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筆談

本章節 10942 字
更新於: 2019-07-08
  ──請不要把紙上談兵的空間,用來玩圈圈叉叉。


  在長羅川市B區的邊緣區域,由於已經靠近貧民窟,沒有招牌的店舖遠比叫得出名字的多,大多商家不需要招牌看板也能大概猜出大略的功能,說穿了就是凡事都憑直覺與經驗過活。就連飛在天上的麻雀也會頭昏眼花,密密麻麻的凌亂巷道爬在地上,像是交錯的藤蔓,與市中心整齊的同心圓規劃形成深刻的對比,城市被彷彿由圓規畫的線錯開,圈裡是光亮整潔的地板,外頭是掉進去就會扣一條命的岩漿。
  「呼啊,好多懷念的便宜餿水,今天要吃哪一家好呢?」
  久違地回到自己熟悉的環境,腳步也輕盈了起來,帕羅蒂亞像是一隻興奮的小狗,拉著宿主的手在狹窄的巷道裡橫衝亂撞,尋找著分量足夠填飽肚子的粗糙食物。
  「妳該不會把集合的事情全忘光了吧?」
  「沒有人太陽下山後還加班的啦。」
  「森羅希望我們在指定時間出席會議,確認這一趟的待辦事項。」
  「可以不理她吧?反正只是找老師跟朋友敘敘舊,跟她扯上關係肯定沒好事。」
  「這就端看妳怎麼認為。」
  「那傢伙總是在小題大做。」帕羅蒂亞忍不住詛咒起森羅。「去就去吧,已她卑鄙的性格,就算打死不露臉,也會被她算計進去啊……」
  「我們也需要她的情報網,姑且算是互相利用吧。」
  「在那之前,不先吃飽是沒辦法工作的啊啊啊真抱歉!」
  顧著搜索食物的帕羅蒂亞一個不注意,迎面撞上了正從水果批發行走出來的大學生,那學生連忙用臂膀護住手裡環抱的西瓜,用肩膀將帕羅蒂亞往反方向頂了回去。
  「混帳,要是害我的西瓜受傷了,我就要妳重新種一顆出來!」
  抱著西瓜的學生儘管怒氣難抑,但看著連忙彎腰謝罪的少女,臉上的青筋也稍微收斂了點。
  「她不是有意造成你的困擾。如果您或是水果受了傷,我會代替她負起責任。」
  薛清華端詳著男學生的身高、體型,與那顆完好無缺的水果。以帕羅蒂亞的體重跟方才的速度,照理說應該不會造成傷害,除非這顆西瓜大有來頭,或是對方想找機會索取高額賠償。
  「算了,算了,你們看起來也不是故意的,西瓜沒事就好。」大學生皺起眉頭,小聲提醒薛清華。「千萬別告訴別人,但是我這顆西瓜,是覺醒過的西瓜。」
  男學生將西瓜暫放在地上,從肩掛包裡抽出兩份折疊起來的文宣,硬是塞給帕羅蒂亞和薛清華。
  「那還是西瓜啊……」
  帕羅蒂亞話說到一半,意識到自己似乎沒有說風涼話的立場,安分地閉上嘴巴。
  「這張文宣裡面會教妳怎麼投票給西瓜,一定要參考看看……先這樣,打工要遲到了!」
  他匆忙地抱起西瓜,一晃一晃地跑遠了,留下對西瓜滿臉困惑的帕羅蒂亞,與絲毫不以為然的薛清華。
  「只是選舉的文宣。」薛清華折疊起不知何時已經讀完的傳單,草率塞進口袋裡,稀鬆平常地說道:「兩週後舉辦投票,選出新的管理局長。」
  「我記得以前好像沒從水果攤裡選出局長耶。」
  「之前的局長都是由前一任指派候選人,除了底下的團隊,實質上算是半世襲,權力核心終究會回到同個家族派系手上。要我猜原因的話,有可能他們決定讓民眾參與的比例提高,不然就是妳之前在地底下不小心毀了太多東西。」
  嚴格算起來,前任管理局長的家族悲劇,與帕羅蒂亞並沒有直接的責任關係,但僅憑她跟森羅兩架M.O.E.,就從頭到尾包辦了該家族過去一年內所有的「火葬」業務。
  「欸,所以我是民主的推手?」帕羅蒂亞難掩得意「嘿嘿」的笑著打開了傳單。「喂,這是把水果市場的圖片印錯地方了吧,為什麼選舉傳單上有西瓜啊,而且上頭西瓜的民調竟然還領先了?」
  鮮豔油亮的綠色西瓜印在光滑的傳單紙上,看來西瓜就是候選人的名字,礙於西瓜沒有脖子跟身體可以穿西裝,所以負責拍照的攝影師只好將它裝在沒了頭的假人模特兒上,順便替它的西瓜藤抹了髮雕。
  「或許西瓜有不錯的政見,或是西瓜代表的勢力會讓民眾支持,民調的數據看看就好,每個候選人都號稱自己是領先的。」
  「我只是不太懂。」
  「妳又對什麼奇特的現象不能理解了?」
  「如果一開始就知道那顆西瓜可以靠著背後的勢力成為新局長,那為啥還要浪費時間投票?」
  「搞不好數字是能夠改變的。」
  「連西瓜都可以被內定成局長,不就跟某出版社擺明只想要某類型的題材,卻假裝自己是在辦公開徵文一樣。」
  「轟龍,出版社是純粹的,妳不需要以陰謀論的眼光看待創作。」
  「幹,那學長你倒是說說看,為什麼我跟飛龍一樣都是佳作,結果有一本擺明被產線半放棄了啊,就只因為我不是油土伯沒辦法走校園戀愛路線嗎?」
  「正確一點來說,妳從沒被捧起來過,這樣的回答能滿足妳嗎?或許種出這顆西瓜的人,懷抱有不錯的政見,當然我是不這樣認為。」
  「這上頭寫的是哪門子的創意徵文啊……如果西瓜當選,每個市民可以拿到一隻可愛的貓咪,跟一台免費的爆米花機?」
  「聽起來蠻吸引人的,可惜我們買不起貓飼料跟玉米。」
  薛清華打從內心清楚,這些都只是暫時用來假裝親民用的說詞,等到選舉結束,貓派就會全變成犬派。看著穿梭在街道巷口的人群,一股微妙的不諧和感油然而生,或許這座城市裡的每個人,都感覺自己是格格不入的。
  「等等等等,還有一條。」鮮少對政治表示興趣的帕羅蒂亞口齒清晰地逐字念出:「『將本市所有M.O.E.列編號管理,並提供低額的配對服務』。為什麼剛剛不讓我知道?」
  「妳覺得這很重要嗎?」
  「別開玩笑啦,怎麼可能。」帕羅蒂亞別過頭去小聲埋怨一聲:「好歹也是跟我有關的事情,稍微表示點關心又不會拔你幾根毛。」
  「我只是不想在集合前,浪費太多心力思考無法現在處理的事情。」
  薛清華加快腳步,走到前方擋住越來越雜亂的人潮,腳底下的柏油從沒鋪
  平過,水溝蓋也早就不知道被誰偷走了。他深知自己對於B區邊緣的居民向來存有些許歧見與大過關懷的不耐煩,就像A區的人總是用看著蟑螂的眼神對著自己。頭頂上的夕陽不知何時轉成夜晚的顏色,路邊賣熱食的小販們陸續點起零落閃爍的燈光,像是一顆又一顆墜到地上的星點。
  「只是找個人而已,幹嘛搞得這麼麻煩?」
  「森羅主張趁機回收長羅川大學的研究資料,而不只我一個人贊同她的想法。如果今天提案者換成其他人,妳應該就不會有這麼嚴重的排斥情結。」
  「……你們兩個倒是蠻要好的嘛,真讓人羨慕啊。」
  「這部分應該是妳誤會了。」
  「別緊張,我說的不是火車過山洞,而且你要是對森羅的身體亂來,搞不好會染病的喔哈哈哈哈哈哈……」
  帕羅蒂亞說完後自顧自大笑起來,看在薛清華的眼裡只能無奈地嘆氣。
  「沒想到多年過去,妳們兩個的關係還是這麼微妙。」
  「安心吧,就算我再怎麼想把她賣去廢鐵回收廠,該配合的時候我也是會當隻乖狗狗的。」
  「只是配合嗎……我比較希望看到妳們能好好坐下來聊聊。」
  「這樣看起來也不會像是萌系故事,出版社依舊會看不起我們一輩子啦。」帕羅蒂亞突然拍了一下額頭,以輕佻中帶著嘲弄的語氣說道:「我說你這塊爛掉的木頭,偶爾也該體諒一下別人表達感情的方式喔?」
  「那還倒是多謝妳這隻白蟻的關心。」
  「不要用那種噁心的蟲子來形容我,好歹也是蝶龍摩斯拉吧?」
  兩人不約而同停下腳步,將眼神看向對街老舊失修的辦公大樓。大樓前方立著在這地帶相當罕見的紅綠燈,燈號依舊維持著禁止通行的紅色。在那盞紅色的交通號誌燈後,站著一名體格雄壯,外貌凶神惡煞的光頭保全,他身穿特大號的警衛穿著,仍無法束縛住膨脹結實的肌肉,保全看守著大樓入口的玻璃門,不時以長滿厚繭的雙掌把玩著手中的電擊槍。帕羅蒂亞在眼神與壯漢相會的當下,亮出了一嘴自信的笑容,隨即垂下頭,舉高了握著拳的右手。
  「那是什麼動作,帕羅?」
  「當然是史上最偉大主唱的招牌姿勢。」帕羅蒂亞深深呼吸一口氣。「走吧,姊妹,這就是皇后。」
  紅燈轉成了開放通行的綠色,薛清華這時才察覺到燈號只在「必要時」會進行轉換,整棟大樓周遭的交通動線經過刻意的調整,讓人潮不知不覺被分隔在外。兩人輕易通過保全的看守,走進辦公大樓內部。所有往上層的通道都被封死,剩下走廊盡頭的電梯開關仍亮著燈,電梯停在二樓的位置。
  「只要按下按鈕,本來的入口就會被降下的電梯卡住。」
  「我知道啦,反正對我們來說,門也只是裝飾品而已。」
  帕羅蒂亞用亮著的瞳孔稍微觀察過電梯的設計,果斷用雙手粗暴地拉開左右兩道鐵門,透過雙眼發出的黃色亮光,黑暗的電梯井下方,隱約可見到滑坡的入口。
  「所以妳打算讓我先跳,還是?」
  「當然是『油醬,哀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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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過一小段媲美不繫安全帶搭乘雲霄飛車的驚險急降,薛清華在看見腳底下滑坡出口光線的瞬間,用雙腳撐住狹窄的坡道兩側,減緩滑落的速度,安全著地在剛鋪平不久的混凝土地板上。隨後從出口被拋飛出來的帕羅蒂亞,則因為缺乏危機意識,外加用頭下腳上的姿勢當作在享受滑水道,導致整張臉皮正面著地,散出刺眼的火花,她的頸椎發出響亮的斷裂聲響,折斷的金屬骨架從後頸穿刺出皮膚,滴著亮金屬紅色的液體。
  「還沒發生交戰就已經先重創,挺有妳的風格。」
  「這只是……一點皮肉傷。」
  只剩一點皮膚連著頭和身體的帕羅蒂亞歪歪斜斜站了起來,用雙手笨拙地把腦袋接回原處,被地板磨掉的鼻樑像是充氣的輪胎,快速地修復膨脹回原本的模樣。
  「就算性能提高,也不需要挑這種方式來炫耀。」
  要是誇獎帕羅蒂亞把頸椎扳回去的速度,下次她肯定會做出更加荒唐的行徑來嚇人,薛清華無視耳邊「嘿嘿嘿」的得意傻笑,將眼神放在唯一能通往其他地方的破舊木門,門板上寫著簡陋的「三色豆儲藏室」。
  「呃……三色豆哪裡不好了嗎?」
  「沒什麼,算是用來預防人類闖入的手段之一吧。」
  「我比較討厭吃蛋糕底下的那張紙。」帕羅蒂亞伸手推開木門,不忘順口埋怨:「還有等一下站在台前講話的傢伙。」
  刺眼的燈光射進眼裡,打開門後的走廊直指往盡頭的會議室,與地面上殘破的老舊建築徹底相反,地底下的空間被刻意布置成仿第八軍團要塞的擺設,清理得一塵不染的通道與冰冷的牆壁顏色都恰到好處。
  「這翻修倒是挺讓人懷念的啊。」
  「C區的地底下,竟然有這種像蟻窩一樣的地方。」
  「據說是以前的地方幫派挖掘來作為地下賭場使用,後來賭博式微,也就因此廢棄了。」
  「欸,為什麼不想賭博了?」
  「因為賭徒們都改玩手機遊戲,所以不需要實體賭場。」
  走進足以容納五十人左右的寬敞會議室,森羅就站在房間前方的講桌後,耐心地等著到場人員入座。她身上穿著密不透風的黑色緊身制服,先前見面時還別在髮際的折疊劍柄,被取下繫在腰間的皮帶上,讓她的烏黑頭髮自然地垂至兩肩。她的嘴角一如往常掛著蒼白冷漠的微笑,不帶半點情感,這副冷漠入骨的表情,是她總掛在臉上的面具。
  「好幾年沒看到她穿著第八軍團的正裝了。」
  「欸,我們的軍服不是紅白色的嗎?」
  「樣式相同,只是改成了黑色而已,大概是特地訂做的吧。」
  「你是制服控嗎?不行啊,這傢伙怎麼看都是M.O.E.界的下個希特勒啊。」
  「倒也不至於,雖然我對於她再度穿上這套裝扮,難免有些不愉快的聯想。」
  環顧四週,地底空間能容納的最大人數顯然經過計算,以馬蹄形佔滿房內空間的四十張桌上,都立著寫有對應M.O.E.軍名或人類姓名的電腦螢幕,薛清華拉著帕羅蒂亞,在最後一排的靠邊角落找到座位,他看著帕羅蒂亞座位前的螢幕,上頭鉅細靡遺地顯示著近幾場以來的戰鬥分析,顯然是從先前繳回的紅燐解析出來的資料。經過十來分鐘的等候,場內的座位約達到七成的出席率,當森羅默默地走到講桌前,所有交頭接耳的人都靜了下來,以尊敬的眼神看著這架彷彿永遠維持著高傲與自尊的M.O.E.。
  「那麼,現在開始本回的作戰簡報。各員有任何希望在接收訊息前先行提出的無意義聲明嗎?」
  沒有任何問候或客套話,森羅直截了當從重點部分開始了會議,她以平穩,但所有人都能夠聽得一清二楚的口氣問著。
  「這邊這邊。」
  舉手的想當然是帕羅蒂亞。
  「請提出妳的疑惑,轟龍。」
  「不過只是找個亂說話的非戰鬥用M.O.E.,妳有需要穿得這麼正式嗎?」
  「我不認為應該低估此行的風險。」森羅擺出疑惑的模樣,冷淡的語氣依然不動如山。「根據資料紀錄,放任妳自由行動的任務完成率,連三成都不到。」
  「所以才搞得跟校外教學一樣,全班一起來嗎?」
  「回收研究資料,與釐清克雷雅的去向,並非妳所想像中散步拜訪朋友如此輕易。這裡聚集的是操作各項機具所需要的最低額度人員編制,再者,這個計畫也不是為了妳而訂立。」
  「妳們當真打算在城市裡發射那堆鬼東西啊……」
  「這個問題不在我能夠給予確切答案的範疇內。」
  「感覺妳越來越滑頭了。」
  「練習以簡易的詞彙來滿足,或屈就各位有限的思考能力,也是我日益精進的技藝之一,這樣的回答,能夠滿足妳的困惑嗎?」
  森羅從講台下抽出一本厚重的《如何與白癡溝通》,眼神直直地盯著帕羅蒂亞。
  「齁齁,號稱接受最先進科技改造的副軍司大人,竟然也看紙本書啊。」
  「知道嗎,轟龍?紙本書的存在意義,就是砸在妳臉上時,妳會確實感受到重量對鼻樑帶來的壓力。假設各位現階段沒有其他需要解答的急迫問題,現在開始本次作戰的簡要說明。」
  精準至絲毫不差,森羅在表定的會議行程開始前半秒鐘,收起了厚重的會話書,以及針對帕羅蒂亞的唇槍舌劍。
  「首先,我必須再次闡明──在場的各位,並不屬於任何具有實質效力的組織管轄。」
  「喂,森羅語專家,她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帕羅蒂亞將嘴巴湊到薛清華的耳邊,小聲地確認起森羅艱澀難懂的語句到底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她承認第八軍團已經解散,這次的任務單純是以自由意願參加。」
  「喔,所以我可以走囉?」
  「妳不會走的。」
  「……說穿了就不好玩啦。」
  自打沒趣的帕羅蒂亞用雙手撐起下巴,努力想阻止自己的眼皮被森羅語的轟炸闔上。
  「我們的任務,以找到M.O.E.學者克雷雅,以及回收相關研究資料為最優先,至於與凰炎或管理局交戰,則屬於自由範圍。克雷雅名義出版的書籍,在學界顛覆過往對M.O.E.知而不論的潛規則,以我的立場而言,本應支持並鼓勵知識的傳播。然而這本書與克雷雅的學術理論多有出入,內文有意引導人類以將我等的存在視同工具,這對於我等與人類共存的目標,是絕對不被允許的謬論。」
  森羅深深鞠躬,換來場內零落的掌聲。
  「我我我、我有問題,副軍司。」
  坐在最前排的雛菊鼓起勇氣把手舉高。
  「現在鏡頭帶到雛菊選手,負責電子通訊卻沒有到科技廠賣肝臟的雛菊選手,在上一屆全國森羅語檢定大會中取得了第八名的優秀成績,她能繼續保持優異的溝通技巧,並且忍住內心的怒火,不在森羅臉上尿尿,或是砸腐爛的動物屍體嗎?讓我們期待她精彩的表現。」
  顯然帕羅蒂亞已經無聊到必須頻頻發出無意義的瑣碎語句,來消遣每一個與森羅有關係的動作。
  「請提出妳的假設或主張。」
  森羅先是斜瞪了帕羅蒂亞一眼,再對雛菊回以懇切的點頭,示意她大可不用拘謹。
  「要是那本書的內文……真是由克雷雅本人所寫呢?我再也不想被背叛了,如果不是因為副軍司您的名義,我一點都不想賭上自己的安全,去保護一個可能不是我方的M.O.E.。」
  「我能理解妳的想法。」森羅將淺綠色的目光射向坐在後排的薛清華。「這個問題,不妨由曾經擔任過克雷雅的研究助理,以及前總軍司宿主,現任CNO宿主的人類來回答如何?」
  「我的老師絕對不會寫出『M.O.E.隨時都在期待有個主人,願意將她們物盡其用』這種噁心的句子。」薛清華在站起身的同時也向其他座上的M.O.E.彎腰致謝。「我非常感激妳們的協助。」
  「省下無謂的禮儀,人類。你只是正好與我等目標一致。像是凰炎這樣的目標,正好適合活化太久沒有使用的機械細胞。海爾娜的帳還沒結清,卡利斯普托拉的事件,也無法將他們的責任撇除在外呢。」
  森羅故作輕鬆地抿嘴遮掩住嘴角快要失控的笑意,參加人員面前的電子螢幕上跳出了《第四次自尊心危機》的印刷廠與材料供應,沒有一間不是與凰炎有來往關係的廠商。
  「妳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些資料嗎?」
  薛清華的腦裡混雜著不知道該感激還是憤怒的情緒,儘管對這樣的發展並不意外,但他對於總是被森羅算計在掌中的感覺就是無法釋懷。
  「啊啊啊,果然妳又擅自把我們算在棋子裡,唉……算了。」帕羅蒂亞忍不住長嘆,不耐煩地拍桌,站起身子朝森羅大喊:「所以去哪裡,殺幾隻?」
  「非常感謝妳對於任務的滿腔熱忱。」森羅事不關己地搖搖頭。「原先預計前往的長羅川大學,在我們抵達的半天前發生火災。火勢至今尚未撲滅,以目前的狀況判斷,待機是必要的。起火點在化學所,目前已經擴散到整棟長羅川大學的研究區塊。根據梅丹佐提供的資料,研究區地底下存放有大量的研究樣本,與學術資料的備份檔案,搶救這些資料也是我等的責任……或是該說利益。」
  「別開這種騙小孩的玩笑,妳是想順手挖出水下圖書館吧,又在打什麼歪主意,一把極光還不夠讓妳安分嗎?」
  「假設妳能在六年前具有完整的記憶,或許我會對妳表達感激。我花費時間做出各種可能的計算,而妳向來只負責輕佻的嘲諷。」
  「森羅,這句話是真的讓我不爽了喔。」
  帕羅蒂亞脫下大衣,張嘴咬斷左手的動脈,噴濺出來的亮紅色血液隨著她向上提起的右手凝固成筆直的長劍。薛清華識相地離開座位,站到牆壁邊。其 他的參與人員再度交頭接耳起來。
  「想在行動開始前先行活動筋骨,或是測試妳的痛覺感知系統是否正常的話,我沒有拒絕的理由。」森羅收起了臉上毫無溫度的笑容。「把妳的憤怒暫留到這次作戰結束,我會讓妳先出一劍,作為諸多方面虧欠妳的補償。」
  「妳……是從哪裡偷讀了我的記憶資料?」
  「我只承諾保留卡利斯普托拉的完整資料,可沒承諾過不用於情報解讀與資料收集。這樣的解釋相信是夠明確的,伐龍。」
  「別那樣叫我。」
  帕羅蒂亞將劍刺回自己的手中,劍身隨即分解回紅色的機械細胞流回體內。她有些沮喪地低下頭,認真地看起螢幕上的簡報。先前退到一旁避颱風尾的薛清華回到座位,看著身邊M.O.E.些許沮喪的瞳孔,一句安慰也沒辦法說出口。
  「戰爭時期的舊長羅川市區,至今仍有埋藏於地底的完整遺跡。長羅川大學的研究區域,就建設在水下圖書館正上方,長羅川大學為數眾多的『新發現』,充其量只是解讀水下圖書館的舊文獻,再重新發表的成果而已。既然凰炎已經替我等打開了大門,那麼不物盡其用,是否不符合最大利益原則呢?」
  「妳叫做森羅吧,我有問題想問妳。」
  坐在會議室中間,瞎了右眼的消瘦男人舉起手,手指間夾著一隻電子菸。
  「請提出你的質疑。」
  「為什麼得浪費時間搶救一些破書或壞掉的電腦?我來這裡只是為了戰鬥,不是陪妳搞什麼古物欣賞。」
  「我的目標是取得長羅川市內所有關於M.O.E.的研究成果,統整出足以證明我等不需要受制於人類的研究學說,知識的力量遠比單純的蠻力來得深遠。如果這樣的目標有機會被達成,你的『機械』就也能享受到人類所謂的『自由』。」
  「但是要我們用老命去潛水或是救火──」
  「『我們』?請認清事態,這次作戰並不是我對各位的虧欠,我提供給各位一個機會,發揮戰爭的專長,替自己謀取權益。」森羅打斷對方的問題,忍不住輕笑出聲來。「人類,如果擔心自己和你的M.O.E.,隨時可以退出這計畫回到溫暖的家裡喝熱茶,等著有朝一日因為被凰炎迫害而毀滅。更何況從一開始,除了轟龍與我以外的各位,全都不屬於前線人員的名單內,各位只需要專注做好後勤支援,就、可、以、了。」
  森羅咬牙切齒的笑臉,讓隔著半個會議室的薛清華也感到一股入骨的惡寒。舉手提問的M.O.E.宿主被她的氣勢震懾到,識相地坐回位子上,結束了發問。
  「只有我跟妳?等等,這樣誰來指揮後勤啊!」
  帕羅蒂亞感覺整間會議室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但仍然大聲嚷嚷出內心的疑惑。
  「尼貝龍根最後的女武神──潔爾希德。」
  會議室的門在森羅說出名字的同時打開了,一名臉色蒼白的少女披著厚重的雪衣,因水土不服而羸弱地咳著嗽,卻仍舊維持著高貴優雅的步伐,踏進房內,米黃色的瀏海蓋住她灰白色的雙瞳,她以虛無的瞳孔環掃過場內所有人畏懼與憎恨的表情,維持著平靜如水的表情輕咳兩聲,以來自異國軍團的敬禮方式高舉右掌。
  「不妙,除了我以外,這傢伙也是皇后合唱團來的嗎……」帕羅蒂亞舉起手,以相同的敬禮方式回予潔爾希德。「呦,潔爾希德,是什麼風把妳吹來了。」
  潔爾希德擠出生硬的淺笑,搖搖頭,沒有回答。
  
  //

  像是預料到會議接下來三十八分鐘的各類繁瑣報告,帕羅蒂亞大方闊綽地趴在桌上睡了起來,迫使薛清華不得不獨自記下所有森羅提到的備用計畫與設備編制,他突然間想找鉛筆跟紙來塗鴉打發時間,塗鴉的主題也想好了,他想畫龍,會噴火的機械龍,或許塗鴉能稍微分散內心的疑惑。
  ──森羅如此大費周章的準備,是有備無患,還是單純期待著戰場?
  假設單純只是想打聽克雷雅或是瓦格納的下落,或收集對於M.O.E.研究有利的資料,那這趟帶來的軍用品數量已經遠超過調查行動所需要的額度,即使要把整座城市掀過來都不成問題。顯然經過先前的病毒事件,森羅已經做好隨時與凰炎企業交戰的準備,在學校教科書上輕描淡寫的北海戰爭,於許多人的心中,不論勝敗都早已結束了,但對森羅而言,仍有諸多未清算的恩怨還在繼續。
  金屬材質的桌面被輕敲出聲,將薛清華從毫無助益的沉思中拉回現實,潔爾希德就坐在帕羅蒂亞的身旁,用銳利如鷹的目光劃過鬆軟的鼾聲,緊盯著前死敵的宿主。她拿出一塊滿是焦痕的硬木製素描板,板子上的素描紙畫著趴在桌上少女的睡臉,她取下畫有滴著口水帕羅蒂亞的圖像,翻到背面,連著鉛筆隔空交遞給薛清華。
  ──打起精神來。
  紙上的一撇一抐,都像是聖經手抄本上頭的典雅書寫字體,潔爾希德用食指按住嘴唇搖了搖頭。在坐滿M.O.E.的議場內,她只要發出一點輕微的聲音,就會引來多雙異樣的眼光,她引人關注的不僅是蒼白得像是死者一般的膚色,「女武神」這個稱號代表的是損失、殺戮,是折損劍刃的鋼槍,是想結束戰爭便不得不推倒的堅不可摧城垣。
  薛清華把紙遞回,但間隔不到十秒鐘,潔爾希德就在紙上加寫完一行字推來,那副把膠水黏在臉上的微笑令人不寒而慄。
  ──讓你想起不愉快的事情,我很遺憾。
  被曾數度把自己逼入生死交關的前敵對M.O.E.加油打氣,薛清華內心的滋味很是複雜。來自北海另一端的國度,被冠上傳說詩歌之名的女武神,正如其由來的神話典故,在戰場上接引著死去的士兵,最大的相異之處,在於機械製成的女武神帶來的不是救贖,而是純粹的死。
  ──是什麼原因會讓妳願意跟森羅合作?
  懷著好氣又好笑的思緒,薛清華一如往常寫下想推測對方想法的語句。
  ──我來帶回席格琳緹的靈魂。
  書寫到席格琳緹四字的部分,潔爾希德原本工整的字跡變得扭捏,如果女武神也具有情感,那承載在筆尖上的無疑是很沉重的無奈與哀傷。
  席格琳緹是尼貝龍根軍團最後一任的領導者,而將她沉入北海的罪魁禍首,就夾在筆談的兩人中間,說著「打死我都不繳國民年金」和「爭鮮壽司才不是壽司」之類的夢話。
  六年前擊穿席格琳緹身軀的,北海戰爭時期無二的葬槍,是由薛清華親手投出的。無關道歉,無關賠償,只是個稍微諷刺的事實。
  會議在這時候結束,眾人陸續離席,開始著手錶定的工作,潔爾希德雙手輕拍桌面,擾醒身旁的帕羅蒂亞,她離開前又在紙上補上幾筆,恭敬地向薛清華行了入境隨俗的鞠躬禮。
  「嗚啊啊啊我!沒對睡有絕著!」
  「下次記得先重整思考單元再說謊。」
  薛清華趁著帕羅蒂亞還沒發現桌上的素描之前,搶先折疊好收進大衣口袋裡,他無法很具體確定,潔爾希德所謂的「靈魂」所指為何。
  「尼貝龍根的倖存者竟然會願意參與,引起你的好奇心了嗎?」
  披上防寒軍用大衣的森羅踩著無聲的腳步,走到帕羅蒂亞的桌前,她「好心」將懷裡整理過的兩大本會議資料鬆手砸在帕羅蒂亞的後腦勺上,享受著她窩囊的哀號。
  「嗚啊啊啊妳自己也該反省一下講話太無聊讓人想睡覺啦!」帕羅蒂亞的語氣隨著表情一轉,宛如變了個人似地謹慎提問:「這次又想拿誰洩憤?妳沒事可不會找我搭擋。」
  「暫時收回妳的主張。」
  簡短示意帕羅蒂亞閉上嘴後,森羅既沒有繼續刁難,也不接上任何繁雜的說明。
  「欸……就這樣?平常浪費印刷費的妳到哪去了?」
  「潔爾希德會在兩小時內建立起通訊、市區偵查還有火力支援的後勤體制,午夜前長羅川大學的救災隊伍會進行交接,我們就潛入研究區域。至於妳的宿主,就在附近待機,反正他只是妳械轉換用的『載體』而已。」
  「謝謝妳的體諒。」
  八成只是自作多情,但薛清華認為森羅的態度比起過往有所軟化(或是該說坦率),起碼自己的身分從「前總軍司的宿主」變成了「CNO專用骨架」。縱使對於長羅川大學內部的狀況感到好奇與擔憂,但森羅的判斷並沒有錯,至少她總能以理性克制私怨,選擇了互看不順眼的帕羅蒂亞隨行。
  「不帶學長去,是想發展百合讀者市場嗎?」
  「如果妳能夠提出保護宿主免於火場高溫的有效方針,我會樂於採用妳的提案。」
  「那種事情是妳該動腦子想的吧?」
  「請妳不要把自己思考單元的低落性能,歸咎為我的責任。」
  這兩架性格糟糕透頂的機械生物,自語氣聽起來並沒有嘴巴上這麼排斥對方。回憶起帕羅蒂亞之前在車站,用包在冷凍鯛魚裡的紅燐甩在森羅臉上,薛清華忍不住笑意,只能趁快遮起差點失守的嘴角。
  「提出你的問題。」
  森羅用帶刺的斜眼割過薛清華壓抑著笑意的表情。
  「潔爾希德說,她來這裡是為了回收席格琳緹的『靈魂』。」
  「等等等,你又是什麼時候跟潔爾希德這麼要好──」
  「帕羅,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而且妳感到訝異的重點應該不在那。」
  「席格琳緹的靈魂是怎麼回事,我們什麼時候變成探討機器人靈魂的深度作品了?」
  「六年前,妳用葬槍擊毀的思考單元只有十七個。最後一個本來應該永遠沉進蝕海,但是多虧人類的環保意識作祟,蝕海的水質淨化在近兩年有長遠的進展。」
  「還在記仇啊……意思是有人死不放棄,像是在火鍋裡撈魚丸那樣,把我漏掉的那顆魚丸撈進碗裡了?」
  「撈進碗裡?」森羅微側著頭嘲弄帕羅蒂亞,忽然又恢復冷肅的神情。「換做我的立場,就會直接張嘴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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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等等等等,分段符號先不要砸下來,都到第四集了還在用這種方法收章節都不覺得可恥嗎!」帕羅蒂亞叫住講完話就轉頭打算離開的森羅。「這跟長羅川大學有什麼關係?」
  「凰炎集團動用將近過半的企業資本,在黑市的拍賣會用天價買下了那顆思考單元。妳應該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吧?」
  「代表他們的員工要失業了噗啊啊!」
  帕羅蒂亞握緊拳頭,對自己的回答相當滿意,卻立刻捱了森羅的一巴掌。
  「代表什麼呢?」森羅喃喃自語著,輕撫剛打過帕羅蒂亞的手掌。「M.O.E.研究的代表學者之一、重新啟動的斧王機、席格琳緹的核心,全都擠在這小小的飼養箱裡。」
  飼養箱裡的蟋蟀已經太多了。
  「妳打算將這些全部扛起來嗎?」被晾在一旁沉默許久的薛清華嘆了口氣。「別忘了,妳的面前還有CNO,稍微學習信任她吧。」
  「……我不知道。」
  「嘿,終於認清事實了嗎?」
  帕羅蒂亞幸災樂禍地鼓掌,換來森羅狠狠的一瞪,更加催化了這股小人得志的快感。
  「我不會這麼早斷定眼下的狀況等同妳所謂的事實。」
  「別這麼激動,會咬到舌頭喔。雖然妳沒喜歡我過,但是只要妳看不爽的人我剛好也看不爽,那我們就算是同陣線的喔。」
  「是嗎,那麼我討厭妳。一小時三十二分五秒後集合,別把時間浪費在無謂的休眠上。」
  森羅做出了一個幼稚無比的捂耳動作,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這破天荒的舉動差點嚇得薛清華摔下椅子。
  「欸……還真的啊……」帕羅蒂亞確認森羅已經甩上會議室的大門,這才小聲地頂嘴回去。「正好我看自己也不怎麼爽快啊。」