙……難道沒有痛覺嗎?」
  「否定的。」狐狸面具下的眼神緊盯著利維坦手中造型粗獷原始的脊椎骨刃。「正因為她的痛覺感知比我們更發達,所以才會這麼容易受創,從而強化攻擊與報復的動機。」
  「呃,拜託妳直接講結論?」
  「每當她受到攻擊,就會立刻修正模式,如果這世界上當真有所謂的『進化』,那麼我們正在見證新物種的崛起,也說不定。」
  「妳吹捧的新物種,可是正嚷嚷著要把我們做成罐頭拿去裝臭逼八的瑞典醃鯡魚喔。」
  「初步推斷是席格琳緹的記憶資料,導致她建立出現在的思考常模,懷抱著對我們與生俱來的敵意。」森羅的語氣有些惋惜。「當前只能先逃出這裡,接下來以傾盡戰力破壞她為優先順位。」
  「不會讓妳們有機會逃跑的,尼貝龍根的背叛者。」
  利維坦拉開渾身的肌肉猛力擲出骨刀,同時以背後滿是尖銳鱗片的長尾掃過地面,揚起混和劇毒液體與金屬碎片的烈風。
  「背叛者?我可不記得自己跟尼貝龍根之間有任何責任義務,還是說就只因為我是北方種,就需要無條件決定自己的立場?」
  森羅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揮劍劃開大氣,奔竄的亂流與利維坦掀起的暴風相互抵消。帕羅蒂亞趁風勢消散的瞬間,以左手發射爆轟擊落了骨刀,然而利維坦發起的下一波攻擊隨即來到,她用尾巴捲起尚未落地的兵器,在空中順時針旋轉身體,以離心力揮出勢如破竹的斬擊。
  「這個我坦不住啦!」
  「轟龍,配合我,不需要與野獸單獨較量蠻力。」
  三把兵器的鋒芒同時聚於單點上,雙劍對單刀形成勢均力敵的互擊,帕羅蒂亞使勁推回利維坦尾巴的力道。
  「這傢伙根本是M.O.E.界的布羅利啊!」
  「妳到現在還有心情開玩笑嗎?」
  「我是希望妳放鬆點,這樣下去是不可能撐到逃出去的。」
  兩人有默契地同時往實驗場入口的方向逃離,但利維坦的腳程卻些微地佔有優勢,儘管全力逃跑,也絲毫無法拉開安全的距離,更何況安全距離也許打一開始就不存在。
  「『砲擊的動機』。」
  利維坦張大嘴巴,自喉間伸出漆黑的砲管,往實驗場的入口上方轟炸,被打壞的整塊牆面崩塌落下,堵住了森羅與帕羅蒂亞逃亡的路線。
  「可惡,既然這麼想幹架的話。」
  帕羅蒂亞停下腳步,朝利維坦回過身舉高手持的長劍,以投擲長矛的姿勢擲出劍刃。
  「看看妳,連武器都不要了,就是因為妳脆弱的意志,人類才會壓迫我們至此。」
  鄙視的眼神散發出濃厚的殺意,利維坦不以為然地伸手抓住朝自己飛來的長劍,但就在她的手掌抓握住劍身的當刻,劍身竟釋放出連串劇烈的爆發,四散的破片插進利維坦的皮膚,將原本蒼白的膚色感染成壞死的灰黑,她尚來不及排除刺入體內的異物,連鎖的爆發已從四肢開始,遍及到全身的每寸表皮,異形的生物頓時遭受混濁的火燼壟罩。
  「提出妳擊發葬槍的判斷依據。」
  森羅從旁架住渾身無力的帕羅蒂亞,她取下臉上的金屬面具,遭受損害的部位已修復回原本冷豔的美人模樣,她端詳著帕羅蒂亞灰化壞死的右手,以難得遲疑的語氣表達疑惑。
  「別擔心,那是只有破壞訊號的廉價版,稍微軟個幾分鐘就又能活動了。」
  「破壞深度明顯不足。」
   「欸?」
  一道白光擊散煙塵,在壁上烙下深刻的鑿痕。利維坦拍去身上的灰燼,完好如初地矗立在廢墟中央,傷口上新生成的灰白表皮迅速硬化,將她的體表覆滿象皮狀粗糙但強韌的角質外皮。
  「不可能……即使是弱化版,但是吃了葬槍竟然還站得起來?」
  「一樣的恥辱,我不會接受第二次。」
  冰錐般冷漠尖銳的話語刺入耳裡,利維坦用尾巴刺入地面的瓦礫,拉出被掩埋的骨刀。
  「果然還記得席格琳緹的死法嘛……」
  「我記得的只有仇恨,對無能者的仇恨,對妳們這群舊物種的仇恨,還有對我自己的仇恨,對瓦格納的仇恨。」利維坦的平靜語氣之下藏著隨時會決堤的怒意。「睜大眼睛看好了,嶄新的時代會開始,我會清算所有被奪走的事物,讓舊物種徹底消失在地表上。」
  「這種莫名其妙的恨意到底是從哪裡來的,瓦格納欠妳錢嗎?」
  帕羅蒂亞與森羅不約而同交換了眼神,盡可能拖延利維坦的攻擊時間,來爭取恢復體力後的逃跑機會。
  「虧欠我的不只瓦格納,整個世界都應該一起償還。腐敗的文明造就了他,而他造成了我的不幸,在這裡阻止我殲滅人類的妳們就是幫兇,是必須被抹消的存在!」
  「我可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欠下這麼多債,而且照妳這種說法,連我三叔公養的狗都會有罪耶,因為牠不會幫妳咬人喔,汪汪。」
  「等到妳們被送上絞刑架,就會全部想起來。我追求的,不過是很簡單的清理。」
  「所以妳沒有半點自己被欺負的實際經驗,就覺得自己被欺負了,然後要一群妳並不太熟的人還清這些妳並不太清楚怎麼欠下來的債?」
  「記憶……?」
  利維坦的身體像是遭到電擊般劇烈痙攣,她瞪大雙眼停頓在原地,嘴角不斷抽搐。
  「轟龍,準備葬槍的第二射,沒有與她對話收集情報的必要。」
  「妳喊沒用啦,我剛恢復到可以挖鼻孔的狀態而已,再射一發的話會精盡人亡耶。」
  「動手。」
  不願錯失機會,森羅果斷將星燈脫手擲出,星燈的劍身如蜂螫般刺穿強韌的表皮,深深插進利維坦的胸口。
  「妳就是這點惹人厭啦!」
  帕羅蒂亞卯足最後的氣力挺直身軀,跌跌撞撞地向前邁步奔跑,她張嘴咬斷左手腕的動脈,將噴濺出來的血液凝聚成長矛,槍尖一轉往前直刺,朝著自利維坦胸口露出的劍柄重重貫下,自毀的電子訊號通過星燈劍身,細小的劍身發出比體積大上數十倍的爆炸,由內而外將利維坦的上半身炸碎,同時也將氣空力盡的帕羅蒂亞震出爆炸圈,像斷線的人偶摔在地上,只能任由連闔上的氣力都沒有的雙眼,呆滯地看著漫天的黑色殘渣落下,並再度聚集回利維坦空無一物的上半身。
  「第二階段結束,躍升至第三階段。」
  失去大量的機械細胞,使得利維坦的身體重新調整大小,縮減成比原本矮上一顆頭的成長期女孩外貌,她身上堅韌的粗糙表皮紛紛脫落,展露出底層細緻得能夠反射光線的灰白肌膚,駭人的長尾依舊沒有縮減比例,使得她的尾巴與身體幾乎等長,像是條來自史前時代的掠食者。白色的雙瞳閃爍著,轉換至硫磺般的黃色。
  「原來如此,以各種歧異的M.O.E.個體細胞組成,甚至用上了人類的器官與神經,這就是妳之所以能適應壞械流的原因。假設存在下次交戰的可能性,我會將妳破壞至塵芥不留。」
  失去武器的森羅雙手交叉在胸前,儘管處在任人宰割的不利情勢,依舊極力維持著表情的鎮靜。
  「贖罪的時刻到了。」
  利維坦對於森羅最後的挑釁絲毫不予理會,她赤裸的身體冒出無數的疙瘩,顯然尚無法完全適應葬槍造成的破壞,利維坦的輪廓向外擴散融化,無數的黑泥自她融解的身軀釋出。沾染到黑泥的物體立刻遭到分解吞沒,黑色的機械細胞恣情增殖,漲成暴亂的怒濤,無情地吞噬所有觸及的空間,黑泥滲入牆面,挖去支撐地底建築物的結構,受到戰鬥波及的實驗場早已無法承受更多摧殘,自頂部開始崩解。
  帕羅蒂亞視線裡的景象逐漸黯淡,她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會被瓦礫活埋,抑或是被黑色的洪水吞沒,把握住可能是自己永久消滅前的最後一眼,她不假思索地將最後的思念脫口而出。
  「為什麼我們就不能像是莉茲與青鳥,當個優秀的藍色窗簾作品呢……」
  
  感謝各位讀者長久以來對水龍頭斂財文創熱烈的支持,MOE的解析系列至此腰斬,人間再會。為答謝各位多年的鼓勵與支持,後半本的篇幅將收錄水龍頭大師生前的諸多未公開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